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春生 崔瑞喆 杨茂林
三峡研究 栏目主持人:滕新才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特殊的生计方式。在没有机动动力的年代,三峡纤夫厚实的肩膀,承载着峡江人民生产生活的希望,把川江号子的天籁之音,洒向滔滔长江。自1911年德国人费里茨·魏司用照相机记录这个特殊群体以来,三峡纤夫备受世界关注。岁月沧桑,三峡纤夫或将消失,但他们勤劳的身影,永远镌刻在三峡峭壁上。
近代外国人视角中的三峡纤夫
唐春生1崔瑞喆1杨茂林2
(1.重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重庆 401331)(2.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400715)
近代以来川江航运繁荣,纤夫群体逐渐壮大。许多外国人入蜀游览并写下大量游记,对一路上所见到的纤夫花费了大量笔墨加以记录。借助这些游记可对近代三峡纤夫的种类、用量进行深入研究。纤夫拉纤时的工具、号令鼓声以及川江号子在游记中亦有丰富的反映。
三峡航运;纤夫;外国人;游记
文献表明,三峡地区唐代开始有纤夫,《太平广记》载唐代三峡地区出现了以“牵挽”为业的纤夫[1]804。至于牵夫所用的工具,宋人王周《志峡船具诗序》有过说明:“崖石如齿,非麻枲纫绳之为前牵,取竹之筯者,破而用枲为靭以续之,以备其牵者,谓之百丈。”[2]3:1758因为岸边的“崖石如齿”,用麻绳牵引舟船,麻绳易“遇石辄断”[3]193,于是剖竹制成靭索(百丈)更为耐用。宋人程大昌对此说得很清楚:“劈竹为大辫,用麻绳连贯以为牵具。”[3]193以百丈系于船身,牵引前行的人就是纤夫。宋人诗文中多见以百丈拉船的牵夫。王周《志峡船具诗·百丈》:“百丈为前牵,万险即平砥。破之以筼筜,续之以麻枲。”[2]3:1760袁说友《过新滩百里小驻峡州城》也说:“遐观一舟来,掀浪嘈鼓钲。群夫山下蚁,百丈风中筝。”[2]48:29887
至清代,三峡航运之繁盛远超前代。三峡地区多险滩,尽管官府与私人多次出资整治川江险滩,如湖北盐商李本忠出资整治过险滩,但光绪时川江险滩依旧是“栖比而数,不可枚举”[4]269。艰难的航运使得纤夫数量大增,纤夫也大量出现于诗文中。清人吴升《蜀船杂咏》描写纤夫“全身伛偻两肩赪,百尺长茭蚁聚行”[5]4401。贝青乔《荆江舟行杂诗》注:“峡船大者用桡夫百人,次用四五十人,出峡后,只用十余人矣。”[6]107这说的是下水船的情况。上水船用的纤夫更多。严如熤说从荆州、宜昌而来、沿江上行至重庆的纤夫,一时走不了的,如以十天计,会聚有三四千人,如以月来计,则会达万余人[7]968。
关于三峡地区的纤夫,黄纯艳教授考察了宋代内河船夫群体的构成与生计,提及了川江料马船纤夫的数量及三峡纤夫的来源,对三峡纤夫的辛劳与高超本领也有所介绍[8]。至清代,川江航运迅速发展,纤夫群体数量大增。学术界对这一群体多有研究,秦和平研究了纤夫与啯噜的关系,他认为啯噜主要由失业纤夫转化而来[9]。陈新立对纤夫群体壮大的原因、纤夫的权益保障与纠纷做了比较详细的论述,但其论述对象不只限于纤夫[10]。
