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钰,张琪
(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美国著名非裔女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的小说《上帝救救孩子》(GodHelptheChild)于2015年出版,被《纽约时报》列入2015年年度百本好书榜单。小说以主人公布赖德儿时的“虚假指控”事件为中心,描绘了一幅美国当代黑人女性的生存图景。莫里森在该作中延续了之前的创作风格,如“变换的叙述者和视角、丰富而有趣的措辞、对种族等宏大社会问题的探索等”[1]。小说出版后便受到了国内外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其中有关女性主义、创伤的研究尤为突出,如法图玛塔·凯塔认为,莫里森所创作的黑人故事旨在“使小说人物走出种族创伤并揭示其出色、崇高和超群的品质”[2]。
此外,该小说的叙事层面也得到了学者的关注。例如,王丽丽、杜剑泽指出,“莫里森多声部的女性叙述声音呈现了黑人女性作家独特的叙事风格”[3],但叙事层面还存在很大的研究空间。美国知名叙事理论家詹姆斯·费伦提到,叙事判断是叙事形式、叙事伦理和叙事美学的交叉点[4]7,它主要包括3种类型,即阐释判断、伦理判断以及审美判断[4]9。本文借助费伦的叙事判断理论,聚焦小说人物与读者对“虚假指控”这一核心事件所作出的阐释判断和伦理判断以及在此基础上读者作出的审美判断。这3种叙事判断有一定差异但相互影响,不仅推动了小说进程的发展,而且使小说在叙事形式、叙事伦理、叙事美学上有效连接。另外,该作在揭示当代美国社会问题的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一系列社会现实问题的思考。
阐释判断是对“行为或其他叙事要素的本质”[4]9所作出的判断。叙事进程依赖于故事层面的不稳定性和话语层面的张力。其中,不稳定性涉及“人物之间或人物内心的冲突”[5]90,而张力是指“作者和读者或叙事者和读者之间的冲突关系,它们与价值、信仰或知识层面有关”[5]90。在《上帝救救孩子》中,布赖德儿时的“虚假指控”事件,即她对白人女幼师索菲亚猥亵儿童的不实指证多次被讲述并主导着叙事进程的发展,它是该作的核心事件。不同人物在每个阶段对“虚假指控”这一核心事件的叙述使得小说人物、读者相应作出有所差异的阐释判断,由此推动小说叙事进程的发展。
布赖德前去寻找假释犯索菲亚是“虚假指控”事件开始主导叙事进程的起点。在与索菲亚见面前,她以内聚焦视角说道:“我已为此次行动筹划了一年并精心准备了一位假释犯所需要的东西。”[6]12然而,当布赖德出现在索菲亚眼前时,索菲亚并未意识到其真实身份并因其突如其来的拜访而感到困惑。与此同时,读者也会与索菲亚一同作出相应的阐释判断:为何布赖德要为一位与她毫不相关的假释犯准备一大笔钱和奢侈品?随后,布赖德与索菲亚的对话令索菲亚茅塞顿开,并在某种程度上解答了读者的疑惑,原来布赖德是曾在法庭上参与指证索菲亚猥亵儿童的证人之一。最终,索菲亚积压已久的怒气得到释放,布赖德在遭受了一阵毒打后仓皇出逃。就读者的阐释判断而言,坏人理当受到应有的惩罚,为何布赖德还要对她进行补偿,其目的何在?这就促使了叙事者即布赖德和读者之间张力的产生。
布赖德的母亲甜甜是“虚假指控”事件的参与者,她对该事件的再次叙述使得布赖德与读者之间的张力继续增强。首先,她在小说开头描述了布赖德因深黑肤色饱受磨难的成长历程并阐述了对其严格教育的目的所在。至此,一方面,通过甜甜的描述,读者可以了解布赖德童年所遭受的创伤,另一方面,通过甜甜的内聚焦叙述,读者可以理解她培养女儿布赖德顺从性格的良苦用心。但是,布赖德的童年创伤与甜甜的教育是密切相关的,而这最终促成了布赖德顺从与谄媚性格的形成[7]。不难看出,甜甜早期对布赖德的教育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布赖德后来的不实指控。在甜甜的第二次叙述中,她再现了回忆中布赖德指控索菲亚的场景,她对此所作出的阐释判断是“她做得很出色”[6]42。至此,读者对补偿事件的疑惑依然存在,且张力并未得到舒缓。
