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尔
(南京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2022年春天,中国影视界引起轰动的事件是电视剧《人世间》大获成功。评判该剧成功的依据有三个方面。其一,收视率开创新高。《人世间》首轮播出时,观众人数就突破了4个亿,创下了央视黄金时段电视剧收视率的八年之最。其二,评论界好评如潮。中国作协、中国评协、江苏作协、江苏评协等文艺机构都召开了专题研讨会,赞誉之言、褒扬之文不断出现。其三,老百姓有口皆碑。该剧第二轮播出时,追剧者依然众多,线上线下始终赞扬有加。
从批评论的角度评论该剧的文章,已经出现不少。笔者拟从创作论的角度出发,对电视剧《人世间》成功的缘由再作一些探究。笔者认为,该剧成功的奥秘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精编网状结构,演绎百姓大戏;巧雕典型人物,畅书平民史诗;妙构戏剧情节,描绘棚户春秋;细表实感真情,编写凡人生活。
“结构第一”是清代剧作家、戏剧理论家李渔提出的戏剧理论,也是戏剧界普遍认同的创作原则。李渔所说的“第一”,既指出剧作结构的重要性,也指出结构的编创、搭建在创作流程中的排序。三百多年过去了,后辈学人也常将“结构第一”列为剧作分析的起点。
前辈戏剧家开创的戏剧结构已有不少,如寻宝式、破局式、迷宫式、套娃式、回旋式、跨坎式、冰糖葫芦串式等。但是,这些结构大多难以支撑一部“本事时间”长达半个世纪的超长大戏。所谓大戏,固然与“叙事时间”有关,但是篇幅冗长并非就是美学意义上的大戏。只有结构上的大格局、叙事上的大开合、布局上的大手笔组合,才能成就一部名副其实的年代大戏。
电视剧《人世间》的主创,以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三个儿女的生活轨迹、命运沉浮为依托,铺设了三条延展性很强的情节主线,并令其随着时代的变化、岁月的流逝枝蔓横生、时分时合。与此同时,主创还依据血缘、姻缘、事缘、地缘、学缘、业缘等关系,设计了以这三人的亲友、同学、同事、街坊邻居为主体的若干条行为副线,编织了一个包罗万象的结构之网。这张大网,覆盖了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将身居高位的一省之长、市委书记、部队将军、企业高管以及处于底层的小厂学徒、家庭妇女、修脚师傅、小商小贩等平民百姓都尽收其中。这种有纲有目、主次分明、疏密有致的网状结构,四梁八柱应有尽有,堪称精编妙织,这也为这部大戏的铺陈、演绎直至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60年代之后的50年,是我们国家筚路蓝缕、负重前行的50年。从城市职工支援“大三线”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从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到知青回城、百业待兴,从国企改革、创建特区到工人下岗、自主择业,从全民经商、“摸着石头过河”到招商引资、社会艰难转型,这本身就是一部波澜壮阔、起伏跌宕的时代“大戏”。影视作品,作为时代的镜像,就该对共和国历史上的这部“大戏”有所反映并着力表现。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之家。其实,比语言文字更丰富、更斑斓的艺术更是如此。许多往事、大事,如果文艺作品不去言说、不去反映与表现,就会被历史的尘埃所遮蔽,结果导致千百万人用汗水、泪花拼搏换来的历史经验与教训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从这个意义上说,观众对一部以这50年的风云变幻为题材的现实主义大戏的呼唤与等待,已有很长时间了。《人世间》的出现,回应了时代的呼唤,满足了人民的期盼需求,其居高不下的收视率以及经久不息的好评热议,正是最好的证明。
