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平 陈家骅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457)
明代长篇白话世情小说《金瓶梅》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一起被称为明代“四大奇书”,受到文人学者的关注与推崇,并且现已被译成英、日、法、德、俄等多种语言,成为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到目前为止,《金瓶梅》英译有多个节译本和两个全译本。全译本TheGoldenLotus为英国人克莱门特·埃杰顿(Clement Egerton)所译(下称“埃译本”),1939年初版于伦敦,此后多次再版;全译本ThePlumintheGoldenVase为美国汉学家芮效卫(David Tod Roy)所译(下称“芮译本”),于1993年到2013年间在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
由于《金瓶梅》丰富的文化内涵和不同寻常的表达方式,将其翻译成另一种语言势必会遇到种种语言、文学和文化障碍,如何解决这些障碍是翻译家必须面对的问题。研究和探讨不同翻译家在解决问题时的不同操作,有助于我们了解译者的翻译思想及其译作的传播效果。几十年来,《金瓶梅》翻译颇受读者与翻译研究者的关注。齐林涛从语言、文学和文化等制约因素,探讨了译者对译入语的创造性使用[1];齐林涛、史芸、杨枫通过解读英译本中的副文本,讨论了翻译目的、赞助人和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2-3];温秀颖、王颖以埃译本为例,探讨了如何运用“异域化”和“混杂化”翻译方法来实现文学典籍的跨文化传播[4];武俊敏、张义宏以服饰和茶饮的翻译为例分析了翻译过程中的文化因素[5-6]。
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经典,《金瓶梅》大量富含中国文化因子的词汇不但深刻表现了中国社会的风土人情和世俗文化,也折射了人的精神追求。在译介过程中,译者不同的翻译观和翻译方法决定了其对文化负载词的不同阐释和处理。“天”字在汉语中有多重意思,常常在不同的语境中反映不同的思想并体现特殊的文化内涵。不管是在叙述还是对话当中,《金瓶梅》中“天”字出现的次数都不算少。通过探究译者对《金瓶梅》中“天”字及其相关话语的阐释和翻译,特别是从翻译的创造性叛逆视角看“天”的翻译,有利于了解西方人如何看待“天”这一富含文化因子的汉字,也能为文学作品中文化负载词的翻译提供借鉴。
翻译行为是一种艺术再创造,翻译时译者一般都会尽可能再现原作的内容及其文化内涵,但无论形式还是内容,译作往往会有背离原作的地方,不管是主动的背离还是被动的背离。法国文学家和社会学家埃斯卡皮最早提出了“创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这一概念,认为“任何一个概念一旦被表达、传达,它就被‘叛逆’了”[7]77,他还认为,“说翻译是叛逆,那是因为它把作品置于一个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参照体系里(指语言);说翻译是创造性的,那是因为它赋予作品一个崭新的面貌,使之能与更广泛的读者进行一次崭新的文学交流”[8]。雅科布逊对意大利谚语“Traduttore,traditore.”(翻译即叛逆)进行了分析并提出疑问:“翻译者翻译的是什么信息?叛逆者叛逆的又是什么?”[9]“这两个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可视作当代西方文学翻译研究的起点。”[7]76-77谢天振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创造性叛逆与文化学派翻译理论提出的“重写”“改写”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7]111。
我国译学界对“创造性叛逆”仍有争议,如翻译家江枫认为支持“创造性叛逆”是对忠实标准的背叛,是导致图书翻译质量下滑的重要因素[10];另有学者如胡东平、魏娟则认为“创造性叛逆”打破了传统翻译批评标准,创造性地翻译出原文的信息内容,是一种深度忠实[11];还有学者认为翻译中可以有创造但不能有叛逆[12]。谢天振从译介学角度对创造性叛逆作了进一步阐释,认为翻译中的创造性叛逆是不可避免的。与传统翻译研究偏重语言层面不同,谢天振提出的译介学从比较文学的立场出发,关心的是语言转换过程中“源语信息的失落、变形、增添、扩伸等问题”,以及“翻译(主要是文学翻译)作为人类一种跨文化交流的实践活动所具有的独特价值和意义”[7]1,主要研究翻译中文化信息、文化意象的变化和翻译中的创造性叛逆。创造性表明了译者在再创作过程中为再现原作的一种主观努力,叛逆性则反映了译者为达到翻译目的对原作的改变和背离,“在实际的文学翻译中,创造性与叛逆性其实是根本无法分隔开来的,它们是一个和谐的有机体”[7]106,创造性叛逆“反映的是文学翻译中的不同文化的交流和碰撞,不同文化的误解与误释”[7]109。相对于我们一直信奉和遵守的中国的“信达雅”和西方的“等值”翻译标准,关于翻译的“创造性叛逆”的论说可以说颠覆了我们对翻译的基本认知,也为我们了解和解释并不“信达雅”或并不“等值”的译文找到了方法和根据。
