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家袁涤庵生平事迹钩述

2022-03-17 13:10
关键词:袁氏藏书

唐 微

(绍兴图书馆,浙江 绍兴 312000)

袁涤庵(1881—1959),名翼,谱名兴忠,又名鸿缙,字涤庵,晚号剡溪老人,浙江嵊县(现嵊州市)上碧溪村人。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留学日本,毕业于大阪高等工业学校化学科。回国后任绍兴府中学堂监督。宣统元年(1909)应部试,出任江南制造局农工商部技正。辛亥革命后,任教天津高等工业学堂,为奉天造币厂技师。民国三年(1914)任甘肃省镇番县知事,颇有政声。后弃官从商,兴办实业,投资煤矿及纺织业,又集资创办北京首家有轨电车公司,成为京津地区知名实业家。袁涤庵还是一位藏书大家,藏书堂号为济美堂,藏品以珍稀善本、舆图、书札为特色,尤重史部方志,被称为“方志收藏第一人”。殁后藏书尽数奉献国家,藏品被故宫博物院、中国科学院等多家公藏机构珍藏,其中的宋刻本《资治通鉴纲目》,现为浙江大学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袁涤庵一生经历了清末至新中国成立多个历史时期,横跨学、政、商三界,可以说是贯穿整部中国近代史的人物。这么一个曾经声名赫赫的人物,各类藏书家文献却是鲜见记载。2017年,笔者为绍兴一中馆庆120周年搜罗文献时初次注意到袁涤庵,之后一直致力于其资料的收集和整理。值此袁涤庵诞辰140周年之际,本文谨通过方志、家谱、相关人物诗文、信札、手稿、档案等文献资料的梳理考证,就其生平事迹,特别是藏书方面的成就略述一二,以志纪念。

一、创建校舍,嘉惠后学

绍兴府中学堂是袁涤庵自日本留学回国后任职的首站,任期为1906年12月至1907年10月,时间虽不长,但功绩甚巨,影响至深。

绍兴府中学堂的前身是1897年山阴乡绅徐树兰创建的绍郡中西学堂,此举乃创绍兴普通教育之始,五年之后,为配合学堂教育,徐树兰又在古贡院创办古越藏书楼,使之成为中国近代第一座具有公共图书馆性质的私人藏书楼。1900年,蔡元培自京返乡后经徐树兰力邀,任绍郡中西学堂总理(校长),积极推进新式教育,学堂改名“绍兴府学堂”。后因学校新旧两派之争,蔡元培辞职。1902年春,校舍迁至龙山书院。1906年,学校改名为“绍兴府中学堂”。是年12月,绍兴府属八邑劝学所总董齐聚府学,协商办学事宜。会上有人提议,龙山校舍系书院改设,不便管教,而仓桥试院房舍众多,改建学舍甚为合宜[1]。于是一致决议于次年春于新址开工建造校舍,而建筑费用,由八县劝募。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27岁的袁涤庵被公推为学堂监督。此后,该学堂的监督都由八邑劝学所公推产生,成为定例。

袁涤庵是典型的实干家。《绍兴府中学堂工程征信录》中提到他,有“英年之能办事者也”的评语[2]。他就任监督后,夙夜兢兢,投身于工程建设。仅数月时间,就陆续筹措到4万余元款项。在他的主张下,之前借用的龙山书院旧址改为师范传习所,由此开创了中学与师范并行的办学新格局。此事经学界公议,签定合同,并禀请当时抚宪提学司批准立案,由会稽劝学所总董杜子楙担任工程监督。

1907年秋天,仓桥试院新校舍竣工。该校占地50亩有奇,宿舍、膳厅、教室、调养室、办公室等设施一应俱全,且外观壮丽,质量坚实。30余年之后,抗战时期侵华日军曾对该校进行数度轰炸,炸毁校舍房屋数间,然均未直接摧毁各室,其主体建筑一直保留到上世纪90年代才被拆除。现绍兴一中初中部“鲁迅工作室”所在阁楼,即为当时建筑,历经一个多世纪仍能完好保存,实赖当年袁涤庵主持建造之功。