每一张大网的构成单位都是“网眼”,因此创作界也有人用“网眼”来比喻、指称具体的人物关系。《人世间》中的“网眼”,即一组又一组人物之间的关系,编织得很精致、高明。例如:周家的小儿子秉昆与弱女子郑娟以及骆士宾之间的关系,被设计成了一个小三角;周家的女儿周蓉与诗人冯化成及老同学蔡晓光之间的关系,也构成了一个小三角;周家的大儿子周秉义、大儿媳郝冬梅与社会地位相差较大的双方父母之间的关系,也是按照一鼎三足的结构来设置的。
在结构主义的话语体系中,结构即功能。结构主义者认为,任何一种巧妙、合理的组合,都有自身的功用。落实到戏剧创作中,人物关系的精妙设置,是“戏”之源、“剧”之泉,是层出不穷的“戏剧性”自然生发、不断涌现的渊薮。例如,在创作《九三年》时,雨果构建了一个功能强健的人物关系,即革命者戈万、戈万的导师西穆尔登以及戈万的叔叔、叛军领袖朗特纳克之间的三角关系,最终写成了一部巨著。而《人世间》这部剧中则有多个与之相似、相近、相仿的关系建构。
《人世间》的主创,显然是熟知这个创作规律的。正是因为剧中有了一个又一个功能性的结构,“戏”才得以不断生发,“剧”才得以合理延展,“戏剧性”才在一波未了、后浪又起的剧情中彰显着它的魅力与精彩。因此可以说,确保该剧大获成功的第一个奥秘就是:为了演绎百姓大戏,主创精心编织了网状叙事结构与人物关系的“网眼”。为了编织出这样的结构,小说原著作者梁晓声曾耗费了几年的心血。
文艺创作重在描写人、刻画人、塑造人,这是没有争议的共识。就连商业气浓厚的好莱坞专家也认为,影视人的使命就是描述、演绎“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在这个句式中,“人”在“事”之前,可见,“人”比“事”重要。当代许多文艺家,也都把通过自身的努力为世界文艺人物长廊添加一个典型人物列为自己的毕生追求。
恩格斯倡导,塑造好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在这个问题上,中国文艺家们在认识层面上差异性并不大,但在操作层面,却存在高下之别。《人世间》中的主要人物,个个鲜活、生动、立体,每一位都是既有共性又有个性、既有时代特征又具个人特点的典型化的人物,都是独特的“这一个”,给观众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为达到较好的艺术效果,《人世间》的主创在四个方面做出了努力。
《人世间》中,周志刚和李素华养育了三个儿女。三个孩子长大后分别隶属于三个不同的社会阶层。老大周秉义,从农场考上了北大。他凭借自己的才华与品行,投身政界,一路升迁,最终当上了市委书记。周家的老二周蓉,少女时代崇拜诗人、崇尚浪漫,后来也考上了高校,成了大学教授、研究生导师。老三周秉昆一直生活在“光字片”。虽然,他也当过小饭店、小书店的经理,但其社会身份始终属于底层百姓。作为剧中一号人物,周秉昆是在社会底层求生存、谋发展、守故土、护家园的典型人物。纵观《人世间》全剧的人物设定,政界、学界、军界、警界、商界、出版界、文艺界以及制造业、加工业、服务业都有代表人物。这样的人物设定,不仅拓宽了作品的涵盖面,也有效地规避了人物形象的雷同。
为了避免人物形象的同质化,《人世间》主创对同一阶层的人物也进行了差异化的设定。例如,年龄相近、经历相似的“六君子”,有人仗义,有人刁钻,有人直率,有人木讷,有人不怕事多,有人总是劝和。再如,两位高官的太太,曲老太和省长夫人金月姬,一个心直口快,一个颇有城府。
