吴凤玲
(长春光华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长白山作为满族的“龙兴之地”,自清入关后, 一直受到朝廷的特殊关注,康熙十六年(1677)四月,康熙帝命内大臣武默讷等人勘察长白山,并在同一年将长白山“加封号,永著祀典”。接着在1678年“赍敕封长白山神,祀典如五岳”。长白山在清朝取得与五岳同尊的地位,同时作为清代皇家圣山的地位也由此确立。长白山千峰竞秀、百泉争流,其雄奇壮美的自然山水,以及作为龙兴之地的那份神秘,引得清代无数文人的热情歌咏,张福有在《长白山文化述要》一文中将长白山诗词界定为:描写长白山景物的旧体诗词。并且在《长白山诗词论说》一文中解释:“只要是写长白山风物的诗词,无论作者是哪里人氏,是否到过长白山,均属于长白山诗词。”本文主要以张福有主编的《长白山诗词选》中选录的诗词为例,探讨清代长白山诗词中丰富复杂的情感意蕴。
《钦定满洲源流考》中记载:“我国家启宇辽东,于山则有长白、医巫闾之神瑞,于水则有混同、鸭绿之灵。”从中可以看出,长白山已经被认定为满族发祥地。《长白山诗词选》中有多首直接以长白山作为标题的诗歌。这些诗歌的作者身份,无论是帝王官宦还是迁客流人,大多都在诗中表达对长白山自然风光的赞美和对满族发祥地的崇敬礼赞。
1682年康熙皇帝第二次东巡,在吉林境内望祭长白山,写下了《望祀长白山》一诗,诗以“名山钟灵秀,二水发真源”二句开端,阐释了钟灵毓秀的长白山是满族的两条母亲河的真正源头。诗中所说二水,指的是松花江和鸭绿江。“翠蔼笼天窟,红云拥地根”二句,描写长白山雄奇多彩的自然景色,在一片青翠的笼罩下如神仙所居之所。“一代典仪尊”表明了长白山凌驾五岳的崇高地位。整首诗声调高昂,表达了康熙帝礼拜长白山时虔诚、崇仰的赞美之情。被认为是以帝王身份描写长白山的第一首诗。康熙之后,在满族掀起了一股长白山崇拜之风。乾隆帝东巡祭祖时,在吉林乌拉城西郊的板山也即小白山,遥祭长白山神,留下了《望祭长白山作》一诗,诗歌叙述了自己望祭的过程及“椒馨次第”“乐具铿锵”的虔诚,结尾“五岳真形空紫府,万年天作佑皇清。风来西北东南去,吹送羶芗达玉京”。更是直接抒发了希望长白圣山佑护百姓安康、大清万年基业,及对故乡神山的崇敬之心。在《驻跸吉林望叩长白山》中,“作镇曾闻古,钟祥亦匪今。邠歧经处远,云雾望中深。”乾隆皇帝用周代始祖所居之地的“邠”和“歧”比喻长白山,再一次表达了对祖宗发祥之地的由衷感念。乾隆帝的《九月朔日作》诗云:“白水黑山多王气,三韩百济旧神州。”在诗人眼中长白山脉千峰万壑树木葱茏,是孕育王者之地,满族自此山发祥并崛起,对长白山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
康熙二十年,为保护龙兴之地,皇帝下令规定“兴京以东、伊通以南、图们江以北之地,悉行封禁。”乾隆四十一年 (1776年) 下令全部封禁吉林,并插柳条为标志,防止其他民族进入长白山区。200余年的封禁,使长白山在有清一朝,始终是一个神圣而又神秘的地方。许多文人也表达了对长白山的礼赞。“江西才子”刘凤诰的172句长诗《长白行》从长白山的自然风光到满族发祥于长白山的历史,从大清创业的艰难到圣主东巡以及沿途风俗民情,对长白山进行了全方位的描写,并且通过诗句“长白山高高插天,万山之祖灵蜿蜒。乾苞坤络孕元气,龙兴福地何巍然。”直接表达了对龙兴福地的敬仰之情,表达对满族先祖创业的礼赞。游历过吉林的沈兆褆在《长白山》诗中通过“龙蟠虎踞争启运,五峰围绕百泉旋。”“龙形起伏象非凡,天作高山古不咸。”展示了长白山独特的地位及五峰环绕形如龙蟠虎踞,山下百泉争流的雄奇壮丽奇美的自然景观。吉林本土诗人沈承瑞的《长白山》诗中“帝业荒东北,兹山实效灵。”直接抒发了对满族开创之地的赞美,并歌颂了长白山的自然风光。流放宁古塔的吴兆骞在《长白山》一诗中也怀着无尽的向往,通过“长白雄东北,嵯峨俯塞州。”以及“迥临泛海曙,独峙大荒秋”的诗句,记述了长白山独特的地理位置。