除了校舍工程,袁涤庵也非常重视学校图书文献建设。他派员赴当时的文化重镇上海添购图书,所置多为新书类书籍,计费2500元。又亲自前往留学地日本,向大阪岛津制作所购置了大量科研设备,如理化仪器、化学药品、博物标本、生理模型以及运动器材等等,均为新式学堂所亟需,由是该校之科学设备,“充实而富有”。据称,直至20年后,该校的资源储备,如硫酸等药品,尚有用之未匮者。

馆舍落成,当年9月迎来了新学期。是年共计招生4个班,116名学生。袁涤庵撰写《试院改建府中学堂记》[3]一文,详述改建经过。校舍建起来了,学校开学了,似乎一切可得欣慰,而事实并非如此,在如此短时间内,建造校舍、购置设备、迎接开学,绝非易事,尽管筹措了大量募金,但还是给身为董事的袁涤庵带来巨大经济压力。又由于性格耿直,“平日语言激烈,得罪人太多”[4],致使受诬陷入“秋案”漩涡,于是年9月底登报提交辞函[5]。

二、弃官从商,兴办实业

清廷科举自光绪三十一年废除后,对于归国留学生仍有每年一科的取士,直至辛亥。袁涤庵从学堂辞职后,于宣统元年(1909)应部试,授工科举人,旋授学部七品京官。民国改元,他一度从政。民国二年(1913)冬,他来到甘肃镇番县(今民勤县)任知事。当地苦贫,厅事楼署久圮,他就贴钱用以修缮,不劳民力,凡事亲为。哀民生多艰,又捐资改善农业种植,同时兴修水利,沿河种植柳树两百余里,绿化兼修河堤。重视开启民智,多方奔走筹划,捐书捐资,劝设国民学校20处。袁涤庵莅任两载,致力改善民生,颇有政声。民国八年《续修镇番县志》称其“振刷维新,盖县令之循良者”。越二年,因母病辞任,当地士绅感念其一心为民,遂立德政碑颂其功德[6]。

后弃官从商,兴办实业。袁涤庵极具经商头脑,时人称其“人中龙”。先是投资煤矿。1922年,他接手管理设备陈旧、技术落后的热河北票煤矿,任总经理。1921年该矿煤炭产量是7716吨,1922年跃升到25808吨,增长了百分之三百;之后连年增长,到了1926年,年产量达到153462吨,实现跨越式发展,在他的管理下,北票煤矿一跃成为当时中国最成功的新式工矿企业之一[7]。之后,袁涤庵又开启建造秦皇岛及上海装卸码头。先后为南京江南水泥公司、唐山启新洋灰公司、天津东亚毛纺厂、仁立地毯公司、山东枣庄煤矿、中兴海运公司等股东或董事。又与丁文江、翁文灏等创办中国地质调查研究所,资助培养了李四光等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地质科学家。

早在1908年,号称十里洋场的上海南京路上已经有了第一条有轨电车。但直至上世纪20年代,北平市尚无公共交通工具,大户人家进出靠马车,普通市民代步者唯有人力车夫。随着城市发展、人口增长,发展公共交通成为亟需解决的问题。于是袁涤庵投资创办了首家北平有轨电车公司,任董事兼总经理。1924年12月17日,北平电车在天安门广场举行通车典礼,中外来宾200余人共同见证了这一非同寻常的历史时刻[8]。

1928年至1929年,袁涤庵投资建设天津航业公司,该公司由久大公司和叶绪耕、袁涤庵等人合资开办。“九·一八”事变后,袁涤庵坚守民族尊严,拒绝与日本侵略者合作,断然关闭北票煤矿,从此隐于北平,开始了以藏书为伴、“买书种树聊娱情”的半隐生活。