该剧打破了好人与坏人、正面英雄与反派人物的二元结构,既无类型化、“高大全”的英雄,也没有脸谱化、天生坏的恶棍。主创刻画、塑造的,都是观众身边司空见惯的活生生的人。主角周秉昆,有良知、敢担当。他不顾多方压力,娶了遭人强奸并有了身孕的郑娟。由于父亲、哥哥、姐姐常年不在家,周秉昆独自一人挑起了照顾母亲、养活妻儿、守护家园的重担,充分彰显了他身上具有的尊老爱幼、自强不息的中华传统美德。但是,就这么一个厚道人,他也有冲动、犯浑的时候,因出手不慎致人死命酿成大祸,蹲了八年大狱。剧中的骆士宾,一直是个“麻烦制造者”。他强暴过朋友之妻,干过不少缺德事。但即便是这样的人物,主创依然为他的缺德行为安排了相对合理的动机。在骆士宾硬要讨回儿子周楠这事上,为他设计了在狱中跟人打架导致终身不育的动因,使得这个形象不至于变成十恶不赦、毫无人性的坏人。
塑造人物靠性格,也靠人物的言行。在叙事类作品中,时常会出现这样的神奇:高明的主创就凭一句话一个行为,就能把某个人的脾气、习性、修养、心态等交代得清清楚楚。显然,《人世间》的主创就达到了这样的境界。
“你说这10个手指头伸出来,咬哪个不疼啊?”这话,只有谨小慎微经不住大事的周家母亲李素华说得出来。“都当爸了,还有爸揍你,那不就是幸福嘛?”这话,只有一直感到愧对父母、愧对家庭的周秉昆说得出来。“自古以来,孝分两种,养口体,养心智,同样重要,缺一不可。”这话,只有既高傲又酸腐的诗人冯化成说得出来。“紧动脑子,慢张嘴,只讲立场,不讲是非。”这话,也只有既智慧又狡黠且对周蓉深爱在心、志在必得的蔡晓光说得出来。“不要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就算是被一块破抹布给盖上了,这金子也不能发光。机会来了,要牢牢抓住。”就这一句话,把看破了社会潜规则的姚立松的形象展现得活灵活现。“把一个干部放到他喜欢的热爱的工作上去,就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也就这一句话,把省长夫人金月姬想帮女婿又不想留下把柄的圆滑与老道,刻画得栩栩如生。
在行为的层面也是如此。当上了市委书记的周秉义,在“光字片”遭到了小混混的抢劫,但他选择不报警。这样的举动,也只有对底层群众、昔日的街坊深怀歉意的周秉义干得出来。曹德宝和乔春燕,因谋私利不成,诬告既是老街坊又是市委书记的周秉义。真相大白后两人无脸见人,是秉义的弟弟秉昆主动上门看望了他俩。这个举动,也只有特宽容、特厚道的周秉昆干得出来。为了帮助借住在她家的寡妇于虹能够享受拆迁待遇,郑娟居然为此跑了若干个单位,盖了几十个图章。这事,也只有心地特别善良的郑娟干得出来。
在《人世间》中,如此具有传神性和专属性的言行比比皆是。一个个感人的形象,也正是在这些言行的帮衬、托举下变得鲜活起来。
塑造典型人物需要借助典型环境,这属于常识。但在实际操作中,由于资金、季节、演员档期等众多因素制约,所以拍摄电视剧不可能像拍电影那样讲究。常见的做法是,能找到一个与既定环境大致相仿的场景也就开拍了。电视剧《人世间》则不然,剧中的环境都是认真设计、精心打造的,其主要场景均具有象征性、符号性。
剧中的“光字片”不是找来的,而是专门搭建的。狭窄泥泞的街道,公用的水房厕所,杂柴围挡的院落,低矮简陋的平房以及火炕、灶台、箱柜等,还原了当年基层百姓局促、杂乱的生活环境,这些都具有时代的象征性。而老式的省长、将军楼以及大众浴室、小饭馆、小书店等也都具有符号性。有的指代权力,有的指代卑微,有的指代若隐若现的希望。