谢天振认为,创造性叛逆的三个主体是媒介者、接受者、接受环境[7]113-121。媒介者即译者,他们的创造性叛逆在译文中主要表现为个性化翻译、节译与编译、误译与漏译、转译和改编四种情况[13];接受者的创造性叛逆一方面来自世界观、文学观念、个人阅历等主观因素,另一方面也来自客观社会环境对读者接受文学作品方式的影响;“接受环境确实没有行为能力,但它通过接受者的集体行为完成并反映出了它的创造性叛逆”[7]129。《金瓶梅》的两个译者向西方读者译介这本书时,在尽可能忠实传达故事信息的同时,也在尽可能地传达中华文化。但由于他们各自的翻译思想和翻译目的不同,他们使用的翻译策略也不尽相同,特别是对小说中丰厚的中华文化的传达,两位译者都在一定程度上有创造性叛逆的操作和表现。从对待富含中华文化意蕴的“天”字的翻译方法和策略,或能窥见两位译者对文化传播的态度及其翻译思想。
《金瓶梅》描写的是市井人物的家庭琐事及社会活动,其中的物件、事件和故事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多有表现,特别是小说中的某些词语,更是带有特殊的文化意蕴。这些词对于从小受到传统文化濡染的中国人来说可能没有理解难度,但对于西方人却不尽然,如《金瓶梅》中大量出现的“天”字。“天”的翻译,不但是语言的翻译,更是文化的翻译;不但能体现译者的策略和方法,也能体现译者的翻译思想。
虽然我们不知道“天”在汉字中出现的确切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最早的汉字之一。中国人很早就产生了对天的崇拜,而汉语中“天”的多重含义也反映了其文化内涵之丰富。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天”字有13种意义,主要表示自然景象、天气、季节或时间、封建社会的主宰者、神仙和姓氏等[14]。据统计,在芮效卫据以翻译的《金瓶梅词话》中,“天”字共出现九百余次,其意思包括自然之“天”和具有文化含义之“天”,基本涵盖了《现代汉语词典》中罗列的各种意义。自然之“天”在小说中出现五百多处,以描述天气、季节、天空等自然现象为主;具有文化含义之“天”出现四百多处,表现的主要隐喻是:最高统治者、正义化身、公认的纲常伦理与道义、内心的依靠、寿命、命运、詈词、神仙、疆土等。《金瓶梅》中“天”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天”在中华文化及中国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天”字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之高、使用范围之广、象征意义之多,使得它不但成为翻译家关注的重点,也成为翻译的难点。通过对《金瓶梅》埃译本和芮译本中“天”字翻译的考察,本文发现:在两个译本中,自然之“天”多译为相应的名词、形容词和代词,如sky、skyful、weather、day、watch、time、celestial、heaven(s)、natural、it;具有文化内涵之“天”除译为Heaven、majesty、god、emperor、lordship、providence、life、fate、world、country、T’ien之外,还译为相应的词组,如lord of Heaven、son of Heaven、justice of Heaven、the way of Heaven;此外,还有一些省略不译。
据统计,译文里表示“天”的词语中,出现最频繁的是heaven。芮译本倾向用heaven来表示“天”的大部分意义,译为heaven多达386次;埃译本用词相对丰富,不仅仅局限于字面翻译,更侧重于体现“天”的内涵,尽管如此,译为heaven也有138次之多。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中,heaven的释义主要有三种:①the place believed to be the home of God where good people go when they die天堂;天国;②a place or situation in which you are very happy极乐之地;③the sky天空[15]。可以发现,这部词典中的三个释义与汉语中“天”表达的多重含义相去甚远。翻译中想要达到形式与内容的完全对应不容易,也不必要,所以,译者在翻译中会不可避免地对“天”进行艺术创造。而这种艺术创造在一定程度上就构成了翻译的创造性叛逆。根据谢天振的理论,在文学翻译中,既可能出现译者有意识的创造性叛逆,也可能出现译者无意识的创造性叛逆。创造性叛逆,既是一种可能,也是一种必然。