宜昌、重庆开埠后,外国资本、货物沿长江进入西南地区,外国人得以深入内地,进行直接且深入的考察,并写作了大量的游记、日记、诗文、调查报告等文字材料。姚刚对为英人提供服务的纤夫的工作、生活状况和信仰等进行了简短的论述[11]。陈丽娟利用日本人的游记对纤夫的各种情况进行了描述,包括拉纤工具、纤道、拉纤场景,以及艰辛的生活等各个方面[12]。谭建川也利用日本人的游记进行过研究,但涉及三峡纤夫的内容有限[13]。我们在较为全面地收集外国人游记资料的基础上,借助这些“异域之眼”,对三峡纤夫这一群体再加以探讨,或可加深对他们工作状况和生活条件等方面的了解。
外国人对三峡地区纤夫的观察仔细,依据他们的记载,将这一群体分为随船纤夫与应急性纤夫(或称临时雇佣纤夫)。
这类纤夫,是船长于船只出发前招募随船航行的民工。船平静行驶时则划桨前行,遇险滩则下船拉纤。上文中,严如熤提到的自荆州、宜昌到重庆的纤夫,就是随船纤夫。日本人中野孤山于宜昌码头准备溯江而上时,见到了大量等待被招募的船夫,“过三峡的船只,需要在此港备齐能支撑几十天生活的柴米油盐,还要在此地雇好苦力船夫等。一艘船所需船夫少则不下三四十人,多则达一两百人”。这些苦力船夫挤满码头,“大多数两手空空,无家可归”,都是穷苦出身的人[14]49。谢立山记录了在宜昌所雇佣的船只对船上人员的配置:7名船员与15名纤夫。船员包括船长、头桨手或引航员、舵手、三名甲板水手以及一名厨师[15]4。他明确将船员与随船纤夫做了区分,并有人员数量的要求。随船纤夫在大船上需求量极大,立德说“一艘150吨的大帆船拥有100多名船员,其中70至80人为纤夫”[16]51。
随船纤夫不仅负责拉纤,在无须拉纤时还得划桨。中野孤山在记述航行情景时就提到船夫既要摇橹又要拉纤[14]53。前引文中谢立山对船员与纤夫做了明确区分,船员中并没有负责划桨之人,划桨实际上交由纤夫完成,“当航道不能拉纤时”,这些纤夫“就用船桨划船”[15]5。英国人莫理循溯江而上时,其所雇小船上的四名水手便承担拉纤与划桨的双重责任,一般情况下他们负责驾驶船只,遇到湍流险滩时便“跳上岸去,把纤绳紧紧拴在石头上”,成为纤夫[17]9,15。立德所乘坐的船只被“冲向下游时”,“划船工们突然停下,拿起纤绳跳出去,将船拉至一块岩石的前方”,化解了船被冲走的危险[16]90。唐纳德·曼尼也记载,“若风力不强,则船上绝大部分船夫需下船拉纤”[18]24。竹添进一郎也见过类似情景:“大抵上峡之舟,皆候风挂帆,又有数十人牵之,蹈悬崖而行。遇路绝不可行者,辄皆上舟,荡桨摇橹。”[19]47在笔者所见的溯江而上的外国人游记中有极多类似的记载,可见随船纤夫同时负责划桨与拉纤是司空见惯的,“划船工”与随船纤夫应属同一群体。
过险滩时,船只仅凭随船纤夫的力量无法摆脱困境,便在当地雇佣临时纤夫,以便顺利过滩。对于应急性纤夫这一群体,外国游人记述极多。如《西洋镜》中记载:“每一处险滩附近都有一批纤夫。他们居住在岸边的茅草屋里,随时等候船夫叫唤拉纤。”[18]34《江行五月》也说逆激流上行时,“船主必做之事就是带着几吊铜钱上岸,召集能找到的所有百姓(附近通常都会有一个固定或临时的村落),请他们帮忙拉纤”[20]114。《中国图像记》中对此也有记载:“这条河的多处险滩催生了一个具有众多人数的职业,也就是纤夫。他们的工作是拖拽那些逆流而上途经这一湍急危险水域的船只。这些人住在河岸尽可能靠近水边的小屋里。”[21]32
据此,可对应急性纤夫这一群体作一概括:他们聚居在三峡两岸的险滩和激流附近,等待过滩船只的招募,去“拖拽那些逆流而上途经这一湍急危险水域的船只”,以获取微薄的工钱。
