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强
清代诗人李銮宣栈道诗及其历史地理价值
马强1,2
(1.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400715)(2.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陕西汉中 723001)
作为清代乾、嘉之际的封疆大吏与重要诗人,李銮宣的栈道诗具有社会生活内容丰富、思想文化内涵厚重的特点,而且有重要的蜀道交通史、生态环境史意义。李銮宣的栈道诗是清代秦岭大巴山地区的真实写照,真实记录了栈道沿线山地湖广流民的山地经济、生存状态、地方疾病、交通艰难以及复杂多变的山地气候等,也反映了白莲教战乱后秦岭大巴山地区经济凋敝、民不聊生的穷苦生活。同时,李銮宣的栈道诗对于认知清代连云栈道的栈道形制、交通路线的变迁等有重要的复原、认知作用。
李銮宣;栈道诗;秦巴山区;山地社会
清诗从艺术创新与知名度而言逊于唐宋,因而长期以来学者无论是对清诗的文献整理研究还是重视程度都远远不如唐宋。清人别集繁多,诗歌数量庞杂,据杨忠、李灵年、柯愈春等学者不完全统计,海内外现存的清人诗文集数量接近两万部。清诗的整理至今不尽如人意,《全清诗》的编修尽管学界议论多年,但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迄今尚未见修罄出版之讯息,这与清人诗歌数量浩繁不无关系。因清代印刷术的多样化,传世诗文集数量繁巨,其史料价值仍然是深藏书海的矿藏,尚未得到充分的挖掘与研究,其中就包括清代的栈道(蜀道)诗。传统的栈道诗主要指秦蜀之间蜀道行旅的诗歌,自秦汉迄至晚清,栈道诗源远流长,绵延不绝,构成了中国古代行旅文学的一个重要题材,其内容涉及蜀道交通路线及其蜀道沿线的山川形胜、生态环境、人口聚落、驿站、桥阁、山地农业、山地社会风俗等,蕴含着重要的历史、文学、地理、民俗学信息。进入清代,随着中央王朝对西南地区政治、军事控制与治理的强化,中央与西南地区关系加强,清初平定蜀地张献忠之乱、乾隆时期平定川西北大小金川叛乱、嘉庆初平定川陕白莲教,都曾用兵川陕蜀道。同时诸如中央官员入川滇科举典试、大量官员仕宦西南往还、西南诸省举子入京应试、文人墨客游历巴蜀等,大多取道连云栈道经行,因此清人蜀道行旅者众多,蜀道诗数量颇巨,构成了清代蜀道诗歌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因征战、仕宦、戍边、典试、贬谪、派遣等原因,官员由中原往返川、滇频繁。这些官员不少有相当的文学修养与喜好,沿途吟哦,状景赋诗,抒怀言志,留下了数量颇巨的栈道(蜀道)诗,也因之出现了诸多因栈道诗而闻名天下的诗人名宦,其中如吴伟业、王士禛、宋琬、常纪、高其倬、张问陶、李调元、毕沅等诗人都有栈道诗传世。蜀道诗是清代行旅诗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栈道(蜀道)诗虽然文学艺术特色大多比较平淡,但包含着十分丰富的清代西南山地交通、社会、地理、历史信息,其史料价值不容忽略,比如乾隆、嘉庆之际诗人,曾经先后任职云南按察使、四川布政使的李銮宣,其保留在《坚白石斋诗集》①现存李銮宣的诗集主要有嘉庆二十四年蒋攸铦编纂刊刻的《坚白石斋诗集》十六卷,现代整理本则有刘泽、孙育华、陈金戈点校的《坚白石斋诗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中数量可观的栈道诗就鲜为人知,学界尚无专题讨论。