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赟赟
(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庾信在诗文写作中创造了大量“树”意象,并由前期繁盛之“树”转为后期的“移树”“枯树”,极富象征意味。学界历来对庾信及其诗文关注较多,研究所涉问题较为全面,探讨也相对深入,但鲜有论者关注其意象问题,目前仅有臧清《枯树意象:庾信在北朝》、林怡《论庾信对植物意象的应用——以“桂”为例》、胡悦《庾信赋中桃意象的嬗变》、焦燕的硕士论文《庾信诗赋意象论》等专论这一问题。以庾信诗文中的“树”意象为主线,梳理其由前期繁茂之“树”转为后期“枯树”的具体呈现及生成机制,有助于理清庾信前后诗文风格的变化及成因,为庾信文学研究提供新视角。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人,其祖上“七世举秀才,且珪且璋,五代有文集。贵族华望盛矣”[1]卷首,滕王逌原序,51。庾信之父庾肩吾以文才闻名,“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记”[2]卷83,列传71,文苑,庾信传,2793,在梁代具有很高地位,庾信祖父及两位伯父在文学方面亦有不俗造诣。在这种书香世家的熏染下,庾信自幼聪敏俊迈,文才出众。当时梁朝政局稳定,梁武帝对文学才士推崇有加,庾信因得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文学才能。《北史·庾信传》载徐摛、徐陵父子及庾肩吾、庾信父子并为抄撰学士,“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既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都下莫不传诵”[2]卷83,列传71,文苑,庾信传,2793。同时,庾信还常与梁朝君臣酬唱应答,备受礼遇。这种人生体验自然成为庾信诗文写作的内容,由此他创作了大量描写贵族生活、宴饮出游及自然环境的文学作品。但也因此,庾信诗文写作的题材相对单一,缺乏丰富的生命体验和深刻的思想内容。
这一时期,庾信的诗作主要有《和咏舞》《梦入堂内》《咏画屏风诗》《奉和山池》《七夕》《梅花》《杏花》《咏羽扇》等,赋作有《春赋》《七夕赋》《灯赋》《镜赋》《鸳鸯赋》《荡子赋》等。以上虽有部分咏物抒情之作,但大多辞藻秾丽,笔力纤弱,论者一般将其归入“宫体”之作,对其持批评和否定态度。如李延寿《隋书》批评徐陵、庾信等宫体作家:“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3]卷76,列传41,文学,1730在这些作品中庾信广泛运用各种意象,尤其是“树”意象,书写自己的生活体验与精神状态。
意象具有主体性,作家和艺术家在进行文艺创作时,融合自己的人生经验、心理、趣味、气质、情绪、情感及思维等主观因素,对客观物象进行联想和想象,并加以改造、变形和重新组合,从而创造出新的艺术形象[4]120。无忧无虑的宫廷生活,令庾信颇为自适,其眼中所见之景,笔中所述之象,如梅花、杏花、杨花、石榴、蒲桃、香草、杨柳等,皆清丽明朗,富有生机,展现出梁王朝的兴盛气象。《咏画屏风诗》二十四首[1]卷4,353-360,均为描写屏风上的绘画之作,其中有七首写到树,即“今朝梅树下,定有咏花人”(其四)、“徘徊出桂苑,徙倚就花林”(其九)、“半城斜出树,长林直枕河”(其十五)、“上林春径密,浮桥柳路长”(其十七)、“路高山里树,云低马上人”(其二十)、“水光连岸动,花风合树吹”(其二十一)、“古松裁数树,盘根无半埋”(其二十二)。这组绘画多为皇家宫苑、兰池游赏的场景,是庾信最熟悉的生活环境,梅树、桂树、柳树、松树等意象,分别与周围自然景色构成清丽淡雅的山水画,而风景之美正折射出庾信心境的悠然自得。