袁涤庵自小生长在嵊州,性爱山水,自云“未尝一日忘山居之乐也”。隐居北平后,与西山八大处的证果寺方丈结为挚友,多次出资修缮寺院及周边道路。1934年又在此地建造别墅,即西山著名景观袁氏别墅。好友田树藩在《西山名胜记》中对该别墅有生动描述:“地势颇高,饶有丘壑之趣……房为西式建筑,陈设均佳,花木甚盛。东边山顶有一亭,可以望远。前为花房,一切布置均极适当,洵名园也。”[9]别墅落成后,袁涤庵对于点缀山景亦不遗余力,其间种植山桃数千株,数年后成为桃林一片,花开遍野一如桃花源。又复植松柏数千株,更增景致。临崖处修建“招止亭”一座(“招止”两字取《易经·艮卦》,含“终老”之意),并亲撰《秘魔崖招止亭记》勒石以纪。

兴建别墅的同时,袁涤庵于京郊三家店购田数千亩,种植水稻。又在阜城门外三里许成立“剡溪农场”,聘请清华大学留日植物学家汤佩松为顾问,引进大量进口水果品种进行培植,所产玫瑰香葡萄、水晶梨等甜香可人,而水蜜桃丰硕多汁,尤为擅名,人称“袁桃”[10]。

新中国成立后,袁涤庵受邀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和文史馆馆员,皆以年老体弱婉辞未就。1959年因病逝世,享年78岁。生前挚友陈叔通、邵力子为其主持丧礼。袁涤庵有四子二女。其中三子袁绍文,为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航空工程博士,为中美科技交流作出过杰出贡献。

三、交游广阔,以书会友

袁涤庵生性豪阔,雅好收藏,交游广阔。从北洋政府、民国乃至新中国成立,与各个时期达官显宦、军政要员、金融巨头、社会名流、文人学者,皆有密切交往。近代史上重要人物,如傅增湘、朱启钤、陈沅、汤芗铭、邢端、周作民、杨济成、傅岳棻、洪镕、张謇、章士钊、吴玉如等都曾是袁府座上宾。浙籍名人袁毓麟、沈钧儒、陈叔通、汤寿潜、蔡元培、何燮侯、邵力子、马寅初、李叔同、周氏兄弟等皆与之有交集。这些人多为近代中国之中流砥柱,是曾经影响国家政治、商业、文化发展进程的各行业精英,袁氏的朋友圈几乎可以撑起一部中国近代史。至今我们依旧可以从相关人物的诗书文稿、日记、照片及往来书札中找到片爪鸿泥。因篇幅有限,本文仅记录与藏书相关的三位至交。

前文所述袁涤庵亲撰《秘魔崖招止亭记》,而此碑的书者为袁涤庵的知交袁毓麟。袁毓麟(1873—?),幼名荣润,字文薮,浙江杭州人。1906年毕业于东京法政大学。归国后任《杭州日报》主笔,历任奉天法政学堂教务长、奉天清理财政局坐办、民国国会议员、甘肃财政厅厅长、中国银行代理督办、财政部钱币司司长等职。袁毓麟有诗曰:“忆昔同为泛海游,意气飞扬肝胆剖。”两袁早年同游日本,性情相投,保持了长达四十年的终身友谊。民国五年(1916),袁涤庵从甘肃辞官归来即拜访了老友袁毓麟。次年12月,袁毓麟起程赴甘肃任职,袁涤庵有良马相赠,到西安后,其每日行进皆靠此马,时隔廿年,尚感念此情。民国十一年(1922)12月,受袁涤庵之邀,袁毓麟前往北票煤矿视察,“时矿才初办,正在披荆斩棘中”。又四年,再一次受邀参观煤矿,同行者有傅增湘等人。1928年清明后二日,袁毓麟、傅增湘、张季馥和袁涤庵畅游北京西郊旸台山,时杏花盛开遍三十里,弥望无际,此次雅游被记在《年谱》中。1930年,袁涤庵聘请袁毓麟为北票煤矿监察人。然仅数月,“九·一八”事变爆发,煤矿被迫关闭。之后袁毓麟因投资失败,亏损严重,幸得袁涤庵念及旧情,赠送银钱助其维持一家生计,渡过难关。两袁既是知交,亦是书友,在藏书事业上甚为相投。袁毓麟喜藏旧籍及金石碑帖,自言藏书“百余簏”“购书輙喜”,专注收购经部《易》类古籍、敦煌经卷等,并校勘词类书十余种。袁毓麟有诗云:“老人与我金石交,我与老人性命友。”[11]金石交和性命友,是两人毕生友谊的最好见证。

