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荣明
(上饶师范学院 朱子学研究所,江西 上饶334001)
家族在中国传统社会发挥了重要作用,宋代则是中国家族发展转型的重要时期。因此,宋代家族史研究一直是学术界的热点与富矿,但也出现了一些同质化、公式化的问题(1)相关学术史梳理,参见:马雪、吉成名《1991年以来宋代家族史研究述略》(《中国史研究动态》2007年第4期)、粟品孝《组织制度、兴衰沉浮与地域空间——近八十年宋代家族史研究走向》(《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3期)以及梁蓉的《近三十年来国内宋代家族史研究述评》(《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11期)等。。为此,学界普遍认为,将地域背景纳入宋代家族史研究,会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2)张邦炜在评价黄宽重有关宋代家族与社会的杰出研究时就指出,要将“进一步凸现地域个性”作为宋代家族史研究的一个拓展方向,参见:张邦炜《黄宽重<宋代的家族与社会>读后》,《历史研究》2007年第2期。粟品孝在回顾近八十年来宋代家族史研究走向时也认为,“家族与地域空间”是尚需深入的研究方向,要重视“这个家族赖以依存的地方社会”,参见:粟品孝《组织制度、兴衰沉浮与地域空间——近八十年宋代家族史研究走向》,《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3期。。实际上,此前已有不少研究尝试将家族与地域社会联系起来考察,不过它们从特定家族视角(史料)所看到的,可能并非这个家族赖以依存的“地方”社会。以黄宽重对宋代明州、饶州等地的家族研究为例,虽然他的目的之一是要揭示不同家族的地域特性,但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他对两地家族地域个性的揭示还不够全面,仍有待深入[1]。由于学识有限,笔者不拟对黄先生的研究进行全面评价,但基本可以断定,他对宋代饶州德兴地区的认识与实际情形尚有较大差距,而这也限制了他对德兴张氏家族发展轨迹的整体把握。
具体而言,宋代德兴确实非常重视教育科举,出现了饶州“荐士德兴为最”的盛况,张氏家族在科举仕宦方面也确有突出表现。但是,黄先生所讨论的张氏家族所处的德兴,并非如他依据王存《元丰九域志》卷6《江南路》的记载所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山岭密集、田地狭碎、民多食艰,“惟以竹木菜茗间贩于外”,商业不甚发达而相当贫穷的县份[2]4。相反,在饶州鄱阳人熊本(1026-1091)的笔下,德兴被描绘为“有金银铜冶之饶,岩崖溪谷,往往夜见宝气,汰沙掊壤,则非常之珍可致也,故邑虽小而多富室”(3)参见:熊本《安静阁记》,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德兴)。录文参见:孙以刚《宋熊本撰文的<安静阁记>碑》,《江西文物》1991年第1期。。其实,不仅是熊本撰写记文的北宋嘉祐八年(1063),纵观两宋,德兴地区的金银铜三种金属资源都得到了较大规模的开发利用,矿冶经济非常发达,并形成了底蕴深厚的矿冶社会文化体系。在矿冶技术方面,更有德兴陈善于宋真宗咸平元年(998)后不久,在铜厂附近凿山寻泉浸铜,推动了浸铜法从炼丹术到工业技术的转变(4)关于宋代德兴地区的金属矿产资源开发利用、道教矿冶文化体系以及陈善的浸铜事业,参见:胡荣明《宋代饶信地区的矿产、矿冶与矿域社会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2021,第49-54、61-65、67-69、147-154页。。凡此种种,造就了德兴“邑虽小而多富室”的社会格局,张氏家族正是在这样的地域空间中发展起来的“富室”之一。由于对此一背景缺乏体认,黄宽重先生在研究中出现了一定疏忽:虽然他也注意到张潜掌握浸铜技术这一历史,但却没有深究浸铜技术对于张氏家族发展的意义所在,且误以为张氏家族的各项安排是“传统中国社会中小康之家耕读传家的策略”[2]190-192。
有鉴于此,本文将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利用新发现的两种《浸铜要略》序文(5)孙承平、江巧珍二人在乾隆版《(婺源)甲道张氏宗谱》发现了两篇《浸铜要略》序文,并从矿冶技术的角度肯认了德兴张氏族人对于浸铜技术的贡献,但未能结合德兴的矿冶背景对张氏家族的发展策略作更深入全面的研究。参见:孙承平《〈浸铜要略〉序的发现与剖析》,《中国科技史料》2003年第3期;江巧珍《三篇〈浸铜要略〉序的剖析》,《黄山学院学报》2004年第5期。和江西矿冶博物馆(德兴)所藏宋代张氏族人的新出墓志铭等新材料(6)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江西德兴陆续出土多通宋代张氏墓志碑铭,包括从张潜至其曾孙张焘4代9人共11通墓志碑铭,引起了学界一定关注。首先,陈定荣与孙以刚对较早出土的万如石撰《通直郎张潜行状》、彭汝霖撰《宋故将仕郎梧州司户曹兼司录刑曹事张公墓志铭》、张垓撰《宋故致政参大资张公墓碣》等墓志进行了初步整理(参见:陈定荣《李纲书丹的宋张由墓志铭》,《文物》1986年第1期;孙以刚《李纲书丹的墓志铭》,《江西历史文物》1986年第2期;陈定荣《德兴张氏世家的两方碑碣》,《江西文物》1991年第1期;陈定荣《德兴张氏世家的两方碑碣》,《江西文物》1991年第1期)。其次,除了前引黄宽重之外,何晋勋与李玫也利用这三篇墓志铭并结合其他材料,对宋代德兴张氏家族的相关问题进行了研究(参见:何晋勋《宋代鄱阳湖周边士族的居、葬地与婚姻网络》,《台大历史学报》,1999年第24期;李玫《科举、家族与地方社会:以宋代德兴地区为中心的考察》,硕士学位论文,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2009)。另外,近年来,新出的黄履撰《宋故寿安县君叶氏夫人(张潜之妻)墓志铭》、吕□撰《宋故寿昌县太君程氏(张潜兄宗颜长之妻)墓志铭》、许中撰《宋故将仕郎袁州万载县主簿张公(张潜次子张磐)行传》、刘正夫撰《宋故将仕郎袁州万载县主簿张君(张磐)墓志铭并序》(新出)、黄履撰《宋故长兴县君(张磐之妻)墓志铭》等墓志铭已引起了书法史学界的关注(参见:王德荣、许永福《德兴近年出土宋代饶州碑刻考论》,《中国书法》2017年第5期;王德宝《德兴新出宋<张磐墓志>考及书风源流》,《中国书法》2019年第1期)。总而言之,这些文献可以说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家族史及墓志铭书写的研究样本,系统呈现了张氏家族从矿冶之家转向科举仕宦之家的历程,这正是本文所要关注的重点。,从技术社会史的角度探讨张氏家族通过何种方式掌握浸铜技术,又通过何种策略将浸铜技术纳入“一场更大范围内的社会沟通活动”(7)之所以要突出这一问题,是因为任何科技发明要产生社会效益,都要为科技发明建立社会功能,树立科学新知识的合法性。