曾任长白府知府的张凤台在《赠刘建封查勘长白山》一诗中以豪迈的文字赞美刘建封考察长白山的行为时写到:“千年积雪万年松,直上人间第一峰。”对长白山厚重的历史和无可匹敌的地位进行了高度颂扬。另外,吴大澂受命到吉林珲春与沙俄代表查勘边界时写下的《皇华纪程》中,吟咏多为长白山区的自然风光。富森《乌拉八景》记述清末乌拉古城内古塔、老十字街西门午市、镇内清真寺、打鱼楼、松花江等景观。清代长白山诗词中,大多在对长白山自然景观的描写中,蕴含诗人对满族民族发祥之地由衷的歌颂和敬仰之情。
长白山地处“雪窖冰天”的东北。条件艰苦、气候恶劣,清代以前人口稀少。虽然清顺治初“移内省老民四十八家至宁古塔,设置十三官庄,给田以耕。”但仍然被看作是“山非山兮水非水”的荒凉之地。《吉林通志》载:“出塞渡湍江,越穹岭,万木排立,仰不见天。朔风狂吹,雪花如掌,异鸟怪兽,丛哭林嗥。”因为其恶劣的自然环境,使长居此地的除了本土居民外,大多为谪宦流人。李兴盛在其《东北流人史》中估计清代东北流人数量可达150万。在谪宦流人中不乏具有较高文化修养且久负盛名的读书人。他们被遣戍东北后,由于自身的悲惨经历及从江南或中原文化繁盛之地到蛮荒苦寒之乡的巨大心理落差,使其诗歌中大多充满酸辛与不平。
首先是荒凉苦寒的悲愁之感。流人谪客在前往边地的途中,触目荒凉,情绪颓唐,张光藻《入黑龙江境》:“百里无人断午烟,荒原一望杳无边。”描述了毫无生机的荒凉环境以及流放时抑郁哀怨的悲苦心境。杨宾《自拉法至退屯》中,写沿途所见都是叶积数尺、泥泞难行的茫茫原始森林,其间“日暮风声闻虎啸,天寒积雪少行人”。耳听着狂啸的风声,眼见茫茫积雪,令人顿生凄凉之感。方登峄《大风》一诗,形象地呈现了边地的大风,“纸窗乍碎爪指痕,毡帷自卷阴霾扑。”以事遣戍奇奇哈尔的讷尔朴在《秋暮感怀》一诗中展现了北国“衰草寒烟”一派凄凉、荒寂的暮秋之景。经年冰雪、四季狂风、百里无人的恶劣环境,带给命运坎坷的流人无尽的悲愁。
其次是苦难生活的哀叹。生活在此的谪宦流人一方面身体上需忍受极端天气和恶劣自然条件带给他们的痛苦,另一方面又需面对居所简陋、食物匮乏的折磨。寒冷的冬季尤其难挨,如方玄成《十一月一日》诗中:“纸窗寒入冰盈寸,榻拥羊裘坐枳篱。”写出了寒冷、肃杀的恶劣天气中,窗上结着厚厚的冰,屋冷难眠的艰苦。而且由于积雪盈尺、薪柴难寻,取暖尤为困难,时常是“湿尽枯柴雪满天,山厨昨日已无烟”。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经常是“甃井连冰凿”,日常用水只能是融化凿下的冰块,因为井在冬天已经完全冻住。
再次是羁旅盼归的忧愁。诗人在眼前塞外秋风中,深深地怀恋往日生活。诗歌中多表现思乡盼归的情感。但是“梦见关山觉后悲”,故乡此时只能出现在梦里,梦中的短暂快乐带给诗人的是梦醒之后无尽的悲凉,他们“白草征人千里恨”“旅思千里凝暮霭,乡心一片动江流。” 心中充溢着无尽的哀恨,满怀“霜天已不耐羁愁”的思乡之痛,和“身在异乡归不得”的无可奈何之悲。即便是“龙庭亦是豪游地,海月边霜未觉愁。”的故作旷达,“相逢乐事夸边土,翻笑书生苦忆家。”的自我解嘲,“莫言穷塞苦,随俗即吾乡。”轻松安慰。其实透过对自身处境的轻描淡写,深隐着对人生愁苦哀怨的刻意回避和曲折抗争。这种自然环境的恶劣难耐和内心孤寂的深切苦闷,使这类诗歌大多使用“雪”“寒”“冰”“荒”“穷”“惨”等带有悲苦情感特征的字词,以此表达对“只绝塞、苦寒难受”生活的凄楚哀怨之情。
长白山人纯朴厚重,豪爽热情,杨宾在《柳条边记略》中记载:外来者到柳条边后,遇到居户可以直接进入,主人一定烹饪美食热情款待,让出南炕,自卧北炕,并且给客人的马煮豆麦喂草料,客人离开不受一钱。可见其质朴憨厚,热情好客。而且由于满族、朝鲜族、汉族、蒙古族等多民族聚居,风俗民情多彩多姿,百姓们渔猎、采参等活动,特有的爬犁等交通工具都成为诗人描绘的对象,文人也将在这份淳朴生活带来的欣喜恬淡之情形诸歌咏。