这里试作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李銮宣(1758—1817),字伯宣,号石农,静乐(今山西静乐县)人。曾祖李之檀,贡生,清康熙年间官至江南高邮州(今江苏高邮)知州;祖父李暲,康熙五十二年(1713)举人,累官至江南太平府(今安徽当涂)、池州府(今安徽贵池)、淮安府知府。“家世数传,皆清白吏。”[1]198李銮宣幼年丧母,由其精通诗赋辞章的祖母抚养成人;二十岁举乡贡,入都为景山官学教习;乾隆五十五年(1799)进士及第,授刑部主事;嘉庆三年(1798)升浙江处温兵备道;嘉庆十一年(1806)授云南按察使;次年因判建水龙世恩案②建水龙世恩案是清代疑案之一。嘉庆九年(1804),云南建水县发生凶杀案,屠户向廷贵与县民龙世恩发生争执,向氏刺死龙世恩逃逸。因龙世恩之兄龙显恩与弟世恩平时有怨恨,龙世恩家遂将龙显恩告上官府,控告龙显恩杀人。此案经知县刘璘判定,并呈报云南按察使杨长桂审转刑部议复,几为定谳。嘉庆十一年(1806)李銮宣任云南按察使后,经复查认为此案疑点多,难以定案,主张给龙显恩平反,遂将此案卷宗上奏刑部,要求复审。刑部按覆结果仍如县衙所判,判定龙显恩过失杀人而囚,嘉庆遂将李銮宣“以偏听舛错”革职,并遣戍迪化州(今乌鲁木齐),嘉庆十三年因黄河河务需要,加恩释回。受到恶意弹劾,遣戍西域迪化(今新疆乌鲁木齐),在往返迪化戍途中写下大量“西域诗”。次年因父丧回籍丁忧,后任天津兵备道、直隶按察使、广东按察使署布政使事、四川布政使权四川总督事。嘉庆二十二年(1817)迁云南巡抚,未及赴任而卒。李銮宣的诗以写实简朴见长,其栈道诗主要作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七月赴川途中。该年七月,鉴于白莲教乱平息后四川百废待兴,须能臣理政治蜀,嘉庆帝诏令正在天津河间兵备道任上的李銮宣调迁四川布政使。李氏奉诏即经河北、河南、陕西入川。《坚白石斋诗集》卷十五《不波馆长集·中》收录有《望嵩》《广武原》《金谷园》《虎牢关》《陕州》《潼关三首》《骊山温泉六首》《马嵬四首》《歧山》《凤翔府二首》《秦穆公墓》等诗,其由豫西入陕西关中路线行迹清晰可辨,即自豫入陕后,经关中平原西行,自宝鸡入秦岭,经明清驿道连云栈道入川。
李銮宣的诗歌成就及知名度虽然难以与同时代的张问陶、袁枚、毕沅等相提并论,但也很有特点和史料价值,其诗富有社会现实生活的纪实性特征,多角度反映了乾、嘉之际动荡的社会现实与民间疾苦,尤其是入川途中所作多首栈道诗,真实、生动、详细地反映了清代川陕之间的交通、地理、社会等状况。清代著名阳湖派学者恽敬评价其诗“清而不浮,坚而不刿”[1]198。李銮宣的诗歌主要保存在《坚白石斋诗集》中,计有诗歌1 200多首,其中栈道诗主要见该书卷十六《不波管集·下》,大约有六十余首,在李銮宣的诗歌创作中占有一定比重。鉴于李銮宣的栈道诗尚未引起学界关注,笔者近年在对清代蜀道诗歌文献的整理中,深感其诗对于研究秦岭大巴山地区(下文简称秦巴山区)历史、地理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这里撮其精要,作初步探讨。