具体途径一般是通过文献化形式将科技发明发布出去,投入社会运行网络,纳入常规生产系统操作,依凭政府权威部门的加持,成为福柯所说的政府行为和技术权力,最终才能投入推广应用,形成大规模的生产转化。参见:白馥兰《跨文化中国农学》,董晓萍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第19-20页。,从而在实现家族自身崛起的同时,完成对整个宋代冶铜业的贡献。本项研究的意义在于,不仅可以为黄宽重先生的研究提供有益的补充,还可以为思考宋代家族的地域性特征增添更加丰富多彩的区域元素,同时也为思考传统家族与矿冶业的关系提供一个极富特色的非典型性案例(8)学界对宋代乃至整个传统中国家族与矿冶业关系的研究很少,王菱菱曾注意到兴国程氏与冶铁的关系,但其视角更多的是从经营方式展开讨论,对于家族与矿冶的关系反而未曾着墨(参见:王菱菱《宋代矿冶业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05,第187-189页);贺喜在对明清时期湘东南矿区的研究中注意到何植苕家族的矿冶经历(参见:贺喜《明末至清中期湘东南矿区的秩序与采矿者的身份》,《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2年第2期)。。
一般认为,中国古代浸铜技术经历了漫长的演进历程,但直到北宋时期,著名湿法炼铜家张潜才真正洞察了湿法炼铜之理,掌握了浸铜技术之诀,并积极推介、传承,最终使之转化成先进生产力。由于《浸铜要略》今已亡佚,现很难通过技术工序的复原来展示张潜对浸铜技术的贡献,以下谨通过对数篇存世《浸铜要略》序文进行细致释读,观察张潜及其家人在探求、推广、传承浸铜技术过程中,如何看待前人的技术成就并对之做全新的定义,或者说,考察他们采取了哪些话语策略,对浸铜技术的运用进行观念改造。
长期以来,学界日益认识到,浸铜技术的知识渊源可以溯及秦汉之际的医药、炼丹等方伎之术,并在汉唐以降持续进步,最终在宋代汇集而成一种成熟的技术体系(9)韩吉绍细致梳理了道教炼丹术“化铁为铜”现象与宋代“胆水炼铜”的技术源流关系(参见:韩吉绍《炼丹术与宋代冶铜业革命》,《自然科学史研究》2006年第2期)。。这就意味着,张潜掌握的浸铜技术,不论是具体工艺还是技术理论,都与医药、炼丹中的“化铁为铜”之法有一定的继承性关系。德兴张氏对此亦不讳言,且在宣传推广过程中一再予以强调。
张潜之子张甲在其作于绍圣元年(1094)的《浸铜要略序》中,简述了张潜获晓浸铜法的原委:“惟家公藏书甚广,甚至古今异记无不编集,遂得其法”[3]。张甲表示,张潜是从包括“古今异记”在内的家藏典籍中获知浸铜之法的。另外,张甲在序文一开始也提到《神农本草》,并暗示该书是浸铜法的知识源头[3]。张潜的外甥,德兴人万如石则明确指出,张潜乃是通过阅读《神农书》发现“胆矾水可浸铁为铜”,并通过试验掌握了浸铜之法[4]85。张潜本人也强调,其浸铜技术的继承性,亦即“此古人绪余”[4]85。可惜他未言明所承古人余绪何如。在张甲、万如石之后,张潜的曾孙张焘(1092-1166)于绍兴二十四年(1154)为家传之《浸铜要略》作序。序文中,张焘与其叔祖张甲一样,认为张潜之所以能“得变铁为铜之妙”,是因为他“博览群书,下至方伎小说,无不研究”。张焘盛赞曾祖依凭“心术高明,思虑精审”之天赋,以《神农本草经》为核心知识来源,参考“方伎之书”所载相关技术,并在多次试验的基础上,得以洞悉胆水浸铜的原理,所谓“以《本草》为据,以所得方伎之书,参而历试之,洞见厥理”。张焘之所以会作出这种判断,是因为他在叙述家族先人的浸铜事迹时,曾借鉴参考了张潜和张甲的墓铭等[3]。这一点可从前引万如石所撰张潜行状得到印证。
可见,不论是张甲、万如石还是张焘,都将《神农本草经》作为浸铜知识的正源。不过,从汉唐以降湿法炼铜的知识源流来看,湿法炼铜的知识经历了从《淮南万毕术》《神农本草经》《三十六水法》,到《抱朴子》再到《龙虎还丹诀》以及《宝藏畅微论》等阶段的演进[5]。他们为什么要将浸铜法“认祖”《神农本草经》,而将其他相关医药或炼丹著作归类为“古今异记”“方伎小说”呢?其实从存世《神农本草经》有关“石胆”的记载来看,并没有“胆矾水可浸铁为铜”的明确记述[6]。也就是说,张潜基本上不可能仅凭阅读《神农本草经》,就掌握胆水浸铜的技术要领。退一步讲,即便《神农本草经》与张潜的浸铜法有渊源关系,但也绝非直接来源。因此,张甲等人对《神农本草经》的宣扬,更多地应该看成是一种寻求技术正统性的话语策略。比如张甲在《浸铜要略序》篇首就直言:
万物之理,非圣人莫穷,万物之用,非圣人莫制,穷而制之,曲尽其性。故《神农本草》载石胆能化铁为铜,妙极神通,有至于此,信哉!百工之事,皆圣人作。[3]
众所周知,“圣人制作”是传统中国科技文明中的重要观念。在早期中国,“神农氏”一直被认为是圣人谱系中的重要一员,也是农业和植物、中医药知识的代表——这正是《神农本草经》得名之所在。但在张甲这里,“神农”则被赋予了关于浸铜的矿冶知识技能,其目的就是,希望通过援引上古圣人“神农”,以强调了浸铜技术知识的正统性,亦即“让自己的知识获得权威性的一种手段,借圣王之名表明这些知识值得人们去了解”[7]105。
另外,为了更好地宣传浸铜之法,最大限度吸引统治者关注,张甲不仅援引古圣,将浸铜技术牢固地放置在中国文明的起源当中,还用大量笔墨夸耀“今圣”。为了突出天人相应、祥瑞咸集的圣明景象,张甲还特别强调他的孝亲之举,以迎合统治者以孝治国的传统理念。同时,他还回避了自己及其家人在寻找胆泉进行浸炼过程中的辛劳,而是用一种悠闲唯美的笔触将之呈现出来,将胆泉浸铜技术归于“圣世之瑞”[3]。张焘《浸铜要略后序》也有类似观念,限于篇幅,兹不具述[3]。
张甲所作《浸铜要略序》中,除了“认祖”《神农本草经》外,还对传统炼丹术士所采行的“化铁为铜”技术提出批评,认为他们所从事的“炉修鼎炼之事,皆为虚语”,只有自己的父亲张潜能在“绵历数千百年”之后,“得其秘法”,掌握《神农本草》所载“化之之术”,以进一步强调其浸铜技术超越性和承绪上古圣人的正统性[3]。张焘在《浸铜要略后序》中对此说得更加明白,他批评“方术之士”虽然汲汲于“化铁为铜,成金银”,但未能探明其原理,其方法是求之于炉火之间,目的也仅为寻求丹药,以致“绵历数百年,未有能化之者”,亦即没能掌握胆铜的大规模生产机理。张焘表示,只有其曾祖张潜能够满怀热情地搜寻文献知识,从事可观察的试验,将《神农本草经》所述“化铁为铜”这一高度实践性的技术,作为知识对象进行研究,在自然与文化研究中认识到“所谓石胆者,其变化之功特在于水,其制化之妙特在于浸,而不在于炉火之间尔”,从而能参透造化之机,发明“浸铜”这一天地之秘[3]。
为进一步说服统治者,张甲等人还特别从国家利益的角度,强调浸铜法所具有的道德价值与实用效益。这两者也是前现代中国各个时期,学术精英在讨论实践技术与理论知识之关系时所关注的问题,最理想的状态是二者能富有成效地组合起来,完成技术知识所应该秉具的利国利民之使命[7]97。为此,针对德兴、铅山两地居民争相从事浸铜生产的状况,张甲强调自己“夙夕自念”,认为胆水浸铜乃是上天所赐,是用来辅助王朝大业的,而非庶民之家之利,所谓“仰惟天休,显相大业,民庶之家,岂得专享”,因此在将德兴铅山两地胆泉“条叙本末,上献公府”的基础上,“复表登闻,请归官造”[3]。
