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珏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粤北采茶戏,旧称唱花灯、唱花鼓、采茶戏、三脚(角)班等;按照分布区域划分,曾有南雄(旧南雄州)灯子、韶南(旧韶州府以南)大茶、连阳(旧连州府)调子三大类,是源于广东北部山区节庆灯彩歌舞的民间小戏剧种。1959 年因粤北民间艺术团更名为粤北采茶剧团后,才统一称为粤北采茶戏。它深根于乡土民情,具有载歌载舞、通俗诙谐、土味十足等显著特点,是粤北地区的主要剧种,也是广东省六大剧种之一。在粤北一带,曾流行“有钱丢采茶,冇钱买笠蔴”的民间俗语。粤北采茶戏具有如此重要的影响力以及广泛的观众基础,与其喜剧性特征密切相关。在赖子民、饶纪洲编著的《粤北采茶戏概述》中,共收录了23 个经典剧目,其中具有明显喜剧性特征的剧目就有15 个,剧目名称如下[1]13。
《双双配》《夫妻采茶》《巧夺金锁链》《玉镯缘》《玛瑙山》《补皮鞋》《阿三戏公爷》《卖杂货》《称心花》《黄麻子接姐》《装画眉》《新风赞》《青山水东流》《县令打天子》《结婚记》
其中既有传统剧目,也有新编剧目;既有古装题材,也有现代题材。从艺术表演形式看,多以诙谐幽默的丑角扮演、通俗生动的语言风格,去营造浓厚的喜剧性氛围;从主旨内容看,则多通过喜剧性的情节设置,继承了传统戏曲的喜剧式团圆结局。这些代表性剧目,以个案呈现的普遍特征,共同构成了粤北采茶戏的喜剧性。
丑角是传统戏曲程式化表演中的行当类型之一。对于它的主要表演功能,清代戏剧家李渔曾说道:“科诨二字,不止为花面而设,通常角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诨。外、末有外、末之科诨。净、丑之科诨,则其分内事也。”[2]与其他类型的角色相比,丑角与净角一般因专擅插科打诨,而具有与生俱来的喜戏性。作为地方戏的粤北采茶戏,其丑角行当不仅具备传统戏曲插科打诨的表演功能,还是戏曲故事的主角。在粤北采茶戏的发展早期,就有“三脚(角)成戏,小丑当家”的说法。因而,丑角扮演的重要性,也突出了粤北采茶戏的喜剧性。
根据角色扮演的褒贬色彩,粤北采茶戏的丑角可分为“正丑”和“反丑”两类。所谓“正丑”,多为剧中的主要角色或重要角色,他们不乏机智幽默,或以少胜多,或以弱胜强,都能通过努力达成心愿,在喜剧性的氛围中实现圆满结局。这类丑角,较为突出地体现了地方戏的“民间性”特点:不再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而是反映小人物的生活境况,表达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如《补皮鞋》中冒充皮匠师傅去见心上人(关慧莲)的宋亚源,因受慧莲妈阻挠,便频施巧计,营造了一幕幕让人忍俊不禁的喜剧场景;还有《双双配》中有爹无娘的大宝,与有母无父的三妹相恋,为解决两家老人以后的赡养问题,大宝故意制造偶遇机会,促成大宝爹与三妹娘结为老庚(相好)。这种“民间性”夹杂着“人民性”的思想内涵。如《阿三戏公爷》中的长工阿三,面对公爷对金莲、金玉姐妹的调戏,随机应变,嘲弄了公爷一番,保护了金莲、金玉姐妹。此类形象的丑角在粤北采茶戏的传统剧目中不在少数。通过塑造有胆有谋的丑角形象,反映出劳动人民反压迫、反强权的思想意识。正如王季思先生所言:“进步作家和优秀民间艺人创造的喜剧,总是要引起人们健康的笑。这种笑既有对陈旧事物的否定和批判,又有对新生事物的肯定与歌颂。”[3]正丑因扮演正面人物,扮相也多为面容清俊的男子,因而有“丑行俊扮”的说法;“反丑”则以表现贪婪邪恶、愚钝可笑的反面人物为主,如《阿三戏公爷》中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公爷、《钓》中认定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刘二等,在剧中经常成为被戏谑调笑的对象,舞台表演以丑态滑稽为主,以丑角的传统表演特色,体现了“丑行丑扮”的本色。同时,不管是什么丑角,他们在戏中都处于中心地位,把全剧中几个人物角色凝聚成完整的戏剧作品[4]90。如《补皮鞋》中的宋亚源、《阿三戏公爷》中的阿三和公爷、《双双配》中的大宝等,都是推动剧情发展,营造喜剧氛围的重要角色。