应急性纤夫并不只是身强体壮的成年男性,老弱妇孺也会从事这一工作。武尔士在《长江激流行》中说:纤夫“不乏妇女和孩子。他们单个的力量不足为道,但是他们人数众多”[22]38。《江行五月》中也有类似情况的记载:“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出来了,把各自的肩带套在纤绳上,船主会向他们支付些工钱。”[20]119光绪六年,四川当地官员在滩规中说,从事纤夫工作的大多是川江两岸的贫民,“趁取征赀藉糊口”[10]193,为维持生计,全家男女老弱才一起出动。这些临时充当纤夫的人,由于没有经过什么培训,其技能并不大好。武尔士曾见过九个纤夫,“由于在岸上并没有任何人教导这些临时性助手们怎么做,他们干起来有些笨手笨脚”[22]59。
受航运条件的影响,纤夫并不是整年都从事拉纤,在无法拉纤的季节则从事农耕。三峡航运受季节影响较大。由于三峡险滩密布,当“河流处于低水位时,也就是从每年11月中旬到次年3月中旬或更晚这段时间”,只有舢板能困难通行,而一年中的其他时间“水流非常湍急,船只航行使用拉纤都极其困难,甚至经常不可能使用拉纤”[15]7。因此,6月中旬,宜昌至重庆基本停止上游贸易,直到9月中旬或更晚些,才视降雨量及河流状况恢复航运,因此“冬季帆船往来最为频繁”[23]38。当立德夏季通过新滩时发现:岩石巨砾都隐匿不见,还有那些冬天搭建的简陋棚屋也不见了,纤夫回家耕田去了[23]40。可见聚居在新滩附近的纤夫具有双重身份:既是纤夫也是农民。其他临时聚居在各处险滩的纤夫应也是如此。有的纤夫聚居在各处险滩,形成了一些“固定或临时的村落”,如新滩镇,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三峡两岸的聚落形态,或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纤夫的用量,逆流而上的船只一般要多些。但所需纤夫的数量的多寡,也得视船只大小和水情的险顺而定。莫理循溯江而上时所乘坐的小木船只有4名水手,同时负责驾驶船只和拉纤,遇到急流时又临时雇用了一名水手和几个纤夫[17]9。可见这艘小船最多仅需纤夫10名。前文提到的谢立山所乘坐的船只,是宜昌港口“仅有两三艘”的小船,随船纤夫有15名,过滩时也并没有雇用别的纤夫。立德也记录过其乘坐船只雇佣纤夫的数量,船上原有4名纤夫,而在过滩时“又用四便士雇了12名苦力共同拉纤”[16]50。可见这类小船最多时也仅需十几名纤夫。
而另一些船只所需纤夫的数量要多得多,少则二三十人,多则七八十人,一遇急流险滩,甚至要两三百人[14]210。山川早水所见一艘“像房屋似的大船”,“陆地上有五六十人近乎是爬行着拉纤”,又有一艘“装载十万多斤的大船”由“五六十个纤夫在对岸的石道上极力拉着船”[24]25,221。立德见到一艘150吨的大帆船,船员中有“70至80人为纤夫”,这些纤夫当是随船纤夫[16]51。唐纳德《西洋镜》说:“要拉动一艘大船前行100码,60多名纤夫连续工作近2小时。”[18]42以上是没有遇到险滩时大型船只所用纤夫的数量,一般不超过80人。而大型船只过滩时常可见上百甚至二百多名纤夫共同拉纤。立德滞留于归州时观察船只绕过鹅卵石岬角时,见到了“80或100人协同”着拉纤[16]78。《江行五月》中也记录:“上溯激流时”,“有时一次就动用80名至100名纤夫”[20]115。在另一次航行中,立德见到“100多人用三根巨大的缆绳吃力地拉着帆船”[23]35。
据此可见,逆流上行,如果船只较小、水情良好时,所需纤夫便少,甚至十几人就可过滩;相反,大型船只过激流险滩时所需纤夫极多,就是一二百人同时拉纤的情况也不少见。