从历史来看,张甲的上述举措乃是出于张潜的安排。前引万如石所撰张潜行状就说,张潜认识到“此利国术也”,于是“命其子甲献之”。对此,张焘《浸铜要略后序》说得更加具体生动,在张焘看来,张潜从掌握浸铜法伊始,就是将其作为利国之术来对待的。张焘认为,张潜命张磐、张甲前往各地找寻胆泉,在铅山寻获胆泉后,又命张甲诣阙献技、命张磐撰写成书等举动,其着眼点都是为助朝廷之用,亦即强调胆铜技术的利国属性[3]。张焘还从这一立场出发,宣扬张潜之功并对方术之士提出批评,认为“(张潜)成至简至易之法,为无极无尽之利。以上佐国,下以惠民”,其“助成国家泉货悠久之利”,远非方士只为区区一己之私,追求金银丹药所能匹比[3]。
一项新的生产技术能被统治者或社会接受,除了需要有继承性、正当性乃至国家性等思想观念层面的宣扬外,还得确保该技术具有确实的可行性、可操作性以及值得推广的普遍适用性,否则再好的宣传包装,也难免沦落为“骗术”。就此而言,张潜及其家人之所以敢于向朝廷进献浸铜之法,显然是对其技术的可行性具有相当信心。这正如他们所宣称的那样,浸铜技法是他们在进行了无数次试验之后的经验所得。
据张甲《浸铜要略序》所说,张潜在从《神农本草经》等典籍中获取浸铜法的文本知识后,“秘密不传,岁月因循,未获一试”[3]。张潜为什么会“未获一试”呢?考虑到德兴地区的胆泉原为陈善所开凿,所以张潜及其族人虽然初步掌握了浸铜的知识技能,但却缺乏场地独立进行生产试验,因此不得不前往其他地方寻找新的胆水来源。这也就是张甲在《浸铜要略序》所说的,他在“登山临水,特以舒怀”之际发现胆泉,并根据典籍所载方法亲测有效,“辄阅所秘,聊试其可浸凝,未几大成厥效”[3]。张焘《浸铜要略后序》也说,张潜在通过阅读典籍,获得“变铁为铜”的知识后,将其传授给张磐、张甲兄弟,“使访诸铜窦有胆水处试之”,张氏兄弟“禀命而行”,历经艰辛,在铅山找到大量胆泉可用于浸铜[3]。这里的“试之”,并非初试,而是扩大范围的再试,以验证其技术要领的可靠性。通过不同地域条件的生产试验,张氏的浸铜技术显然不断得到丰富和完善。元末明初危素(1303-1372)在《浸铜要略序》中指出:“今书作于绍圣间,而其说始备,盖元祐元年。”[8]可以想见,张氏兄弟在将近10年的时间里,显然不止到过200公里以外的铅山,甚至可能远行至广东韶州岑水场等其他地区。这种跨地域的找寻和试验,使得他们对浸铜技术的适应性有了更深的了解。
最后,为了使浸铜技术具有可操作性并适应规模化生产,张氏将秉具“地方知识”和个人生产经验的浸铜技术文献化,并进呈朝廷政府将其普遍推广。结合张甲与元代危素的序文可知,此书分上下二卷,条序本末、制用贵宜、各件办柝、夫役措置等20条工法项目。可见,张潜及其族人对于浸铜技术的贡献,不仅在于具体的生产工艺,还在于能够将一套已然在民间矿冶群体中生成并行之有效的技术文本化、公开化,从而对宋代冶铜业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9]96-99。
自从张氏族人张理克在元代再次将《浸铜要略》献给朝廷后,该书就湮没于世,留传下来的几篇序文虽然提供了一些相关信息,但也非常有限。更重要的是,张甲等人有意无意中隐藏了自家对浸铜技术的掌握、改造与利用等情况。这些情况,无疑是德兴张氏在技术工序之外的“浸铜要略”。比如:第一,张潜收藏阅览的那些方伎小说是从哪里来的,或者说张潜为什么有机会通晓和掌握浸铜技术?第二,张氏家族在长达十余年的浸铜试验中浸得之铜流向何处去了(这是一个关涉张氏家族何以发家致富的重要问题)?第三,张氏为什么选择在绍圣元年(1094)向朝廷进献《浸铜要略》?由于史料不足,本文只能以张氏的社会关系网为纽带,通过对各种线索进行爬梳剔抉,对上述问题给出一个带有推论性的初步回答,以挖掘在张氏家族史书写过程中被一笔带过,甚至被刻意遮蔽的发展策略。
浸铜法经历了从炼丹术向工业技术的转变,这种技术的跨文化传播,离不开那些学习道教、方伎、医学以及从事浸铜生产实践与改良的人。他们中有人因为同时身处两个甚至多个文化语境中,得以观察、学习不同情境中的知识传统,从而推动浸铜知识新的转型与发展。从现有材料看,德兴张氏就是这样一个联结道教、方伎乃至矿冶生产网络的典型代表与中心,在网络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则分别有张潜的妻家叶氏及他姐姐所嫁的万氏。
根据李玫的整理,张潜家族与万氏、叶氏的联姻关系持续了数代人,不仅是张潜,其祖父张用(日)宣前后娶了两任万姓女子为妻,其父张偕分别迎娶了万氏、叶氏两族女子为妻,其弟张汲亦娶万氏,而其姊则嫁给万氏族人万颜为妻[10]。叶氏与万氏恰是先于张氏而崛起的,兼具道教与矿冶背景的地方大家。
先看叶氏的情况。德兴叶氏家族的情况少见于其他史料(10)洪迈记录过德兴叶氏的故事(参见:洪迈《夷坚志》三志己卷第十《叶氏七狐》,何卓点校,中华书局,2006,第1380页)。,现藏江西省矿冶博物馆(德兴)的《宋故寿安县君叶氏夫人墓志铭》提供了极为有用的信息。该志墓主叶氏为张潜之妻,撰文者为张潜之孙张根的丈人黄履(1030-1101),书丹与篆盖者为叶祖洽、叶涛。本墓志出土时断裂为两块,以致有不少文字残缺,尤其是“夫人之先,处之松阳真人法□□裔也”一句(11)参见:黄履《宋故寿安县君叶氏夫人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但结合志文对叶氏家世的叙述以及唐宋道教发展史来看,本句可释读为“处之松阳真人法善之裔也”,亦即德兴叶氏乃是唐代高道叶法善之后。按:叶法善(616-720),字道元、太素、罗浮真人,郡望南阳郡,占籍为松阳卯山怀德里,乡贯是栝州松阳。自南朝至唐代,松阳卯山叶氏就是浙西南一个典型的道教世家[11]。
作为道教世家,叶氏家族至少从叶法善开始,就应该掌握了炼丹之法。《唐叶真人传》有记,叶法善“寻诣豫章万法师,求炼丹、辟谷、导引、胎息之法”[12]。另据《旧唐书·叶法善传》记,叶法善曾劝阻唐高宗“广征诸方道术之士,合炼黄白”[13]。联系唐代道教人士曾前往各地踏寻炼丹原料的历史,那么松阳道教世家族人的“访道”,或可理解为是到德兴寻找炼丹原料并安家于此,也就是叶氏墓志所言,法善之后裔“访道至德兴,登张道陵炼丹台,有所感发,因家焉”。另据叶氏墓志看,张潜的岳父叶期曾举进士,但“好辟谷□□术,兼通天地文理之学”(12)参见:黄履《宋故寿安县君叶氏夫人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这意味着直到宋代,德兴叶氏家族仍保留了很多道教知识。张潜作为叶期所择快婿,自然可以从叶氏家族中获得所藏方伎典籍以及炼丹之法。