历史上蜀道穿越秦岭的四条古道,从东至西分别为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故道(陈仓嘉陵道),其中唐代以后褒斜道交通路线发生较大变化,大致从宋代起,褒斜道北端不再由眉、鄠之间的斜谷南行,而改由关中平原西端的宝鸡益门镇入秦岭西南行,经大散关、草凉驿,翻越凤岭、心红峡、柴关岭,取道紫柏山留侯祠,再循褒水沿线的马道驿、观音碥、青桥驿经秦岭之南的鸡头关出褒谷口至汉中府,这条道路元明以来被称为“连云栈道”,在清代也被称为“北栈”。连云栈道自宝鸡益门镇始,至汉中褒谷口终,出褒谷口后自褒城县城西折经沔县、宁羌州、广元府、昭化县,或自剑阁、梓潼、罗江西入成都,或自昭化南行苍溪、阆中再西折三台、盐亭、中江至绵阳、德阳、新都至成都。从晚唐五代以后大量的蜀道行旅诗来看,元、明以来传统的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交通相继衰落、塞绝,连云栈道成为元、明、清沟通秦岭南北的国驿主干道,朝廷使臣西南往还、国家用兵川滇征战、西南举子科场赶考、文人学士游历访学,大多选择此条路线。李銮宣的入蜀路线从诗题所反映的内容来看,走的显然也是连云栈道。
李銮宣栈道诗写了清代后期的秦巴山区经济形态。千里蜀道蜿蜒穿越于秦巴山区,蜀道沿线零散分布着密度不同的人口聚落、山地农业,山民建筑等。唐代以后,由于西南平川地区经济开发已有相当程度,可耕土地基本上已开垦完毕,这迫使一些无地人口避入秦岭、大巴山深处,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寻求山区可耕地开荒种地,此即西南地区历史上有名的“畲田”现象。李銮宣的栈道诗具有强烈的写实性特征,首先对栈道沿线的生民生存状态及其疾苦作了真实摄录,《入栈口吟二首》开篇所见就有如是镜头:“碥水柴门落,畲田峻岭多”“穴处人同蚁,巢居鸟并窠”“石耕无乐岁,辛苦住岩阿”[2]488-489。《广元登舟四首》诗也有“烧畲火随樵风散,九十九峰天际头”[2]508的描写,其《栈行杂诗十首》又有“一岁伐山石,再岁辟草莱。三岁焼畬火,五谷萌其荄”[2]497的记述。秦岭多险峻山岭,农业耕种很少,生存环境严峻,散居生民穴居柴扉,简陋艰辛,依靠“畲田”为生。“畲田”实际上是一种原始的刀耕火种的山地农业耕种方式,秋冬之际放火烧山,在草木灰中播撒粟、黍等种子,待来年春夏之际收成。这种广种薄收的山地耕种产量很低,只能满足小规模农业人口果腹。“畲田”早在唐代已在秦巴山区出现,岑参晚年入蜀赴嘉州任刺史,在自梁州(今陕西汉中)至利州(今四川广元)途中目睹“水种新插秧,山田正烧畲”[3]情景,白居易贬官巴渝忠州(今重庆忠县)期间的诗歌也有“隐隐煮盐火,漠漠烧畲烟”[4]的诗句,都是当时秦巴山区“畲田”开发的生动写照。北宋初名臣王禹偁流贬任商州团练副使时曾对秦岭东部商洛山区的“畲田”耕种形式有具体生动的记载:“上洛郡南六百里,属邑有丰阳、上津,皆深山穷谷,不通辙迹。其民刀耕火种,大抵先斫山田,虽悬崖绝岭,树木尽仆,俟其干且燥,乃行火焉。火尚炽,即以种播之。”[5]可知这种刀耕火种式的山地耕种方式在秦巴山区由来已久。李銮宣《入栈口吟二首》中所言“畲田峻岭多”表明,直至清代嘉庆年间,秦岭中的“畲田”耕种方式仍然大量存在。
李銮宣作为一个深受儒家仁政思想影响的官员诗人,关心民瘼,怜悯民间疾苦构成了其诗歌最光辉的一面,其栈道诗对秦巴山区生民艰辛生存状态的摄录与感叹有多处。《栈行杂诗十首》是李銮宣栈道诗中最有思想与历史价值的组诗,重点记录栈道沿途所见人文景观与山民生存现状,并且一再抒发了“哀民生之多艰”的悲悯情怀。兹摘录数段:
近水多罟师,近山多农夫。原田青每每,二米生一稃。
胡为入天穽,斫兹山骨枯。竭力事胼胝,役使妻与孥。
乃知生齿繁,瘠土今亦无。石田不逢年,穷蹙如逃逋。
山氓多穴居,黧面发不栉。间亦栖茅茨,鹑衣缀虮虱。
健妇把锄犁,登山迅如鹘。背负黄口儿,踏遍石屼岈。
青山青巍巍,力耕铲其缺。但期禾稼丰,不顾山石裂。
一岁伐山石,再岁辟草莱。三岁烧畬火,五谷萌其荄。
