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阳
(安庆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00)
毌丘俭(?—255),河东闻喜人,以东宫旧臣而为魏明帝亲重,历任尚书郎、羽林监、洛阳典农等要职,后出为荆、幽、豫等州刺史,东兴之战后,迁镇东将军、扬州都督。毌丘俭长期坐镇曹魏边境,北征公孙渊与高句丽,南御孙吴进犯,对于巩固边疆稳定和维护曹魏政权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目前学界在政治史上对于毌丘俭的研究,多是将其放入到魏晋之际的重大历史事件之中,附带提及。据张大可先生在《三国史研究》中的统计,自1952—2002年这70年间,国内关于毌丘俭的人物专题研究文章仅有1篇[1]447-448。近年来,在卫广来[2]、柳春新[3]、仇鹿鸣[4]、李必友[5]、鲁力[6]等对于魏晋之际的政治史研究中,毌丘俭所占的篇幅也极为有限。在东北史地及高句丽史研究上,叙及毌丘俭的方面稍多一些,不过大部分讨论的都是毌丘俭征伐辽东与早期高句丽地理位置之间的关系。
魏明帝、齐王时期是曹魏政权承前启后的重要历史阶段。有别于魏文帝时期继承的曹操时代积极的对外政策,以及相对稳固的皇权统治,亦不同于高贵乡公、元帝时皇权的完全旁落,这一时期的曹魏政治局面波云诡谲。魏明帝一直意图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功臣势力以维持曹魏政权的稳定延续,但这一政治目的因明帝的早逝而未能成功。于是在幼主继位,最高权力处于暂时真空的情况下,司马懿、司马师父子在正始、嘉平年间与反对势力之间的政治斗争,其实质是曹魏政权一直以来受到皇权压制的功臣势力之间矛盾的总爆发。
而毌丘俭作为这一时期曹魏政权重要的方镇大臣,其政治行为对于当时的曹魏政局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因而梳理其政治出身,对其政治行为和立场进行探讨,将会对魏晋嬗代问题的研究起到重要的帮助。
据《三国志·魏书》中的记载,毌丘俭之父毌丘兴,于建安末年为安定太守[7]42-43,文帝黄初年间转为武威太守,后平定了凉州地区的叛乱,因功受封为高阳乡侯,入朝为将作大匠[7]761,跻身到了曹魏中央政权之中。因而我们可以看到,毌丘俭是具有曹魏功臣子弟属性的。但与父辈在曹操时期就立下功绩的其他功臣子弟不同,毌丘俭及其家族在曹魏中央政权中的人脉是相当单薄的,其父毌丘兴在入朝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因而魏文帝任命毌丘俭为平原侯文学是给了其一个极好的政治出身。文帝雅好文章,毌丘俭也极善文学,《隋书·经籍志》载有《毌丘俭集》二卷,严可均《全三国文》收录其《承露盘赋》一文,文辞可观[8]2026,担任文学一职自然相称。魏明帝即位,毌丘俭就以东宫旧臣之故被拔擢。因此,毌丘俭表面上看是曹魏功臣子弟,但实际上,他的政治出身依靠的是自身出色的文学水平,给予他参与到曹魏中央政治活动机会的是魏文帝,而在此基础之上使其更上一层楼的则是明帝。正是这一点,使得毌丘俭与之后或党于曹爽、或党于司马氏的曹魏大臣有着根本性质上的不同,毌丘俭是直接忠于文帝、明帝这一帝系的曹魏皇室的,从一开始毌丘俭就与之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魏明帝时期是曹魏政权由前期开拓进取转向守成的重要时期,明帝素有“使亲人广据职势,兵任又重”[7]460的想法,而要削弱原有的功臣势力,加强中央集权稳定曹魏政权,除了宗室之外,就势必要提拔一批有能力而无深厚家族背景的亲信人物。魏明帝好奢侈,喜营建宫室,群臣对此多有劝诫,明帝虽然不能纳群臣之谏,但多嘉其言而优容之,毌丘俭对此也有过劝谏。明帝同样对此并无怪罪,反而命毌丘俭出任荆州刺史,而自明帝即位至此,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毌丘俭就成为了曹魏坐镇一方的方镇大臣,正是因为其符合了明帝的既定选人策略。