袁涤庵和近代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傅增湘亦是知交。傅增湘(1872—1949),字叔和,号沅叔,别署双鉴楼主人、藏园居士等,四川宜宾人。在近代古籍收藏与版本目录学领域,堪称一代宗主。傅增湘比袁涤庵年长九岁,或许是两人挂冠归隐后,“闭户不交人事”的心态比较一致,从先前居住的丰盛胡同,到后来隐居的西山别墅,藏园老人都是袁府常客。两人或下棋品茗,或吟诗联句,或共赏珍籍,堪称密友。当时张元济在上海影印出版《四部丛刊》及《百衲本二十四史》,傅增湘为之提供了不少珍贵底本,傅张之间时有书信来往。1924年2月,张元济为出版家族文献,嘱托傅增湘在京留意《涉园杂咏》,该书为张元济祖上张鹤所辑,系清嘉庆间涉园家刻本。为找这部书,傅增湘先后在琉璃厂文英阁书肆跑了五六次,终于觅得,于是托南归的袁涤庵带给张元济,他在2月28日这天致张元济的信中说:“兹先交袁涤庵之便带呈,以慰饥渴。”[12]1932年8月3日,傅增湘致信沈兼士,推荐一位名叫杨承祚的年青人到辅仁大学任教。仅隔五天,又致信陈垣,为同一件事,还是推荐杨承祚。这位杨承祚,不是别人,正是袁涤庵长女袁绍英的夫婿,当时杨承祚刚从美国得硕士学位回国[13]。北京沦陷时期,傅增湘在京城石老娘胡同私家园林,举办“蓬山旧话”雅集,袁涤庵也偶有参与。1941年,袁涤庵举办六十寿辰,傅增湘奉赠《六秩寿言》长诗一首。诗中发出“我既届稀龄,君年亦周六。同怀漆室忧,宁救奔车覆”忧国忧民之感慨,称赞袁有“少竭囊底智,大造生民福”的才能。随着济美堂藏书后之散佚,今天我们能够找到袁氏藏书活动的文献记载极为罕缺,难能可贵的是在藏园老人的这首诗中,留下了“山房万卷书,迟我来共读”的句子[6],这应该不是应酬之辞,而是两公以书会友、以书遣愁,“闲赋”生涯的真实写照。

袁涤庵与另一位目录版本学家、图书馆界前辈,年龄相差27岁的张秀民(1908—2006)亦有一段不同寻常的忘年交。张秀民认识袁涤庵,是因为老乡张乃初的介绍。张乃初是北平协和医学院的细菌学专家,经常来往于袁家,其身份是袁家家庭医师兼医学顾问。张秀民当时住在辟才胡同,每日步行赴图书馆上班,袁府所在的丰盛胡同是他的必经之处。因为张乃和的引荐,慢慢成了袁家的常客,张秀民唤袁涤庵为“袁老伯”,他眼里的袁涤庵“长身玉立,恂恂如老儒”。张秀民的妹妹张全瑛后来就读北京农大,袁氏夫妻视张氏兄妹若已出,在经济上生活上给予了诸多关照。张秀民一度负责北图史部古籍的编目,跟酷爱收藏方志的袁涤庵甚为契合。张在袁家不时能晤见藏界名流如傅增湘等人,聆听他们的高论,寓目稀罕之本。后来张秀民能够写出研究专著《中国印刷史》,成为一代版本目录学家,不可否认,与早年这些出入袁府的目录版本学大家的接触分不开。1992年,归隐家乡的张秀民应《嵊州县志》编纂委员会邀约,撰写了《袁涤庵传》[10],此为袁氏唯一传记,为后世研究袁涤庵及袁氏家族留下了鲜活的第一手资料。撰传时张老已有85岁高龄,在他的笔下,往事历历如绘,情真意重,言辞切切。