又如《奉和山池》诗:“乐宫多暇豫,望苑暂回舆。鸣笳陵绝浪,飞盖历通渠。桂亭花未落,桐门叶半疏。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日落含山气,云归带雨余。”[1]卷3,178此诗是庾信奉和萧纲的《山池》而作。庾信当时为皇太子萧纲的侍从,以才学受到宠信,常出入宫廷,游赏池苑,《山池》描绘的是皇家池苑之景,庾信此诗内容风格与《山池》相似。诗中“桂亭花未落,桐门叶半疏”两句,以精巧构词和工整对句勾勒出清疏雅致的秋景图,与诗中前几句华丽盛大的出游场面形成极大反差。桂花尚未飘落,梧桐一半稀疏,可见正值金秋之际,不似深秋萧瑟凄凉,庾信这里未有伤感之意。皇家宫苑祥和宁静,经常活动于此的庾信,享受着梁朝统治者给予他的优渥生活,没有理由伤春悲秋,而是陶醉于这些美景之中,所以他描绘的是清丽雅致、富有诗意的秋日胜景。在文艺创作中,艺术家将自己对社会人生的体验和感悟投射于客观物象,表达其对人生和社会的深刻认识与哲理思考。庾信此诗的景物描写是他对盛世富贵气象的赞美,亦是其生活经历和内心体验的真切表达。王夫之《姜斋诗话》对情、景关系有如此阐述:“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5]卷2,72“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5]卷2,76。王氏所言“情”和“景”对应“意”和“象”,这是因为客观景物一旦经过作者的联想想象及加工组合,其原有属性即随之改变,成为包含作家主观情感和审美观念的艺术意象,因此只有“意”“象”合一,才能成为意象。原本客观的桂树、梧桐,在寻常诗人眼中含有萧瑟凄清之意,但在庾信这里,因其内心明媚疏朗,消弭了凄凉落寞,反而给人以祥和宁静之感,所以艺术意象的审美内涵随着主体情感的变化而变化,“意”“象”达成合一,“桂树”“梧桐”由此成为蕴含庾信审美情感的艺术意象。
除了以上诗作,庾信前期的赋作和骈文也有关于“树”意象的描绘,如《春赋》《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等。《春赋》全文色彩明丽,情调柔靡,将贵族妇女的游春场景刻画得极为细腻。赋中“二月杨花满路飞”“金谷从来满园树”[1]卷1,74等句,描写满园灿若云霞的桃树和飞花满路的杨树,组合在一起,交织出灿烂芬芳的盛春之景,繁盛的树木象征春天的生机活力,充满希望,富有生命力。又如《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杨柳共春旗一色”[1]卷1,4“桐垂细乳”[1]卷1,9等句,杨柳、梧桐是春天萌发的新树,是新生命的开始,也是繁荣生机的象征。庾信骈文《至仁山铭》又有言:“真花暂落,画树长春……菊落秋潭,桐疏寒井。”[1]卷12, 699画上永远常青的树木,给人美和希望,但现实中的花却不会永远开放,而是有开有落;深秋的菊花凋落在秋潭之中,笼罩在寒井之上的桐叶也逐渐稀疏。庾信将山间景物描写得如诗如画,清幽静谧,引人玄思。无论是画中之树,还是现实之树,花落而树犹在,象征事物的自然交替,而人的生命亦是如此。“对于创作主体来说,(意象)就是作家、艺术家通过对客观事物的感受、认识和体验,以主观的审美情趣对客观的审美对象加以改造,使内在的‘意’与外在的‘象’融合成为有机的统一体,在头脑中形成的意象”[6]12。庾信文中之树已非自然界客观之树,而是成为蕴含其对生命、对自然万物的哲理性思考与审美体验的艺术形象。如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所称:“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7]358总之,庾信前期作品中的桃树、杨树、梅树、柳树、松树、梧桐、桂树等,多以清新明丽的形象进入读者视野,展现蓬勃的生命力,给人以明媚之感,启发人对自然生命的思考,是庾信前期悠然心态的自然呈现,是融合其生活体验和生命体悟的审美意象。