《金瓶梅》中的许多“天”都具有特别的文化含义,相较于中华文化,西方文化中对“天”的一些含义多有文化缺省。因此,翻译时对文化缺省做适当补偿是必不可少的,而在补偿过程中,艺术再创造或“创造性叛逆”又成为译者难以避免的操作。谢天振提出的译者创造性叛逆的四种表现形式——个性化翻译、节译与编译、误译与漏译、转译和改编——除转译和改编外,在《金瓶梅》两个全译本“天”字的翻译上都有体现,分别举例论述如下。
译者在从事文学翻译时都会秉持自己的翻译原则和追求自己的翻译目标,在遇到含有文化信息的翻译时,翻译策略的选择往往在一定程度上能体现译者的翻译个性。译者个性化翻译的两个主要特征就是归化和异化[7]115-116。芮效卫在传译小说故事的同时,特别注意传达汉语的特殊表达方式和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文化,因而他主要采取的是以源语为中心的“异化”翻译策略;埃杰顿的翻译旨在传达原作的主要思想和再现小说故事情节,表达方式偏向照顾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因而主要采取的是以译语为中心的“归化”翻译策略。
例1:这陈经济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寻思:“我几次戏他,他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间,又走滚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16]357(第二十八回)
芮译:
Ch’en Ching-chi tucked the shoe into his sleeve and thought to himself,“I’ve flirted with her more than once,and she always sounds ready enough; but when it comes to the point,she’s proven elusive. Who would have thought that:
As providence would have it,
this shoe should have fallen into my hands.”[17]216
埃译:
Ch’ên Ching-chi put the shoe in his sleeve. “I have had some fun with that woman more than once.” he thought,“but I have never made quite sure of her. Each time when it has come to the point,she has managed to escape me. Now the Fates have been kind enough to put this shoe in my hands. ”[18]669
此段话描写的是陈经济本就有意勾引潘金莲,碰巧捡到了潘金莲的鞋,不禁感叹上天都在帮助他,想以此威胁潘金莲。“天假其便”意为上天给予的缘分,指难得的好机会。在《金瓶梅》中,这一词语共出现10次,芮译本皆将其处理为“As providence would have it.”(天意如此),providence既有上帝、苍天之意,也有天佑、天意之意,此词的使用既体现了“天”指“上帝”的内涵,也表现了“天”所具有的“运气”的含义,准确表达了“天假其便”的意思。此外,在形式上,芮译用段前缩进的方式凸显成语之义和句子重心,有意引导读者注意这里的表现形式具有特殊性,甚至是在明确地告诉读者,这是一个特殊的具有文化内涵的表达形式,创造性地凸显了这一成语的文化内涵。埃译的处理则灵活多变,对“天假其便”这一表达除3处省译外,还有“At last the Heavens relented.”“It so happened.”“The Fates have been kind enough.”“The Fates were kind to him. ”“As Fate would have it.”“Heaven took pity on her.”“Fortunately, Heaven saved Plum Blossom’s life.”等七种处理,回译为中文多是“命运(上天)眷顾”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之意。以上多种表达只有3处用Heaven表达了“天”字的指称意义,其余均将成语的比喻明示,意译了原文的言内意义,表意正确,平实易懂,贴近译语读者的阅读习惯,但放弃了对含有特殊文化内涵的“天”的阐释,原文传达的特殊文化信息也就随之丧失。埃译以读者为导向,注重受众的思维习惯和阅读方式,便于西方读者接受,但在传达“天”字隐含的特殊文化信息上有所不足。
例2:西门庆道:“就订在初九,爷旦日那个日子罢。”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诞。”[16]507(第三十九回)
芮译:
“You might as well arrange it on the ninth,”said Hsi-men Ch’ing,“the birthday of His Lordship.Make it that day.”