当然,船只下水顺流时,航行条件好了很多。据中野孤山记载:“如果是下水船,只要巧妙地操纵舵杆就能平安无事地闯过险阻。”“下水船只需分秒就能通过的险滩,上水船花上六七个小时的情况屡见不鲜。”[14]210这种情况下,船只所需要配备的纤夫就少了不少。严如熤《三省边防备览》说:“下水重船需水手较上水为少,每只多止三四十人。计重庆所至上水船每日以十船为率,是水手来七八百人,所开下水船每日亦以十船为率,是水手去三四百人。”[7]968由此可见,上水船所需纤夫人数为多,通常约七八十人,为下水船所需人数两倍左右。
纤夫拉纤需用纤绳。为经久耐用,自唐代以来纤绳便主要用竹子制成。立德记载说纤绳是用竹子的篾青制成,编成胳膊粗的缆索[16]51。《遗失:1920—1941年的中国》一书也载纤绳是“几十只破竹绞成的几十丈长的竹索”[25]191。《西洋镜》中也说“纤绳由竹条制成,锋利如刃,动辄便会磨破手”[18]34。但纤绳也有非竹绳,如《巴蜀老照片》就记载纤夫和船员拉纤时用的是缆绳[26]35。根据船只的大小,所用纤绳也有粗细之分。中野孤山所见的纤绳就有粗细好几种[14]210。《长江激流行》中的记载更为准确,武尔士说:“拉纤用的纤绳,按照木船的大小,分别由三、四、五股合成。”[22]38为了增加纤绳的承受力,甚至还将细的纤绳绑于粗纤绳上[26]37。
纤夫使用纤绳的方式也值得注意。《西洋镜》中对此记载得最为详细:“他们拉纤时带着特制的肩带,肩带另一头牢牢系在纤绳上。一般是系活结,一拧便可脱落。”[18]34可见纤夫拉纤时并不是直接手抓纤绳,而是背着特制的肩带与纤绳连接起来,为了防止意外,肩带还是活结的。《巴蜀老照片》中也有类似的记载:“纤绳与肩膀上套着的绳套连接在一起。”[26]37
虽然纤绳韧度极大,“但被岩石不断磨损,一根纤绳只能使用一个单程旅途”[16]51。纤绳断裂导致的船难也发生过。莫理循曾说,他的朋友乘坐的船只过新滩时纤绳断裂,“船碰撞在石头上,被撕成碎片,所带东西也全部毁坏,他死里逃生”[17]36。莫理循自己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说:“我们的纤绳完全被擦破,我们又处于两块巨石之间的急流中,情况万分危急!”[17]30立德也记载过纤绳断裂导致的船难,“嘉德纳领事和从汉口来的两个朋友上个月在新滩出事,就是由于纤绳被岩石挂住后突然折断之故”[16]59。
为安全航行,纤夫须听命于船上指挥者发出的各种号令声,通常用击鼓的方式发出。外国人游记中对此也有记载。《遗失:1920—1941年的中国》中也有记载:“(泄滩)河中经常出现巨大的漩涡,为了克服这一困境,通常需要六七十、甚至三百名纤夫,利用竹索齐心协力,在船头锣鼓的指挥下越过险滩。”[25]213谢立山记载:“当纤夫们上岸时,甲板上的其他人全都忙碌起来,厨子同样承担着重任,他会敲打放在桅杆底部的小鼓,向几乎总是处于声音能到达范围以外的纤夫发信号。”[15]5除锣鼓外,还辅以钟、炮发出的声响来号令纤夫。据中野孤山记载,鼓声、钟声、炮声分别是通过小、中、大滩的信号[14]52。纤夫拉纤时“以呼号、击鼓、敲钟、放炮来传递各种信号,犹如古代的战争场面”[14]210,场面紧张激烈。
就鼓声而言,不同的节奏也有不同的含义。《长江激流行》:“船上,有人敲打一种扁平的小鼓,发出信号,纤夫们开始拉纤。”[22]38《扁舟过三峡》:“大帆船上的鼓手用尽气力不断擂鼓,这是让纤夫使出最大力量的信号,其中变换穿插‘num-ti-tum,num-ti-tum’的鼓点子,这是表示停止拉拽的信号。”[16]78开始拉纤、使大力、停止拉纤的信号各有所司。船上击鼓的,主要是厨师。《巴蜀老照片》说:“船上的厨师敲出鼓点,为纤夫们加油鼓劲,这是他的职业之一。”[26]37《江行五月》也说:“独眼龙厨师就会把一面小鼓敲得砰砰作响,大声呼喊,让纤夫们停止拉纤。”[20]115谢立山所记称“当纤夫们上岸时,甲板上的其他人全都忙碌起来”,厨子“通过敲打放在桅杆底部的小鼓”,向纤夫发出信号[15]5。