畸零未成畞,荦确多悬厓。风燥土不润,雨注岩欲颓。
所获宁有几,黔首吁其哀。畴能致熙皡,户户登春台。
梯云种穜稑,半多楚粤民。民也何蚩蚩,终岁历苦辛。
跋涉万余里,挈家委荒榛。削木引山泉,曲折流田畛。
涧底饲牛饭。云中闻犬狺。如游邃古初,狉狉还獉獉。[2]496-498
清代康熙以后,随着大规模国内战争的结束与社会经济的恢复和发展,百姓安居乐业,生齿日繁,出现所谓“人口爆炸”现象,人地矛盾日渐突出,无地人口逃入秦巴山区者络绎不绝。但秦岭、大巴山多崇山峻岭,石多地少,可耕地十分有限,这使得秦巴山区的“逃户”生产条件简陋,生存十分艰难。“乃知生齿繁,瘠土今亦无。石田不逢年,穷蹙如逃逋”[2]496-497就是这一状况的真实写照。“梯云种穜稑,半多楚粤民。民也何蚩蚩,终岁历苦辛。跋涉万余里,挈家委荒榛。削木引山泉,曲折流田畛”则反映了湖广移民在秦巴山区的经济开发实况。在《七盘岭用渔洋人韵》一诗中也有“斥堠烟微微,梯田黍芄芄。江水门两岸,舟楫不可通”[2]500,说明栈道南段至汉中褒谷一带也分布有梯田,生长着黍类作物。湖广移民不远数千里之遥从岭南、湖广举家流移而来,开垦荒地,引水灌溉,居住于高山深涧。他们虽为秦巴山区的经济开发贡献颇多,但却“山氓多穴居,黧面发不栉。间亦栖茅茨,鹑衣缀虮虱”,自身的生活十分穷困艰难。关于湖广移民进入秦巴山区垦殖开发,清代官方文献记载较多的是人口、田亩、赋税等“国计”大事,对“民生”即移民的生存状况与生活面貌鲜有记录。李銮宣《栈行杂诗十首》可谓嘉庆年间秦巴山区湖广移民生存状态与生活情景真实而珍贵的摄录,其史料价值之重要不言而喻,应该引起研究“湖广填四川”学者的足够重视。
李銮宣行旅秦岭栈道,还注意到秦岭山民多患瘿病的现象,其诗两次涉及民多瘿瘤的描写。如宝鸡益门镇附近,“羌女衣如丐,村氓颈半瘤”(《入栈口吟二首》)[2]488;汉中褒城山谷,“穴处人多瘿,岩栖屋不茅”(《褒城》)[2]501,虽着墨不多,却触目惊心。瘿病是古代长期发生在秦巴山区的一种地方疾病,系因食盐中缺乏碘而造成的山民甲状腺肿症,俗称“瘿呱呱”和粗脖子病。如果不能补碘,则颈部所生肉瘤可以逐渐肿大至葫芦般大小,其中女性患病概率高于男性,严重危害着秦巴山区山民的生命健康与生活质量。这种地方疾病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政府大力推广食用碘盐政策下才逐渐消失。秦岭山民多瘿由来已久,早在元代就有诗记录。元朝诗人王沂入蜀诗中曾两度提及瘿病之地,一处是宝鸡汧阳县:“饮涧居氓羞汝瘿,负盐游子和秦歌”[7];另一处在沔阳:“独立晴鸥闲顾影,居人十九瘿累累”[7]。汧阳即今陕西宝鸡市千阳县,沔阳即今陕西汉中市勉县,与褒城县相邻,分别地处秦岭南北,与李銮宣所言两地基本吻合,可见古代秦岭山地瘿病流行之普遍[8]。李銮宣的栈道诗,为我们今天考察秦巴山区古代生民疾病史提供了又一珍贵的历史记录。
乾隆末嘉庆初,白莲教农民军长期转战于秦、楚、川、黔一带,满清王朝曾经调动大量中央与地方武装力量进行镇压,秦巴山区是战乱的核心地区,官民死伤无数,留下了深重的战争灾难。虽然李銮宣入蜀时白莲教之乱已基本平息,但栈道沿途仍能看到战乱遗留在秦巴山区的印痕。李銮宣的栈道诗在这方面有直白的揭露:宁羌州金牛道上,“堠前但见茅屋倒,谷底多有浮尸横”[2]503;当然也有战乱期间洪水灾害造成的惨状:“东家墙壁坏,西家儿女哭”“积尸半纵横,田庐尽漂没”[2]505。面对旷日持久的社会动乱,诗人心系民生,祈望社稷苍生安宁,因此行至剑门关时,不禁发出“谁提十万横磨剑,划破群峰鸟路开”[2]507的呼喊,与其在说蜀道交通惊险难行,倒不如说是对战争涂炭苍生人间悲剧的悲愤诘问。