“That is,indeed,the birthday of the Jade Emperor,the Lord of Heaven.”[17]458
埃译:
“Then what about the ninth day?” Hsi-mên Ch’ing said.“Isn’t that the birthday of the Gods?”“Yes,that is the birthday of the Gods.”[18]949
此段描写的是西门庆因儿子官哥儿身体较差,与道士约定天诞日做法祈福的日子。天诞日即农历正月初九,是传说中玉皇大帝的生日。玉皇大帝在中国民间地位崇高,被视为天上的皇帝,诸神的最高统治者。芮效卫采用异化策略,将其进行直译,同时以文内注释的形式将the Lord of Heaven做同位语,再现了原文的文化信息,弥补了文化差异带来的语义缺省。埃杰顿则采用归化策略,将文化意象“天”译成了西方世界普遍认知的神——God。为了表达中国文化中的泛神化,他还将God以复数形式呈现。两位译者在此都进行了创造性叛逆:芮译采用文内注释的方法对“天”所指的“玉帝”(the Jade Emperor)作了解释,这一创造性的增益,消除了读者对the Jade Emperor这一特定名词的疑惑,完整地传达了原文语义,体现了译者对意象的指称意义和言内意义同等重视的翻译观;埃译用西方读者熟知的诸神来表现汉字的“天”,替换了文化意象。将“天诞”的“天”译为Gods,如果排除译者不理解“天诞”含义的可能,这样的处理就体现了他注重译文的阅读感受、不刻意传达原文文化的翻译观。这样的创造性叛逆大大方便了读者的阅读,但在文化信息的传达方面却有所损失。
节译是译者根据创作意图,对原作进行删减,有选择地进行的翻译活动,目的是“为与接受国的习惯、风俗相一致,为迎合接受国读者的趣味,为便于传播,或出于道德、政治等因素的考虑,等等”[7]120。节译对原文选择或删减的程度有大有小,有的是对原文成章节节选后的翻译,有的是在翻译时有选择地删减省译。本文把节译和省译视为意义相同的概念。我们讨论的《金瓶梅》两个译本,都是较为严格的全译本,基本没有成章节或成段落的删节,但是,出于翻译目的或翻译策略的考虑,两译本都存在对于某些句子或某些信息的节译现象。对相关“天”字的翻译,芮译未发现节译现象,埃译则有不少的节译处理。
例3:常怀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正直清廉民父母,贤良方正号青天。[16]113-114(第十回)
芮译:
He constantly harbors
a loyal and filial heart;
He is always motivated by
humane and kind considerations.