太和二年,公孙渊夺公孙恭之位,魏明帝即拜公孙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但与前代公孙家族的掌权人不同,公孙渊在向曹魏政权示好的同时也“遣使南通孙权,往来赂遗。”[7]253公孙渊首鼠两端的行为引起了魏明帝的不满。为了保证在与吴蜀的对峙之中不被后方所掣肘,更是为了确保后续曹魏政权交替的稳定,明帝决计征伐辽东。青龙元年,公孙渊斩孙权使者张弥、许晏来献,明帝看出了公孙渊“恐权不可恃,且贪货物”[7]253的心理,一边加封其为大司马、乐浪公以安抚其心,一边开始调兵遣将,毌丘俭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受诏调任幽州。
魏明帝征伐辽东是早就定下的既定战略,作为被明帝委以重任的亲近重臣,毌丘俭一上任就迎合明帝心意上书请伐辽东[7]649,并积极进行作战准备,首先迫使高句丽王位宫“斩送孙权使胡卫等首,诣幽州”[7]107,之后又收降了盘踞于辽东地区的乌丸残部。这样一来,辽东地区的其他不稳定因素暂时都被扫除了,再加之青龙二年诸葛亮逝世,孙权对合肥的进攻也被明帝御驾亲征所击退,吴蜀两国的压力骤然减少,讨伐公孙渊的绝佳时机终于到来了。《明帝纪》载:“(景初元年)遣幽州刺史毌丘俭率诸军及鲜卑、乌丸屯辽东南界,玺书徵公孙渊。渊发兵反,俭进军讨之,会连雨十日,辽水大涨,诏俭引军还。”[7]109通过此处的记载,我们可以发现,明帝对于征讨公孙渊是确有明显预谋的,先命毌丘俭“率诸军及鲜卑、乌丸屯辽东南界”,然后再以玺书征召,这正是要逼迫公孙渊不得不反。但是毌丘俭的进攻遭到了恶劣天气的阻隔,连续下雨十日,辽水大涨,不得已之下只能率军退还。而公孙渊在毌丘俭退兵之后,也正式与曹魏政权决裂。事已至此,明帝只得下彻底之决心,于第二年任命司马懿为帅讨伐辽东。
仇鹿鸣认为,在征伐辽东的战役中,明帝极为信赖司马懿,甚至不遵从曹魏旧制,在军中不设副二,命其独掌一军[4]97,这一观点有待商榷。毌丘俭在景初二年司马懿征辽东之役中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的。关于魏明帝是否于军中设置了副将,裴松之在《明帝纪》注引《魏名臣奏》中何曾请求设副将的上疏之后,又说到“毌丘俭志记云,时以俭为宣王副也。”[7]112而在毌丘俭本传中,则记载:“明年,帝遣太尉司马宣王统中军及俭等众数万讨渊,定辽东。俭以功进封安邑侯,食邑三千九百户。”[7]762据守屋美都雄在《关于曹魏爵制若干问题的考察》[9]中所列出的魏县侯、乡侯、亭侯所食户数表来看,毌丘俭所得的三千九百户食邑在明帝一朝位居第二,仅次于满宠所得的九千六百户[7]725,甚至在此前的武帝文帝时期,封爵多于毌丘俭的也仅有武帝时张鲁的封爵万户[7]265和文帝时张郃的四千三百户[7]526。在《晋书》卷一《宣帝纪》中,没有明确的列出司马懿在此战过后所受封的食邑数,而是称“增封食昆阳,并前二县。”[10]13《明帝纪》中,则是记载“录讨渊功,太尉宣王以下增邑封爵各有差。”[7]113作为主将的司马懿增封一县,安邑是河东郡下属县,毌丘俭原本袭承了其父的高阳乡侯爵位,此次由乡侯进爵为县侯,这正是符合“太尉宣王以下增邑封爵各有差”的这一记载的。卢弼在《三国志集解》中也发现了这一问题,认为《何曾传》记载有误[8]435。毌丘俭是明帝最早任命的讨伐公孙渊的将领,又是幽州刺史,职分所在,因而参照以上实例明确可以得出,司马懿在征公孙渊之时,明帝当是以毌丘俭为副将的。