在文艺创作和审美活动中,审美意象随着审美主体内在情感、思想、情绪和心理的变化而变化。审美意象具有无限的时间跨度和无穷的空间幅度,具有极丰富的思想容量和生活容量[4]121。创作主体在经历了社会和人生的重大变迁之后,其眼中所见之景,心中所想之象,以及思想情志和审美观念皆有可能发生改变,其所创造的文学意象也随之改变。文学史上一般以庾信出使西魏为界,将其作品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仕北之后,庾信的文学创作在题材、风格等方面发生了很大变化。在题材上,庾信反复抒写自己的故国之思、身世之感以及与亲友离别之痛。在风格上,庾信摆脱了早期的香艳绮靡,所作多为清新流丽、苍劲老成、慷慨深沉之篇。而庾信诗文中“树”意象的变化,更直观体现了其不同处境中的心境变迁。前期作品中那些富有生机的树意象,在后期变成了移树、枯树、枯木、落木、半死之树等,处处透出衰残、悲伤之意。这类树意象的频繁出现,是庾信对自身命运的写照以及生命意识的觉醒,透过它们即可感知其内心的挣扎、矛盾与痛苦。而这些枯树意象在不同作品中,又呈现出多种风格和面貌,折射出庾信的不同心境和情感内涵。
“夫诗本以言情,情不能直达,寄于景物,情景交融,故有境界”[8]论宋诗,37。作诗不宜直接抒情,直言便失意趣,寻求与内心情绪相合的外物,将情感与外物融合,情景交融才能使诗歌含蓄蕴藉,富有意境,也即“意象中取自外物的形貌,又能与内心的思理相吻合。审美意象是由情感触发想象,达到心物交融的心理成果,包含感知、情感、想象、理解诸多心理功能的和谐活动”[9]44。古语有言“树移死”,树木改变生长位置,便会伤根,而根是树的生命之本。中国人自古便有浓重的乡土观念,故而游子离开故土常有身世飘零、无所归依之感,与不喜移动的树木极为相似。因此在诗文创作中,作家习惯将树与人联系起来,通过对树的铺叙描写寄托自己的思乡情怀,树被人格化了,成为具有广泛象征意义和审美内涵的艺术意象。
羁北期间,北周明帝宇文毓和武帝宇文邕皆喜好文学,庾信自身又文才出众,除了王褒,基本无人能敌,因而庾信官职一再晋升,迁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并封临清县子,可谓身居显贵,极尽恩宠。但庾信所在的家族世代习文,家风纯正,为文、立家皆以儒学为根基。受此家风濡染,庾信也极为看重家族声望和个人名节[10]175,儒家士君子的忠君爱国思想深入骨髓。因此,在北朝所受荣宠越多,贰臣身份愈让庾信感到耻辱,但这种隐痛无法向人言说,常人也难以感同身受,他只能诉诸诗文,通过艺术作品发摅内心复杂的情绪。他反复塑造“移树”意象,借“树”被移的遭遇,暗喻自己流寓北地的境况,揭橥心底的隐痛和无奈。苏珊·朗格曾言:“艺术品作为一个整体来说,就是情感的意象”[11]129,是“一种充满了情感、生命和富有个性的意象,一种诉诸于感受的活的东西”[11]134。庾信借“移树”意象暗喻自己的人生处境,是对内心真实感受的艺术化呈现,是其审美情感的外化。
具体而言,如庾信《移树》诗:“酒泉移赤柰,河阳徙石榴。虽言有千树,何处似封侯。”[1]卷4,381被迁移的赤柰树和石榴树,离开原本生长的土地,成了无根之木,庾信认为自己离开南朝,正如被移之树,余生只能漂泊他乡,无法返归故土,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又如其《咏树》诗:“枫子留为式,桐孙待作琴。残核移桃种,空花植枣林。”[1]卷4,365写有枫树、梧桐、桃树、枣树四种树木。枫树结的子要留作占卜之用;桐树新生的小枝将制成古琴;桃树是“残核移种”,如同庾信因家国衰亡而流落北地的悲惨境遇;枣树是“空花”,无法结果,亦如庾信孤身飘零北方,无所依靠。树木无论是否开花结果,终归要被移、被砍,凋落残败,诗歌看似咏树,实则以树喻人,以几种树木的不幸遭遇比喻自身颠沛流离的悲凉境地。