李銮宣的栈道诗对白莲教事件的关注在其诗注中也有反映,在其诗《七曲山梓橦神庙三十韵》中,李銮宣还以诗注的形式记录了一个史事与神话掺杂的故事:“嘉庆五年二月,教匪冉添元等率百余骑围梓橦,望见七曲山旗帜森列,疑有伏兵,遁去。适参赞德楞泰大兵迅会,贼遂辟易。神佑昭然。御书‘化成耆定’匾额,颁发祠山,以彰灵绩。”[2]513揆核史籍,《清史稿·德楞泰传》虽然有嘉庆五年二月德楞泰率兵与白莲教冉天(添)元所部战于四川南部、西充一带的记事,却并无“神佑官兵”的记载。李銮宣诗注中所记或许出于清军与白莲教作战中“教匪”的偶然退兵之事渲染成地方神异传闻,但基本事件与史籍记载大体相合[9]。为感恩德楞泰此次擒斩白莲教渠酋之事,当地土人还曾立碑纪念,同一时代诗人陶澍入蜀过梓潼时也有《梓橦过德将军楞泰战迹碑作歌》,并在诗序中说:“嘉庆庚申春,教匪冉添元等偷渡嘉陵江,扰及剑州、梓橦一带,川西大震。将军轻骑追及,擒斩略尽,土人感之,立是碑。”[10]这使得李銮宣的栈道诗从一定程度上说具有“史诗”意义。
李銮宣的栈道诗在《坚白石斋诗集》卷十六《不波管集下》收录较为完整。在这一卷中,从进入秦岭的《入栈口吟二首》开始,到抵达成都所作的《谒昭烈帝祠瞻北地王遗像》为止,加上其中《栈行杂诗十首》,计有栈道诗六十首,几乎对陕川栈道的每一节自然与人文景观都有诗歌题咏。根据这些栈道诗的诗题地名,我们大致可以复原李銮宣从关中赴任四川布政使所走的路线轨迹,从而对清人自陕入川的常规路线有了清晰的认知。
从关中平原翻越秦岭、大巴山去往成都平原,传统的蜀道总共有七条古代通道(栈道),分别是穿越秦岭的故道(陈仓嘉陵道)、褒斜道(宋代以后演变成连云栈道)、傥骆道、子午道、穿越大巴山的金牛剑阁道、米仓道与荔枝道。虽然历史上这七条栈道大多都曾作为国家驿道通行,唐宋时期故道(陈仓嘉陵道)、褒斜道、傥骆道的交通一度也非常繁忙,但从清代大量官私文牍记述与蜀道诗来看,清人自关中至汉中,一般选取的通行道路是连云栈道,即从陕西宝鸡大散关进入秦岭西南经凤州(今宝鸡凤县)、留坝至汉中褒谷口一线,而传统的傥骆道、子午道则罕见通行,李銮宣的栈道诗就是典型的诗证。
李銮宣的栈道诗自宝鸡入秦岭开始,至成都结束,计有《入栈口吟二首》《益门镇》《草凉驿题壁》《栈行杂诗十首》《褒城》《大雨过金牛峡》《剑州道中二首》《成都秋咏十二首》等诗六十首,基本上对清代穿越秦岭的连云栈道以及自汉中翻越大巴山经广元入川的金牛道、剑阁道、梓潼道沿线每一山川形胜、历史遗迹、驿站桥阁、关隘险阻等都有题吟,既是典型的宦游诗,也是清代继王士禛、张问陶以后最为完整的栈道行旅组诗。从李銮宣的栈道诗看,开篇首写《益门镇》,益门镇故址在宝鸡市渭滨区距离城区八公里的清姜河西岸,元末陕西守将李思齐筑此城,以防备朱元璋的蜀军进攻陕西。李銮宣是从陕西宝鸡大散关进入秦岭,开始栈道之行。紧接着李銮宣分别以煎茶坪、草凉驿、心红峡、废邱关、柴关岭、紫柏山留侯祠、陈仓道、画眉关、马道驿、马鞍岭、观音碥、七盘岭、鸡头关、褒城为诗题,这些都是连云栈道上的古老关隘地名,也即李銮宣自秦入蜀北段至汉中走的是典型的连云栈道,又称“北栈”。