巧雕,原本是工艺雕刻界的术语,意指保留原材料的特点包括部分缺点,不刻意、不强求、顺其自然地雕刻成虽有瑕疵但更特别的工艺品。近年来,巧雕的概念也被应用到创作界。许多艺术创作者认为,依据人物应有的品质做些不留痕迹的加工,可以雕造出自然可信、与众不同的人物。《人世间》的主创,显然做到了这些。
没有哪个艺术家不想出好作品,但什么是好作品呢?标准林林总总,很难一言以蔽之。就电视剧而言,一部好作品得有一个或一堆扣人心弦的好故事。因为观众天生就有爱听故事、爱看故事、爱谈论故事的传统与偏好。关于这一点,人类已经走过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用口头语言讲故事,民间说唱是其代表样式。第二阶段,借人物扮演讲故事,西方的话剧、中国的戏曲是其主要门类。第三阶段,用文字符号讲故事。随着世人文化水平(主要是识字能力)的提高,先短后长的小说出现了。第四阶段,从十九世纪末开始,影视家们开始用光影声色加上人物表演讲述故事,其典型形态是电影、电视剧。
作家梁晓声生活积累丰富,文学造诣深厚,是创作界公认的会讲故事的高人。一百多万字的获奖小说《人世间》,为同名电视剧提供了一系列精彩的故事。编剧王海鸰等人特别善于“化事为戏”,即将小说中的故事转化、加工成更符合电视剧内在规定性的戏剧情节。
虽然在学科分类上,一直有影视艺术的说法,但从创作论的角度看,电视剧的近亲不是电影而是戏剧。或者说,电视剧的合理归属应该是声像化或影音化了的戏剧。何为戏?有人认为,戏者,罅也,意即完整的容器突然出现了裂痕。有人认为,戏者,噱也,意即表演应有情趣,应含戏谑之言。有人认为,戏者,细也,意即应在细微处把戏剧元素抠出来。有人认为,戏者,“戏”也,意即表演的过程中应有戏弄、戏耍、逢场作戏等元素。那么何为剧?有人认为,剧者,局也,意即应有设局、解局、破局的过程。有人认为,剧者,烈也,意即好戏应有剧烈的矛盾冲突。总之,主创在“化事为戏”的过程中,得把相对平淡的事件、事项、事故、事变向更浓、更烈、更新、更奇、更有趣、更有味、更有看头的方向浓缩、凝练与演绎,用鲜明的戏剧性吸引、感染、触动观众,以满足观众看戏、听戏的审美需求。观众从电视剧《人世间》中看到的情节,应该说是业界高手强强联合的结果。许多精彩的情节,体现了主创的能耐与功力。
剧中有的情节,是从铺设悬念开启的。例如,木材加工厂的职工涂志强,因打架斗殴致人死命被判了死刑。临刑前,涂志强悄悄留下了一句话,但是那句话观众并未听明白。大家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郑娟怀孕了”,而且那孩子不是涂志强的。会是谁的呢?这种疑窦丛生的开局,不仅具有很强的吸引力,而且为一部大戏从容、合理、水到渠成地展开,夯实了逻辑起点。
剧中有的情节,是以从容赴死结束的。例如,下岗工人孙赶超不幸得了尿毒症。这病让他失去了劳动能力,且只能靠透析来维持生命。得知儿子孙胜被哈工大录取后,为了让儿子安心读书,也为了不给妻子于虹以及关心他的好哥们增添麻烦,他决定以卧轨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在赴死前,孙赶超还特意找人买了张假存单,告诫儿子刻苦学习别再为钱分心。这个情节编创得非常棒,让亿万观众不禁潸然泪下。其实在原著中,卧轨自杀的不是孙赶超而是肖国庆。编剧之所以决定移花接木,目的是“化事为戏”,而手法是“为戏改事”。
《人世间》中的情节,尤其是主线,大多采用了一波三折、意外横生、大悲大喜、突然反转等叙事技法,紧紧吸引观众的注意,令观者欲罢不能。例如,周秉昆买房被骗不得不再搬回老宅的那段戏,由大喜转大悲,充满了戏剧性,堪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绝佳剧情。