四、聚书万卷,专注史部

袁涤庵一生酷爱藏书,藏有古籍数万卷,藏书堂号为济美堂。袁毓麟曾在一首诗中提到了袁氏藏书:“归来万卷恣收藏,琳琅满室媲二酉。世间此福有几人,惟秉德者斯能受。”这里既有对袁氏济美堂藏书丰盛的描绘,也点出了具体时间:“归来”,即袁氏聚书高峰应在归隐之后。

袁涤庵早年所在丰盛胡同住宅,占地数亩,最后一进数间即为藏书室。隐居西山后,他更是把全部兴趣和闲暇时间都投入到了藏书事业上。袁涤庵藏书不以古为贵,而是以史为贵,重实用、重史料,尤为注重史部方志、地图、水利文献及地矿资料等的收藏。时值乱世,昔日王侯、世家大族、知名藏书楼多有藏本散出,袁氏辄不惜重金四处搜求,故其藏本有不少故家旧藏,甚至有来自怡府这样的大家藏本。袁氏交往之辈不乏顶级藏家,所收藏品多经傅增湘、张秀民、张傚彬,以及琉璃厂裴孝先、戴月轩等诸先生掌眼,而邢端、许承尧、张彦生、孙惠卿、吴玉如、刘叶秋等也多有推介。据称,袁涤庵曾藏有《石头记》写本,为极罕本。吴恩裕在《考稗小记·曹雪芹红楼梦琐记》一书中,援引孔祥泽所提供的资料,介绍这部袁藏本:“前八十回尚完整,字极佳,但大小不一律,且或写于账本之上。每一二回分订一册,有眉批、夹批,朱文、墨迹,亦不一律。正文中涂改之迹甚多。八十回后虽无完好之正文,但有备忘性质之纲要,有时用数语说明内容,或记某人与某人有何对话,等等。”该本书套系用纤锦所制,可见藏者之珍视[14]。笔者曾向袁氏后人董奶奶询问此本下落,被告知历经动乱后,此稿散佚民间,下落不明。

袁氏早年留学日本,有理工科背景,又经营实业,所以较普通藏家更具敏锐直觉,这一点也反映在他的藏品选择上。他深知日军侵华后,最终目的在于掠夺资源,为保存国脉,他尤为重视历代舆图及地质矿产资源的收集。古代地图受制绘技术限制,多以孤本形式保存,加之几乎为官藏机构垄断,民间藏本极罕,故舆图的收藏较古书更为不易。经过袁氏的穷索冥搜,加之诸位藏界大佬帮衬,其地图收藏一度达到5000余张[15]。可惜的是,时代变迁,沧海桑田,这批古图已无从考索。

除古地图之外,袁氏还收藏了大量的名人手札。这批手札流传有绪,递经项元汴、朱之赤、宋荦、端方、王懿荣、张廷济,及近代吴湖帆、叶恭绰等名家收藏而终归袁氏,质量上乘,数量可观,极具文献和书法价值。数百封手札得以完好保存至今,背后亦有一番坎坷经历。手札曾藏挚友章士钊处,后归袁氏幼子,也是章士钊养子袁绍良,如今借藏于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2016年,袁绍良从中精选其中251通,辑成《袁氏藏明清名人尺牍》上下巨册,由文物出版社出版[15]。

济美堂藏品中最可为人称道者,是史部地方志的收集。袁氏藏有全国20多个省市各类方志(州府县)数万卷,堪称全国方志收藏之最。尤其重视浙江方志,全省70余县之志几全备。袁涤庵晚年尤以桑梓为念,自号“剡溪老人”,对家乡志书极为上心。嵊县方志,自宋嘉定高似孙纂修《剡录》后,明成化弘治万历三朝,清康熙乾隆道光同治四朝,皆有修纂。明志传本稀见,康熙志存二种,一为清康熙十年张逢欢修、袁尚衷纂十二卷本(称“张志”),一为康熙二十三年蒋炜修、姜君献纂十卷本(称“姜志”),姜志仅藏日本美国,而张志藏于当时的北图。袁涤庵委托在北图工作的张秀民找到此书,据此借钞,以补史阙。袁涤庵不仅收藏、抄录家乡志书,亦关心家乡修志。1934年,牛荫麟、余重耀等人续修《嵊县志》,袁涤庵慷慨助银两千元。

