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 芳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晚唐五代时期,文人以词为娱宾遣兴之资,在创作中谋技艺之改进与结构之严谨,追求情致的软媚含蓄与文辞的雅丽,但创作视野的狭窄乃是其毋庸讳言的通病。与前代词人相比,宋词人抒情视野更为高远,由狭窄的室内逐渐走向广阔的大自然;情感内涵更为深厚,由词人自诉心曲进而漫延至对整个社会人生的感悟。在这一演进过程中,词体抒情场景及视角转换呈现出有规律可循的几大经典范式,它不仅完成了对唐五代词的集成和发展,而且为后世词人的创作树立了难以逾越的典范。
唐宋词配合的主要音乐是燕乐,从音乐体系上说它属于世俗的音乐,和传统诗文的教化功能相比,具有强烈的感官愉悦性,因而更适宜于娱乐场所的演唱。据吴自牧《梦粱录》记载:“自景定以来,诸酒库设法卖酒,官妓及私名妓女数内,拣择上中甲者,委有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滴滴,歌喉宛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不厌。”[1]303大量官妓、家妓及市井妓成为达官贵人与普通市民娱乐生活的催化剂,所谓 “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竟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李廌《品令》)歌妓通过演唱及表演各种技艺为客人劝酒助兴:“锦筵红,罗幕翠。侍宴佳人姝丽。十五六,解怜才。劝人深酒杯。”(张先《更漏子》)文人与歌妓的交往也越来越密切,歌楼酒馆不仅成为词体演唱、传播的重要场所,也是词人创作灵感的发源地之一。歌妓为提高声价常向文人索要新词来演唱,叶梦得《避暑录话》云:“(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2]2618罗烨《醉翁谈录》亦云:“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商,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3]32柳永《传花枝》即描述了他创制新词供歌女表演的情景: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雅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取活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著到。
在柳永词中出现的歌妓名就有“心娘自小能歌舞”“佳娘捧板花钿簇”“虫娘举措皆温润”“酥娘一搦腰肢袅”(《木兰花》)等。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评柳永《昼夜乐》(“秀秀家住桃花径”)云:“此词丽以淫,不当入选,以东坡尝引用其语,故录之。”可见这类词在当时颇有影响。即使不为财物的文人出于怜香惜玉之情,也多不拂歌妓之请,愿为其效力。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杭妓胡楚、龙靓,皆有诗名。胡云:‘不见当年丁令威,年来处处是相思。若将此恨同芳草,却恐青青有尽时。’张子野老于杭,多为官妓作词,与胡而不及靓。靓献诗云:‘天与芳草十样葩,独分颜色不堪夸。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子野于是为作词也”[4]5,张先《雨中花令·赠胡楚草》(“近鬓彩钿云雁细”)《望江南·与龙靓》(“青楼宴,靓女荐瑶杯”)即是。琵琶是宋词演奏的主要乐器,琵琶女也成为词人关注与描述的对象,张先有《醉垂鞭·赠琵琶娘》“琵琶金画凤。双絛重。倦眉低。啄木细声迟。黄蜂花上飞。”文坛大家欧阳修也有《玉楼春》咏琵琶女的歌舞表演:“红条约束琼肌稳。拍碎香檀催急衮。陇头呜咽水声繁,叶下间关莺语近。”苏轼曾将家中善弹琵琶的小鬟赠与友人周彦质,时周罢循守,过惠州访苏轼,留半月,苏轼特意作《减字木兰花·赠小鬟琵琶》与《循守临行出小鬟复用前韵》一诗歌咏此事。欧阳修有不少专为歌女而作的词,如《玉楼春》:“艳冶风情天与措。清瘦肌肤冰雪妒。百年心事一宵同,愁听鸡声窗外度。”