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桂君
(山西大同大学 文学院,山西大同037009)
当下的长篇小说创作,经典现实主义似乎边缘化了。表面看可供我们言说的艺术空间和表现方式不断被拓展着,历史的、玄幻的、线上的、线下的,由此而生的独语至呓语、拼接至混搭、谐谑至消解等书写方式不一而足。但是言说空间和形式的拓展,并不和文本对现实的追问和精神呈现成正比。严肃的现实主义,因其主题观念及结构的要求,对创作主体而言,运用虚构的权力及描摹的方式都有限定,如果没有强烈的故事性和宏大深邃的命运结构支撑,文本很难避免松散疲弱的形态,尤其在对精神空间的呈现上,言说更容易流于浮泛空洞。
蒋韵的长篇小说《你好,安娜》是一部关于精神世界的现实主义作品,如何具体地表现精神世界的存在形态,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作者通过精神理念与形式创新的对接,将现实主义中的浪漫诗意内涵形神兼备地传达出来。因为小说的主题关注点在精神上,先天就带有了一定的浪漫主义倾向,加之作者将人物和故事以青春的姿态呈现,全书的风格可以概括为罗曼蒂克的灵光再现。小说在一开始就把统领性的主题点出:“列车突然变得安静了,天地突然变得安静了。一切嘈杂,人声喧嚣,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留下一个明亮的,静若处子的舞台,供传奇登场。”[1]7苍白黯淡的现实成了背景,生命要以自身的光彩来诠释传奇。
本书的主题大致就是人如何在现实中眺望传奇。现实中哪个生命不渴望传奇,尤其是年轻的时候。而现实与传奇的中间通道就是罗曼蒂克。蒋韵是一个秉持现实主义的作家,她的文字都是写实的,而她关注的现实更多在于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写实地表现人的精神形态使她的文本自然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你好,安娜》以现实主义为基底,凭借浪漫主义的色彩从各种对现实主义的限定中突围出来,表现出独特的文字质感和精神力度,并在文本形式上与时代的形态保持了同步,最终实现了形式和内容的统一。
小说在文字层面给阅读者的一个直观印象是:诗歌一般的语言,作者像写诗一样使用短句来表达。从语言学角度看,短句属于中国语言文学的特有形式,尤其在古典文学时期。长句则是伴随新文化运动以来“欧化”趋势而生成的现代风格,因丰辞迭构产生华美繁复的语言效果,继而营造严密深刻的阅读体验。短句因为自身的形式限定,先天就失去了铺陈、叠加等其他句式的功能优势。如果说长句、复句对应的运算法则是加法、乘法,乃至乘方,短句对应的则是减法运算。巴赫金说语言的现实和基本单位是对话和言谈。实际上,简短的单句已经足够独立表达意义,但是短句在长篇小说里面并不会被大量使用,这是因为容量的关系。短句在叙事中使用起来比长句更加困难,因为能被纳入的词汇,必须要精炼到一语中的的程度。
在《你好,安娜》的文本中,关乎心灵的大部分文字表达使用的都是短句。例如,“她不怕死,她怕死得难看……她觉得那里有一种谦卑之美,在大千世界面前的谦卑。她在难过时会对自己说,安娜,你要努力啊,努力使自己,病成一幅画。”[1]26与文中短句相匹配的是简单朴素的文字,既没有惊世骇俗的创新,也没有诘屈聱牙的古奥,更没有网络词汇的时髦。蒋韵只是用最平常不过的词语,呈现着不平常的精神话语。淡笔写浓情,似乎是不着痕迹实则用尽全力。“夕阳还没坠落,但黄昏的天空,永远有一种辉煌的哀伤,像是对白昼的凭吊”[1]197。这是以女性为经验主体进行思维和言说的文字,全书也因使用抒情化的短句和平淡的词语,氤氲着清冷洁净尚未被既定表达改造的女性气息。