袁氏藏书全部以樟木书箱庋藏,有济美堂专用书签,每年有长达两月的曝书活动,雇请专人专司其职。曾编有《剡溪袁氏藏书目录》一部,张秀民据此目摘钞其中罕见者近百种成一简目。遗憾的是,此两目至今均无下落,以致我们仅能记录吉光片羽,却无法整理出一份关于袁氏藏书的完整记录。

五、劫余珍藏,尽捐国家

袁涤庵一生重义,桑梓情深,对至交、对故友、对家乡人民,皆怀诚挚情谊。他对中国早期革命事业,对近代外派留学生人才培养,对中国近代图书馆事业,皆有担当,慷慨助力。

新中国成立后,袁涤庵对国家文化事业给予高度支持。上世纪50年代,他将珍藏的《大禹导河图》1部、《治河事宜》12册及“康熙坐式彩磁像”一座,经陈叔通作介,无偿捐赠国家。其中《大禹导河图》,原系清宫藏品,后流入民间。该图详细记载了自大禹治水至清朝历代黄河治理、改道图,为自古以来难得一见有比例之手绘图册;《治河事宜》是一部水利专著,为李光地从孙李清时(1706—1768)所著,传世极罕。《导河图》现藏中科院图书馆,而“康熙磁像”为故宫博物院珍藏。故宫另藏有翁同龢书札1通,亦为袁氏所捐。此札记录有晚清名将僧格林沁与太平军作战阵亡等重要史料,弥足珍贵。据袁绍良回忆,袁氏还藏有明李时珍撰《本草纲目》之初版本。初版本草,即明万历二十一年金陵胡承龙刻本,世称“金陵本”,为李时珍在世时梓成,系后世众本之祖本,其珍罕程度不言而喻。上世纪60年代,该书由袁绍良捐赠给当时的中华医学会。笔者在《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中找到中医科学院图书馆藏《本草纲目》(名录号:01798)[16],此书同时入选《世界记忆名录》,是否为袁氏故物,尚待进一步考证。

文革期间,袁家数度遭遇抄家,袁涤庵聚一生心血收藏的古籍散失殆尽,部分珍本一度成为康生私藏。1986年,袁绍文及其兄弟姐妹,将劫后尚存、文革中被抄没而后发还的一部分古籍无偿捐赠给浙江大学图书馆,计22种229册。浙大为之举行了“袁氏家族赠书仪式”,袁绍良作为家族代表出席。之后袁绍文又有百余种近代科技文献及个人手稿、资金等捐赠,浙大专门设立“袁氏工程图书馆”,专室专藏这批藏品。

袁氏家族捐赠的古籍中,以宋刻本《资治通鉴纲目》(存第四十五卷,2册)和元刻本《史记》(一百三十卷全本,32册)二部最为珍贵,堪称国宝级藏品。《资治通鉴纲目》五十九卷,为朱熹及其弟子所撰中国第一部“纲目体”史书,由南宋藏书家郑寅官庐陵时捐俸刊刻。曾经明初开国谋臣、翰林院学士朱昇(1299—1370)收藏,卷末钤有“朱昇之印”白文方印。卷端钤“涤庵藏书之印”“袁涤庵先生赠书”“袁绍良印”“袁一诚印”“尚恭”等袁氏家族印记,另有特殊历史时期所钤康生藏印数枚。是书世无全帙,流传至今的宋版残册亦稀如星凤。《史记》一百三十卷,蒙古中统二年(1261)段子成刻明修本,曾为明书画大家文征明旧藏,首页钤“文征明印”,后归山东聊城杨氏海源阁,书内有杨紹和长跋一篇,钤有“宋存书室”“杨绍和读过”“聊城杨氏所藏”等海源阁藏印数枚。浙大曾专程将这两部书送到上海,请当时健在的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先生做鉴定。顾老给予两书极高赞誉,欣然写下《袁氏赠书记》一文:“其中最珍贵者,一为宋刻《资治通鉴纲目》,一为元中统刻《史记》。《纲目》虽属残本,而字大悦目,刻印精良,纸质亦莹洁,实为稀世之珍。《史记》为著名善本,完整者尤为难得。”[17]2021年5月,浙江大学124周年校庆暨图书馆古籍馆建成开放之际,宋版《纲目》作为该校最具人气“宝藏”之一高光亮相,该书不仅是浙大图书馆所藏唯一一部宋本,也是浙江省内公藏单位中为数极罕的宋版之一。