青龙中至景初年间,吴蜀的军事压力骤减,这使得魏明帝可以把精力更多的放在解决曹魏政权内部稳定的问题上。于是在加强中央集权,改开拓为守成的历史背景之下,没有雄厚家族背景的毌丘俭被魏明帝亲任提拔,开始在曹魏政治环境中崭露头角。毌丘俭同样也十分清楚自己的个人政治势力是完全依赖于明帝的,因而在幽州刺史任上积极的配合明帝施为,但明帝的早逝打破了这一局面。继任的齐王曹芳年幼,无力行使皇权,大权落到了辅政大臣曹爽以及司马懿的手中。作为皇权的重要支持者,毌丘俭也在一段时间内难以再像明帝时期一样发挥重要作用,自青龙中至正始末十余年的时间里,毌丘俭始终在幽州刺史的任上难以寸进,这与其在太和时期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毫无疑问,东征高句丽是毌丘俭政治生涯中最为辉煌的成绩,也是历来史家们关注的重点,《毌丘俭传》详细记载了毌丘俭征伐高句丽的始末,称毌丘俭征伐高句丽的原因是“俭以高句骊数侵叛”[7]762,但仔细观察此时的曹魏政局,我们会发现毌丘俭东征高句丽,还与正始年间曹爽司马懿的政治斗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始党争,向来是讨论魏晋政局离不开的重要话题,前人对此多有研究。在齐王曹芳继位之初,曹爽与司马懿之间就为了争夺政治权力展开了争斗,曹爽通过升司马懿为太傅的方式,外示尊崇而实夺其权,确保了其专断朝政的权力。而司马懿虽然无法再参与政事,但“持节统兵都督诸军事如故”,依然掌握着兵权,且仍然南下攻吴以获取政治资本,这也是司马懿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面得以与曹爽继续分庭抗礼的一大原因。于是为了与司马懿在军事上相抗衡,曹爽不惜与司马懿进行政治交易,策划了骆谷之役[4]117。而首先理清毌丘俭与曹爽司马懿之间的关系,将会对于我们理解毌丘俭在正始朝局中的作用起到一定的帮助。
魏明帝在东宫之时就对曹爽甚为亲爱[7]282,而毌丘俭是明帝东宫旧臣,与曹爽当有一定往来无疑,《晋书·裴秀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正可以佐证:“渡辽将军毌丘俭尝荐(裴)秀于大将军曹爽,……爽乃辟为掾,袭父爵清阳亭侯,迁黄门侍郎。”[10]1038裴秀之父裴潜与毌丘俭同为河东闻喜人,而且前后相继就任荆州刺史,双方关系相当紧密。而毌丘俭愿意将故人之子推举给曹爽,正可见彼此之间的联系,且两人同样都在明帝时期受到重用,毌丘俭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成为出镇一方的地方大员,而曹爽则是担任武卫将军执掌禁军,后续更是成为顾命大臣,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实际的政治利益上来看,两人都当是魏明帝政治网络之中的重要一员,关系较近。而毌丘俭与司马懿,虽然也是同在明帝政治网络之中,但除了在征讨公孙渊时有过几个月的短暂交集之外,其他再也没有见诸于史册的直接联系,相较与曹爽的联系明显是要淡薄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魏明帝时期,毌丘俭与曹爽两者同是直接听命于明帝的重臣,并不需要通过某一中间环节来与明帝形成联系,而到了正始年间,曹爽一跃成为了掌握政权的辅政大臣,两者原先的平级关系却发生了改变。