再看万氏的情况。德兴万氏也是当地兼具道教—矿冶背景的富室大家。首先,《德兴县志》中所载万直臣、万廷臣兄弟的故事可以提供一些佐证[14]1850-1851。据载,万直臣,字道同,号玄隐,是一位“精通阴阳百家”的修道之人,其修道之地正是葛洪曾经修道炼丹的妙元观[14]1863。他在吞食观中丹井葛洪所遗丹砂之后,“举动遂异于常”,乘岁寒溪上漂浮的大木“随洪涛去,莫知所之”。后与兄长万廷臣相会于无为州,临别“遗兄一囊”,并叮嘱说:“明岁大歉,持此归可济一乡”。万廷臣携至乐平洺溪打开发现囊中只有“穅”后,“怒播于溪”。但回家后万母探囊检视,发现“犹有存者,视之良金也”,于是“亟往索之,遂得金”。其播撒秕糠得金之地亦因此得名“淘金滩”。这虽是一则流传于当地的传说,但或可视为具有道教背景的万氏家族编造的一种“合法性文本”,其目的是为争夺包括乐平洺溪地方砂金控制权。乐安河水系中、上游河床内、沙洲与沙滩上分布有广泛的砂金矿,汉代以来淘采砂金就一直是乐安江上、中游民众的一项传统产业(13)夏湘蓉等人曾考察过德兴地区在民国时期的砂金淘采场景可资参考(参见:夏湘蓉、刘辉泗《江西乐安江之砂金》,《地质评论》1939年第1期)。。其次,万氏的祖居地就有金山金矿,该金矿的开发利用与万氏也有着密切关系。据《德兴县志》载,当地有“万村市”,宋初曾在此设置酒坊,课额达到三百一十贯[14]205。从对酒的消费水平看,万村可以说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小市场,这显然应归功于金山金矿的开发。从前引熊本所撰《安静阁记》的描述看,万氏显然是在金矿开发中积累了大量财富。前述张潜的外甥万如石,就出自这一兼具道教炼丹与矿冶生产的家族。
除了其姻亲万氏与叶氏有道教背景之外,张潜家族本身也有着很强的道教背景。据前述张潜之妻叶氏墓志铭记载,德兴有“张道陵炼丹台”,德兴张氏可能属于天师道教一脉。不仅如此,在张氏族人中,张潜精通天文地理人伦之学[4]88;张潜次子张磐“深究内典,于嗜好一无所留意,独喜方士之术,曰聊以自适耳”(14)参见:许中《宋故将仕郎袁州万载县主簿张公行状》,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张磐之子,张根、张朴之兄张模也是慨然投身而为道教中人,“仙传称为紫琼真人”[14]1850。
可见,宋代德兴地区得天独厚的矿产地质条件,造就了一批众多身兼道教炼丹与矿冶生产背景的家族,德兴张氏乃其中的佼佼者。他们通过联姻的方式,积极编织了一张紧密的道教—矿冶关系网络,为实现道教—矿冶知识的交流,亦即浸铜技术从方伎之术到实用生产技术的转化提供了可能。当然,需要注意的是,德兴地区的其他矿冶人群如陈善等人对于浸铜技术也进行了有益的探索,但张氏族人对此采取了一种避而不谈的策略,或许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竞争性的关系。
按照危素《浸铜要略序》的说法,张潜最迟于元祐元年(1086)就已初步掌握浸铜技术,张甲是在绍圣元年(1094)诣阙献书,三年后宋廷才在德兴以及信州铅山等地设场浸炼胆铜[8]。这就意味着,至少在这近十年间,张潜及其家人已然在德兴、铅山等地创办了浸铜场,并在生产试验中完善了浸铜技术,在此过程中,有一个历来被研究者忽视的问题,那就是可以收获胆铜。据南宋乾道二年(1166)铸钱司的统计来看,饶州兴利场胆铜祖额51 029斤,绍兴末产额23 482斤,铅山场的产量更大[9]105。因此,虽无确切数据,但张氏家族在此期间肯定获得了数量相当可观的胆铜。那么,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消化”掉这些胆铜的呢,或者说张氏家族浸铜所得胆铜通过何种渠道,流通到哪里去了呢?
一般而言,传统中国社会对铜的需求主要有两项:一是用于制作仪式器物和日常用具;二是与锡、铅等化合,成为铸币的主要原材料。因此,张潜家族浸炼所得胆铜的去向理应有二:一是流入到市场当中,用来铸造各色铜器;二是成为铸币原料。以下分别对这两种可能去向进行论证。
用胆铜铸造铜器具有悠久历史。早在唐代,就有用炼丹过程中所得之胆铜铸镜的例子。唐代金陵子《龙虎还丹诀》卷下之首曾提到,用“红银”可以铸镜,其文云:“用将铸镜,是上色铁镜,所见铸得者甚明澈,深沈与常镜殊,是知是铁中精华也。”[15]虽然金陵子反复阐述,通过这种方法得到的所谓“红银”其本质是铁而非铜,并认为用“红银”铸造镜子所铸之镜是“铁镜”,但正如有研究所指出的,这里的“红银”实为胆铜而非铁[5]103。也就是说,这些“甚明澈”“深沈与常镜殊”的镜子,正是以胆铜为主要原料的铜镜。据此可以推定,如果市场需求旺盛,唐代道教炼丹师完全可能在利益的驱使下,用“红银”铸造大量铜镜,并转变为专门的铸镜师,而这种制造技艺甚至还会在家族内部世代相传。另外,除了丹药的需求之外,他们也极有可能因为经济考量而到处寻找石胆、胆泉,以获取更多的胆铜原料。上文所述叶氏家族从浙江松阳访道至德兴,大概就是出于这一目的。
对于上述推论,传世宋代饶州铜镜的铭文也可以提供一些佐证。从宋代饶州铜镜铭文可以发现,饶州重要的铜镜制造者集中于饶州叶氏、许氏以及周氏等三个家族[16]。结合前文叙述可知,叶氏(叶法善)是著名的道教世家。另外,许氏(许逊许真君)在道教发展史上亦占有重要地位[17]。所以,他们完全可能在很早的时候就掌握了“红银”制取技术,将所得胆铜铸镜销售,并世袭此业。另外,作为铸镜世家,鄱阳周氏也有着浓厚的道教渊源。南唐时期,饶州鄱阳有道士周惟简,曾“隐居洪州西山”,该山正是历史上崇奉许逊许真君的道教名山。后应南唐“国主”之召,以道士身份得任“虞部郎中”,成为主管境内矿冶业的重要官员[18]。入宋后为太祖所用,太宗时官至水部员外郎[19]。因此,周氏很可能因其道教背景而掌握铸铜技术,并利用职务之便而一直在饶州地区从事铜镜制造事业。
饶有意味的是,这三大具有道教背景的铸镜世家,几乎在同一时期出现在张氏家族的婚姻圈中。张潜之妻为叶氏,其女嫁给了乐平洺口进士许谭(15)参见:黄履《宋故寿安县君叶氏夫人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②参见:汪藻《有宋龙图张公行状》,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张潜的四子张由(1049-1116)初娶程氏,再娶许氏、周氏[4]92-93。虽然现有材料还无法将他们确切地关联起来,但张潜通过联姻手段,与本地道教铸镜世家——叶氏、许氏与周氏一道,编织胆铜(铜器)行销网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与铜器(铜镜)铸造相比,利用浸炼所得胆铜铸造私钱,显然是一项获利更为丰厚的方式。宋代饶州德兴等地具有从事铸造私钱的便利条件:
一方面,从铜钱所需的铜、铅、锡等原料供给来看,首先这里有源源不断的铜料供给,张氏家族浸铜所得胆铜数量可观;其次,信州铅山自南唐以来就是著名的铅产地;最后,饶州地方虽然不产锡,但却可能通过地下渠道获取。对此,汪藻为张潜之孙张根所撰行状提供了一些线索:
洪州官殁锡数万斤,系兵吏七百人于狱,株连且千计,公曰:“十年失于讥察,有司之过也,今罗取无罪之人苦之,追偿必不可得之物,方岁凶之余,冤滥如此,何以召和气乎。”朝廷为罢狱。②这些洪州官衙长达数十年间所流失的数万斤锡,很可能就成了私钱铸造的锡料来源。张根出于维护家族利益的考虑,以朝局大体为说辞,号召大事化小,也是在情理之中。
另一方面,宋代饶州有铜钱铸造的人员和技术。饶州永平监自宋初就是著名的铜钱铸造基地,有众多经验丰富的冶铜匠人[20]46-48。饶州众多的铸镜匠人也掌握了精湛的冶铜技艺,他们完全能够用胆铜铸造出较高品质的铜钱。
可见,在宋代政府对胆铜技术尚缺乏全面完整的认知之下,包括张氏在内的德兴乃至饶州地区的众多家族,完全有可能利用这一认知空档期铸造私钱,并形成一张地下私钱铸销网络。只不过由于铸造私钱毕竟触犯了国家刑律,所以这一网络更为隐秘,也就更为缺乏确实的史料证据,但仍有一些蛛丝马迹可供讨论。