此类作品多年后仍被传唱:“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苏轼《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苏轼与歌女的交往也很频繁,并留下许多风流韵事,周辉《清波杂志》云:“苏轼在黄冈,每用官妓侑觞。群妓持纸乞歌词,不违其意予之。”[5]5063叶申芗《本事词》卷上亦云:“坡公喜于吟咏,词集中亦多歌席酬赠之作。……又赠黄守徐君猷三侍姬,则有《减兰》三阕。……似此体物绘情,曲尽其妙,又岂皆铜琶铁板之雄豪欤。”[6]2314苏轼《江神子》(“玉人家在凤凰山”)词序云:“陈直方妾嵇,钱塘人也。丐新词,为作此。”《南歌子》(“绀绾双蟠髻”)词序云:“楚守周豫出舞鬟,因作二首赠之”,词中赞美这两位舞女是:“轻盈红脸小腰身”“只应飞燕是前身”。其《水龙吟·赠赵晦之吹笛侍儿》一词,据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云:“太守闾丘公显致仕,居故苏,公饮其家,出后房佐酒。有懿卿者,善吹笛,公因赋以赠。”[7]32北宋重臣司马光曾作《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赞赏笙歌中所见之女子,被后人谅解为:“人非太上,未免有情,当不以此纇其白璧也。”[8]58陈廷焯《词坛丛话》亦云:“司马温公词,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之句。……数公勋德才望,昭昭千古,而所作小词,非不尽态极妍,然不涉秽语,故不为法秀道人师呵。”[9]3741这些作品的创作背景或是歌楼酒馆或是贵族家宴,其间所作大量歌词,或有两情相悦的真情实意、或为逢场作戏的情欲之欢,其内容与风格皆适宜于娱乐场所的演唱,充分反映出宋人市俗生活的一面,也真实体现了宋人的生活情态和享受人生的价值取向。
另一方面,小庭深院也是宋人情感兴发的主要场所。盛唐文学思想是以充满乐观自信和理想主义的高昂基调著称于世,唐代士人以漫游四海、外扩张扬的行为方式来实现其人生目标。而宋人性格偏于内敛自省,他们的物质生活更加优越,生活越发从容,更有条件选择休闲的生活方式,营造诗意的生活环境,以追求清雅脱俗的精神享受。相对于唐人的浪漫张扬,宋人更乐于在琴棋书画、品茶饮酒、写诗填词中追求一种游心翰墨的人文旨趣和悠闲脱俗的更高级的生活品味。宋代士大夫多有私人园林,随着词体的日益繁荣,小庭深院渐渐成为词人抒情和创作的一个典型场所。晏殊有《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表达的即是在自家亭院饮酒听歌之际,内心忽有触动,由夕阳西下引发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与“似曾相识燕归来”的豁达,用内心的自省来反观人生。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在寂寞的小庭深院追忆往事,感怀旧人。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为女性代言写闺情,其中的“庭深”“楼高”“乱红飞过”诸语,人多以为有所寄托,而不止是道出深闺女子的幽居与不幸。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作于黄州定慧院寓所,以缥缈孤鸿择木难栖象征作者的傲岸与不谐世俗之心灵;作于杭州万顷寺的《贺新郎》“乳燕飞华屋”,通过歌咏庭院中的榴花与佳人来表达自己的心境,词中美人的孤芳自赏、自甘幽独,实包含着作者的个人遭际与不愿随波逐流的高洁品格。陆游与唐婉在绍兴沈园的不期而遇,留下了《钗头凤》和一段凄绝哀婉的爱情故事。这类作品皆创作于相对封闭的小庭深院,与歌楼酒馆之作相比,它的特点是一洗绮罗香艳之态,或由时光之易逝,联想到人事之无凭;或念远伤春,抒人生的盛衰浮沉与生死聚散;或借眼前所见所感,比兴寄托,别有怀抱,更多地体现出文人的内心幽思。可以说小庭深院这一安闲静谧的私人生活场所,成为宋词人心灵栖息、内观自省、反思人生的理想乐园。