正始朝局除了曹爽与司马懿之外,还有明元郭皇后这一股重要的政治势力存在。作为魏明帝的皇后,齐王的养母,郭太后虽然并无多少实权,但在大义之上却是当时曹魏皇室最大的家长,她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明帝的政治声望和政治基础,拥有相当大的政治影响力,曹魏中后期的数次政变全都矫其诏命行事[7]168-169。那么毫无疑问,作为由明帝一手拔擢重用的股肱之臣,毌丘俭在正始年间所效忠的对象自然也就变成了继承明帝政治遗产的郭太后和继承了皇位但尚未成年的齐王曹芳。正始二年和四年司马懿南下伐吴之役,以及正始五年曹爽谋划的骆谷之役是双方进行政治斗争,获取政治利益的重要手段,军事上的功绩和威望是此时双方争夺的关键。而远在幽州的毌丘俭也洞悉到了这一点,征讨高句丽除了可以通过军功让自己获得晋身之资之外,作为曹魏皇权的重要支持者,毌丘俭同样也以军功的方式对处于曹爽和司马懿夹缝之中的皇权势力予以支持,尝试着让曹魏皇权在曹爽司马懿的斗争中拥有一定的政治资本能分庭抗礼。只要能够维持这一三角关系不破裂,等到齐王曹芳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那么政权也就自然而然地会回到拥有绝对法理性的齐王手中。
然而政局的发展却并不如毌丘俭所预想的那样,原本曹爽与司马懿势均力敌且较为缓和的斗争形式在骆谷之役后发生了变化,政治斗争开始由缓转急。曹爽对于自己在军事上的失利耿耿于怀,并且直接撕毁了与司马懿私下的政治交易,“(曹爽)毁中垒中坚营,以兵属其弟中领军羲”[10]15。在与司马懿的矛盾完全激化的情况之下,曹爽已经完全不允许司马懿在军事上再有所得,对此甚至不惜直接损害到了曹魏政权的利益[10]16,想要擅专朝政的想法越来越明显。正始七年,毌丘俭平定高句丽的捷报就已经传到了洛阳[7]121,而一直要到正始九年,才由杜恕接替毌丘俭为幽州刺史,改毌丘俭为左将军、假节监豫州诸军事、领豫州刺史、镇南将军,中间有一年的时间空档。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年的空档时期,也就是正始八年发生了曹爽迁郭太后于永宁宫之事[10]16,原有的三角关系被彻底的打破了。曹爽这一系列对于明帝原有政治网络的无视甚至于破坏的行为自然招致到了毌丘俭的反感,而曹爽于正始年间的大行改制,意图改革地方政治结构,省并郡县的行为更是对于地方势力产生了压制[11],作为幽州刺史的毌丘俭其个人政治利益同样受到了损害。如此一来,原本和曹爽同处于明帝政治网络且有一定交往联系的毌丘俭在高平陵之变中并无任何的动作,甚至在之后司马师伐吴时为其出谋划策的行为,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司马师继承辅政地位之初,司马氏家族觊觎帝位之心尚未完全展露出来,因而作为忠于曹魏皇室的毌丘俭,与司马师保持合作的态度也是可以想见的。但随着司马师在执政思路上重蹈了曹爽的覆辙,毌丘俭与司马师之间的关系也就开始急剧恶化。
在《晋书》卷二《景帝纪》中,如是记载了司马师刚刚总掌朝政之时曹魏政权的状态:“诸葛诞、毌丘俭、王昶、陈泰、胡遵都督四方,王基、州泰、邓艾、石苞典州郡,卢毓、李丰掌选举,傅嘏、虞松参计谋,钟会、夏侯玄、王肃、陈本、孟康、赵酆、张缉预朝议,四海倾注,朝野肃然。”[10]26这是司马氏第一次全面地确定势力的分布范围和执掌政权的具体人物[12],但是这些所列出的地方以及中央的诸位重臣,在后续竟然有近半数参与到了反对司马氏的政治活动当中。对此,前人多认为是由于当时司马懿掌权仅三年就去世了,而司马师刚刚继承父位,根基不足,无力清剿反对势力,不得已而为之[3]183[4]140。这固然是一大原因,但一个政治势力和政治网络的产生,势必会有着大体相同的政治利益,参与到这个政治势力的人物,也必然会有着共通之处。司马师和《景帝纪》中所罗列出来的这些人物,在嘉平四年这个时间点的相同的政治目的就是确保曹魏政权的存续。而当这个政治势力和政治网络不再能满足所有参与者的利益时,分裂和内部倾轧也就自然到来了。