粤北采茶戏具有载歌载舞的表演特点,以扇子花、矮子步、单袖筒为主要舞蹈动作。将客家人出门劳动、上山下山的生活情境进行程式化的艺术改造,具有浓郁的地域生活气息。在丑角的表演技艺中,这些舞蹈动作被巧妙糅合,并进行加工创造。如《阿三戏公爷》中的丑角公爷狼狈下场时表演的“乌龟爬沙”:脚站八字,屈膝,腰向前倾,双手上抬,肩微耸起,起步时上身不动,脚勾掌由后跨出,绕至前时,手作爬动状与迈步配合,状如乌龟在沙地上爬动[1]24。在矮子步的基础上,将乌龟的体态动作融入其中,创造出另类滑稽的表演动作。诸如此类的还有《装画眉》中财主少爷郭大郎的“狮子滚球”“乌龙摆尾”等,通过人模仿动物的形象化、夸张化表演,营造出逗乐的舞台效果。同时,粤北采茶戏的许多老艺人,也都以扮“丑”闻名。曾任曲江采茶剧团艺术指导的刘吉增(1900-1974),在“吊马”“画眉挑架”等表演上就独具特色。粤北采茶剧团的老师傅唐任喜(1914-1983),因擅长表现丑角丰富夸张的眼神和面部表情,常博得观众“打采”。这些经过长期的艺术实践摸索,被逐渐固定化、程式化的表演技艺,成为丑角进行插科打诨、戏谑调笑的重要手段。
中国戏曲中最早的喜剧因素、最初的喜剧形态,是通过宫廷俳优以“丑”的方式出现的。丑角并不能等同于喜剧,但却鲜明集中地体现了喜剧性的特征。丑角是戏曲中最能制造喜剧效果的特殊人物,也是戏曲舞台上备受欢迎的角色[5]。重要的角色定位以及丰富的丑角表演技艺,都体现了粤北采茶戏“无丑不成戏”的喜剧色彩。
语言是反映思想的工具,地方语言当然是反映当地人思想的工具。地方戏用本地方言道白,不仅让当地人明白易懂,而且它的音调、节奏与整个剧种的艺术风格相统一,能够最微妙地传达出当地人的心理活动,具有一种音乐的美,引起人的乡土感情,使当地人听了感到分外的亲切[6]。作为土生土长的地方剧种,粤北采茶戏以本地方言客家话为主,在浓郁的乡味表达中,形成了粤北采茶戏幽默浅显、朗朗上口的语言特点,以谐音、夸张手法,烘托出粤北采茶戏的喜剧氛围。
(一)谐音手法的运用。典型地体现在传统小戏《阿三戏公爷》中。剧中使用了大量的客家方言谐音词,如“狗才”和“口才”、“主仆”和“猪母”、“文章”和“蚊帐”,通过故意为之的口误,来达到戏弄公爷的目的。又如阿三陪伴公爷逛赏自家花园时,有一段有趣的“盘歌”,其中公爷叫阿三猜花名。
公爷:什么哟花里花朵开?什么哟开呀里个花?白的、蓝的、黄的、紫的、左边、右边、上面、下面、四周八面、团团红红、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又是什么花?什么花?咦嘿哟嘿,花、花、花。
阿三:公爷你(里)头开花,哪吼嘿。
公爷原本想刁难阿三,将谜面作了一个长长的铺垫,以为阿三会弄迷糊。却未想阿三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就解开了谜面,而且运用谐音一语双关地讽刺了公爷。以鲜明的人物语言对比,彰显劳动人民的智慧。类似这样的问答,剧中比比皆是,饶有趣味。
(二)语言的夸张表达。通过夸张、对比或反话正说,让语言与现实形成巨大反差,从而达成喜剧效果。如在粤北采茶戏《卖杂货》中,见到货郎三天两头来自家看望小姑子桂花,嫂嫂故意借机要给货郎说媒。分别唱到:
东村有个刘金花,
三寸金莲小脚丫,
一手纸牌打得好,
丢下饭碗串千家。
西村有个铁树花,
手大脚大力气大,
一天要吃七八餐,
少了一餐你头开花。
明明知道货郎和自家小姑子桂花互相爱慕,只是碍于表达,却偏要声东击西,用夸张的语言进行试探,通过人物对比的极大反差来凸显桂花的贤惠,让货郎哭笑不得,激发他自表心意的决心,从而促成两个年轻人的和美姻缘。还有《补皮鞋》中的宋亚源,在去恋人关慧莲家的路上,唱了一段“行路调”:“补鞋至靠手艺高,谁要补鞋我敢包:包你天晴不进水,包你下雨不干燥!”明明是假扮皮匠师傅,却故为表示自己手艺高,包管补的鞋“天晴不进水,下雨不干燥”。在反讽中暗喻自己并无手艺,只是为爱壮胆前行,让人不禁被这种幽默逗乐。