众所周知,宋代政府为了保持金融稳定,不仅实行“铜禁”政策,对于私铸铜钱也是奉行严厉的打击政策[20]115-147。不过,虽然宋代政府在陈善献铜后曾在德兴设官浸炼胆铜,但由于技术还不成熟,因此在仁宗景祐年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宋廷并没有将浸铜事业持续下去。在这种情况下,德兴张氏的浸铜事业及其产品(胆铜与私钱)也就并未引起宋廷的注意,这可以从张氏家族被宋廷勒令别籍异财一事得到印证。熙宁十年(1077),“监司以嫌檄所属勒异籍”,在“诉不见听”的情况下,张氏家族不得已而分析[4]84。在大力褒扬世代同居的宋代,宋廷的这一举动是非常怪异的。但这也说明,宋廷虽然注意到张氏家族的崛起壮大,却并未能洞悉张氏之所以发家致富的原因。因为按照宋代的“铜禁”政策,如果宋廷知道张氏浸铜甚至铸造私钱的话,就不只是勒令其分析这么简单的处置了。为此,张氏的浸铜事业得以隐然而行,甚至胆铜私钱也被源源不断地铸造出来,并顺利进入到货币流通领域。在张氏家族的带动下,德兴、铅山两地掀起了一股民间浸铜热潮[3]。这意味着,至少在绍圣元年(1094)左右,德兴、铅山两地的浸铜事业已然达到较大规模。如果上述关于胆铜铸造私钱的推断无误,那么随着时日增多,金融流通领域将会充斥大量的胆铜私钱,并对整个金融体系带来巨大的冲击。因此,虽然宋廷此时还未能体认德兴、铅山两地的浸铜生产甚至是胆铜私钱,但已然体察到东南地区的金融系统已被大量私钱所扰乱。也就是说,宋廷虽尚不知悉这些私钱的真正来历,但从维护金融秩序的立场出发,还是需要采取一些相应的措施。不无巧合的是,又是一通德兴张氏族人的墓志铭可为这种推断提供旁证。
李纲(1083-1140)为张根的从兄张植(1068-1132,字次东)所撰《宋故左中奉大夫直秘阁张公墓志铭》记载,在元祐九年(1094)前后,北宋朝廷曾“以东南当五钱多私铸者为不便”,准备“更张钱法,独行于西北”。时为知宣州南陵县事的张植却认为,“是钱民间行之已久,骤置不用,则细民折阅所丧多矣”。为此,他主张“曷若开帑受之,以准宿赋,使公无负租,下不怨咨,而移诸西北,于县官初无损也”。他不仅提出了建议,更“权宜行之”,允许百姓用手中很可能是私钱的“当五钱”交纳赋税。他的这一举动深得民心,“民得其赐,至画像以祠”,并因为朝廷“有知其可任者”,而被擢提举黔南坑冶[21]。可见,在元祐九年前后,或者说绍圣元年前后,北宋朝廷鉴于东南地区金融领域有太多私铸的当五钱,所以决定更新钱法。如果张氏确实在用胆铜铸造私钱,那么宋廷此举对于其影响是很大的。
首先,民众(私钱掮客)手中的大量私钱花不出去,那就很可能倒逼张氏退回本金,这显然是张氏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张氏族人张植才在南陵县允许百姓用手中的“当五钱”交纳赋税。其次,张植的举措终归是权宜之计,因为宋廷更张钱法,实际上等于截断了胆铜私钱的流通渠道。最后,也是更重要的,更张钱法很可能也表示宋廷开始追寻铸钱原料——胆铜的来源。凡此种种,都意味着张潜不得不思考,今后是继续从事浸铜,还是改弦更张,另谋出路。从后续发展来看,张潜也确实迅速做出了决断,并选择了后者。也就是在“更张钱法”的当年,亦即绍圣元年,或者说元祐九年,张潜即命其子张甲将所著《浸铜要略》献给朝廷。这其中的关联,显然不能简单归因为巧合。接下来将进一步考察,张氏家族所编织的矿冶—仕宦关系网络与其家族浸铜事业乃至张甲诣阙献技的密切关联。
从现有材料看,与其父祖辈主要编织本地道教—矿冶家族婚姻交游网不同,张潜在设计其子女的婚姻交游网时,一方面是如前文所述,选择道教—铸铜世家,另一方面则侧重建构矿冶—仕宦关系网,亦即德兴张氏作为从事浸铜的矿冶家族,主动编织建构与仕宦阶层尤其是矿冶官僚系统的婚姻与交游网络。这对张氏的浸铜事业(包括用胆铜铸造私钱),以及向朝廷进献浸铜法,显然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先看张氏与贵溪应氏的婚姻关系。据张潜行状及其妻叶氏墓志铭记载,他们有一女嫁给进士应默,但未透露应默及其家世的相关信息[4]87。对此,由张潜之孙张根撰文的《宋故应君墓志铭》可以提供有益的参考。据该墓志所载,应默为距离德兴不远的信州贵溪人,其父应舜臣官至太常少卿江西兵马钤辖、赠银青光禄大夫,曾为王安石赏识,曾由三司度支判官除江东转运使兼提举常平(16)参见:张根《宋故应君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不论是三司度支判官,还是江东转运使抑或提举常平司,都是宋代极为重要的矿冶管理机构,在宋代矿冶职官系统中占有重要地位[9]229—331,233-234,309-310。当然,墓志没有言明张潜为何将女儿嫁给应舜臣之子应默,更不曾言及应氏是否曾经为张氏的矿冶事业,尤其是浸铜生产提供过便利。但不难想见,这桩婚事,乃是张潜为获取矿冶职官系统高层的支持而作出的矿—宦联姻。不仅如此,两家此后也是联姻不断,应默的女儿嫁给了张氏族人为妻,张潜的孙女、张磐之长女则嫁给了进士应邦直(17)参见:许中《宋故将仕郎袁州万载县主簿张公行状》,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
除了编织婚姻关系网络,以辅助家族矿冶(浸铜)事业外,张潜还利用家族的巨额财富,设立家塾,延聘名师,招纳周边地区有潜力的青年学子与自家子侄一同受教,为家族子弟培育良好的交游圈,最主要的有鄱阳彭汝砺与熊本、婺源刘正夫以及乐平程节等人。他们日后都位居显要,对张氏今后各方面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2]191-192。这里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程节与彭汝砺二人,他们很可能都对张氏浸铜事业提供过帮助,并且是张氏选择于绍圣元年向朝廷进献《浸铜要略》的重要人事因素。
程节(1032-1104),字信叔,饶州浮梁县人。中举出仕,曾“以秘书丞就监信州都作院”,后由“江西转运判官,复易江淮等路提点坑冶铸钱”,绍圣元年(1094)又“召为户部员外郎”,数月后“除广南西路计度转运副使”[4]75。程节所任职的转运判官、江淮等路提点坑冶铸钱、户部员外郎等职,都是宋代矿冶官僚系统中 的 重 要 部 门[9]309-310,235-240,231-232。程 节 在担任江淮等路提点坑冶铸钱公事期间,很可能为张氏的浸铜事业提供直接便利。张潜之所以选择在绍圣元年命其子张甲诣阙赴京,进献《浸铜要略》,很可能是因为程节当时正担任户部员外郎。上文言张植因“朝廷有知其可任者”而被擢提举黔南坑冶,大概也是程节之功。程氏与张氏也建立了婚姻关系,程节的孙女嫁给张潜的曾孙张焘为妻[4]103。
彭汝砺(1041-1095),字器资,饶州鄱阳人。治平二年(1065)乙巳科状元,历保信军节度推官,武安军节度掌书记,潭州军事推官等官。绍圣元年,彭汝砺曾一度身居宋廷要位,具有一定的影响力[22]。另外,彭汝砺与德兴张氏关系异常密切,每与人言:“使我致身至此者,张侯明叔之赐也”[4]82。因此,张甲在绍圣元年向朝廷进献《浸铜要略》,应当是考虑到有彭汝砺在朝堂义援的缘故。