…
Correct and upright,of absolute integrity,
he is the father and mother of the people;
Worthy and good,square and proper,
he deserves the epithet“Azure Heaven.”[19]190-191
埃译:省译。
此段是对府尹陈文昭的描写,因其清廉公正被称作“青天”,这与下文公堂对峙有重要关联。下文中,武松因杀人被逮捕,在公堂上为自己辩解时称呼府尹陈文昭为“青天老爷”。“青天”一词本义为没有乌云的天空,公正不阿的官员被喻为“青天(老爷)”。在中文语境下,这一词语的含义深入人心,而在英文语境下,并没有将清官誉为青天的文化传统,读者缺乏相关背景知识,肯定会出现一定的文化缺省。芮译本中的“青天”一词,所见均译为Azure Heaven,读者通过上下文不仅会对源语文化的“青天老爷”有一定的理解,而且会对中国文化中的“天”产生自己的理解。在埃译本中,译者将关于“青天”一词来源的一整段文字省译了,在下文遇到“青天老爷”一词时,则直译为My Lord of the Blue Heavens,且并未作任何解释。这不免让读者疑惑,为何会出现“青天的大臣”。这一段描写的中心词是“青天”,也是对“青天”一词的阐释,省译后就等于放弃了对“青天”这一富含文化隐喻的名词的传译。而这个词并非仅出现一次,让人敬仰和爱戴的人物形象又是由“青天”这一词汇来体现的,不对它作出适当的翻译(意译或直译加注等),会给读者的后续阅读带来理解上的障碍,影响小说的表现力。节译属于译者有意识的创造性叛逆[7]120,节译是否到位,是否合适,需要读者的检验。节译得不恰当,会使前后文信息脱节,缺乏呼应,造成语篇衔接不紧密的问题。译者此处的节译,对上下文的关联有失考虑,更为重要的是,“青天”在故事的表达中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词语,缺少了这个隐喻,不仅会造成上下文的语义不连贯,还会影响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并直接影响读者的阅读效果。芮译本在此处中规中矩,保留了原文对于“青天”的描述与解释,将“青天”译为Azure Heaven,以一个特殊的专有名词表达了原文的特殊文化内涵,并贯穿始终地用它翻译“青天”一词,上下文连贯,更值得推崇。
例4:万事从天莫强寻,天公报应自分明。[16]1253(第八十一回)
芮译:
All things are determined by Heaven,there is no point in seeking to alter them;
The Lord of Heaven’s control of just retribution is both clear and inescapable.[20]
埃译:省译。
这是第八十一回回前诗的前两句,各含一个“天”字。“从天”即要遵循万事万物发展的规律,“天公报应”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告诫人们要以社会中约定俗成的纲常伦理和道德标准行事,否则就会受到天的惩处,封建说教色彩浓厚。芮译本将此诗用对应的诗体全译了出来,并明确传达了两个“天”的文化意蕴。埃译本将整诗删节不译。这种有意识的删节,就是一种创造性叛逆。从译者的翻译目的来看,他更关注的是故事情节。这首诗是对西门庆死后其奸奴侵占财产的概括与评价,开头两句表达了作者对此事的不平。单从故事情节来看,将此诗省译确实无伤大雅,不影响后续的阅读,这种处理不论是从翻译的策略方法上,还是从读者的接受效果上,都是可以理解的。翻译目的引导下进行的创造性叛逆虽然有违传统的“信达雅”翻译理念,却是文学翻译常见的一种方法。
个性化翻译和节译从本质上来说,都是译者根据自己的翻译策略和翻译目的主观选择的翻译方法,是有意识的创造性叛逆。误译和漏译则不是译者主观为之,而是因为译者对原文的意义及文化内涵的误解或表达失误造成的。在《金瓶梅》译本中,两位译者都有不同程度的误译。“绝大多数的误译与漏译属于无意识型创造性叛逆”[7]117,误译源于译者的文化理解错误,“鲜明、突出地反映了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扭曲与变形”[7]117。误译和漏译虽然不是文学翻译的常态,但在许多文学翻译中却难以避免。
例5:金莲道:“贼小肉儿,不知怎的,听见干恁个勾当儿,云端里老鼠——天生的耗。”[16]244(第二十回)
芮译:
“You lousy little piece!”said Chin-lien.“I don’t know why it is,but whenever you get wind of a job like this,you seem to think it’s:
Like a rat stationed in the clouds:
The‘furry pest’Heaven has to offer.”[19]404
埃译:
“Look at those young rascals,”Golden Lotus cried.“Why are they doing this?They are like rats flying in the skies.”[18]477
这句话是潘金莲笑骂庞春梅天生就喜好喝酒的这一习性。歇后语“云端里老鼠——天生的耗”,“云端”指天上,“耗”谐音“好”(动词,四声),指庞春梅天生喜好干这种事。芮译将“天生的”译作“Heaven has to offer.”(天赋予的),较为生动准确;埃译在此处只译出了前半部分,漏译了有谜底揭示意义的后半部分,对“天”的文化信息的漏译或者说“欠额翻译”造成信息缺失,影响了读者对原文信息的接收和理解。这是漏译造成的创造性叛逆,没有给作品的翻译带来积极效果。
例6:这来旺儿告道:“望天官爷查情,容小的说,小的便说;不容小的,小的不敢说。”[16]327(第二十六回)
芮译:
“I hope Your Honor will look carefully into the matter,”pled Lai-wang.“If you permit me to speak,I will presume to speak.If you don’t permit me to speak,I will not presume to speak.”[17]167
埃译:
He knelt down and pleaded:“If you,heaven-born officers,will permit me to speak,I shall be able to explain everything;but if you will not,I dare not say a word.”[18]611
此段描写的是小厮来旺儿因犯错受审,向官员夏提刑求饶的情景。“天官”是古代中国神话中的天神,“天官爷”是对官员的尊称。芮译中,Your Honor有“法官大人”之意,理解正确,埃译heaven-born officers(天生的官员),似乎认为“天官”有天赐之意,夸大了“天”的作用,错误传达了原作的指称意义。误解造成了误释,误释造成了误译。无意误译是译者对原文语言或文化的误解与误释,有意误译则是译者为达到某种目的或诉求故意为之。不管是有意误译还是无意误译,都是对原文的歪曲,都是译者翻译中的“创造性叛逆”。这种误译有两种可能的结果:一种是不但歪曲了原文形式或内容,也同时歪曲了原文的意义和文化信息,无益于读者的理解;另一种是虽然歪曲了原文的形式或内容,却在一定程度上传达了原文的意义或文化信息,有助于读者的理解。
通过对《金瓶梅》两英译本中文化负载词“天”的翻译分析,发现两位译者对“天”的翻译都有一定程度的创造性叛逆。芮译为体现源语的文化内涵,创造性地对“天”的句式进行段前缩进、对词义进行直译加文内注释,这些举措既对原文的形式与内容有一定的改变和增益,又在帮助读者理解小说内容的同时传达了“天”字所蕴含的文化信息,促进了文化的传播,是合理的创造性叛逆。埃译为适应目的语读者的文化背景和语言习惯,在涉及“天”字的翻译时,用了省译的方法。这样的处理使译文流畅易懂,但因为“天”字的含义在英语中有文化缺省,译者的处理方式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理解上的障碍,甚至造成读者的误解。另外,埃译还对“天”存在无意识的叛逆现象——误译和漏译,这多是由于译者对有关“天”的相关文化内涵缺乏了解造成的。由于译者的文化背景、审美标准和生活习俗的差异,创造性叛逆在翻译过程中不可避免,特别是对于某些含有文化信息的文化负载词的翻译。翻译中的创造性叛逆是否合适,需要辩证看待。创造性叛逆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削弱对原文忠实度的同时,也促进了读者的理解,甚至提高了阅读效果。译者在运用这一翻译方法的时候,一定要审慎把握这一翻译行为的度,在传达作品文学内涵的同时也努力体现作品蕴含的文化信息,以达到文化交流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