短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作者固定风格的标签,因为短句对于意义而言是最低限度的包装。零度叙事未必是所有作者追求的方向,但是剔除创作主体的痕迹,实现人物按生活逻辑的生长确是艺术创造的法则。王安忆在论小说创作的时候提到“四不”原则,包括: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不要材料太多,不要语言的风格化,不要独特性。其中不要语言的风格化是这样解释的:“风格性的语言是一种标记性的语言,以这标记来代表与指示某种情景。它一旦脱离读者对此标记的了解和认同,便无法实现。所以,风格性的语言还是一种狭隘的语言。它其实缺乏建造的功能,它只能借助读者的想象来实现它的目的,它无力承担小说是叙述艺术的意义。它还是一种个人的标记,向人证明这就是某人,它会使人过于强调局部的、作为特征性的东西,带有趣味的倾向”[2]70。
独特性的语言优势在于本身的标记性色彩炫目夺人,但是雕饰过度会导致语言本身的体量增大,使语义重心产生偏移,本义的提炼在一定程度上被增加了障碍,因为太多的语言冒险增殖会稀释意义的浓度。文字传递的意义不仅包括表面的意味,因此平实的语言对于意义的建设,实际上的作用更大。在《你好,安娜》的文本中创作主体使用抒情性的诗化表达,简洁淡然,淡然到让人警惕平庸的生活下面有火山在运行。简约的文字策略更能凸显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正是对此的解释:“一座冰山的仪态之所以庄严,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3]193正是因为隐藏的八分之七,使留白的部分成为一个敞开的阐释空间,意义得以随阅读者的期待视野多向展开。确实,在一个干涸的内陆城市里,存在着比呼啸山庄更强烈的精神动力。人物内心巨大的不平静被平静地控制着,作者通过举重若轻的诗化书写,传递出无声处隐隐的歌哭。尚未被撕裂的生命,或许只有这样的生命才可以抵御各种现实的撕裂,上升为一个时代的个性标记。她们和自我还没有分开,生活和精神呈现出单一纯粹的形态,所以不需要迷乱的复调和繁复的句式,多声部地表现内心的混乱层次。
在《你好,安娜》中,书信穿插这一形式使文体互渗成为可能,并且实现了文本叙事层次的拓展。写信给了大众随时可以进行小规模创作的机会,并延伸了个人的隐性书写权力。在书信兴盛的时代,散落的民间写作遍地开花。安娜在决绝之前写了两封信,无法在现实中传递的情感都通过文字实现了自由表达。潜在作者此刻化身为写信者,由全知叙事视角转变为限制叙事视角,更真实地表现安娜内心的情感脉络。而且书信的形式自然带有文艺的特征,说是矫情也并无不可,但是不可否认矫情确实超越了日常的语言交流层面,面对留白的信纸,想象中的表达对象,安娜可以用非常规的语言诉说被禁止的感情。书信这部分的文字,狭义的对象是彭,实际上是开放的,每个人都是阅读对象,包括书里面的其他人物。
在视个人情感为小资产阶级不正常情调的政治限定下,写信给了一个少女表达情感的空间。信中的那些话,在现实中无论如何没有可能说出,包括对母亲,她最后也只能小声说我爱你。通过书信的形式,小说真实呈现了在没有温情可资习得并表达的年代,人们心中依然葆有的爱意和温暖,并未因压制而消失,反倒竭力在狭窄的缝隙间流淌出来。很多没有勇气当面说出的话,借助文字可以恣意表达,所以素心给白瑞德留下解释的信后消失,导演若干年后可以在信中对三美袒露心声。
潜在文本是《你好,安娜》最重要的一个形式特征,涉及小说、诗歌、戏剧等形式。潜在文本在主文本有限的容量之下,引入了另外的时空维度,拓展了文本的表达层次,使两方面的人物故事产生对照和互文。作者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引用经典作品和戏剧,让艺术和现实交互作用,因为艺术是精炼化的现实,现实则是催生艺术的源泉。《玛娜》是素心唯一的一次倾诉,唯其是以创作的形式,才给了她敞开心灵的自由和勇气。而作为艺术的受众,文中的人物在现实的直接成长之外,还添加了另外一个间接成长的维度——艺术。文学艺术和戏剧创造了本来不存在的人物和心灵,为青春提供着隐秘的成长材料,并由此改变着世界。