《中国风情》记载:“每个纤夫的肩上都束着纤绳,他们一起唱着号子。”[17]20川江号子是纤夫拉纤时为协调动作、彼此激励而发出呐喊的声音。纤夫们一边喊着号子,一边艰难前行。立德说纤夫如发出“chor-chor”的喊声,表示“上胛”,即把绳子套在肩膀上[16]78。《巴蜀老照片》中也记载:“(纤夫)大声喊着号子,在江边礁石间的小径上艰难前进……纤夫们用尽了最大力气:他们弯着腰,孤注一掷地用手紧抠住地面上的石头;他们所吼出的号子,刚刚还从峡谷的另一面传来回音,而现在只能听到沙哑的喘息声;直到突然之间纤夫老大又吼出一段新号子,所有的人开始附和。”[26]37可见纤夫用号子声互相激励并且协同动作。纤夫不只拉纤时喊号子,划桨时亦会喊号子。谢立山记述了这个场面:“他们就用船桨划船,喊号子的领唱通常会喊起行船号子,全体船员都会一起大声喊号子,他们的号子声在峡谷中的悬崖峭壁间回响。”[15]5立德说纤夫号子声“几乎盖过急流的咆哮声”,号子声还可用来协调做出各动作时的时间[16]78。
纤夫之拉纤必须与其他船工通力合作才能使得船只安全通过险滩。外国人的游记在描述过滩时极少仅谈纤夫拉纤,往往还会对其他船工的工作加以记述。中野孤山记录了一段船只逆流而上,船员与纤夫相互配合的情景:
操铁钩的人要接近岩石,撑竹竿的人要避免船只撞上岩角,把舵的人负责绕开浅滩。船上系几条竹纤绳,在岸上拉。一条绳子需要几百个苦力,又要一人喊号子进行指挥。[14]52
操铁钩的、撑竹竿的、把舵的、喊号子的,和纤夫相互之间协作、配合,有时甚至连船上的厨子也“承担着重任”,他会敲打小鼓,向“纤夫发信号”,以达成船上与纤夫的完美配合。[15]5
立德在《扁舟过三峡》中也对纤夫与其他船员相互配合过险滩有过描述:纤夫“登上岬角”,船上的人则要用竹竿“利索地将船头挡开,使其不致撞上岩石”,舵手要使“船头正对水流”,同时还要指挥纤夫将纤绳“什么时候拽紧,什么时候松开”[16]58。
纤夫与船员之间的配合是通过操控纤绳来实现的。拉纤时纤绳系在船上,但纤绳需要“不停地伸长或缩短”,船上的船工得承担这方面的工作,同时还要有一艘快艇在水上不断查看拉纤之状态,以“验证和补充纠正”船上之人“操纵纤绳的决断和方式是否正确”[16]94。
三峡航运中船只若溯江而上,必然要在纤夫的帮助下过滩。出入三峡的外国人花了大量笔墨,记述了他们所见的纤夫拉纤的场景。中野孤山的《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俎》载两三百人拉纤的场景云:
一旦遇到急流,撑船的竹竿就弯曲如弓。纤夫弓着身子拼命拉纤,头几乎要挨到地面。尽管这样,船还是像虫子一样挪步,迟迟不肯往前。要是此时绳索断裂,船将瞬间撞上暗礁,化为碎片。[14]210
中野孤山将纤夫“拼命拉纤”与船“不肯往前”作对比,显出纤夫拉纤之艰难;其假设纤绳断裂,则船将化为碎片,虽没有说出纤夫之下场,但其危险可想而知。拉纤之艰难,许多外国人游记中都曾提到。唐纳德·曼尼著《西洋镜》对此描述极为准确:“要拉动一艘大船前行100码(91.44米),要60多名纤夫连续工作近2小时。他们手脚并用,深深陷进河沙中,一步一步向前挪,一英尺一英尺向前拉动大船。”[18]42拉船前行还不到一百米,就需要60多名纤夫,“手脚并用”“一步一步”“一英寸一英寸”,花费近两小时的时间才能走完。溯江而上的船只在险滩“花上六七个小时的情况屡见不鲜”[14]210。类似记载甚多,如立德观察到的情景,纤夫们“每走一小步胳膊都要前后甩动,向前弯着身子,手指头都几乎触到地上”[16]78。又如前引文中所提到的纤夫“弓着身子拼命拉纤,头几乎要挨到地面。尽管这样,船还是像虫子一样挪步”[14]211。