寓北期间,庾信交游甚广,除了与陈朝尚书周弘正以及同样流寓北周的南朝旧友王褒交往频繁,他还与裴政、颜之仪、庾季才、萧大圜以及北朝不少王公贵族有很深的交情。北周宗室滕王宇文逌、赵王宇文招等文学修养均较深厚,对庾信赏识有加,关怀备至,这些交游活动频繁出现在庾信后期诗赋中。离开故国,留居北所,亲朋陪伴或许带给庾信些许安慰。然而有聚即有散,有相交即有相离,离别是人生常事,庾信常常送别亲友,并将其写入诗文。这类作品也出现了一些树意象,庾信以树之孤苦表达自己的悲寂之感。
《奉和赵王西京路春旦》是庾信奉和赵王宇文招而作,诗中“杨柳成歌曲,蒲桃学绣文”[1]卷4,297,以杨柳当作送别友人的歌曲,寄托与友人别离的不舍,感情细腻动人。又如其《送周尚书弘正二首》:“惟愁郭门外,应足数株松。”[1]卷4,370周弘正作为陈朝尚书,需到长安接回被掳的太子陈顼,此诗即写于弘正由长安返陈之时。弘正在长安期间,与庾信交往甚密,情谊深厚,至交分别,不知何时再见,庾信极度感伤,而他更悲伤的是自己将终老于长安,将来能陪伴自己的,或许只有长安城外的几棵松树,孤苦悲凉之意顿生,所以松树不再是纯粹的自然之树,一经庾信之手即变成蕴含其情感内涵的树意象。亲人逐渐离世,好友南归故土,自己独留北地,孤独凄凉与日俱增,耻于仕周的念头渐生,终老异乡的悲伤难消,庾信心境极其复杂。又如《别庾七入蜀》是庾信与庾七分别的一首诗。庾七具体是谁,无法断定,庾信还有一首《和庾四》诗,因此庾四、庾七大概皆是庾信的宗亲,与庾信一样羁留北朝,且与庾信情同亲兄弟。此诗后四句为:“山长半股折,树老半心枯。由来兄弟别,共念一荆株。”[1]卷4,324“树老半心枯”是说自己像树一样年老心枯,“由来”两句借《续齐谐记》“田真兄弟三人分财产”之典,申明兄弟亲情的难能可贵,紫荆树亦比喻兄弟之情,庾信借此表达其与庾七不忍分别的沉痛心情。
庾信羁留北地长达二十八年,直至去世,他始终未得返归南朝。虽然北周统治者及皇室诸王对他颇为优待,但北朝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乡,他一直有种隔阂感。一方面,北朝整体文化水平不如南朝,与梁朝君臣的文学酬唱活动在北周难以实现,庾信常感失意落寞。另一方面,北方气候与南方相差甚大,北地的严寒干燥令他怀念温暖湿润、风景如画的江南。其《望渭水》诗曰:“树似新亭岸,沙如龙尾湾。”[1]卷4,377写作此诗时,庾信已久居北地,对故土的思念日益加深。看到渭水,他倍感亲切,不由想起江南之景,渭水之树如同江南新亭岸边的树一样清新怡人,故而他回归江南故国的愿望更加强烈。
乡关之思是庾信后期诗文创作的重要主题。李延寿《北史·庾信传》称庾信“虽位望通显,常作乡关之思”[2]卷83,列传71,文苑,2793。故乡的一草一木,乃至任何与故乡有关的人、事、物,皆能勾起庾信的思乡之情,因为这种思念深入骨髓,无时不在。在艺术创造中,作家或艺术家受审美对象的感发,将自己的情欲情绪通过意象—想象活动释放、宣泄,构成意象和意象体系,进而将其物质形态化,成为艺术品[9]110。庾信由树引发对自身处境的感慨,进而勾起对故土的回忆,并通过创造树意象来释放自己的情绪,而树意象也成为其作品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读者在阅读其作品时,受到树意象的感发,亦可重新体验其创作时的心境,并同时唤起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这也是经典作品更易引发人类审美认同而流传不朽的深层原因。