布赖德的好友布鲁克琳所作出的阐释判断同样推进了叙事进程的发展。布鲁克琳在接到布赖德求助电话后迅速赶往事发地,但当她询问其受伤原因时便觉察出“强奸未遂”是布赖德编造的谎言。在居家痊愈期间,布赖德内心不断挣扎,决定对布鲁克琳说明真相,但她最终只说出了有关“虚假指控”事件的部分真相。她向布鲁克琳描述了她儿时在法庭上坚定地指证索菲亚一事。布鲁克琳由此了解了部分指控事件的缘由,接着阐明她对布赖德指证行为的赞同和补偿行为的反对。但此时,布赖德内心却默默地感叹:“毫无意义的对话。我怎么能指望她懂我的想法呢?”[6]47由此,布赖德内心的冲突与布赖德和布鲁克琳之间的冲突构成了故事层面的不稳定性。就读者的阐释判断而言,布鲁克琳对布赖德的指证行为和补偿行为的阐释判断都十分合理,读者与布赖德之间的张力进一步增强。
布赖德的前男友布克对指控真相的揭露以及对叙事进程的推动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起初,布克十分认同布赖德儿时的指控。补偿事件则是致使他们分手的导火线,原因是布克的哥哥亚当儿时也曾遭受猥亵并被残忍杀害。亚当的意外死亡和家人对亚当的逐渐遗忘使布克十分痛苦,并成为布克人生中不可磨灭的创伤事件。此外,也正是因为布克的一句“你不是我想要的女人”[6]38重塑了布赖德,使她踏上了寻找布克与重新认知自我的漫长旅途。当布赖德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布克时,在与其对峙中她说出了指控的真相,即她对索菲亚猥亵儿童的指证并不属实。至此,读者与布赖德的张力得到舒缓。让布克感到惊讶的是布赖德“虚假指控”的缘由竟是“为了让我妈握住我的手”[6]153。而就读者的阐释判断而言,在了解了甜甜对布赖德儿时的教育方式以后,布赖德儿时的“虚假指控”也有因可循。
总而言之,布赖德、甜甜对“虚假指控”这一核心事件在不同阶段的叙述致使小说人物和读者的阐释判断持续转变,指控真相也随之浮出水面。小说中故事层面的不稳定性与话语层面的张力推动了叙事进程的发展。首先,索菲亚、布鲁克琳、读者对补偿事件感到疑惑,布克甚至因此与布赖德分手。当布赖德说出指控事件时,索菲亚对其大打出手,而甜甜、布鲁克琳、布克以及读者对布赖德儿时的指控表示赞同。由于指控真相的揭露,布克、布鲁克琳和读者反对布赖德对索菲亚进行补偿。最终,布克与读者因得知指控真相而感到震惊。
伦理判断是对“人物和行为的道德价值”[4]9所作出的判断,它包括对“人物与行为和故事的伦理判断,尤其是隐含作者与叙述者、人物和读者关系的伦理判断”[4]12。由此可见,伦理判断是“由内而外”[4]10所作出的。正如庞好农所言,小说中莫里森的关注点转向了“普遍的社会伦理问题”[8],这就印证了小说所蕴含的社会伦理标准。在费伦看来,作出伦理判断需要两个步骤:一是重构,即确定叙述过程中“潜在的伦理准则”[4]13;二是评价,即对叙述中所蕴含的伦理准则进行评价。在《上帝救救孩子》中,小说人物与读者就不同阶段的“虚假指控”所作出的伦理判断揭示了他们所特有的伦理价值观念以及莫里森所倡导的社会伦理准则。
当指控事件初次被讲述时,甜甜和布鲁克琳等其他小说人物以及读者对布赖德儿时的指证作出了正面的伦理判断。首先,甜甜描绘了指证当天她和其他人物对布赖德勇敢行为的认同。从母亲的角度来看,年幼的布赖德相较于其他指控者所表现出的镇静令她对自身所采取的教育方式更为认同。从美国社会大背景来看,黑人女孩布赖德对白人幼师索菲亚的成功指控,象征着备受压迫的黑人对白人欺压行为的成功反抗,同时意味着正义终将战胜邪恶。随后,当布鲁克琳得知布赖德儿时对猥亵犯索菲亚的指控时,她对此也作出了伦理判断,她连续两次说“太好了”[6]47。她所作的伦理判断与自己的经历紧密相关,儿时布鲁克琳多次遭受叔叔猥亵,但当时她除了“躲”“逃跑”与“尖叫”外别无他法。从布鲁克琳的角度来看,布赖德的指控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她幼时的遗憾,她敬佩勇敢的布赖德。因此她对此作出了正面的伦理判断。就读者而言,由于受到布赖德、甜甜等其他小说人物的影响,绝大多数读者此时所作出的伦理判断也是正面的,即赞同布赖德对索菲亚的指控。