纤夫拉纤的艰难还体现在工作环境之险恶。纤夫常行走于三峡两岸的岩石缝隙与悬崖之上,他们“时而在山崖上攀爬,时而在犬牙交错的岩石上奔跑”[14]53。立德的描述极为生动:
他们跳到岩石上,拉着纤绳,爬过巨大的圆石,沿着狭窄的岩礁前进,岩礁刚能容下活跃的四川船工穿草鞋的双脚。[16]47
中野孤山也有极为形象的记载:
船行艰难,船夫肩挎纤绳,攀爬巨岩,跨越怪石,牵引着船只。偶尔有纤绳被暗礁挂住,船夫便赤身跳进汪洋一片、浊流千寻的江中去解开纤绳,宛如水獭跃入江中捕鱼一般。[14]54
如不能冒险将挂住的纤绳解开,船只便会“随波逐流”或者“一头撞上水中的礁石”[18]26。立德也说有一次“纤绳被几乎是够不着的石头裂缝挂住”,一个纤夫“像猫一样爬上岩石解救了我们”[16]58。
拉纤极为危险,对于纤夫而言,受伤是家常便饭,“很多时候纤夫会被纤绳绊倒,被带到水中,或撞上水下的卵石”[18]34而摔得鼻青脸肿。更悲惨的是,有的纤夫甚至因此失去生命。立德过三峡时就经历了一次拉纤事故,他说:
船老大决定走这条路,我们便过河去,顺着冲力不寻常的涡流向上划,让纤夫们上岸,趁涡流还推着船尾时把船头驶入汹涌的洪流。船舵不起作用了,我们的船遇到下冲的激流时突然像箭一般向江心射去——纤夫们被拽倒,两人被拖过岩石,伤得很重。[16]60
受伤的两名纤夫当晚被送上岸接受治疗,但其中一人还是不幸死去[16]64。立德还记述了三峡两岸不时可见的堆积死难船工尸体的白骨塔。正如立德所说:“在纤夫中发生的事故真是可怕,如果在笔直的悬崖或者参差不齐的巨大岩石上一个‘失足’,人的性命或者四肢将受到致命的伤害。”[23]21纤夫之悲惨命运,令人悲戚、同情。
在布莱基斯顿《江行五月》所记述的纤夫拉纤场景中还有一幅画面颇为有趣:
当他们抵达某处水势异常猛烈、拉纤更加费力的地方,一个小丑样的家伙就会从拉纤人群中跳出来,跑到队伍前面,在地上翻跟斗,表演各种滑稽可笑的动作来逗同伴们。然后,突然一变,开始进行最重要的步骤,他用一根随身携带的棍棒痛打他们,接着又跑到前面,双膝下跪,与他们套近乎,此番表演就如同佛寺祭坛前所作的祈祷仪式一样,好像是要恳请他们竭尽全力。其后,他又狠狠地鞭打他们一顿(似乎看上去是如此)。[20]109
可见,当“水势异常猛烈”拉纤遇到困难时,队伍中就会跳出小丑一样的人物,无论是“翻跟斗”“表演各种滑稽可笑的动作”抑或是用“棍棒痛打纤夫”,还是“双膝下跪”,都是在鼓励纤夫竭尽全力渡过难关。立德也记述有相关场面,他看见工长“脱光自己的衣服”,用沙子“涂抹自己的脸”,“手舞足蹈,嚎叫,打滚,四肢着地穿过纤夫的队列,跳起来,冲撞他们”[16]91。除此之外,另有监工用竹条抽打纤夫,督促其用尽全力[18]42。这些场面,应多少带有一点娱乐方式以激励纤夫——尽管有过鞭挞行为,但并“没多大伤害”[16]91——为克服拉纤之艰难,拼尽全力。
而《栈云峡雨日记并诗草》中对此的描述则有所不同:“一长年执大竹条,左右指挥,勃如忿,口角吐沫,声如洪钟舟。人或懈,辄号呼挞背,皆隐然坟起,成紫黑色。”[19]43文中的“长年”应为纤头或者监工,而当纤夫懈怠偷懒时,竹条抽打也不再只是做做样子了,纤夫的背部被打得“隐然坟起,成紫黑色”。唐纳德·曼尼在述及纤夫的行事原则时也说,若是有人偷懒则会受到惩罚[18]88。