小说中两个主要的潜在文本——《安娜·卡列尼娜》和《完美的旅行》,用在开头和结尾,起到类似戏剧《雷雨》结构中序幕和尾声的功能。《雷雨》的序幕和尾声将宗教仪式引入激荡的戏剧中,使观者从现实的冲突走进艺术的世界,暂时脱离现实的平庸刻板,进入另一个时空的情境,实现净化和熏陶灵魂的作用。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带着异域的热情,在社交和生活的舞台上展现着美丽,并最终以死定格。对于平凡生活中的女孩们来说,安娜的生命轨迹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她们暗淡的生命,也提供了一个审美的灯塔。现实中稀缺的诗意和传奇,书里面有详细的表现,所以书籍对于她们来说就是理想生活的摹本,诱惑她们走进去。
小说文本中加入戏剧,除了能以戏中戏的叠加功能来深化主题之外,还延伸了文本的语言形式。因为戏剧所使用的语言及制造的审美效果和叙事完全不同。在戏剧中,如何的戏剧化都不过分,将戏剧化的情节和语言加入到叙事中,加深了文本的抒情性,使创作整体上的诗性意味愈加浓厚。《完美的旅行》通过戏剧化的形式和语言,完成了主体对不完美现实的改写。在戏剧演出后,观众的掌声和泪水代表着对美好毁灭的歉意虽迟到但是终究到达。
手稿小说《天国的葡萄园》,记述了刻骨铭心的记忆、纯洁坚韧的爱情。文字创造的世界在安娜和素心的心里感天动地,可惜现实中了无痕迹,没人知晓,好像那些震撼心灵的人物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现实因此更加令人失望,更加令人鄙弃,愈加促使她们转而将思想感情投射到作品中,渴望实现彼岸的超越。她们不能容忍美好和诗意被消弭,所以一定要记住并传递下去,即使冒着极大的风险也在所不惜。最终像《湖上的悲剧》一样,安娜用死来续写爱情的故事,将浪漫主义践行到底。
潜在文本形成了显在文本的深层结构。《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带有献祭意味的死,与文本中女孩的生命形成互文式对照。一个牺牲的形象,对照现实中的三个牺牲者。安娜·卡列尼娜因为“热情”,或者更准确说是生命力的驱使,以牺牲的形式诠释了抗拒的力量。蒋韵早期小说《我的内陆》里面也有一个重要的潜在文本——《青春之歌》,艺术化的青春生命在普通女孩的心中是不凋的花朵,不落的果实,她们甚至投入地再现了那一幕,并刻录在记忆里。电影、小说里面的人物总有激情冲击个人的局限,到达了作为观众的普通女孩们不能到达的地方——那是人生的困境更是绝境,但同时又是胜境。世界的丰富性就在于总有她们仰望才可见的地方,总有和她们精神同步的灵魂存在,于是她们平凡的生命里充满了神秘和崇高的血液。普通的女孩,她们是最忠诚的观众,看别人用生命上演的激情戏剧,体验一样的惊心动魄。能够不惜代价执着地向往另外的生活,前提是个人的带入,即将审美客体和精神主体融为一体。在理念中每一个自己都是安娜,每一个自己都是林道静。
将文学艺术带入现实生活,并成为理想的一个重要参照,需要年轻人有一颗超越现实的心,即对过往的时代抱有激情,对不一样的生活充满幻想,想知道曾经的人们经历了什么,他们思考过什么。现实中的经验不足以提供自我的诸多样式,幸运的是文学提供了一部分。《安娜·卡列尼娜》《天国的葡萄园》,以及彭背诵的《欧根·奥涅金》,这些文字对少女的吸引,说明了与文字相关联的思想魅力,是人类的心灵先天就渴求着的东西,越是被限定越是难以得到就越是向往。艺术是对自由的一种召唤,思想艺术明明可以在此岸世界抵达,而在特殊的年代中,却奢侈成了彼岸世界的召唤。因其在现实中的缺失,宝贵程度堪与生命匹敌,诱惑她们为了理念中的完美,可以放弃此岸的生活,也因为此岸的生活如此枯槁,距离文艺化的理想实在遥远。
《你好,安娜》以浪漫主义的诗性诠释现实中的精神存在,走进了传奇的个人通道。在特殊的年代里,内陆城市的工业产业与政治气氛共同作用,使生命和人性都变得面目全非,呈现刻板冷峻的形态,于是她们青春的背景一派贫瘠坚硬,可供学习借鉴的情感历程大部分在书里面。就在被工业化榨干的、无诗意的城市,青春的生命如同荒凉底色上盛开的花朵,以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和理想主义照耀了灰暗的城市背景。