走出狭窄的空间,将视野投注于广阔的大自然,是宋词抒情场景的一次飞跃。登高远眺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常见的题材,随着宋词人创作视野的开阔,这一抒情方式在词体中也得以继承和发扬。宋词登临之作有两大主题,一为念远思乡怀人之作,二为抒壮怀,发幽怨之情。前者如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虽用深秋怀远的传统题材,然格调高远,境界辽阔。被王国维誉为“古今成大事业者”必经之第一境界(《人间词话》卷上)。柳永“独倚危楼风细细”(《凤栖梧》)“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八声甘州》)皆于登楼远眺中寄寓仕途失意与念远思乡之情,被苏轼赞为“不减唐人高处”[10]2091,陈廷焯《词则·大雅集》也评价为:“情景兼到,骨韵俱高,无起伏之痕,有生动之趣,古今杰构,耆卿集中仅见之作。”[11]51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一词,历述古今盛衰之感,被《古今词话》誉为“绝唱”[12]22;寓意更为高远者如南宋抗战派词人辛弃疾,其词《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表达收复中原的雄心壮志;《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则借滚滚江水感慨历史的兴衰,抒写未能收复故土、壮志难酬的抑郁悲愤之情;《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追忆三国时吴帝孙权所建立的英雄业绩,感叹山河长存,人世沧桑。辛派词人袁去华早年就有志于恢复,其《水调歌头·定王台》:“登临处,乔木老,大江流。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一夜寒生关塞,万里云埋陵阙,耿耿恨难休。”表达出空怀宏大抱负而理想无法实现的爱国志士心境的激楚悲凉。陆游是辛派词人中坚,其《水调歌头·多景楼》借登多景楼抒发“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的豪情;其《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秋到边城画角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作于南郑前线,情调昂扬,对抗战前景充满了期待,充分显示出爱国词人的乐观主义精神。辛派词人韩元吉曾被誉为“政事文学,为一代冠冕。”[13]1489册,429其《水调歌头·水洞》为重九登高时和稼轩之作,黄氏《蓼园词评》曰:“无咎系南渡遗老,辛幼安作寿词,所望之以真儒事业者也。其后事业不甚著。次阙‘平原西望’,应亦有神州陆沉之慨乎。‘休问随处是蓬莱’句,见南渡非可苟安也。有志未逮,有心者能弗感慨系之。”[14]3069此类词皆通过登高眺远抒发作者的感慨和豪情,词境雄浑开阔、意蕴深远。
随着宋词创作的繁荣,山水泉林渐渐进入词人的创作视野,成为宋词抒情环境的又一经典场所。中国山水文学源远流长,在中国山水文学所焕发的生命精神中,最有价值的表现一为孔子的仁智之乐和庄子的山林皋壤之乐,文人将生命融入山水,在千姿百态的大自然中领悟生命的美好;二是挣脱名缰利锁的羁绊,在徜徉山水中追求精神的自由与人格的独立、涤荡官场的喧嚣。宋词与前代此类作品相比,更多体现出二者的结合。宋英宗时有进士徐积,神宗时数召对不仕,哲宗时为楚州教授,其词《渔父乐》:“水曲山隈四五家。夕阳烟火隔芦花。渔唱晚,醉眠斜。纶竿蓑笠是生涯。”《无一事》:“见说红尘罩九衢。贪名逐利各区区。论得失,问荣枯。争似侬家占五湖。”前者重在抒发乡居之乐,后者则重在表达对功名利禄的鄙视与摒弃。宋仁宗时进士刘述,曾为御史台主簿,提点江西刑狱,神宗时兼判刑部,与王安石争谋杀刑名,并上疏劾安石。按《宋史》卷三二一《刘述传》:“安石欲置之狱,(司马)光又与范纯仁争之,乃议贬为通判,帝不许,以知江州。逾岁,提举崇禧观。”于宦海沉浮中的刘述四十岁左右作《家山好》一词:“挂冠归去旧烟萝。闲身健,养天和。功名富贵非由我,莫贪他。这歧路、足风波。水晶宫里家山好,物外胜游多。睛溪短棹,时时醉唱里棱罗。天公奈我何。”据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中载:“刘孝叔(刘述字孝叔)吏部公述深味道腴,东吴端清之士也。方强仕之际,已恬于进,撰一阕以见志,曰:‘挂冠归去旧烟萝(略)。’后将引年,方得请为三茅宫僚,始有养天和之渐,夫何以先朝露,歌此阕凡三十年。信乎!一林泉与轩冕难为必期。”[15]84王安石在变法失败后,以五十六岁退居金陵,其诗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前期王安石的主要身份是政治家,其诗往往与政治、社会有紧密关系,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后期的王安石诗多写山水自然,意境优美含蓄,心态亦渐趋平和。