对于布赖德前去补偿索菲亚这一事件,布鲁克琳、布克与索菲亚作出的伦理判断有所不同。布鲁克琳认同布赖德儿时的指控,但当她听到布赖德编造的补偿理由时,她拍桌子愤怒地对布赖德喊道:“你是不是疯了?”[6]47由此可见,布鲁克琳对此作出了负面的伦理判断。与布鲁克琳相比,布克对布赖德补偿事件的反应则更为激烈。尽管当时他并不知道布赖德是指控索菲亚的指证人之一,但当他得知布赖德将补偿一名猥亵犯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分手,这与他童年的创伤有关。因而,在布赖德历经千辛万苦寻找到他并质问分手原因时,布克反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讨好一个恶魔。”[6]153受布鲁克琳与布克所作的伦理判断的影响,读者也会对补偿事件作出负面的伦理判断。此外,作为指控事件的关键人物之一,索菲亚对此作出的伦理判断也十分值得关注。当布赖德找到索菲亚并告知其真实身份后,索菲亚对她大打出手。但在索菲亚后来的内聚焦叙述中,她由衷地感叹道:“感谢那个黑人女孩让我得以释放。”[6]77她随后积极投入公益活动,以此作为对殴打布赖德及布赖德未报警的补偿。至此,读者陷入了伦理判断的困境,思考该事件的意义所在,并反思所作出的伦理判断的正确性。
当指控真相最终被揭露时,布克以及他的姨母奎因不知如何对“虚假指控”和补偿事件作出伦理判断。当布赖德说出指控真相和补偿缘由时,布克“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6]154。而当布克再次把这些事情转述给奎因时,她感概道:“上帝啊!太乱了!”[6]156显然,奎因也并没有对此作出相应的伦理判断。通过与布赖德争吵以及与奎因交谈,布克对自己、亚当和布赖德有了新的认知: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傲慢,他承认亚当一直以来只是充当自己的挡箭牌而已,同时他更钦佩布赖德。读者至此终于理解布赖德的一系列言语和行为,并同布克与奎恩共同陷入伦理判断的困境。小说最后,布克和布赖德尽心尽力地照顾因烧伤而住院的奎因,他们的关系也有所改善。最终,当布赖德公布自己怀孕的消息时,布克“向她伸来了她盼望了一生的手”[6]175。这个细节与在指控当天甜甜握住布赖德的手形成互文关系,但此时的手并不是布赖德用谎言换来的,它源于“自然而然的爱”[6]175。莫里森把现实生活中的伦理难题纳入小说中,引导读者参与其中的伦理对话、作出伦理判断并思考解决办法。由此可见,小说的伦理主题与现实生活中的社会伦理问题具有一定的相似之处[9]。
小说人物与读者围绕“虚假指控”这一核心事件的3个阶段所作出的伦理判断同阐释判断一样也是一个持续转变的过程。首先,甜甜和布鲁克琳等小说其他人物和读者对指控事件作出了正面的伦理判断。接着,布鲁克琳、布克对补偿事件作出了负面的伦理判断。而索菲亚对此作出的伦理判断从负面转向了正面。最后,布克与奎因由于指控真相大白陷入了伦理判断的两难境地。小说人物所作出的伦理判断也引导着读者不断思考,一部分读者会受到小说人物伦理判断的影响,另一部分则不会。莫里森不断引导读者参与文本内的伦理对话并对其中的事件进行重构与评价,使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得到充分发挥。小说人物与读者对此作出的阐释判断和伦理判断对读者的审美判断又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审美判断是对“叙事及其组成部分的艺术品质”[4]9所作的判断。它属于第一阶段的活动,因为读者“对叙事质量的判断同阐释判断和伦理判断并存[4]134”。第一阶段的审美判断是对“叙事技巧的持续判断,包括对其中的文体、时态、话语机制、叙事话语和其他技巧要素”[4]134所作出的判断。同时,审美判断“来源于并依赖于阐释判断和伦理判断”[4]134,因此它也属于第二阶段的活动。第二阶段的审美判断是指“在阅读时或阅读后,对叙事进程所提供体验的整体质量”[4]134所作出的判断。宝拉·马丁-萨万曾指出,布赖德看似无关的身体转变实则与小说的叙事结构紧密相关,从而揭示出该作“叙事结构的独特性”[10]。另外,审美判断与伦理判断都是由内而外作出的,它也包含重构和评价两个步骤。其中,重构就是确定文本的叙事技巧,而评价则是对叙事技巧所达到的效果作出评价。在《上帝救救孩子》中,叙事时态的多变性、叙事视角的不断转换和重复叙述这3种叙事技巧尤为突出,它们推动了小说叙事美学的实现。