《拟咏怀》二十七首是庾信后期最有名的诗作,以抒发乡关之思和感叹身世为主,风格苍劲沉郁,其中几首亦借助树意象来抒写情感。其一:“风云能变色,松竹且悲吟。”[1]卷3,229“松竹”比喻有节之士,风云易变,松竹为此悲哀,庾信认为自己去梁仕周,远无松竹般的坚守,对自己失节感到耻辱,对梁朝旧主深感愧疚。其七:“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1]卷3,233期望枯木能填平东海,盼望青山能阻断黄河。庾信借《山海经》和《水经注》中两个典故,申诉自己渴望南归的强烈愿望。同时,两个典故又暗示自己的希望无法实现,因为精卫填海、青山断河皆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他明知不可实现,却又不自主地幻想。“枯木”象征庾信自己,但即使是枯木,他仍然期望竭尽所能为回归故土做出努力,所以庾信后期经常处于这种希望与绝望反复交织的矛盾心境。其二十一:“独怜生意尽,空惊槐树衰。”[1]卷3,244此诗写于江陵陷落,梁元帝被害之后,庾信惊闻这一切的发生,却无能为力,由槐树的衰败联想到梁王朝的衰落,而自己也如槐树逐渐衰残,悲痛难以言表,只能连连哀叹。其二十二:“南国美人去,东家枣树完。抱松伤别鹤,向镜绝孤鸾。”[1]卷3,245庾信将自己比作由南国出嫁却不能回娘家的“美人”,又如离家的“别鹤”“孤鸾”,生动展现其孤身一人流落北地无法返归的伤心无奈。其二十三:“徒劳铜雀妓,遥望西陵松。”[1]卷3,246“铜雀妓”典出《曹操集·遗令》,曹操临死前,令婢妾与伎人铸铜雀台,并嘱咐她们“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12]文集卷3,64。梁元帝葬于津阳门外,遥望如西陵,松树是梁元帝墓前的松树,庾信遥望西陵,悲痛、无奈、思念等等情绪交织,松树由此成为凄苦悲凉的树意象。
《北园射堂新成》诗云:“空心不死树,无叶未枯藤。”[1]卷3,277身在北朝,庾信无法像在南朝那样自由,他将自己比作空心不死之树,无叶不枯之藤,对回到南朝往日的生活仍抱有幻想。又如《慨然成咏》“交让未全死,梧桐唯半生”[1]卷4,340,《连珠》“譬之交让,实半死而言生;如彼梧桐,虽残生而犹死”[1]卷9,611,庾信反复以半死梧桐这一意象自比,梧桐半死亦如他对人生逐渐绝望,但又绝而未绝的矛盾痛苦[13]74。《伤往》“还是临窗月,今秋迥照松”[1]卷4,382,窗前的月还是旧时之月,明朗地照着松树,而自己早已历尽沧桑,心灰意冷。
庾信后期的赋作多是“托物抒情,寄慨遥深”[14]300之作,他在赋中频繁使用枯树意象表达对故土的思念和对南归的渴望。其最有名的《哀江南赋并序》有多处关于树意象的描写,如“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1]卷2,99,是说滞留北地的人再也见不到南国故土的柳树,借“移柳”之典隐喻亡国之痛。再如“辞洞庭兮落木”[1]卷2,157,当时西魏兵力强盛,攻进梁朝,梁军抵挡不住,最终败落,江陵士民惨遭屠戮掳掠,庾信不得已流落北朝,如同凋零的树木离开了洞庭湖,以“落木”喻己身,是其遭遇国破家亡和被迫流亡的沉痛诉说。《伤心赋》同样有“悲哉秋风,摇落变衰”[1]卷1,58句,既是对秋天树木摇落变衰的感叹,也是对自己身世遭遇的悲慨。
《枯树赋》更是直接以“枯树”为题,是庾信描写枯树意象最多的作品。文章开篇以殷仲文“此树婆娑,生意尽矣”[1]卷1,46的感慨切入,枯槐意象紧切赋题。中间部分铺写了多种树木及其遭遇。最后又以《淮南子》“木叶落,长年悲”及桓温“树犹如此,人何以堪”[1]卷1,53的哀叹结束全篇。赋中写有白鹿塞的贞松、青牛的梓树、销亡的桂树、半死的梧桐、枯杨、枯槐、樗、枯桑、松子、古度、平仲、君迁等各种树木以及与树有关的典事,创造了一个庞大的枯树意象群。北方的贞松和文梓根深叶茂,生机勃勃,而桂树、梧桐从原产地移植到皇宫苑囿,享尽荣宠,却逐渐萧瑟枯萎,因为它们离开了故土,悲伤绝望,久之便失去了生机。庾信以树喻己,嘉树被移正如自己被迫离开梁朝而流落北周,因此常怀乡关之思,心情抑郁苦闷,如同枯树一样年老衰飒,毫无当年在梁朝时的意气风发。