从现有材料看,钟傅是张氏矿—宦网络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钟傅,字弱翁,饶州乐平人,历任集贤殿修撰、龙图阁直学士等职[23]。据《宋故将仕郎梧州司户曹兼司录刑曹事张公墓志铭》记载,张潜季子张由(1049-1116)在太学求学期间,“与故观文钟公傅相友善”,二人曾辅助韩琦“大兴学校”。张由在钟傅“穷困,孤立未有家室”之时,尝“出己财为娶陈氏,所以补助赒给,不特是也”[4]91-92。可见,张由与钟傅交谊匪浅。另据《德兴县志》载,钟傅在元祐间担任过提点坑冶之职,曾连续七次向朝廷请罢在德兴设置布银院,德兴之民感怀其德,将之与范仲淹奏罢银课相提并论,民间有“前范后钟”之谣[14]645-646。因此,虽然张由墓志称“钟公显达,屡以书诏,不往,亦未尝以毫发干焉”[4]92,但仍有理由相信,钟傅任职提点坑冶期间,会与张氏就浸铜事业发生交集,并提供帮助。
综上所述,德兴地区的道教—矿冶文化颇盛,包括张氏在内的诸多矿冶家族都与道教渊源颇深,张潜及其家人完全可能获睹载有“化铜为铁”技术的方伎著作。当然,张潜及其家人更可能是在陈善此前所凿胆泉中从事生产实践,并因此逐步掌握浸铜技术的基本要领。此后,张潜及其家人还利用与本地道教铸铜世家的关系网络,通过销售胆铜、铜镜,甚至利用胆铜私铸“当五钱”,并因此积累了巨额财富。在这过程中,德兴张氏作为一个以胆铜事业为主的矿冶家族,还特别注重编织与仕宦阶层,尤其是矿冶官僚系统的婚姻与交游网络,使自己成为浸铜这一新技术的最大获利者。
李约瑟曾根据他们的生活史,将中国古代著名科学家和工匠,分为高级官员、平民、准奴隶群体中的成员、实际被奴役的人以及小官吏等五类,并指出“最大的发明家群体还是平民、技师和工匠”[24]。张潜及其家人显然就是这样的平民、技师和工匠,只不过他们更加出众,能在不同阶段通过不同的社会关系网,为家族掌握浸铜技术、利用浸铜事业乃至迅速崛起助力。而且从其家族发展历程看,张氏家族并未耽于享受浸铜法所带来的技术红利,而是在萌兴之始就秉持了一种多元发展的策略,时刻谋划着“离矿”之路。
现有史料鲜少言及张氏家族早期的发展状况。据万如石所撰张潜行状记载,德兴张氏乃汉代留侯张良之后,祖上曾有官宦显荣,历经迁徙在宋初始至德兴定居。张潜的父亲张偕、祖父张日宣,以及曾祖张仁讽都是一介平民,所谓“高祖以来,三世同居,隐德不仕”[4]81-82。不过从张偕开始,张氏家族逐步崛起。前引叶氏墓志有言:“及夫人之归廷,评君(张偕)方艰难起家”(18)参见:黄履《宋故寿安县君叶氏夫人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张潜出生于仁宗天圣三年(1025),因此虽不知他成婚于何年,但他的青壮年恰逢德兴民间矿冶事业的勃兴之时。
一方面,德兴银课在景祐年间被范仲淹奏罢,但德兴银场却在持续开采,为德兴地方社会积累了巨额的财富,并且促进了地方家族与科举教育的兴盛。程迥在《重建德兴县厅事记》引当地耆老之言云:“方产白金时,邑无俊造之民,自后与计偕登科级者,甲於饶之诸邑,名儒钜公相望而出矣。”[25]与张氏有数世联姻的万氏就是崛起于此时,并早在皇祐五年(1053)就有进士出身[14]706,708。另一方面,陈善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开始在德兴从事浸铜事业。
关于张偕的史料不多,张潜行状说他“奋孤童,卓然自立,宽仁乐施,有古长者风,乡人敬爱之”[4]82。张偕之所以能“艰难起家”,与他能对家族发展进行很好的规划有关。比如他将女儿嫁给同邑万氏,又为张潜迎娶同邑叶氏,与万氏、叶氏两个道教—矿冶之家联姻。不仅如此,张偕还根据五子的年龄、才情等进行了合理的分工安排。由于史料原因,以下主要对长子张宗颜、季子张潜的情况进行讨论,并附及其他诸支。
先看长子张宗颜一支的情况。据乃妻《宋故寿昌县太君程氏墓志铭》记载,张宗颜“以长督家务”,又使“诸弟游学”,并以“宗颜”为名,取其广大门闾之意(19)参见:吕□《宋故寿昌县太君程氏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又据张潜行状称,张宗颜“性严”,张潜对他是“敬事之,动辄咨禀”[4]82。不仅如此,张宗颜还有良配程氏为内助。在家务方面,程氏能与其夫“相与综理,内治糜不营办”。另外,在诸位小叔游学一事上,程氏也“能赞其夫”,“时遣仆隶,厚致资用,所以恤其私甚至。而又恩顾娣姒,爱抚幼稚”,如此使得“昆仲得一意于学,无尘虑以汨其心,挟艺射科,果联中第”(20)参见:吕□《宋故寿昌县太君程氏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
由于总领家务的缘故,张宗颜的经济状况相对较好,在分家时也得到自己的份额,不过与张潜一支仍相差悬殊。在张宗颜去世后,其妻程氏虽有长子琪居家“殖生以致其养”,次子张珌以承议郎知太平州兼芜湖县事,“力官以致其荣”,又有“诸妇日侍膳问安”(21)参见:吕□《宋故寿昌县太君程氏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但也得到三叔张潜的特别照顾,“事寡嫂寿昌君如事母”,还为两位侄女“择对嫁之,率为善士”[4]82,分别是士人程瓖与太学内舍生臧君弼(22)参见:吕□《宋故寿昌县太君程氏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张宗颜诸孙构、杞、柷、枞、椋,“皆应进士举”,其中构、柷“累预荐”,似乎都脱离了家族的浸铜产业(23)参见:吕□《宋故寿昌县太君程氏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
再看季子张潜一支的情况。张潜一支史料非常丰富,本部分仅仅从张偕的角度来讨论张潜的行迹。据张潜行状称,张潜“少而挺特,有大志,诵书日千数百言,慨然慕古人功名”,但当父亲张偕“忧稼穑之勤”时,他慨然舍策,认为如果“仕宦不至将相”还不如“躬为子职”,因此以“所学授二季”,而与伯兄张宗颜、仲兄张谊一道,“同心竭力,相治家事”,虽“艰难险阻,以身先之,无纤芥辞避”。如此,乃父张偕“得以优游仰成而留心教子”,张须与张汲也得以在嘉祐八年(1063)、治平四年(1067)先后登进士第,其后“诸侄接踵与荐”。为此,万如石在其行状中称“克昌祖构者,公之力为多”[4]82。这里所谓“祖构”,当是在矿冶浸铜基础上的读书应举之路。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正是由于张潜行状中提到张偕“忧稼穑之勤”,且张潜曾斥资整治德兴、乐平两县间灌溉量甚大的陂池,并曾割田租接济仲兄张谊长房未有月禄者[4]84-85,因此,黄宽重先生才会在研究中认为张氏乃是一农耕之家。但从本文的研究来看,张偕所忧“稼穑”并非农事,而实为矿务之隐称。张潜克服“艰难险阻”“以身先之”的,当是德兴地区方兴未艾的浸铜事业。至于张潜整饬陂池,也是在因浸铜发家后的举动。所以,张潜绝非如行状中所描绘的那样,仅仅是一位悠然自得、读书饮酒的乡居士人或一方地主。他的身份更主要的是一位湿法炼铜家,这也是后人所突出强调的。他对家族的经营,都是建立在浸铜事业所获取的巨额财富基础上。因此,德兴张氏乃是崛起胆泉之间的技术型矿冶家族。