纵观全文,莫里森并未按照事件发展的先后顺序来写作,因而叙事时态的多变性是该作的显著特点。小说文本既有对过去的回忆,也有对现在的描述,更蕴含着对未来的期许。小说虽以甜甜描述布赖德幼时悲惨遭遇开篇,但随后便转到了事业有成的布赖德前去补偿索菲亚却被其殴打的事件。布赖德的成长经历和补偿事件看似没有任何关联,但随着叙事进程的推进,读者最终能得知这两个事件的关联性。此外,叙事时态的多变性也是促成布赖德与布克之间关系不稳定的一个重要因素。小说首先展示了他们的分手事件,直至第三部分和第四部分才以过去时态和现在时态对分手的原因加以解释。叙事时态的多变性,还可以提高读者阅读时的参与度。过去时态、现在时态和将来时态在文本中纵横交错,要求读者花费更多的精力去理解小说的时间线,从而更好地理解小说内容。因此,叙事时态的多变性要求读者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成为主动的参与者。
叙事视角不断转换是莫里森写作的主要特色之一。小说共包含4个部分,除了第三部分是以全知视角对布克的成长历程进行回顾外,其余每一部分都包含着不同叙事者的叙事视角。该作的第一部分有9次叙事视角的转换,这一部分主要描述布赖德的“虚假指控”和指控后的补偿事件。随着叙事进程的发展,甜甜、布赖德、布鲁克琳和索菲亚等小说人物就这两起事件作出了不同的阐释判断和伦理判断,而这些判断又对读者的阐释判断、伦理判断和审美判断产生影响。另外,第四部分虽只有3节内容,但却有5个不同的叙事视角。尤其是在第二节中,“虚假指控”真相大白,布赖德、布克和奎因这3个叙事视角都对该事件作出了相应的判断。叙事视角的不断转换给读者的阅读带来了一定的挑战,不同叙事视角互为因果,使得读者阅读小说文本时产生探秘一般的感觉。因此,小说中叙事视角的不断转换对读者洞悉小说人物内心和理解事件的前因后果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而为小说的多元化解读奠定了基础。
重复叙述也是莫里森在该作中运用的重要叙事技巧,该作中重复叙述的对象是“虚假指控”这一核心事件。小说的第一部分围绕“虚假指控”后的补偿事件展开,第二部分描述了布赖德在补偿事件后寻找布克以及重新认知自我的漫长旅途,第三部分主要介绍布克的成长经历和他为何会因补偿事件选择分手,最后一部分书写布赖德找到布克后对“虚假指控”真相的坦白。对“虚假指控”不同阶段的重复叙述不仅显示出莫里森精湛的叙事技巧,而且揭示了当代社会的热点问题并引起了读者的反思,正如戴尔芬·格拉斯所言,“种族主义、暴力和性别歧视是如何影响女性生活的”[11]仍然值得关注。在小说开头,甜甜便讲述了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布赖德的深黑色肤色对她们母女的消极影响。直至小说末尾,她依然说:“相比于她年轻的时候,目前所发生的变化并不大。”[6]176小说中不只是女性受到了暴力迫害,男性也受到暴力迫害,如洪堡残忍杀害亚当,这也是布克的童年创伤之一。除了布赖德、亚当和布克以外,布鲁克琳和雷恩的童年也满是创伤。
由此可见,《上帝救救孩子》中叙事时态多变、叙事视角不断转换以及重复叙述这3种叙事技巧使该作有别于传统小说叙事,对叙事美学的实现起着关键的作用。这些叙事技巧的运用还给读者的阅读带来了挑战,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使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得到了充分发挥。
在《上帝救救孩子》中,小说人物作出的阐释判断使“虚假指控”的真相一步步揭露,而读者也在此基础上不断作出相应的阐释判断。小说人物的伦理判断随着“虚假指控”这一核心事件在不同阶段的发展而不断变化,读者有可能作出与之相同的伦理判断,也有可能作出与之不同的伦理判断。小说所反映的一系列社会伦理问题,如童年创伤、教育问题、性暴力、种族歧视和法律公正性等引起了读者深思,并能使之产生共鸣,因而小说成功地实现了审美价值与社会价值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