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茜
(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广汉 618307)
中国的神话传说不仅历史悠久,而且内容丰富,能源源不断地为文学艺术作品提供灵感源泉。层出不穷的动画电影创作更是离不开神话传说的强有力支持。《大闹天空》(1961年)曾被国内外誉为“最优秀的精品”,并斩获了第二十二届伦敦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哪吒闹海》(1979年)也曾荣获菲律宾马尼拉国际电影奖等诸多殊荣,成为国产动画的巅峰之作。作为“中国学派”的动画电影代表,这两部作品塑造了极富神采的人物形象,并在国际舞台上成功讲述了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神话传说故事。可见,神话传说与动画电影艺术不仅有着密切的联系,二者的有效结合还能促进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播,推动国产动画的良性发展。近几年来,《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魔童》)、《白蛇:缘起》《姜子牙》是国内票房和口碑都还不错的动画电影。其人物形象的设计也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魔童》和《姜子牙》更有打造封神宇宙、中国式英雄的趋势。从文学伦理批评学视角来看,这三部影片虽取材于经典,但哪吒、姜子牙、白蛇和许仙的重塑不仅颠覆了大众耳熟能详的神话传说人物形象,还借助人物在伦理困境中的选择,传递出创作者的人文主义关怀,因而深受观众喜爱。
在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术语中,伦理选择具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伦理选择指的是人的道德选择,即通过选择达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伦理选择指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德选项的选择,选择不同则结果不同,因此不同选择有不同的伦理价值。[1]亚当和夏娃通过偷吃智慧树上的禁果,懂得了羞耻,开始分辨是非善恶,完成了伦理选择,因而才从生物学意义上的“人”变为有伦理意识的人。因此,善恶鉴别能力是区分人是否为人的标准之一。其实,伦理意识几乎是和善恶概念同时出现的。善恶一般不用来评价兽,但却可以用来评价人,是评价人的专有概念。然而,在国产动画电影中,妖、神、魔也有人性,并在自己伦理身份的变化和构建中完成各自的伦理选择,体现出人性之善。
最早的白蛇传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的口述雏形,其形象的流变也因时代、地域的不同而历久弥新。在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白蛇修炼千年乃成人形,但其形象还多少带着些许妖气。后来在流传中,得到不断的加工修改。到了清朝,报恩、盗仙草、断桥、状元救母等情节的加入,白蛇被塑造为既坚定又温柔的女性形象,代表着“为追求自由幸福爱情生活,和封建恶势力进行顽强斗争的进步女性”[2]。1992年赵雅芝扮演的《新白娘子传奇》中,白蛇不但没了妖气,还添了一层浑然天成的仙气。她聪明机智、善良贤惠、知书达理,对爱情忠贞专一,对许仙温柔体贴。为了辅佐丈夫事业不遗余力,后又为其折损道行,传承子嗣。白蛇完美契合了当时主流文化的性别伦理观念,并践行着“夫为妻纲”的传统伦理准则。与白蛇形象相反,许仙虽忠厚老实,乐于助人,但不管是在民间传说,还是文学作品中,都趋于扁平化。他虽为人,但折射出的人性维度却十分匮乏。他的懦弱、欺骗甚至在故事情节的推动中成为了白蛇“为人”的阻力和障碍。白蛇从报一人恩到救百姓病,再到水漫金山,妖性无法压抑人性,不仅在形态上现出真身,更因理性的缺乏和伦理的混乱致百姓于苦难之中。许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猜忌也最终为法海利用,打破了白蛇为妻、为母、为人的伦理身份。