与张宗颜、张潜相比,张偕其他三子的材料较少。其中,张宗谊与张宗颜、张潜一道“相治家事”,有三子,但发展不甚理想,长房需要张潜“割田租以供之”。张须、张汲虽然进士及第,但可能由于长期从事举业,所以脱离了家族的产业经营,且辞世较早,所以很快衰弱下来,而不得不依赖张潜的接济与帮助。在张偕去世后,张氏“昆弟同居,数百口……内外协睦,无异言”,而经理者实为张潜。熙宁十年(1077)分家时,张潜“与昆弟五分之”,但他有卓越的经营能力,“仅十年又登其数”。所以当他看到仲弟张汲所居迫隘时,“就所得祖第遗址推与之”。季弟张须夫妇相继去世留下七个幼子,张潜为他们“筑室于侧,与寿安君抚字教养同己子。凡十年,婚嫁逾半,乃听营居,登科被荐者相属”。不仅如此,张潜还非常善待其姊,即万如石的母亲。凡此种种,万如石赞其“友爱过人”[4]84。这其实可以看作是张潜在因浸铜致富后对家族的一种回馈。
可见,在家族萌兴之初,张偕就对家族进行了很好的规划,让张氏走了一条矿冶与读书并举的发展道路,但真正具有发展潜力与后劲的,乃是“勤劳于家”张潜一支,而他对家族发展的规划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袭了乃父张偕的策略。
与乃父张偕一样,张潜也特别注重在矿读并举的基础上,对家族发展进行长远规划。据张潜行状,张潜共有五子,长子张积,“天才超逸”,与鄱阳熊本一起师事桐庐先生倪天隐,“见称高弟,并驱场屋”,但弱冠而卒;次子张磐,“六至礼部,释褐,授袁州万载簿”;季子张由,“五至礼部,先意承志,服勤干蛊,尽公无私”,而被张潜任以家事;四子张甲,“有干才,三班供职”;五子张琳,“笃学,荐于开封”[4]84。从张潜行状看,张潜诸子以四子张甲介入家族浸铜事业最深,尤其是在绍圣元年(1094),张甲奉命献《浸铜要略》于朝廷。宋廷在试行成功后论功行赏,张甲被授三班差使,减三年磨勘[4]85。
不过,关于张潜及其家人与浸铜法的关系,张甲在绍圣元年所作《浸铜要略序》中有过不同的表达。他指出,乃父张潜虽然从古今异记中获得浸铜之法,但“秘密不传,岁月因循,未获一试”,是他自己悠游“太平孝亲”之际,偶然间发现胆泉,“辄阅所秘,聊试其可浸凝,未几大成厥效”。不仅如此,张甲还说他发现德兴、铅山两地有大量居民从事浸铜,考虑到“显相大业,民庶之家,岂得专享”,所以他“复表登闻,请归官造”,而为了“以备采问取索”,还撰成《浸铜要略》二卷进献当道[3]。可见,张甲是要将浸铜法乃至《浸铜要略》的贡献以身任之。不仅如此,宋廷在绍圣四年(1096)于德兴与铅山等地设场从事浸炼胆铜,张甲又被任命为铅山场场监,成为矿冶官僚系统中的一员。不过他在仕途并没有走得太远,脱离了矿冶系统,在徽宗靖国年间担任邕州巡检[14]1025。
其实,从张潜曾孙张焘所作《浸铜要略后序》看,张潜次子张磐也尝深度参与家族的浸铜事业。据张焘所述,《浸铜要略》乃其祖父即张磐“所撰竹书”,叔祖张甲“代作”,而其事则由其曾祖张潜“所授也”,亦即张潜通过博览群书而得“得变铁为铜之妙”,并将技法传授给张磐、张甲兄弟,“使访诸铜窦有胆水处试之”,并特别强调浸铜法乃“利国术也,事成可以助朝廷之用度,所补岂浅哉!”张磐、张甲“禀命而行”,经过长期找寻,在信州铅山发现胆泉,经过试验发现“果有殊效”。在这种情况下,张潜又对张磐、张甲做出了不同的规划。他以张磐“方从事科举”为由,命其“撰成此书,以传永远,以备官司询访”;又认为张甲“有干略,可言于朝,为国宣力”,所以命其诣阙,“具以其说献之”。张潜何以作这样的交代呢?除了知子莫若父以外,其主要的还是因为宋代推崇儒学,以儒学为正统,卑视方伎之士,学者若弃学而事方伎将会更受歧视。故张潜不安排刚从事科举的次子张磐去献书,而安排有干略的四子张甲去献书。在序文中,张焘还对张潜及张磐、张甲父子三人之于浸铜法或《浸铜要略》的贡献进行了细致划分。从撰作动机来看,张焘鉴于叔祖张甲“献陈之功已蒙褒显”,但曾祖张潜“指纵之妙,天下未有闻焉”,所以,他要通过后序,将张潜的贡献“传示于世”,使其“姓名亦得以附托不朽”。当然,张焘也特别强调了乃祖张磐的贡献。如此说来,张焘也是希望能将张磐的姓名传之于世。所以,他在序文最后特别点名云“曾祖讳潜,祖父讳磐,叔祖讳甲”[3]。
如果张焘所述不虚,那么张磐不仅参与了寻泉浸铜,而且还应父命撰成《浸铜要略》初稿。但由于父亲张潜的安排,张磐却无缘献陈之功,因为张潜是希望张磐以举业荣身,不过张磐的科举之路却并不顺畅。因此,张磐力图在矿冶——科举之外,寻求荣身显家的第三条道路,亦即投笔从戎的边疆军功之路,他希望能够仿效汉代班超,通过军功荣亲显祖,于是前往熙河地区,考察边疆形势利害,著成平戎之策八篇献给鄱阳彭汝砺。但是,朝廷此时对熙河地区的政策,已然由熙宁时期的主动出击变为以罢兵为主,以致张磐蛰居西北边陲近十年而志仍不得伸(24)对于此事,《宋故将仕郎袁州万载县主簿张公行状》《宋故将仕郎袁州万载县主簿张君墓志铭并序》《宋故寿安县君叶氏夫人墓志铭》都有详略不同的记述。。
虽然张磐科场不顺,但其子孙尤其是张根一支的科举之路却相对顺畅。先是张根得益于家族矿冶生产所带来的优越经济条件,在乃父的亲手调教下,很早就在科场取得较大成就,在元丰五年(1082)进士及第,这也是张磐“不复言进取,浩然有从军之兴”(25)参见:许中《宋故将仕郎袁州万载县主簿张公行状》,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的一大因素。此后,张根在宦场历经沉浮,但他能从家族立场出发,利用国家的回授制度,不断回馈家族内部的那些“殖生”人群。元祐四年(1089),张根在劝远游熙河的张磐西还时,就许诺乃父“愿致其政”,“以荣其归”,并在元祐七年(1092)“践其言”,恩推祖父张潜。这让“以慰亲望”的张磐非常欣慰,张根的举动也得到其母程氏及妻黄氏的支持(26)参见:黄履《宋故长兴县君墓志铭》,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又在政和六年(1116),将荫子之恩转推于叔父张由[4]82。
张根之所以愿意以奏补恩例回授张由,可能与张由在家族内部的重要地位有关。按张由生于皇祐二年(1050),幼颖悟,在太学期间结识乐平人钟傅。如前文所述,钟傅后来曾任职提点坑冶铸钱司,对张氏的浸铜事业显然有着重要帮助。另外,张由在礼部考试落榜后就毅然归乡孝亲,操持家室,甚得张潜夫妇欢心,张潜说:“自尔之归,二十余年,能勤子职,家道以成,甚快吾意。”[4]92-93这意味着,张由掌握了家族内部的很多资源,因此张根不得不主动攀附。张由生有七子,但事迹不显。
在张潜孙辈中,除了张根外,还有张朴、张植、张相等人考取进士,担任过转运使等地方长官。曾孙辈中,张焘的政治地位最高,他在政和八年(1118)登进士第三名,并官至参知政事[2]197-207。张焘出生后不久,张氏家族就不仅将浸铜法进献朝廷,并且请求朝廷将德兴、铅山两地胆泉收归官造,所以张焘自己并未投身于家族的浸铜事业,但他获享浸铜之利却是可以肯定的。为此,他对家族过去辉煌的浸铜事业颇为关切,为“为子孙者不能发扬一二”而深感“厥罪大矣”。鉴于《浸铜要略》一书在宋室南渡官府“无以复存”且又“遭回禄之祸”,于是张焘将该书“著之简编”并撰写《后序》,再次“上之大史”,以“传之天下后世”,“昭示此旷古所无之事,千圣不传之秘”[3]。该书赖以继续保存和流传,浸铜技术也得以继续推广和运用。这可算是张氏家族在“获浸渍之利”之外,为浸铜法做出的又一项贡献。