纤夫拉纤时大多衣着单薄。这是因为他们有时须入水解开缠住的纤绳,为方便起见,所以只得“穿一条单衣”[16]51。在三峡地区溯江航行的最佳时间在“10月至第二年4月”[14]70,这一时段有最为寒冷的冬天与早春,他们身穿单衣,还要不时出入水中,其悲惨境遇可想而知。更有甚者,还有些纤夫是赤裸拉纤。纤绳用竹子制成,纤绳所负担的力量极大,经过的花岗岩上都留有深深的凹痕[16]51。尽管纤夫拉纤时戴着肩带,但纤绳所负载的巨大力量还是易磨破纤夫的衣服。有些纤夫为避免衣物受损,拉纤时便近乎赤裸。如中野孤山就曾亲眼看到纤夫赤裸着身体行走于岸边[14]62。
偶有材料涉及纤夫的身体健康状况。立德形容他所见的一个纤夫时说:“他像许多纤夫一样,裸露的上身长满疥疮。”[16]64中野孤山描述纤夫的身形时说:“如蜘蛛、似猴子。”[14]58虽然这可能是在形容纤夫攀爬岩石时的身姿,但也从侧面说明这些纤夫瘦削的身体状况。莫理循也说:他们“体格是最孱弱的。这些纤夫中流行着肺结核和疟疾”[17]37。虽然材料不多,但是从这些零星的记载中也可以看出纤夫身体状况并不好。
莫理循还对纤夫生活境遇有过描述,这一群体“贫穷饥饿”“衣不蔽体,遭受太阳暴晒”“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挣扎”[17]37。在外国人的记述中,纤夫的酬劳微薄。立德说其所乘坐船只上的随船纤夫,“两个月的旅程只能挣2美元,船老大每天给他们三顿糙米饭加一点点炒白菜以维持生命”[16]70。中野孤山所乘坐的船上,甚至发生了船工(自然包括随船纤夫)因工资微薄而罢工的事情:
罢工是由前一天晚上停靠夔州港时船老大给船工的酒钱微薄引起的。自宜昌起程到这一天,船工每天除船老大提供的粗茶淡饭外没吃过任何其他东西。他们本想在夔州府用酒钱大饱一下口福的,结果,领到的那点酒钱既不能满足他们的心愿又不能满足他们的食欲。为此,除果腹以外没有任何欲望的苦力罢工不干了。[14]63
忍无可忍的纤夫,也只能通过罢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迫于无奈,船老板“给他们加了点酒钱”[14]63。
生活在三峡两岸、随时等待招聘的纤夫,生活也是同样凄惨。据唐纳德·曼尼记载,在兴隆滩纤夫拉纤一次可以领到5至7美元[18]42,然而拉纤一次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每个纤夫所得微乎其微。《江行五月》也有同样的记述:“上溯激流前,船主必做之事就是带着几吊铜钱上岸,召集能找到的所有百姓(附近通常都会有一个固定或临时的村落),请他们帮忙拉纤。”[20]114然而,“有时一次就动用80名至100名纤夫”[20]115,“几吊铜钱”平均到每个纤夫身上就微不足道了。
纤夫这一职业古已有之,唐代水路航运已有牵挽助力者。纤夫可分为两类,一是随船纤夫,船长于船只出发前招募,随船航行,无事时划桨,遇险滩则拉纤;二是应急性的纤夫,船只过险滩时仅凭随船纤夫无法过滩,便于当地再雇佣临时纤夫,以便顺利过滩。随船纤夫在某种程度上与划船工等同(他们也要执桨划船),而应急性纤夫则是两岸附近的农民,某些人的职业技能不一定有随船纤夫那么高。