其词《渔家傲》“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黄氏《蓼园词评》以为:“此必荆公退居金陵时所作也。借渔家以自写其恬退。首阕笔笔清奇,令人神往。次阕似讥故人之恋位者,然亦不过反笔以写其幽居之乐耳。”[14]3054苏轼向来尊崇陶渊明,有一百多首和陶诗,元丰七年苏轼至黄州放还,十月过扬州,于扬州上表,乞常州居住,《苏轼文集》卷五十二《与王定国》第十六简云:“近在常州宜兴,买得一小庄子,岁可百余硕,似可足食。”其词《菩萨蛮》:“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即作于此时。元丰八年正月初许自便时他又写下《满庭芳》词:“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词自序云:“余谪居黄州五年,将赴临汝,作《满庭芳》一篇别黄人。既至南都,蒙恩放归阳羡,复作一篇。”表达归乡之愿,抒发“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的惆怅。黄庭坚闲居之作如《拨棹子》:“归去来!归去来!携手旧山归去来。有人共月对尊垒。横一琴,甚处不逍遥自在?”其《渔家傲》又云:“荡漾生涯身已老。短蓑箬笠扁舟小。深入水云人不到。吟复笑。一轮明月长相照。”纯以白话写暮年怀抱。赵令畤是宋太祖次子燕懿王德昭玄孙,与苏轼交游甚密,苏轼为守,爱其才,荐于朝,著有《侯鲭录》八卷,《四库提要》极许其采录之精。其词《浣溪沙》云:“少日怀山老住山。一官休务得身闲。几年食息白云间。似我乐来真是少,见人忙处不相关。养真高静出尘寰。”贺铸亦有《续渔歌》:“中年多办收身具。投老归来无著处。四肢安稳一渔舟,只许樵青相伴去。”皆以归隐山水来表达乐山乐水之情。
南宋时期民族矛盾激化,面对山河破碎的现实,有志之士抗战热情高涨,而在投降派屡占上风的形势下,山水园林又成为文人志士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时化苦为乐的净化场。如辛弃疾空有满腹蹈略而被投闲置散二十余年,其词“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鹧鸪天·鹅湖归》)“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鹧鸪天·博山寺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鹧鸪天》)皆以山水浇胸中块垒;陆游一生以抗战复国为已任,然入蜀之后三次被罢职,最终退居故乡山阴闲居亦二十年之久。放翁词中有大量啸傲山林之作,如“三山山下闲居士”(《采桑子》)“蜡屐登山真率性”(《破阵子》),于旷达闲散中实寓人事的沧桑。
从个体人生共有的经历而言,无论是年龄还是事功作为,大都难以摆脱由盛而衰、由有到无的过程。青春年少的欢乐,于激情澎湃之处无不充满着对异性的爱恋,这就使男女之情成为人性中最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追求。从男性角度而言,所恋之人无论是妻子抑或情人,所带来的感受都是刻骨铭心的。而香闺绣闱作为男性词人的留情之处与欢娱之所,其间的经历和感受在当事人眼中心中总是难以忘怀。既然词体与传统诗文相比更宜于“抒一己之私情”,香闺绣闱自然就成为词人抒情环境的又一个经典场所。欧阳修作为文坛领袖,一方面以道德文章自重,另一方面又缠绵流连于花前月下,抒发“红粉佳人重劝酒”(《玉楼春》)“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浪淘沙》)的人生感悟。其词《武陵春》云:“宝幄华灯相见夜,妆脸小桃红。斗帐香檀翡翠笼。携手恨匆匆。”又有《醉蓬莱》:“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以致后人有为欧公辩诬之举。秦观《南歌子》云:“愁鬓香云坠,娇眸水玉裁。月屏风幌为谁开。”《临江仙》云:“髻子偎人娇不整,眼儿失睡微重。”皆借香闺绣闱直写男女情事。黄庭坚也有不少艳情词,如《阮郎归》:“退红衫子乱蜂儿。衣宽只为伊。”以致惹来同僚讥议而险误仕途,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五六载:“黄庭坚所为轻翾浮艳,素无士行,邪秽之迹,狼藉道路,封还除命。