庾信《枯树赋》在后代引起了众多文人和艺术家的关注,尤其是历代书法家,纷纷书写此赋,成就了多种书法艺术经典。如唐代书法家褚遂良书有行书《枯树赋》,元代赵孟頫又临习褚氏此书,明人董其昌、清人姚孟起等亦临习褚本,清乾隆间书法家钱沣又有楷书《枯树赋》和行草《庾子山枯树赋》。后世书法家反复书写《枯树赋》,不仅出于对此赋艺术水平的认同,更因赋作触动了他们内心相似的情感。他们同情赋中枯树的悲惨遭遇,感慨与枯树有着相同命运的庾信,更联想到自身的处境,因借书法这种艺术形式宣泄内心的情感。可见,即便非处一时一地,不同艺术家也可通过相同或不同的艺术形式,或共同的审美意象来沟通心灵,达到情感的共鸣,也即以艺术为媒介,勾连起多个艺术家超越时空的精神对话。所以在作家、艺术家这里,“枯树”是融合其情感的形象化表现,它有别于客观物象,而是能够引起人们审美愉悦的艺术意象,蕴含丰富的审美内涵,这也是艺术家眼中所见之景、笔中所写之物与常人的不同。
庾信在北朝虽有显赫的官位和声望,但其生活并非如史书记载的那样光鲜亮丽。相反,他在北朝没有实权,只是担任一些看似荣耀的虚职。曾经满腔报国之志无法施展,亡国的创伤,仕魏、仕周的屈辱无法消解,他怀念南朝,深刻体悟到人生无常,期望尽早退隐,回到闲适自然的小园,从山川景物中寻求精神的自由与心灵的解脱,化解现实的苦闷。但想象愈美好,现实就愈残忍,庾信归隐的愿望终究不得实现,他只能在文学作品中反复诉说这种无奈。由此这类作品中的树意象,往往是其设想中隐逸生活环境的一部分,与周围其他景物组成恬静优美的山水田园画。
庾信后期的《小园赋》《拟咏怀》(其十六)《山斋》等诗赋,即是借用树意象来表达隐逸情怀。清人倪璠注曰:“《小园赋》者,伤其屈体魏、周,愿为归隐而不可得也。……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者也。”[1]卷1,19赋中“桐间露落,柳下风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心则历陵枯木”[1]卷1,22—23等句的描写,是庾信渴望中的小园风光: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棵,露珠从桐树间落下,微风从柳树中吹来。榆树、柳树、梨树、桃树、桐树等,虽是一片生机,但却只是庾信想象中的虚幻之景,根本无法实现,况且他已年老体衰,犹如枯木,现实境况带给他的只有愁绪满怀,何谈隐逸之乐。以乐景衬哀情的写法,更凸显庾信内心的悲痛。如倪璠所述,与潘岳《闲居赋》、仲长统《乐志论》两文所展现出的超脱隐逸不同,庾信《小园赋》更多是借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倾诉自己的乡关之思及对现实处境的沉痛。
《拟咏怀》(其十六):“横石三五片,长松一两株。对君俗人眼,真兴理当无。野老披荷叶,家童扫栗跗。竹林千户封,甘橘万头奴。”[1]卷3,241此诗可谓是《小园赋》的缩写。诗中的山园小景,是庾信想象中的隐逸居所,横石、长松、荷叶、粟跗、竹林、柑橘等一系列意象,为居所平添了幽静雅致、清新脱俗,这既是对自然环境的客观描述,又象征居所主人的高雅品格。再如《山斋》诗,庾信同样塑造了清幽典雅的山水景观,“圆珠坠晚菊,细火落空槐”[1]卷4,284,是他对自己生命历程的哀叹,而诗中所写自然环境正是其理想的居住环境。总之,庾信在以上诗赋中多次叙写其理想居所,足见其远离朝堂归隐之心的迫切。
在艺术创作和审美活动中,意象是“人心营构之象”[15]易教下,22,是由创作主体的审美思维所创造的,蕴含作者的思想、情感、意绪等心理活动,以及与之相关的事理、意趣,而非客观的“天地自然之象”[15]易教下,22。屈节仕北之后,庾信始终无法忘记自己的贰臣身份,内心的耻辱感与日俱增,想要离开北朝而不得,对故土的思念日益深切。在现实世界中,庾信无法排解这些苦闷、悲痛,只能将其投射于客观物象,通过文学作品排遣内心情感。因此,其后期作品中的艺术意象,尤其是出现较多的枯树、移树、半死之树等意象,并非是无目的随意之象,而是蕴含着庾信强烈的自我生命意识和悲剧人生的审美意象。枯树从外在形态上给人以枯萎、衰败、悲伤、寂寞之感,树木从枝繁叶茂到被折被移,摇落变衰甚至死亡的命运,如同庾信亲历的政治动乱、国破家亡、羁旅不归、屈节仕北的极端遭遇。枯树形象是庾信自我生命的客观写照,是他基于自身遭际对文学意象的有意选择。