《人世间》的情节,不仅有很高的品质,而且有足够的体量。编剧周振天说过:“如果剧本……都是说闲话,这个剧本就没戏。……每集没有五六块硬梆梆的肉疙瘩这个戏就不行。”[1]《人世间》的主创不负众望,凭借丰富的生活积累与老道的叙事技法,将主人公的成长经历、奋斗历程、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等展现得活灵活现、酣畅淋漓。主创在每一集中都设置了几块“硬梆梆的肉疙瘩”,让人感到剧情够分量、够体量,叙事有能量、有质量,充分显现了一部春秋大戏应有的风貌、气质与品相。
时间跨度大、拟像任务重的剧作常被称为“年代戏”。从理论上说,即便是“年代戏”,在总体风格的定位与把控上主创仍有多种选择,如浪漫时尚、风趣幽默、清醇淡雅、戏说搞笑等。近年来,有许多“年代戏”也都是这么拍的。而《人世间》的主创,无论是原著作者还是电视剧的编剧、导演、摄像、舞美以及众多的好演员,都将审美风格定位在厚重上。主创选择厚重有其自身具有的功力、定力和高超的专业素质、人文素养作依托。
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农户、猎户、兵户、匠户等称谓。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尤其是大批知青回城之后,“棚户”这个概念出现了。在那里,常年居住着质朴、善良、焦虑、躁动的底层百姓。在那里,他们生儿育女、相互帮持,有时也倾轧、争斗。在他们的梦里出现得最多的一个词应该就是“敞亮”。是摧枯拉朽的改革大潮,终结了比比皆是的棚户区,让昔日的“棚户”一批批地变成了“楼户”。是市场经济焕发出来的无穷能量,让中国的城市越长越高、越变越美了。这是天翻地覆的巨变,也是人类历史上的奇迹,值得大书特书。《人世间》的主创,聚焦“光字片”,以小见大,以点带面,艺术化地再现了那里的居民在逆境中艰难生存、在局促与杂乱中追求幸福的大事小情。
在电视剧《人世间》中,为了几个平方米的扩建,邻里街坊甚至往日好友居然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人命;为了能够拿到单位分配的房子,特别清高的诗人、特爱面子的教授也会去送礼、求人。这些现象经由艺术家的“陌生化”之后,显得非常扎眼、特别闹心。确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物质的匮乏逼着人们不得不用尊严、操守、家风、道德去换取生活必需,去拓展生存空间。许多事,即便自己能忍、能挨、能坚守,但是为了一家老小,也不得不昧着良心去干一些捧不上台面的事。如此这般的桥段,接踵而至、层层叠加,使得这部作品拥有了思想层面上的厚重,而这份厚重可不是一般的肥皂剧、搞笑剧能够承载的。
春秋,既是历史的别称,也是一种笔法。“春秋笔法”讲究据实行文、暗含褒贬,注重将“微言大义”藏匿于叙事之中。据此,将《人世间》喻为棚户春秋,也是讲得通的。
情感是创作的由头,是驱动创作的能源,更是艺术作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电视剧《人世间》之所以能够感动、触动、打动亿万观众,进而引起全社会的共鸣、共振、热评、热议,与主创特别注重艺术情感的酿造、渲染与传达密不可分。
人类情感种类繁多,创作论讲人际关系情,如长幼情、夫妻情、兄弟情、师生情、同学情、同事情、邻里情、官民情等。《人世间》的主创,紧扣亲情、友情与爱情三大情感,营造了一个情深意浓、情真意切、重情重义、知恩图报、有情怀、有温度的人世间。
情感虽可归类,但“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要想出精品,必须“同中求异”,让同类情感在不同人的身上显现出区别来。这事需要主创有深厚的功力。电视剧《人世间》的主创在这个层面上有不俗的艺术表现。