……然庭坚少年之过耳,顾不为公论所赦,惜哉。”米芾为北宋书法四大家之一,其词《醉太平》:“风炉煮茶。霜刀剖瓜。暗香微透窗纱。是池中藕花。高梳髻鸦。浓妆脸霞。玉尖弹动琵琶。问香醪饮么。”于闺房之乐中表现出温柔细腻的情丝。贺铸有《薄幸》词:“记画堂、斜月朦胧。轻颦微笑娇无奈。便翡翠屏开,芙蓉帐掩,与把香罗偷解。”述男女情事无所遮掩。北宋后期词人周邦彦因精通乐理被任命为大晟府提举,其《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写与情人在室内的幽期密约,词中所描绘的背景为情人卧室,华美的幄帐,袅袅的炉香,无不浸透着温暖的气息;而女子的柔情蜜意、恰到好处的刻意挽留与室外的马滑霜浓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正是这种典型环境所诱发的种种令人联想的情事,使无数文人士子沉醉其中,这类词作也成为他们年少风流的写照。
从实现人生价值的角度看,中国封建文人无不受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经邦济世、建功立业几乎是大多数文人的终极追求。为了实现这一人生理想,或为谋生之计,仕宦奔波与风餐露宿也是在所难免。而最终获得成功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因此大多数封建文人在经历了少年风流浪漫之后,羁旅行役与失意慨叹便如影随行,漂泊江湖也就成为多数文人共有的一段人生历程。宋词中此类作品比比皆是,或抒发人在旅途的凄清与心境的悲凉,如“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路遥山远多行役。”(柳永《归朝欢》)“灯火雨中船。客思绵绵。离亭春草又秋烟。”(吴文英《浪淘沙》)“别浦潮平,远村帆落烟江冷。征鸿相唤著行飞,不耐风霜紧。”(高观国《烛影摇红》)或感慨漂泊中年华暗换,如葛长庚《沁园春》:“客里家山,记踏来时,水曲山崖。……尘埃债,叹有如此发,空为伊华。”苏轼《满庭芳》:“三十三年,漂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或抒写羁旅中对国事的忧虑及壮志未酬的悲愤:“万里飘萍,送江入海,过古润州。正羁怀无奈,凭高纵览,濛濛烟雨,簇簇渔舟。南北区分,江山形胜,忧愤令人扶上楼。”(吴潜《沁园春》)“书生万字平戎策。苦雨风前滴。莫辞衫袖障征尘。自苦英雄之秦、又之楚。”(黄机《虞美人》)张辑有词《疏帘淡月》“又何苦、凄凉客里”,黄氏《蓼园词评》以为:“英雄失路,岁月易徂,回想故乡,能无耿耿。”[14]3079宋词中运用时空表现艺术手法浓缩人生道路的经典名篇当属宋末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词人向我们推出三幅画面:温软香艳的‘歌楼夜雨图’,凄风苦雨的‘江舟秋霖图’,孤独枯寂的‘僧庐听雨’图。三幅图卷组成了少年风流、壮年飘零、晚年孤寂的特定的人生长卷”[16]1330在这类词作中,一种场景是佳人相伴,素手调香,“软语灯边,笑涡红透”(蒋捷《兵后寓吴》);另一场景则是风又飘飘,雨又萧萧,“嘶马谁行古道”(蒋捷《贺新郎·秋晓》)。通过这两种典型场景的展现,香闺绣闱的温馨迷濛与人在江湖的辛酸苦涩形成了强烈的比照,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词人内心往事成烟、佳景难追、前途迷茫的孤冷心态,使传统观念中的小词由风花雪月而迈入寓蕴感慨、寄托深沉的境界。
在宋词抒情的几大经典场景中,歌楼酒馆与贵族家宴局限于狭窄的室内,它是词人纵情声色、娱宾遣兴的场所;小庭深院虽然也属于相对封闭的空间,但它更多体现出文人意绪化特征,是词人心灵栖息、自抒心曲的乐园。当词人走出室内与庭院,在登高远眺中抒壮情、发幽怨:在山水泉林的徜佯中沉醉忘我,以涤荡尘世的喧嚣时,词的抒情视野即产生了与诗同质的飞跃。在时空转换范式中,文人才子青春年少的风流缱绻,在香闺绣闱中得以释放:仕途奔波与遭遇连蹇则寄托于江湖的一叶扁舟。宋词人通过抒情场景的几大经典转换,他们的欢娱与悲情、纠结与豁达、理想与热望、失意与不平以及对自身与人生的反省,都在词中得以全方位多角度的展现,使传统“小词”逐渐摆脱于狭窄的空间而走向广阔的社会人生。它不仅真实地反映出一代文人的生活状态与情感波动,而且为后世词作树立了难以逾越的经典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