司马师上台之后,为了解决自身功绩、威望不足的短板,决心效仿正始年间曹爽的方式,通过对外征伐获取军功的方式来巩固自己的权力。恰逢孙权去世,诸葛恪又于濡须口以北的东兴修筑大堤和关城两座[7]1435,威胁曹魏边境,于是东兴之战顺势而发:“嘉平四年四月,孙权死。征南大将军王昶、征东将军胡遵、镇南将军毌丘俭等表请征吴。”[7]625-626从记载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积极出谋划策的“三征”之中,正有毌丘俭的名字在其中,而在后续对于战事的记载之中,我们更是可以发现毌丘俭是战役的主要的参与者[7]125,仇鹿鸣对此更是认为,三征献计,完全是出于司马师的授意[4]142。东兴之战败后,朝议要求贬黜前线将领,司马师却并不同意,而是委过于己,削夺其弟司马昭的爵位,仅将毌丘俭与诸葛诞对调官职而已。这固然是争取人心的高明的政治手法,但这一行为同样也体现出了当时前线诸将和刚刚掌权的司马师之间紧密的关系,所以司马师才会不愿意做出损害自己合作伙伴,还间接影响人望的行为。同样对于毌丘俭而言,东兴之战的失利并没有实质影响到与司马师之间的关系。嘉平五年,诸葛恪再兴二十万大军围攻合肥新城,在司马师的授意之下,毌丘俭与文钦据城死守,在司马孚的援军到来之后击退诸葛恪,双方仍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合作期。
上文提到,明元郭皇后作为继承魏明帝政治遗产的曹魏皇室代表,在正始年间的曹马党争之中一直为曹爽所迫,故而在高平陵事变当中,郭太后对于司马懿所为是一个不反对的态度[13]。司马师掌权后,郭太后也依然与之保持着联系[7]164。但嘉平年间,却有一个突出的问题出现在了郭太后面前,那就是齐王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但齐王又非亲生,郭太后能否继续保持正始年间的政治地位这是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的。而日渐长大的齐王对于郭太后和司马师专权的不满,也正在日益增加。嘉平三年秋七月,皇后甄氏去世,甄皇后是明帝生母文昭皇后兄甄俨的孙女,正始四年立,此时齐王年纪尚小,这一婚姻自然由郭太后作主,其意自然在于继续维系明帝原有的政治网络。而在皇后甄氏去世半年之后,嘉平四年二月就又立张缉之女为后,张辑是张既之子,也素为明帝所赏识,这一皇后人选其目的也与之前立甄氏相同,同样是出于郭太后之意。但这一次已然长大的齐王曹芳却不再愿意受郭太后的摆布了:“甄后崩后,帝欲立王贵人为皇后。太后更欲外求,帝恚语景等:‘魏家前后立皇后,皆从所爱耳,太后必违我意,知我当往不也?’”[7]130双方的矛盾日益尖锐,已然长大的齐王曹芳对于郭太后对自己的控制是极为不满的,他迫切需要夺回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权力。而身在外朝掌握政权,又与郭太后关系密切的司马师也自然也就成为了齐王曹芳的眼中钉。作为明帝一系政治网络的重要成员,忠于曹魏皇室的毌丘俭在皇帝与太后之间明显支持的是与曹魏政权结合更为紧密的齐王曹芳,在《三少帝纪》中有这样一条记录:“(嘉平)六年春二月己丑,镇东将军毌丘俭上言:‘昔诸葛恪围合肥新城,城中遣士刘整出围传消息,为贼所得,考问所传,……终无他辞。又遣士郑像出城传消息,……贼以刀筑其口,使不得言,像遂大唿,令城中闻知。整、像为兵,能守义执节,子弟宜有差异。’诏曰:‘……整、像召募通使,越蹈重围,冒突白刃,轻身守信,不幸见获,抗节弥厉,扬六军之大势,安城守之惧心,临难不顾,毕志传命。昔解杨执楚,有陨无贰,齐路中大夫以死成命,方之整、像,所不能加。今追赐整、像爵关中侯,各除士名,使子袭爵,如部曲将死事科。’”[7]127-128