明末清初,由于长期战乱,广元至剑阁、梓潼一线处于塞绝状态,自汉中至四川的交通路线曾经一度改为自广元府南下苍溪,自保宁府(阆中)西折经盐亭、三台、绵阳而至成都。至康熙年间噶尔泰主持重修剑阁道,川陕间入川驿道重新回归剑阁道③明代金牛道虽然仍以南北两道并行,但以广元、阆州至成都一线为官道,而剑阁道则为支线。清初由于明末战乱,亦沿袭保宁、阆中一线,而直到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四月,四川巡抚噶尔图上疏:“以剑门驿路自明末寇乱,久为榛莽,入蜀由苍溪、阆中、盐亭、潼川,以达汉州,率皆鸟道,乃上书言:自广元县迤南,历圆山等十二站始达汉州,计程八百二十里,多崇山峻岭,盘折难行。查得剑门关旧路仅六百二十里,臣乘农隙刊木伐石,搭桥造船,以通行旅,遂成坦途。裁省驿马六十八匹,岁省银二千五十六两。新路经牛山,亦首险。”康熙年间噶尔图主持重开剑阁道,川陕间驿道重新回归剑阁、绵阳道。详见(清)彭遵泗等撰《蜀故》卷六《蜀道》,刘兴亮整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第79页。。到嘉庆二十一年(1816)李銮宣经连云栈道入川时,所经路线显然是回归旧路的广元、剑阁、梓潼一线,也就是传统的金牛剑阁道。金牛道从陕西沔县起始,经宁羌入四川广元至剑阁,自剑阁经梓潼、德阳、罗江、新都至成都,这一段入蜀路程明清时期习惯上称作剑阁绵雒道。李銮宣先后写下了《武侯石琴》《沔县武侯祠四首》《大雨过金牛峡》《筹笔驿》《朝天峡》《广元登舟四首》《舟中望千佛崖》《利州皇泽寺感武后事》《桔柏渡》《剑州道中三首》《七曲山梓潼神庙三十韵》《绵州》《白马关庞靖侯墓下作》《汉州》《新都县杨升庵先生故里》《谒昭烈帝祠瞻北地王遗像》等近二十首诗,诗题基本上涵盖了金牛、剑阁道所有的名胜古迹节点。至此,李銮宣完成了其栈道组诗系列,为源远流长的蜀道诗增添了颇具时代特色的新篇章。
元、明以来的栈道修建与秦汉时期有所不同,由于筑路工程技术的提高,栈道进入碥石路与桥阁路并用时代,为了避开河谷近水易被山洪冲毁的危险,明、清时期栈道很少再沿用秦汉时期山岩打孔、插柱于河、上铺木板的桥阁形制,而是缘山盘旋,愈修愈高,多取道山腰甚至山顶,因此栈道更加高危惊险,从而有了“连云栈道”之称。连云栈道这一交通特征在李銮宣的栈道诗中得到充分再现。李氏自宝鸡益门镇入栈道,其栈道诗多处写到惊险高危这一特征,且以形象生动的语言再现了蜀道行旅的艰辛之行。李銮宣自宝鸡一入栈就被栈道的惊险高危所震撼,其栈道诗描写栈道的高危难行,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如《益门镇》诗:“蜀道青天上,巉巉一线通。云横秦岭北,水划益门东。”凤岭是连云栈道上著名的险点,陡峭高危,鸟道盘旋:“晨兴涉崇阿,白云铺似雪。云开见山高,山骨露巀嵲。黾勉乃一登,人马力俱竭。力竭山更高,意外出屼峍。巍然矗天际,不与众山匹。直上无钩梯,中心转翳郁。”[2]491观音岭也以高险著称:“䆗窱四山黑,合沓千峰连。入栈此首途,步步蚁珠穿。人攀崖上藤,鸟鸣瓮底天。”[2]489秦岭南缘的褒谷口七盘岭,更是“乱峰闯然立,逼仄天无功。万仞溜苍涧,一发窥圆穹。雕鹗不敢飞,侧抢愁刚风。铁锁扶危栏,架木度以空,秦蜀此分界”[2]450。观音碥是连云栈道上著名的险段,虽然经过清初康熙年间贾汉复的整修,但行走仍然十分困难:“奔崖鼓疾水,水为峡所械。巨灵股箕踞,作意恣险怪。溪谷缪㟏岈,蚓径曲而隘。”[2]499
栈道不仅高危难行,而且栈道所经秦巴山区气候复杂,加之诗人入川时蜀道地带甫经白莲教战争破坏,驿站经年失修,道路泥泞难行,所以李銮宣笔下的栈道交通环境更加恶劣。首先是气候环境的复杂多变,“夏亦如秋冷,晨偏幻夕冥”(《马鞍岭》),“盛夏雷雨来,阴晴幻俄顷”[2]500。李銮宣一行过宁羌州金牛峡时,即遭遇恶劣天气,“忽然头上片云黑,电光飞掣金蛇走。霹雳一声大雨来,崩崖坠石争喧豗。陡壁泻水水势恶,神鬼出没为峰摧”[2]503。李銮宣行走栈道入蜀时恰好是夏季,山地气候更加复杂多变,尤其是过金牛峡时大雨如注,其《雨注三首》对这一难忘情景作了详细描绘:“歘忽雷雨至,蛟龙出神渊。悬水山骨裂,忽溜云腋穿。栈道泞逾仄,一线蚁夤缘”,“阴崖讶崩隤,行潦苦豗蹙。漂沙坼古岸,那复有平陆”[2]504-505。真是惊险万状,步步惊心。