整体来看,张潜显然特别注重子孙的文教科举事业,不过,透过张氏行状及其墓志的书写也可以看到,张氏子孙或科举、或矿冶,或二者并举,一直积极主动建构自己的历史。接下来再看张氏家族的其他发展策略。
德兴张氏通过浸铜事业掌握了巨额财富,张氏族人尤其是张潜善用这些财富,短时期内将张氏家族打造成为地方望族,这其中就离不开他们对德兴地方社会的多方营建。
张氏在获巨额财富后,首先就是展开大规模的土木营造工程,这其实也是宋代德兴矿冶经济发达之后的一大特点。前引熊本为德兴万氏所作《安静阁记》中就提到,德兴“习俗奢侈,喜以居宇相娉,高门华屋,雄楼杰阁,金碧丹雘之丽,鳞差而栉比也”。在这方面,张潜可谓不遑多让,他因爱汉长沙王吴芮故里山水清旷:
乃即其铸印墩为归藏之所,而构第其下。规画宏壮,内外数百楹,并南山凿池、筑台,亭馆棋列。中为大道,绵亘数里,夹以松桧,环植嘉木数万株。良辰美景,与宾族登临觞咏,殆无虚日。[4]86
宋代德兴地区的土木营建工程还往往与佛教有关,富室大家倾向于接受佛教的庇佑,并愿意投入大量精力财富营建寺庙。张潜在知命后,“日诵佛书,尤好《金刚经》,若有所得”,为了圆乃父张偕疾愈后“当遍游庐阜诸山门,随缘供施”之愿,张潜乃鼎新西林寺,再建轮藏于资福院。佛教信仰还深刻地影响了张潜的财富观与处世观。张潜“天资聪明,临事辄判,其所经画,不成不为”,其治生得“与之为取”之术,故“积而能散,散而复来”。但又奉行伏波“所贵乎贱者,谓能推有余以补不足也;不则守钱奴耳”之言,“此皇考所以阴德在人,迄今不忘。吾虽不敏,敢或不承”[4]84。所以,张潜不仅对家人毫不吝惜钱财,极尽孝悌友爱之情,也特别注重利用自身的经济优势推动地方文教事业,这为张氏家族的发展显然提供了很大的帮助[4]87。换个角度看,张氏兴学也可以看成是回馈地方甚至是培植人脉圈子的一大举措。
张潜家族还积极参与地方公共事务,维持地方秩序。又如张潜对地方的社会救济、桥梁道路修葺、贫弱患难的扶助等事,出力尤多。又比如当本地盗墓贼猖獗之时,张潜出重金悬赏打击,“群盗骇散,阖境赖之”[4]84-86。由于乐施好善,地方上受惠者甚感念之,乡老也推崇张家[4]89、91。张潜在地方上也极具威望,“以气节言行为乡人所宗,一时豪杰皆拜其家如子姓”(27)参见:汪藻《有宋龙图张公行状》,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张潜甚至成为地方纠纷的重要调解者,其公信力甚至在官府之上,所谓“间有斗者,不决于有司,而决于公,得公一言,逾于赏罚之荣辱也”[4]85。可见,张氏家族俨然成了德兴的一方豪强,是地方秩序维持的重要力量。
另外,张潜有感“人生一世,如驹过隙,吾以此遗子孙足矣”,于是悉以家事委诸子,而优游自适。晚与其妻叶氏安享天年,宴饮不坠[4]86。在这种情形下,其子孙也耗费了大量精力。比如,张由被二亲“悉付以家事,张氏德兴望族,内外数千指,宾客憧憧,饮食宴乐无有虚日,承颜抚接,恩意周洽,若内若外,若疏若戚,无有间言”[4]92。张磐也是因为张潜“喜宾客,饴无虚日”,以致“皓首华颠,与诸子孙均趋走供侍左右,夙夜不辞,唯恐不当”(28)参见:许中《宋故将仕郎袁州万载县主簿张公行状》,碑刻,碑藏江西矿冶博物馆(江西省德兴市)。。这种宴饮无度的生活成为张氏发达之后的常态,在消耗财富的同时,也消磨了张氏族人的进取精神。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张潜在其妻叶氏去世后,以“物禁太盛”为由,“益散其余以赒邻里乡党,凡积年之负悉除之”[4]88。按叶氏辞世于元符元年(1098),也正是在此前一年,宋廷全面接管胆铜生产,广行浸铜之法于德兴、铅山等地,德兴张氏则不得不退出其赖以发家致富的浸铜事业。两者结合起来看,张潜的这一散财之举,可以看成是其家族发展的一个重大变革。这意味着张氏脱离了私下的浸铜事业,成为一个单纯的地方科宦之家,并在张焘之后开始走向衰退。
在传统中国庞大的矿冶生产队伍中,绝大部分人的身份并不固定且没有文字能力,以致在文献中普遍处于失语的状态,成为一群“没有历史的人”。当然,他们中也有极少数出类拔萃者,能够通过矿冶事业发家致富,后又读书应举,掌握了精巧的文字艺术。但当他们在书写自家历史时,却又会刻意隐瞒其曾为“坑户”“矿丁”的经历,至少是不会花费大量笔墨对此进行铺陈宣扬。因此,不论是“有金银铜冶之饶……故邑虽小而多富室”的德兴,还是“孕金青,殖宝货,壤厚而泉沃,类多大家”的铅山[26],虽然我们可以推断这些“富室”“大家”与当地发达的矿冶业有着密切的联系,甚至可以断定它们就是矿冶家族,但由于史料不足,只能望之兴叹而无法进行深入论述。
幸运的是,德兴张氏却存留有较为丰富的史料可资利用,虽然他们对自家的矿冶活动,尤其是浸铜事业也采取了一些隐晦或者回避的书写方式,但仍可大致描摹出张氏家族极富特色的矿冶之路。他们早期通过与道教—矿冶家族联姻,并可能在本地早已存在的浸铜场从事生产实践,从而掌握并改进了浸铜技术。此后又通过与道教铸铜家族联姻,搭建了一条隐蔽的胆铜产销网络,通过销售胆铜、铸造铜镜甚至私钱而积累了巨额财富。在此过程中还特别注重培育与仕宦家族的婚姻交游网络,从而谋求官僚系统对自家浸铜事业的庇护,甚至为向朝廷进献浸铜技术提供人事基础。当然,为使朝廷更好地接纳这一方伎之术或者说曾经被朝廷弃用的技术,张氏也做了更为出色的社会沟通工作,对浸铜技术进行了全面的知识观念改造。此外,德兴张氏在开展浸铜事业的同时,还秉持了一种多元发展的策略,时刻谋划着“离矿”之路,他们积极投身地方社会的营建工作,并特别注重培养子弟读书应举,以使家族发展仕宦化。
综上所述,宋代德兴张氏实可谓一个非典型的矿冶家族,这在宋代乃至整个中国古代史上都非常罕见。他们积极编织利用各种社会关系网络,站在人对自然、家族与国家社会的责任感的高度,实现技术发明与社会的有效沟通,为浸铜技术的发明、运用与推广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一方面,德兴张氏的崛起之路具有很强的特殊性。德兴张氏与一般传统的“耕读传家”模式不同,与主要从事矿冶生产经营的上层“坑户”也不一样[9]208-212,他们主要是利用新的矿冶技术——“浸铜法”的技术红利,不仅实现了家族财富的积累,更推动了宋代采铜业的发展。另一方面,德兴张氏的“离矿”之路又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虽然浸铜技术在德兴张氏家族崛起过程中占据了不容否认的重要作用,但他们的发展并不能脱离或者说不可避免地要回归王朝的典章制度与国家科宦体系。这不仅是因为宋代国家对矿冶业尤其是冶铜业实施了严格管控,同时也因为国家主导下的科举、仕宦是宋代家族完成转型与实现上升的重要通道。
德兴张氏作为一个样本,既显示宋代矿冶家族发展具有的多样性,也说明矿冶家族的最好出路,并非长期从事金属贸易活动或转向投资其他生产部门,而是力求成为士大夫的一员,进入国家官僚系统,这可能就是中国古代工矿业主的历史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