“从喜剧理论来看,戏剧中引人发笑的效果大都是在语言的中介作用下产生出来的,这些语言往往是一些不协调语言,即用语言将本不相干的事物和概念并列组合在一起的不协调状态。”[7]无论是“你头开花”和“里头开花”的谐音,还是刘金花、铁树花与桂花的对比,都是将本不相关的人与事用语言联系在一起,而《补皮鞋》中的一段“行路调”,则是以反话正说的方式进行夸张表达。它们都体现了语言的不协调,同时又都以暗喻为桥梁,曲折表达心声,通过巨大反差形成喜剧效果。这种具有浓郁地域风情、生活色彩的幽默语言,在粤北采茶戏中非常普遍。
喜剧性的情节设置,首先表现在矛盾冲突中。“采茶戏表现的都是劳动人民的生活,全是‘下里巴人’的‘粗言俗语’,没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咬文嚼字’,此为一奇。”[4]94粤北采茶戏选取的题材多是生活中那些常见的、平凡的、琐细的事件,即小人物、小矛盾、小冲突,如表现青年追求自由爱情的《补皮鞋》,宋亚源为与关慧莲见面,假扮皮匠师傅到她家补皮鞋。无奈慧莲妈十分警觉,不让慧莲出来见面。于是宋亚源便借各种理由,希冀能见到慧莲,而慧莲妈又以各种办法搪塞他,就是不让慧莲出门。在这一老一少的斗智过程中,设置了一连串令人发笑的矛盾冲突。最终,宋亚源以智取胜,两个年轻人也得以互诉衷肠,整个故事极富生活趣味。同样在《阿三戏公爷》中,公爷本想借看相调戏金莲、金玉两姐妹,长工阿三却急中生智,面对公爷的种种刁难,反借插科打诨将其狠狠戏弄了一番,不仅化解了矛盾,也保全了两姐妹的安全。还有《小卖杂货》,货郎邹老三送货到一位嫂子家,因见嫂子漂亮,便光顾着和她说些调戏的话语,无暇顾及自己的生意。结果,钱算错了,货也拿错了,连装货的箱子也被这位嫂子骗走了。邹老三频频出错引发观众不断发笑。
其次,表现在“奇”与“巧”。剧目中,故事往往充满“奇”和“巧”,从而构成情节的喜剧性。在粤北采茶戏传统剧目《老少配》中,主人公冯天盛到八排岭找王婆寻求一门好亲事。不料王婆和毛金田见利忘义,竟将毛婶与毛妹掉包。冯天盛接亲返程中,与七十七岁的马大成携娇妻柳翠花同在王小二的客栈歇脚。王小二不经意间得知,冯天盛因婚事被骗、柳翠花因被拐误嫁马大成皆伤心不已,决定暗中撮合二人。暗夜里将柳翠花带到冯天盛房中,后又带毛婶入马大成房中,掉包新娘,并改写婚书。后来掉包被发现,马大成告到官府,财帛官以婚书为证,最终判定马大成与毛婶为夫妻,冯天盛与柳翠花为夫妻。此剧目的故事情节可谓是“错上错”“巧中巧”。王婆故意将毛婶错配给冯天盛,王小二又故意将毛婶与柳翠花掉包。在冯天盛自知被骗娶了一位老妪而伤心不已时,巧的是同住客栈的柳翠花也在为自己被拐嫁了一位老头而哭泣涟涟。而王小二在帮助二人修改婚书时,发现冯天盛和马大成的名字正巧可以直接作文字添减的修改。在种种机缘巧合下,成全了冯天盛求娶美娇娘的心愿,实现了老配老、少配少的美满结局。剧中王小二的角色,虽为配角,却是关键人物。他善借巧合,用智慧化解矛盾,鲜明地表现了平民的伦理道德观,是故事主题的代言人。诸如此类的剧目还有《张古董借妻》《双双配》等。其中,《张古董借妻》的故事流传已久,影响广泛。清人唐英的喜剧传奇作品中就有《天债缘》(又名《张古董》),是花鼓戏、秦腔梆子的改编本。唐英的《天债缘》故事情节与粤北采茶戏的《张古董借妻》基本一致。现今仍有许多地方剧种,如秦腔、花鼓戏、潮剧皆有同名剧目,作为典型的喜剧作品而深受地方观众喜爱。这些剧本故事皆取材于民间,以小人物为主角或重要配角,通过设置各种巧合,营造喜剧情境,铺垫喜剧结局,饶有趣味地表现了平民化的审美需求和道德观念。
从艺术形式到主旨内容,粤北采茶戏都体现出喜剧性特色。其中,重“做、念”而轻“唱”的丑角表演,通俗幽默的客家方言以及平民化的审美主旨,都体现了粤北采茶戏所具有的喜剧化、地方化、通俗化的审美特征。这也是许多地方小戏普遍呈现的共性特征,标志着地方剧种,尤其是地方小戏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发展态势。
同时,从“两旦一丑”的早期三脚(角)班,到行当齐全且能出演各类大型剧目的地方剧团,丑角表演始终是粤北采茶戏的精髓之所在。粤北采茶戏国家级传承人、国家二级演员吴燕城曾谈到:“要保持住地方的东西,首先就是客家话了;其次就是矮子步、袖筒、扇子这三个特点。”[8]这些元素都集中在丑角的喜剧性表演中,可以说,丑角表演成为了粤北采茶戏的一道亮色。如何传承与发展粤北采茶戏中的丑角表演艺术,是戏曲式微的当下应该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