这一诏书清楚地反映出了毌丘俭以及齐王曹芳的政治取向和态度。刘整和郑像在诸葛恪围合肥新城之战中忠于曹魏政权,不屈而死,毌丘俭认为刘整、郑像的所作所为是守义执节,应当予以褒奖。而刘整与郑像不过只是两位普通士兵,毌丘俭此时贵为镇东将军,都督扬州,地位差距悬殊。如此悬殊的差距却并不妨碍毌丘俭上疏为二人追求封赏,原因自然是这种忠于曹魏政权的行为是符合毌丘俭的政治态度的,毌丘俭的这一上疏同时也是在向曹魏皇室表明自己的忠魏之心。齐王曹芳对此的反应则更为强烈,直接将这两个普通士兵比作了前代忠君的贤人,大加赞美。我们知道,曹魏的士家制度是极为严酷的,士家地位及其低下,而在诏书当中,居然直接追赐二人“爵关中侯,各除士名,使子袭爵,如部曲将死事科”,这在此前的曹魏政权当中是绝无仅有的。而这正是齐王曹芳对于自身受制于郭太后和司马师,朝中又没有忠于自己势力的无奈情感的爆发式表现。
同样在嘉平五年,又出现了张缉、李丰谋废司马师之事。这一事件当是朝臣之间的政治斗争,与皇权无干[7]300,但李丰等人的所作所为确是暗合齐王心意的。而司马师因为对外通过军功立威的方式没能获得成功,也不得不将立威对象转到了洛阳朝堂之内[4]145,对于李丰等人的处置极为严酷,甚至连一个上报皇帝等待诏命再行处置的基本程序都没有。司马师如此嚣张跋扈的行为,连为司马氏铁杆党羽的钟毓都无法接受,齐王更是愤怒的要追究司马师的擅杀行为,但却被郭太后所制止了[7]301。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之下,齐王对于司马师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中领军许允与左右小臣谋,因文王辞,杀之,勒其众以退大将军,已书诏于前。文王入,……帝惧不敢发。文王引兵入城,景王因是谋废帝。”[7]128
齐王与许允虽然密谋要杀的是司马昭,但是其最终目的还是要“勒其众以退大将军”,针对的还是司马师。而齐王在密谋除掉妨碍其履行皇帝职务的司马师失败后,也就自然难逃被废的命运。《毌丘俭传》称毌丘俭起兵的原因是与之亲善的李丰、夏侯玄之死,这固然是一大原因,但二人之死事在嘉平六年的二月与三月,毌丘俭起兵则在第二年的正月,中间相距有近一年,而齐王被废之事则是在嘉平六年九月,如此看来,起兵最大的诱因还是司马师废黜了齐王曹芳,这一行为触怒到了一直忠于明帝和曹魏皇室的毌丘俭,在《毌丘俭传》裴松之注引《世语》中有这样的记载:“齐王之废也,(毌丘)甸谓俭曰:‘大人居方岳重任,国倾覆而晏然自守,将受四海之责。’俭然之。”[7]767这段毌丘俭父子之间的对话,明确点出了起兵原因是“齐王之废也”,这一点从毌丘俭讨司马师的表文中更是看的清清楚楚。在表文当中,毌丘俭把司马师与司马氏家族做出了彻底的剥离[7]764-766,将司马师之父司马懿,叔父司马孚,弟弟司马昭都视作是与司马师对立的曹魏忠臣[7]759,明确提出可以以司马孚、司马昭代为辅政。这种只针对司马师一人的行为,明显是对司马师擅杀大臣,废齐王曹芳,直接威胁皇权的不满,而对于其他的司马氏家族成员则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毌丘俭的起兵同样有着自保的原因存在。毌丘俭在起兵之时,曾与其他曹魏政权的边将进行联系,以求联合起兵,见诸史册的就有郭淮、诸葛诞、邓艾三人,但三人对此的态度却是迥然不同。司马师在曹魏中央政权清洗了一大批忠于齐王的大臣,而一旦处于中央的齐王势力被完全剿除,司马师下一个要动手的目标,自然就是分散在各州郡的忠于齐王的诸将领,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与齐王多有呼应的毌丘俭。《三少帝纪》称“正元元年冬十月壬辰,遣侍中持节分适四方,观风俗,劳士民,察冤枉失职者。”[7]132范兆飞已然指出“察冤枉,即是提拔被政敌所压抑的己方力量;黜去职,是罢免对己方不利的敌方羽翼。”[14]在此情况之下,毌丘俭为自身考虑,自然就选择了先下手为强。又裴松之在《毌丘俭传》中所注文钦降表中称“前与毌丘俭、郭淮等俱举义兵,当共讨师,扫除凶孽,诚臣慺慺愚管所执。”[7]768裴松之又在前文详细记载了文钦劝郭淮起兵的书信,称是“时郭淮已卒,钦未知,故有此书。”[7]767郭淮似乎是极有可能参与到了毌丘俭、文钦的起兵之中。