浪漫这个词汇的本义是传奇,意指精神存在以其浪漫主义的色彩超越了现实成为不寻常,其关键点在于浪漫主义。小说的叙事发生在激越的时代,年轻人可以顺应历史成为“风云人物”,而书中这几个人选择了在主流之外逆行,徜徉在文学艺术的天空下,在心灵世界艰难跋涉,各自都犯过错,且代价沉重。“那时,她们总是为这些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的人物悲伤着,或者欢喜着,那是她们的诗和远方,是她们精神的家乡。她们对那个世界的爱,远胜过爱她们自己真实暗淡的人生”[1]15。执着于超越凡俗的诗意理想,精神显示出改造现实的巨大动力,于是主体性突破时代的限定,让各自的生命走上了不同的轨道。
社会理性下的生命伦理基于一般法则和基本道德观念,指向的是理论原则,试图规范个人的情感选择走向更符合社会时代的要求。而个人的生命体验和价值选择是在道德观念之上的,从先天的喜好出发到个人经历的生命轨迹,没有规则和规律可循。平原虽然比较肥沃,但是她们的故事不发生在那里。她们自己也知道无法成为自然之子。彻底的自然之子,意味着要放弃主体的意识,将自我投入到无限的自然中去,直到物我合一、物我两忘。对于安娜和素心、三美,则不能融合在自然里,做到顺其自然终老山林。因为那是一种老年式的生命形态,而她们永远是青春之神。主体意识是标志人与其他生命区别的主要印记,人之所以能超越自然形态的生命,就是因为精神价值的存在,这是她们唯一鲜明的骄傲徽章。融入自然不是她们的审美理想,标记自我才是。
以浪漫主义对抗现实主义,表现在艺术上自然地带有理想主义的倾向。“苦难她们也不怕,她们预设的苦难,也是俄罗斯文学里的苦难,有西伯利亚的底色,比如,发配到那里的十二月党人以及追随他们而去的妻子,那苦难,浪漫而且有贵族气——精神贵族”[1]19。对苦难的设定也是理想主义的必经之路,比较而言,幸福是普通生活的理想状态,远不是理想本身,理想必须经历强烈的曲折和艰辛,覆以沧桑和苦难的高贵外壳,才可以抵达。今天的人们,理想降低为只求生活的平稳和内心的平静,根源在于人们丧失了生命本身的动能。这是人类的一种退化,人们无暇或者无力支撑尖锐动荡的精神世界,无法在精神世界里收获历险的快乐。
伊利格瑞的观点是用感性来对抗理性,即发挥女性的优势,以貌似非理性的方式来反抗既定的象征秩序,形成新的理想价值,并以一种浪漫主义的方式寻求个人的自由解放。女性的生命形式因为主体体验的多元,显得热烈丰满富有光彩。安娜,能把柯罗的森林放置在卧室的墙上。素心,她有把平凡东西神圣化的才能,通过燃烧自己内心积蓄的热力和诗情。在贫瘠的乡村,还有一个喜欢花草的落魄女人,在破碗里面养了一棵抽出淡黄薹芽的白菜心。
超越性的个体精神赋予了现实生命浪漫主义的色彩,与之伴生的是理想主义的内在要求。从理论的角度看,浪漫主义是属于文艺思潮的概念,理想主义则是人生态度的一个概括,并上升为对人生意义的价值判断。如果说理想主义是对日神的期待,而浪漫主义则散发着酒神的微醺气息。个人的价值理念和精神取向便是在二者的纠缠中生发弥散,形成各自的精神气质并决定命运走向。
安娜的决绝和素心的受难都属于理想主义的情怀,理想主义与实用主义相对,是超越生活层面,超越既有历史坐标限定,眺望并期许不可知的未来。虽然理想主义需要经由自我实现才能得以实现,但是理想主义的基本要求是抛弃自我主义。叙述和寻找因果关系是同一种理想主义的表现症候,安娜给自己的死以合理的铺陈,也制造了向彭袒露内心的机会,并借此使艺术理想在现实中兑现。素心则是给自己的受难设置了难以跨越的因果联系,在忍耐中体味痛苦的噬咬,与十字架上代人类赎罪的耶稣一样。面对残破的现实,她们看到了孤独的死其实与自然的生属于同一本源,这种体悟使青春的变奏出现了意外的交响。一代代的女性,其中很多都是默默无言地走过没有情感希冀的春夏秋冬,而她们要跳出这样的轮回,于是,生命如同绽放的花朵般在一夜之间经历霜雪,凝结成冰的坚决。世界展示给了她们存在的本相,而生命的高峰体验,也在这样的时刻降临:自我和生命的价值都得到了庄严的确认。