蜀道难行,人生多艰,一直是传统蜀道诗着力表现的一大思想主题。自古以来,行旅蜀道者常常受困于漫长危峡险江的曲折难行与上天骤然降临的风雨侵袭,深感生命的渺小与自然的亘古无情,因而蜀道的艰险难行与人生的艰辛困蹇常常相互交织,构成了蜀道诗苍凉沉郁的基本格调,这在李銮宣的栈道诗中同样表现得十分突出。李銮宣的栈道诗多处表现了对大自然的敬畏,如写诗人过褒谷口鸡头关时的惊心动魄:“碎石踏更危,古栈仄而泞。舆马偶不戒,失足落陷穽。出险即更生,喘息心怲怲。”[2]500对大自然的敬畏在《大雨过金牛峡》一诗中表露得更是直白无掩饰:“山无岩隈水无渡,石栈钩连雨如注。一步一蹶剑戟深,十丈百丈波涛怒。此时性命鸿毛轻,雨声不住雷声轰。……坱兮轧兮砰与訇,危乎艰哉心去魄惊。吁嗟乎!平生忠信凭神佑,颠沛流离急谁救?安得娲皇信复生,炼石从容补天漏。”[2]503李銮宣这些记述栈道途中的亲身体验,不仅是我们今天认识清代蜀道行旅交通环境真切而具体的感知材料,同时对洞察清代蜀道行旅诗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与思想也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清代栈道诗作为行旅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是清代洪阔文学巨川中颇具特色的支流,也是清代蜀道交通及其所经秦巴山区经济、地理、民俗、军事等各个方面现实状况的艺术折射;不仅具有一定的思想艺术价值,更具有以诗证史、以诗证地的史料价值。在清代涉及栈道题材的文学史上,李銮宣的知名度虽然逊于王士禛、宋琬、吴伟业、张问陶、袁枚等人,但作为嘉庆诗坛的重要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仍然具有丰富而厚重的现实社会内容。乾、嘉时期著名诗人,曾经任职两广总督的蒋攸銛在为李銮宣《坚白石斋诗集》所作序言中有这样的评价:“凡生平之所历险夷得丧欣愉居戚,名山巨川,穷边绝域,与夫人事之变迁,物情之凉燠,莫不一一见诸篇什,而愁苦之音多,欢娱之致少。盖忧深思远,固唐之遗风使然,亦石农之遇有以致之也。”[2]529作为李銮宣的知己同僚,蒋攸銛所言可谓知人论世。李銮宣作为乾、嘉之际的重要诗人,以往学者较多关注的是其西域诗与江南山水风光诗,而对他的栈道诗鲜有关注,这是非常遗憾的。实际上他的栈道诗虽然艺术价值难以与神韵派领袖王士禛、性灵派旗手张问陶等相提并论,但其诗在摄录社会生活、关怀民间疾苦、批判现实社会以及记录蜀道生态环境史方面,同样有相当厚重的现实主义内容。从以诗证史的角度考察,李銮宣及其栈道诗实在是不可忽略的,不应长期湮没无闻。
[1] 重续静乐县志:卷八[M].同治年间刻本.
[2]李銮宣.坚白石斋诗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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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彭遵泗.蜀故[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79.
On Li Luanxuan the Qing Dynasty Poet’s Plank Road Poems and Their Historical Geographical Value
MA Qiang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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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 an important official and poet in the periods of Emperor Qianlong and Emperor Jiajing of the Qing dynasty, Li Luanxuan’s poems on the plank road have not only the characteristics of rich social life content and profound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 but also important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traffic and ecological environment of Shu (now Sichuan area). His poetry is a mirror of Qin-Ba mountains society in Qing dynasty, which records the mountains along the plank road in poetry form. It reflects mountainous-area economy, living condition, hard traffic, local disease of people from Hu-Guang area, and complicated mountain climate as well. It also mirrors the hard and dislocated living condition caused by conflict of pseudo religion White Lotus. At the same time, these poems also contribute to cognition of the shape and structure of the plank road and the changes of transportation routes in Lianyun plank road in the Qing dynasty.
Li Luanxuan; plank road poetry; Qin-Ba mountains; mountainous society
I222.7
A
1009-8135(2022)03-0069-10
马强(1960—),男,陕西汉中人,历史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历史地理学、蜀道文化。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蜀道文献整理与研究”(17ZDA190)。
(责任编辑:邹建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