《白蛇:缘起》中,许仙和白蛇的关系沿用了原有传说的人蛇恋,但抛开了经典故事情节,另起炉灶讲述白蛇、许仙的前世缘起,可谓推陈出新。依托于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白蛇:缘起》的时代背景设定在了晚唐永州城外的捕蛇村,并以此引出国师和蛇妖、百姓和苛政的对抗。白蛇不再是《新白娘子传奇》中温婉大方、《青蛇》里的妖娆妩媚的形象。刚刚修炼为人形的白蛇不过是初出茅庐的青涩女孩儿。失忆期间,她更像初入凡尘、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许仙热情坦陈、心存大义,为了白蛇和百姓宁愿以身犯险。作为民间四大爱情故事之一,异类恋的许仙和白蛇之间最不可逾越的障碍是人妖殊途。原著中,许仙因见到白蛇真身惊吓而死。而动画版的许仙却通透脱俗,并不介意为妖的白蛇,他对白蛇坦诚而言:“世上多得是长着两只脚的恶人,你长了条尾巴又算什么?”去阴柔化的许仙更像是现代社会中敢爱敢恨的坦荡男性。两情相悦后,为了能常伴白蛇,他毅然求助狐妖,用最珍贵的精气交换来了小狗“肚兜”的尾巴,成为“仙—人—妖—鬼”中的下等小妖,一切从头开始,甘受欺凌。尾巴成为了徐萱伦理身份的象征,正是他这种“逆天行事”“化人为妖”的自我牺牲才最终换来千年等一回的白蛇报恩。
许仙与白蛇的爱情故事是典型的异类人蛇恋。“异类女性爱情至上,坚定执著,为爱忍受痛苦和折磨,甚至背叛自己的族群。而异类婚恋故事无一例外地沿着伦理悲剧的情节脉络演绎发展”[3]。但值得惊喜的是,《白蛇:缘起》则大胆地颠覆了原有人物的刻板形象和悲惨结局。《白蛇:缘起》的导演黄家康认为“爱情里的不安感是白蛇传代代流传的原因之一。放之当下,人们仍然憧憬着一眼定终身的浪漫”[4]。追光动画凭借着技术优势设计了诸多的绚丽场景:仙山的飘渺遨游、漫天漂浮的蒲公英、夕阳下的依偎……影片呈现了精湛唯美的技术,运用了恰到好处的水墨古风,让观众惊艳的同时也无疑满足了大众对浪漫爱情的憧憬。除了浪漫,平等的爱情观也是该片的叙事主旋律。不同于原有传说中白蛇的一味付出,影片中的许仙可以为爱舍弃为人的身份和性命,白蛇也能因爱激发出自身的潜力。这种极度情愿的付出正是现实生活中对爱不安的人们所渴望得到的。《白蛇:缘起》的故事虽然别出机杼,但仍然延续了传说中人妖相恋的主题,并在诸多情节致敬了经典。许仙形象有颠覆,故事内容有传承,这才讲述出了“既不丢经典又有新意”的新时代人蛇恋故事。
姜子牙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但经过艺术加工的姜子牙寄托着人们的美好理想,是将众生拯救出苦海的“救世主”,顺天应时的神。《封神演义》中,姜子牙能征善战,用兵如神,且任贤任能,是一位救民于水火、伐无道、诛暴君的贤明宰相。似乎每个正确的决策和胜利的关键都离不开他的神机妙算。正因为如此,文学作品中的姜子牙“更像是一个服务于神权与王权的功能性人物,缺乏对于其内心深度与复杂性的描写”[5]。因此,姜子牙和许仙一样,虽众人皆知,但却形象单薄。动画版《姜子牙》则赋予了姜子牙更多人性:让他褪去神的光环,中年不得志,犹豫踌躇,成为普罗大众的代表。正如导演王昕在采访中提到的,《姜子牙》讲述的是“一个普通人怎样在困境中坚持自我的故事”[6]。
动画版《姜子牙》中,姜子牙经历了数次伦理困境,他的每一次抉择都体现了他对人的关怀和怜悯之心。封神之后,姜子牙在斩杀狐妖时因看到人类女孩儿幻象而迟疑,结果狐妖成功出逃,元始天尊贬他下北海思过。被贬为人的姜子牙开始从凡人的视角纵观世界,他偏执、忧郁,但仍心系苍生。申公豹反复提醒他,只要向师尊致歉即可恢复神位,但这样做,也意味着姜子牙对人类悲悯之心的摒弃。在人和神之间,他选择了人,选择去饿殍遍野的战乱人世,寻找这废墟亡灵背后的沉默真相。