确认浪漫主义中包裹着理想主义的内核,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在物质化的生存状态下,浪漫主义的理想自我有可能生成吗?所有个体意识和精神理想的源头都是自由身份的获得,自由身份直接关联的是自我意识。“就现代哲学的视阈而言……确立了‘心’之于‘身’的主宰地位”[4]。于是自然的世界,主要是传统的农耕文明,无法承载非固化的个人的寻求,漂泊的命题成为现代人的宿命。人们失去土地,拖着沉重的肉身,需要与社会建立一个契约——生产关系,让自己生存下去。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下,在安娜、素心和三美她们的意识中,生存不是要思考和面对的问题,或者说她们对生存的要求非常低,因为那是时代的共性,她们的生活重心在理想情怀上。
浪漫主义始于破坏和重建之间,所以相对固化的经济社会里,浪漫主义失去了存在的土壤。正因如此,《你好,安娜》对当下部分的书写,没有了浪漫主义的气息,更失去了传奇的味道,归于日常叙事。鉴于文学不能“失去温度,失去生活的气息、人的气息”[5],进入小说的后半部分,文本的现实带入感增强,生活的纹理表现得更为细密:丽莎如何返城谋生、教育孩子、照顾母亲;三美买房子的过程、参加同学聚会;素心和白瑞德如何隐秘又不失甜蜜地“过日子”等。可是,人间的烟火气总是与此书的格调不能相容。在文本后半部分的现实叙事中,属于女性孤高灵魂清冷俊逸的味道消退了,孑然独立的面影消失在日常书写的琐碎中。
传奇只有半部,是因为属于传奇的时代已经过去。在那个时代的严苛土壤里,生命想呈现自身的理想形态,只有一个出路,就是努力从坚硬中挣扎出来。在多元的物质时代里,生命的形态不被限定,诡异的是自由往往是最大的不自由,物质欲望理所应当成为了主宰,因为最触手可及的东西已经丰富到眼花缭乱,不需要费力仰望遥远的彼岸。传奇已经谢幕,并不再登场。因为传奇只适合在芳华时代上演,凡俗的世界里面没有传奇;戏剧辉煌悲壮的高潮部分完结,剩下的是平庸的现实。
艺术创作的理想表征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主题内容的表达,必须要借助一定的语言形式方能实现。从语言学的角度说,创作是一种对既成语言的反抗——通过创造属于自己的表达形式。《你好,安娜》创造了属于作者自己的语言形式,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所表达的主题。作者要呈现的是只属于青春的生命形式,所以使用了诗化的短句式,私人化的书信、超越现实的戏剧等潜在文本。青春的生命又是以飘逸的姿态划出各自的精神轨迹,所以小说的文字风格如蝉翼般纤细通透,整体的审美气氛空灵纯净。
通常意义上的诸如绵密细致和多重触角的文字表达,适合表现复杂纷乱的对象,而纯粹透明的灵魂与沉重的现实功利泾渭分明,不适宜用众声喧哗的复调形式来呈现。刘小枫分析了一些现代经典作品后,看到情爱纠葛中人成为欲望的囚徒,得出拖累精神的原点在于“沉重的肉身”的结论。悖论的是欲望也是生命热力的来源,然而当欲望指向理念层面上的爱的时候,情况就不太一样了,纯粹的爱意味着主体的付出,使对方获得爱。因为没有世俗欲望的拖累、打扰、羁绊,《你好,安娜》里面的女孩肉身是轻逸的。那么如何写实地描摹她们思想精神的质地和纹理?可供创作主体使用的真实材料是什么呢?混乱的矛盾冲突,钢铁一般的意志,还是苦难艰辛的生活,抑或是深刻的理性,她们都没有,她们只有这一生,于是,不惜代价病成一幅画,或者用一生的自虐来向过往解释。她们从身体到情怀,都是单向度的、纯粹的。至此,文本的形式和内容实现了高度统一,因为灵魂是极重又是极轻的,用纤细、抒情、诗意的文字表现最恰当不过。
所以说“厚重”在这部作品里面,不是必要的审美价值维度。巨大跨度的时空线索并不是现实主义层面的精神理想架构的必需要件,有质感的精神命题亦可用淡薄轻灵的文字来表达。因为形式和内容互为表里并高度统一,是艺术创造的成功法则,那么描摹精神形态的文字,也要求与对象一致,应该是轻薄飘逸的。最后的罗曼司,给美好的挽歌辞,就应该这样似轻却重。理念意义上的轻重需要读者自己在天平上放相应的砝码。作者不选择虚构一个更具冲突性的故事,是基于现实主义的观念,无论拥有何种形式理想主义的人,都是平凡世间的人,她们在不经意中,暴露了内心的强大特质,才脱颖而出。沿着情节驱遣文字的权力实际上更多在于人物,而不在于作者,因为人物诞生之后就有了自己的生活逻辑和性格走向。