除此两部外,捐赠藏品中另有清康熙内府刻五色套印本《古文渊鉴》(存18册)亦可称道。是书翻刻颇多,但袁氏藏本系清内府原刻开化纸印本,较为难得。藏品中有4种系地方志,与袁氏藏书以方志为主体特色有关。分别为:清道光刻《敦煌志》(存二至四卷)、清同治十三年刻《扬州府志》(存一至二卷)、清宣统元年刻《[乾隆]狄道州志》(全)和民国绍兴县修志委员会铅印《康熙会稽县志》。袁氏所捐这批古籍,几遭劫难,不少惜为残本,然藏书之水准之高、特色之鲜明由此可窥。

民国二十六年(1937),袁涤庵曾为亡友魏戫刻过一部《寄榆词》,这是笔者所能查到袁涤庵主持刊刻的唯一一部书。魏戫(1860—1826),浙江山阴人。光绪乙酉举人。精通戏曲,系吴梅高弟,梅兰芳、程砚秋等都曾向其学习。其工词律,亦善书,据袁绍良回忆,袁氏藏书“魏匏公常作批注及眉注”。

是书牌记题“剡溪袁氏济美堂刻”,卷末题“仿缩模元大德广信本稼轩词板式”。书系手书上版,板式疏朗,开本宏阔,开卷即给人精雅悦目之感。书末有袁涤庵跋,述编述之缘由:“此祁君景颐写定之山阴魏匏公词也。匏公逝世之明年庚午秋,景颐知余于匏公交甚厚,以此本寄存余处,并函嘱代付影印,今屈指七稔矣。”又云:“挂剑之诺,后死之责,所不容辞。爰亟付印,以饷词坛。”君子重诺,袁公之古道侠心可鉴。

牌记中提到的“元大德广信稼轩词”,即元大德三年(1299)铅山广信书院所刻《稼轩长短句》,这是该书流传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版本,向为元刻白眉,为后世藏家所重。乾嘉时期大藏书家黄丕烈曾藏过此版,几经辗转,后书归聊城杨氏海源阁。据称杨氏从建阁到藏书散出,近百年间得以进入该阁之访客仅为11次14人,借出6次,借以刊刻者4种,其中就包括这部元刻本[18]。王鹏运对该书推崇倍至,曾据之覆刻,并写下绝句一首:“信州足本销沉久,汲古丛编亥豕多。今日雕镌拨云雾,庐山真面问如何。”

借用元大德广信本仿刻友人词集,足见刊刻者眼光非寻常辈,实乃知书懂书之人。是书原刻有红印、蓝印、墨印三种,红蓝印系初印,原书有锦绫函套护持。幸运的是,绍兴图书馆也藏有该书蓝印一册,这是馆藏中为数不多的白棉纸精刻初印蓝印本,洵可珍宝。该书历经沧桑,书之左角尚存余烬之痕。缓缓打开此本,仿佛推开了袁氏藏书世界之门,想到半个多世纪以来袁涤庵保护中华典籍之功,想到济美堂藏书所经历的风云流散,想到袁氏家族为新中国文化事业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不由让人感慨万千,油然而生敬仰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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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藏书风 化绩于当下——《嘉兴藏书史》评鉴
章嵚天行草堂藏书捐赠史事考
东汉的隐居达人
袁氏“肝炎1号方”治疗慢性乙型肝炎40例
城南袁氏及其藏书楼
别宥斋藏书题记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