姜子牙的第二次伦理困境来源于师尊。影片中,“师尊是典型的原父型角色,他高高在上,虽没有露面,但柔顺的长发、纯白的仙袍、不怒自威的语气代表着掌握权力的秩序符号化身”[7]。当姜子牙意识到满嘴以大局为重的师尊实际上却利用权力和谎言操控众人,牺牲狐族,为己谋利时,原有的信念和价值观坍塌。个体与苍生的对立,个人与权威的对抗使他从服从到迷茫,再到失望和愤怒,经历着第二次伦理困境——俄狄浦斯危机:“一个拥有低俗人性而非权威符号的父亲,不断下达不可违抗的命令,却暴露着私欲和弱点”[8]。“救一人还是救苍生”看似“一与多”的交换关系,但苏妲己却沦为了廉价且麻木的工具人。舍这一人不过为师尊贪权霸世、藐视生命的虚伪托辞,是用所谓的苍生泯灭个人。在姜子牙看来,一人不救,何以救苍生?露水与江海,一人与苍生,无需取舍同样重要,都值得以善相待。姜子牙人、神、妖都不可不救的济世情怀却与师尊所谓的神性、天道相悖。最终他选择彻底舍去这种神性,守住人性。影片高潮部分,姜子牙从服从于神的神转变为反叛神的人,以一己之力与神权对抗,毅然斩断天梯,打破神权对人的控制,守护着天下再无不公的宏愿。他就如同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为了造福人类,冒着生命危险,从太阳神那里偷走火种。片尾,人间一片祥和,而姜子牙也重新做回了普通人——一个闪光的白发老人,践行着“做自己的神”。
在神话传说中,神管人,神灭妖是天经地义的定律,而《姜子牙》对此做出了改编。原著里的姜子牙在对阵纣王时,义正言辞地抨其暴政,数其十大罪状,批判其愚腐的封建伦理观念。他说:“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人之天下也”[9]。动画版中,天道不公亦可诛是对原著中君无道,天下人人可诛之的继承;而逆天道救苍生的反叛却又是对天命不可违的大胆颠覆。姜子牙把天下等同于普罗众生,是人、神、妖的每一个个体。这样的阐释赋予了他人本主义精神,焕发出新的生命活力,彰显了人性对于神性的胜利,是以当代的价值观对经典文本进行的有力颠覆。
《封神演义》中,哪吒代表着对父权的反抗。他用混天绫大闹龙宫,把龙王三太子抽筋拔皮,打退上天告状的龙王,后又因愤怒水淹陈塘关,害死无辜的黎民百姓,最后决绝地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在儿童受众较多的动画电影里,这样的魔童形象不仅不利于儿童身心发展,也无法切合当下价值观。因此,《魔童》颠覆了原有哪吒形象,创造出外表匪气、嘴上毒辣,但内心正义、温暖的哪吒,而且他还打破众人成见,扭转命运。哪吒天真顽皮、嫉恶如仇,但他画着“烟熏妆”,露着豁牙,哼着小曲,走路吊儿郎当,人称乱世“魔童”。与常人小孩儿不同的邪气外表似乎暗含着哪吒人性因子的缺失。
人性因子(human factor)的表现形式是理性意志(rational will),其重要特征就是能做出价值判断,分辨善恶。但是人性因子必须要战胜、控制兽性因子(animal factor),即自由意志(free will)才能使人成为有伦理意识的人。[1]影片中,哪吒在父母、师傅的循循善诱下接受了伦理启蒙,但也因村民的偏见和申公豹的挑衅经历了伦理混乱,他的选择使他的身份在“魔童”和“孩童”之间来回徘徊。影片初始,混元珠在“原始天尊”的炼化后变为一善一恶两珠。置换后的“灵珠”具象化为敖丙,“魔丸”则具象化为哪吒。好在哪吒有乾坤圈能压制住他的兽性,因此,他能像人类小孩儿一样成长,并在李靖夫妇的启蒙和管教中逐渐走出“伦理混沌”,构建自我。“伦理混沌”是指人出生后至伦理选择前这个时期的伦理状态。[10]起初,天真无邪的“人类”小孩儿哪吒从乡亲们的口中建构了自己浑浑噩噩的“魔童”身份,于是开始捉弄他人、惹是生非。父母用善意的谎言骗他是灵珠降世,引导他成为人类英雄。刚获得伦理意识的哪吒渴望降妖除魔、为人称颂,于是大肆追逐海夜叉,抢回人类小孩儿。然而他冲动易怒,又犯下引火烧村、殴打村民的错。缺乏理性,对禁忌的漠视,伦理混乱下的哪吒经历着究竟是魔还是英雄的身份危机。意志消沉之下编出打油诗:“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为魔为人?伦理身份的艰难选择,人性的建构推动着哪吒故事的发展。