诗意的风格和单向的审美维度亦是文本要呈现的独特生命形态的表征。回到文本现场,三个女孩都有自己不符合大众期待的生命走向。社会给女性创造的机会不多,最常见也是平常女人都可以抓住的伟大创造——结婚生子,这三个女孩都放弃了。对于平常的女性来说,生育是最直接的社会价值实现方式,也几乎是每个女性既定的生命发展轨迹。在孕育的过程中,她们成长成熟,在平庸冗杂的日常中靠默默付出获得悲哀的价值认同。然而传统语境下设定的女性,温柔、隐忍、现实的付出,都被文本中的三个女孩颠覆了,她们有自己的选择,用诗意、用决绝创造了不一样的生命形态,走向了神性的彼岸。她们遥遥地向书里理想的生活致意,因为那里有现实之上凡俗人生仰望的浪漫传奇。
素心选择的是受难的姿态。承担的是比女性生育之痛更强烈漫长的痛。以疼痛作为过往记忆存在的见证,她视拥有疼痛为最深刻的忏悔方式,接近受难,并沉浸在受难的崇高之中难以自拔,以致于对白瑞德给予的温情挽留都要拒绝。她不是古怪另类,而是遵从了自己内心的选择,知道可以要什么,不能接受什么。温柔富贵乡不能拯救她的灵魂,对于强大的主体精神而言,客体和外力根本起不了作用。她在自我放逐中用体验疼痛来强化记忆,坚持不赦免自己的罪。因为那个年少执拗的她,连给自己解释都不会,更不会给自己平衡内心的机会,只是义无反顾地承担了所有的罪责。既然无法进入天堂,那么就沉沦地狱来修炼。她才是极致的完美主义者,无私到不怕牺牲,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义无反顾的决绝姿态和轻灵飘逸的精神飞升,是故事里女孩们的专属标签。比较而言,小说中男性人物的精神力量要稍显逊色一些。或许是因为他们在现实中有更多的用武之地,而女性因为在现实中缺乏战场,则要更多依靠精神实现对平庸生活的突围,甚至不惜以死于青春来留住它。小说没有批判男性,因为不需要评判当年的彭有没有勇气,女孩们的选择是基于自己的内心与精神理想,和对象关系并不太大。彭只是适时地出现,携带着爱情极具破坏性的功能,完成了他的角色任务便退隐,再出现已经是沧海桑田之后。当年导演的纯粹决然,换了新的时代语境,他的所作所为也顺理成章。三美并没有谴责谁,她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付出和等待有如此的结果。女性珍爱的是精神理念中的自己,爱情只是为她们提供了一个展示美好的舞台而已,在那里主角和观众都是自己。
以现实主义的方式来诠释精神世界就会带上浪漫色彩,遑论展现理想主义为核心的自我空间。理想主义的人生观体现在文艺上,一个趋向是以积极姿态克制感伤唯美气息,包含有向现实主义转化的浪漫主义,属于积极浪漫主义;另一种趋向是理想主义出现极端、狂热一类的情绪,则通向的是现代主义。如果可以计算的话,理想主义应该属于浪漫主义中的一部分要义。浪漫虽然一贯和感伤、唯美、颓废相伴相生,但是浪漫主义在抒发个人情感的时候,同时必然是在表达主观的理想,而且通常要借助一些诗性的途径,比如描述风景,赞颂自然,使用个人化的自由表达形式,都表现出主体对现实的抗拒,试图超越平庸现实的心理向度。
“幸福还不是最高的伦理价值,美好才是”[6]79。纵观《你好,安娜》全书,最后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她们不是普通的生命,而是超越了世俗生活层面的神性载体。她们的爱指向了忘我、牺牲,以超越性的精神对抗现实的功利性,呈现了严苛时代稀缺的生命力度。有人不惜用死作为青春永恒的祭祀,来强调决绝、义无反顾的精神力量。她们的青春,没有臣服于既定的社会法则,而是保持了一种眺望的姿态,进入由现实走向传奇的个人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