而毌丘俭、文钦之所以要与郭淮寻求联合,正是因为当时郭淮正处在同样遭到司马师压迫的境地之下。郭淮虽然不是齐王一党,但自王凌之事以后,郭淮已为司马氏所猜忌,随后更是以陈泰为雍州刺史,分其权力,逐步蚕食其在关中地区的影响力,嘉平四年陈泰正式都督雍、凉诸军事之后,郭淮的地位岌岌可危[14]。因而郭淮也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正元元年的“察冤枉失职者”是司马师对其动手的一大信号,他急需自保。而邓艾与诸葛诞则不一样了。邓艾出身寒微,为司马氏一手所提拔,是司马氏亲信党羽,因而对于毌丘俭“遣健步赍书,欲疑惑大众”的行为,邓艾毫无疑问的选择了“斩之”[7]777。而诸葛诞则较为复杂。从《诸葛诞传》裴松之注引《魏末书》中所记诸葛诞面斥贾充之事来看,诸葛诞当是魏室忠臣无疑,但在下文同注所载的诸葛诞表中却有“若圣朝明臣,臣即魏臣;不明臣,臣即吴臣”之语[7]771。再观《诸葛诞传》所载诸葛诞起兵之时“敛淮南及淮北郡县屯田口十馀万官兵,扬州新附胜兵者四五万人,聚谷足一年食,闭城自守。遣长史吴纲将小子靓至吴请救。”[7]770这自守一方的态度,完全不似为魏室讨逆,和毌丘俭、文钦起兵后“自将五六万众渡淮,西至项”[7]763的进取态势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以毌丘俭看来,诸葛诞与夏侯玄相善,夏侯玄为司马师所杀,诸葛诞自然忧惧,会与其连兵共起。但诸葛诞与文钦素来交恶,《毌丘俭传》裴松之注引《魏书》与《诸葛诞传》中都已言明,而诸葛诞与司马氏更是有姻亲关系,再加之诸葛诞因浮华案素为明帝所抑,与被明帝一手提拔的毌丘俭有着明显的不同,故而对于明帝齐王一系感情不深。因此,同样在自保的思维支配之下,诸葛诞最终选择了“斩其使,露布天下”[7]769。
总体而言,毌丘俭对于曹魏中后期的政治格局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毌丘俭依靠着自身优秀的文学水平被魏文帝看中,出任平原侯文学,在魏明帝继位之后以东宫故臣的原因受到拔擢,他的政治生涯从开始就与曹魏皇室紧紧联系在了一起。魏明帝在位时,大力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功臣势力,没有深厚家族背景的毌丘俭正合明帝用人原则,因而受到重用,短短数年之间就成为了坐镇一方的地方大员。在幽州刺史任上时,毌丘俭更是积极配合明帝的施政方略,逐步扫清辽东地区的不稳定因素,作为司马懿的副将出征公孙渊,立下战功。魏明帝去世后,继任的齐王曹芳年幼,不能掌握权力,辅政的司马懿和曹爽为了争权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双方都力图通过军事手段获取更多的政治资本。远在幽州的毌丘俭对此洞若观火,以相同的目的东征高句丽,同样试图以军功来支持曹魏皇室,维持三者之间的政治平衡。但曹爽与司马懿之间的斗争激烈程度出乎预料,曹爽在后续的政治斗争中,做出了危害曹魏政权稳定和皇权利益的行为,这招致了毌丘俭的反感,因而在高平陵之变中,毌丘俭采取了默认的态度。司马师继承权力后,在相同政治利益的驱使之下,毌丘俭一度与之关系亲近。但东兴之战失利,司马师向外征伐以获取政治资本的计划破产,使得其不得不通过内部压制的方式来稳固自己的地位。毌丘俭一直忠于曹魏皇室,而齐王年长之后,亟待夺回皇帝的权力,与郭太后、司马师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最终,随着司马师加大了对反对势力的清洗,选择以废立的方式加强自己的威权,彻底威胁到了毌丘俭的地位,触及了其政治底线。毌丘俭在表明自己忠于魏室的同时,也为求自保,起兵也就在所难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