首先是对边地渔猎生活的愉悦欣赏。发源长白山的松花江水产资源丰富,古有“棒打狍子瓢舀鱼”之美誉,胡宝瑔在《自船厂至宁古塔一路山水秀奇,诗以绘之》中生动地记述了:从船厂也就是今天的吉林到宁古塔一路上“鱼从水底穿泉眼,鹿向云边隐树腰。”的奇秀。清代长白山人日常以渔猎为主,因此诗歌多吟咏渔猎生活情趣。康熙《松花江网鱼最多,颁赐从臣》中写东巡至此的康熙为边情所感,亲自撒网捕鱼,撒网处波翻鱼跃的情景:“小鱼況网大鱼跃,紫鬣银鳞万千百。更有巨尾压船头,载以牛车输欲折。” 在丰收的喜悦中,君臣同庆的场景,表现着对松花江慷慨滋养的感念和欣喜。长白山地区的狩猎大多采用打围的方式。也就是设置栅栏来圈围野兽,无论人数多少,都分两翼,由远而近,对猎物进行合围包抄。吴兆骞的《校猎即事》就记载了“锦袖臂鹰轻,分弓出柳营”的这一臂鹰走狗,逐捕野兽,归来后畅饮天明的过程。不仅男子善猎,而且女子也善于骑射,“经过妇女多骑马,游戏儿童解射雕。”方登峄《将军猎》一诗描写了长白山区每年十月狩猎入贡的情景。形象生动地描绘了繁衍、栖息在我国黑龙江东北的特殊猛禽——海东青,诗云:“伫眸十月雪弥天, 冻草蒙头冰结腹。此时跃策驰林冈, 苍鹰翅硬韩卢突。”海东青英姿勃发、勇猛矫健的神态跃然纸上。张贲在《宁古塔杂诗》中也描绘清军“生获海东青”的射猎情景。方登峄《打貂行》中记载了索伦猎者为了不伤及皮毛“用网不用箭”的方法,以及“犬逐貂,貂上树,打貂人立树边路。摇树莫惊貂,貂落可生捕”的过程。在这些以渔猎为主题的诗歌中,大多带有诗人对长白山物产丰饶、人民淳朴刚健的愉悦赞叹。
其次是朋友间互助唱和之乐。艰苦的生活之所以没有使诗人丧失信心,一方面源于他们对未来的期盼,另一方面也因为文人之间互助携行的精神支撑。吴兆骞因南闱科考案无辜被流放宁古塔后,吴伟业写下了《送友人出塞》二首送别,表达“此去流人路几千”的忧虑和同情,顾贞观填了两首《金缕曲》以词代书,带去了“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的承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吴兆骞和方拱乾父子等也经常饮酒唱和,谈经论史,在惺惺相惜中,共度艰难。寻找着精神寄托和快乐。
再次是对边地民俗的好奇与惊喜。诗中写他们的日常生活是“雪积爬犁出,灯残猎马归”。他们身披兽皮,“天寒曳护腊,地冻着麻衣”。护腊就是“乌拉”,外用兽皮,内置乌拉草,穿在脚上能抗风御寒保暖。吃鹿肉“晚餐共饱一条尾”,吃山蛤“剥肤掇其脂”,也吃蒌蒿、豆角等蔬菜,出行“轻车架狗即爬犁”,屋内陈设暖炕、糠灯,这些在南方和中原人眼中都无比新奇。另外,丰富独特的节日生活,也为他们的苦难生活增添了几抹亮色。如上元节“巧制太轻盈,细缕坚冰”的五彩冰灯。即便是流人迁客在慢慢习惯这片苦寒之后,也开始用心感受这片荒凉土地上“地是阴山学射雕”的全新生活,逐渐“殊方风俗渐相安”,最终甚至高唱“莫言穷塞苦,随俗即吾乡”。甚至开始喜欢这种“罢钓每投渔舍宿,携樽时傍土人倾”的质朴生活,在这个“死地原生地,穷途非畏途”的地方,渐生恬淡自适之感。《清稗类钞》记载,经过二十三年流放,终得赦归的吴兆骞在弥留之际,不是怀着叶落归根的欣慰,而是怀着对流放之地的深深的怀想,向守候在身边的儿子吴桭臣说:“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手采庭下篱边新蘑菇,付汝母作羮,以佐晚餐,岂可得耶?”
综上所述,长白山诗词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蕴含着诗人丰富复杂的情感,其中有对圣主龙兴之地雄奇景观、富饶物产的讴歌礼赞,有流人谪宦在绝塞苦寒痛苦生活中的哀怨凄楚,也有对边地多彩习俗的惊异欣喜。这对长白山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