庾信之所以选择具有悲剧色彩的枯树、移树意象,还与其受到北方文学风尚的影响有关。当时南北文风差异很大,南朝文风偏纤巧华丽,注重文章形式,北朝文风豪放粗旷,朴质浑厚。庾信由南朝转入北朝,在北方生活长达20多年,在南北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中,他受到北朝文风的影响,思想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尽管庾信一直渴望南归,但在长期的北方生活中,他逐渐消除对北方的偏见,把北方文风的现实精神、刚健质朴的风格和自己创作中原有的绮丽清新结合起来[16]51,由前期反映宫廷生活的狭窄题材,转入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极大充实了写作内容,呈现出苍凉雄健、悲怆老成的风格,杜甫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17]卷9,戏为六绝句,2501即是此意。清人倪璠亦称:“南朝绮艳,或尚虚无之宗;北地根株,不祖浮靡之习。若子山,可谓穷南北之胜。”[1]卷首,倪璠题辞,3所以庾信后期的创作可谓融合了南北方文学之长。同时,仕北后的庾信不再有早期宫苑生活的怡然自得,而是常怀悲伤哀怨之感,因此在写作中,其内心郁积的情感常从胸中喷涌而出,由此形成“以悲为美”的创作格调。
庾信“以悲为美”主张的表现,还体现在他对一些历史人物及其作品的评价中。其《赵国公集序》云:“昔者屈原、宋玉,始于哀怨之深;苏武、李陵,生于别离之世。自魏建安之末、晋太康以来,雕虫篆刻,其体三变。……遂得栋梁文囿,冠冕词林。”[1]卷11,658庾信反对骈俪文的“雕虫篆刻”,推崇屈宋骚体、汉魏古诗以及建安文学的哀怨之美。庾信后期所作《伤心赋序》亦曰:“至若曹子建、王仲宣……书翰伤切,文辞哀痛,千悲万恨,何可胜言?”[1]卷1,56建安文人曹植、王粲等,在诗文创作中常以哀痛、悲伤为主要风格。在历经几十年的复杂变迁和切身痛苦以后,庾信更能理解屈原、宋玉、苏武、李陵以及建安文人的处境及心态,转而欣赏建安文学的悲愤色彩。庾信后期所撰《哀江南赋》《伤心赋》《枯树赋》《小园赋》《竹杖赋》等,皆流露出悲伤哀怨的情感基调,“以悲为美”成为其后期文学创作的主导思想。
庾信反复选取枯树意象,即是对“以悲为美”创作主张的践行。如其在诗赋中,多次化用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18]卷6,119的意蕴,以“落木”意象表达悲哀、悲伤的感情基调。如“辞洞庭兮落木”(《哀江南赋并序》)、“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拟咏怀》其十一)[1]卷3,236及上文提到的“抟风卷落槐”(《晚秋》)、“丘杨一摇落”(《伤王司徒褒》)、“骇猿时落木”(《从驾观讲武》)等。透过枯树意象,即可感知庾信内心的痛苦与悲怆,领略他对自身遭际的怨愤与无奈,枯树意象由此蕴含浓厚的悲剧意蕴,并极大强化了庾信后期诗文的感染力和审美张力。钱钟书《谈艺录》所说“晚制善运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穷而后工,老而更成”[14]300,可谓是对庾信后期创作的准确总结。庾信后期诗文也确实更受论者推重,乃至成为后世文人反复吟咏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