剧中有多对恋人,但每一场爱恋的起因、发展与结局都不一样。周秉义与郝冬梅相爱,起源于志同道合。他俩的爱情属于共同奋斗、携手并进型。后来,两个人的身份、地位有了差距,失落的郝冬梅有些焦虑,并与当市委书记的丈夫产生了一些抵牾,这些也在情理之中。少年周蓉与诗人冯化成的热恋,起始于前者对后者幼稚、盲目的崇拜,他俩的爱情,属于具有乌托邦色彩的诗化浪漫型。待偶像归真、激情耗散,两人便分道扬镳了,这个结局并不出人意料。周蓉后来“梅开二度”与蔡晓光结婚了。他俩之间的爱情,源于蔡晓光少年时代对周蓉的暗恋。他俩的爱情属于咬定青山、终成眷属型。周秉昆与苦命女子郑娟的爱情火花,是在受人之托、为人跑腿时碰撞出来的。他俩能够走到一起,固然有前者同情、怜悯后者的因素,也与郑娟骨子里的善良、真诚有关。他俩的爱情属于弱者互助、抱团取暖型。这种类型的爱情,牢固性最高,幸福感最强,自然最感人。郑娟的儿子周楠与周蓉的女儿冯玥,打小一起长大。他俩的爱情属于青梅竹马型。由此可见,《人世间》主创对中华传统美学中“墨分五色”原则运用得卓有成效。
一部作品真实与否,是个特别要命的判断,这种判断通常具有一票否决权。因此,没有哪个负责任的主创敢在这事上掉以轻心、敷衍了事。但是真实又是什么呢?能把这事说清楚的智者不多,而信口开河越说越乱的人还真的不少。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也正因为如此,是否真实、何谓真实、有无真实、真实度如何等问题,长期困扰着许多艺术家和批评家。其实,“真实”是个哲学命题,“事实”是个法律概念,“真相”是个新闻术语。艺术家可以参与讨论,但没必要囿于其中、自寻烦恼。
艺术家该追求的,当为真实感,是与美感、喜感、快感、痛感并列的一种感受。符号学认为,艺术家所营造的能指系统若能契合受众对真实的期待与判断,并能获得观众的认同、认可,作品的真实感这一关也就算通过了。
《人世间》的主创,用从容不迫的叙事方法、贴近生活的情节、日常家用的语言以及标志性明显的场景,成功地营造出无可置疑的真实感。尤其是剧中的细节,源于生活,惟妙惟肖,意味深长,为真实感的酿造、渲染立下了头功。例如,周秉昆等“六君子”半夜排队购买免票肉时,拿粉笔在每人的外衣上逐一划上了序号。这一细节来源于生活,这个举动告诉观众,平民百姓在那个年代唯一能够行使的卑微而庄严的权力,就是要求大家共同遵守“先来后到”的规则。再如,在文化生活极其匮乏、“样板”之作就那么几部的年代,一只口琴以及曹德宝并不娴熟的演奏,就让女青年乔春燕迷得神魂颠倒,迷得投怀送抱,最终促成了并不十分美好的婚姻。还有,作为高干子女的郝冬梅,打了三分钟的电话,应付通话费九分,她坚决不答应别人收她一毛。这些精彩、接地气的细节,都是从丰富的生活积累中遴选、提炼出来的,让人闻到了人世间的烟火味,也让人触摸到了平民生活的质感。
“走心”,是近年来创作界频繁使用的一个新词。其核心要义是:通过对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期盼、向往、愿望、欲望、失望、纠结的细腻描述与外化,触动观众的心弦,引起他们发自内心的感动。《人世间》能够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强势霸榜,“大结局”播出后,其微博主话题阅读量超130亿,短视频播放量111亿[2],成了一部现象级的电视剧,足以说明它是一部“走心”的成功之作。
当然,该剧也有小小的遗憾。从创作论的角度看,如果每一集的落点,又称煞尾处,能够再精准些,如果对历史的回眸、时代的反思能够再充分些,那么,这部电视剧也就更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