纤夫在拉纤时,须在锣鼓、钟等声音的指挥下进行,实际上是按钟鼓的信号行事。纤夫为了相互配合而喊川江号子,也起到一个自我激励、鼓舞的作用。拉纤队伍中会出现“小丑”“长年”,持竹条象征性抽打纤夫,以督促他们使尽全力。“小丑”还会表演各种花式动作,可起到娱乐作用,纤夫群体享有一点苦中之乐趣。但若是纤夫偷懒,则真的会受到鞭笞。纤夫拉纤尺寸之进亦难,常常得连续工作数小时。纤夫的工作非常危险,时常出入于水中、岩石或悬崖之上,他们在工作中时常发生死伤。纤夫的生活境况惨淡,工作时哪怕是寒冷时节也只着单衣,且薪酬微薄,身体因长年劳累并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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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ee Gorges Boat Tracke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 Foreign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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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ce modern times, river shipping in Sichuan area (Chongqing was included before 1997) has been extremely prosperous, which brought a continuous increase of boat trackers. Many foreigners visited Sichuan and wrote a lot of travelogues in which they paid much attention to the boat trackers they saw along the way. With the help of these travelogues, we can make a more in-depth study on different groups and amount of boat trackers in the modern Three Gorges area. Rich records of the tools, order by drums and Chuanjiang haozi used in ship tracking are also founded in these travelogues.
Three Gorges shipping;boat tracker;foreigner;travelogues
K252
A
1009-8135(2022)03-0001-10
唐春生(1964—),男,湖南武冈人,博士,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宋代文史、巴蜀地区史。崔瑞喆(1997—),男,山东滨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明清史。杨茂林(1999—),男,重庆合川人,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明清史。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清代诗文集中川江木船航运资料整理与研究”(21XZS002);重庆师范大学教改项目“历史学本科生学术研究能力培养的实践探究”。
(责任编辑:滕新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