影片高潮和颠覆的契机来源于李靖和哪吒父子关系的改善。父子有亲是伦常大道第一伦,然而在原著情节中呈现的却是威严在上的父亲和大逆不道的儿子。《封神演义》里,闯下滔天大祸的哪吒为了将骨肉还于父母双亲,断臂剖腹、剜肠剔骨。而作为父亲的李靖不仅毫不谅解哪吒,还对哪吒魂魄无理逼迫。愤怒至极的哪吒在师父太乙真人帮助下,借莲花再度成为人形,直闯帅府,做出弑父的行为。《魔童》作为合家欢动画电影,赋予了李靖以颠覆性的新形象。李靖作为父亲,虽嘴上不言,但从始至终都相信儿子哪吒。为了在生辰宴上给哪吒正名,他通过磕头的方式挨家挨户宴请百姓;为了给哪吒续命,他更是默默将天雷引到自己身上;在哪吒的成长之路上,李靖既是严父也是慈父,鼓励着儿子积极做自己……影片最后,在太乙真人的讲述下,哪吒才明白父亲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顿悟出“去魔性,得人性”的伦理选择,自愿将乾坤圈戴在手上,接受社会化的约束,成为真正的孩童。最后,面对不可抗的天命,走出伦理混沌的哪吒也才能呐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抉择,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拯救陈塘关的百姓,完成自我构建。
哪吒的改编众多,如何取材于神话传说,但又使其既忠实于经典又不局限其中是创作的难点。《魔童》导演饺子在采访时曾表示做这部电影是“想给那些正在追求理想的青年人更多希望与温暖”[11]。因此,在人物设置上观众看到了被成见左右的陈塘关百姓、被命运束缚的龙族,以及对哪吒疼爱有加的慈父仁母。神话传说中,哪吒故事的骨肉亲情甚少,更多的是以李靖哪吒之间的冷漠和敌对来展现哪吒对父权的反抗。《魔童》不同,对亲情的铺陈和渲染感人至深,能让观众从观影中投射到自己年幼时期与父母的对抗、矛盾及温情,因而更符合当下审美。
上述三部动画电影由于“神话”和“传说”故事本身的“奇观性”能自然吸引到受众注意,然而这也挑战了创作者的改编能力:如何在原有神话传说基础上塑造出符合当下受众审美和时代意义的新作品?姚斯曾指出:“在这个作者、作品和大众的三角形之中,大众并不是被动的部分,并不仅作为一种反应;相反,它自身就是历史的一个能动的构成”[12]。这三部作品正是从大众视角出发,借助人物的“伦理选择”来颠覆神话传说中人物的固有形象,使其更贴近普通人,进而兹发共情。
虽然哪吒和姜子牙都源自《封神演义》,但在动画电影中,他们代表的都是边缘人物的追寻与坚守,是挑战权威、自我救赎的故事。哪吒、姜子牙和白蛇在完成各自的伦理身份建构的同时,选择的是压制自己的魔性、神性和妖性,进而传递出创作者对人性的推崇。作为人类的许仙做出“去人性得妖性”的伦理选择似乎有悖人伦,但他为爱付出所有的抉择却使他成为更真实的“人”,并满足了大众对浪漫爱情的遐想。文章合时而著,神话传说人物形象的重塑也是如此。创作者对原有形象的颠覆,融合了导演个性化的自我表达,传递着对当下大众的人文主义关怀。所以观众才能在新版哪吒、李靖身上感受亲情的温暖,在新时代人蛇恋中憧憬浪漫爱情,在去神化的中年姜子牙身上找到自我迷茫的影子。“人性的内涵就是善、就是道德。或者说,人性就是人的善的规定性,是人的善的集中体现”[13]。李靖为了救子做出牺牲,使得哪吒在伦理混乱中重新发现、认知、救赎自我,书写的是父子有亲的善;白蛇许身报恩,许仙为爱“化人为妖”体现的是平等爱情中的善;姜子牙斩天梯质问神明,拯救普罗大众是兼济天下的善。人、妖、神、魔的故事自古有之,但却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得到了颠覆性的形象塑造,并在人物的伦理抉择中彰显出人性之善。
国产动画电影的内容需要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支撑,五千年文化积淀中的神话传说形象,不仅仅是线条和角色的展演,而更应该在重塑中保存其内核的同时延续出时代特色。姜子牙、哪吒、白蛇、许仙的颠覆形象虽不尽完美,但无疑是成功的尝试,导演并没有拘泥在原有故事中,而是跳出既有框架的同时,进行了二次挖掘和创作,并在人物形象塑造和叙事中,用新的技术、当代人的声音,讲述了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姜子牙——“不救一人何以救苍生”、许仙——“长条尾巴不算什么”的人文主义新故事。只有将传统神话传说这个大宝库汇入现代语境,传递人文主义关怀,挖掘富有中国特色的影像文本,不断创新、与时俱进,国产动画电影才能成为文化走出去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