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信信,孙玉生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2)
在当代文学作品中,“为了表达某些意念和情思,有些作家已经有意识地将狗意象化。”[1]102如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提到“光荣的人的历史里搀杂了那么多狗的传说和狗的记忆,可恶的狗可敬的狗可怕的狗可怜的狗!”[2]149张贤亮在《邢老汉与狗的故事》也开门见山指出当个人无法把爱倾注到他的同类身上,而只能选择一条四足动物时,“他一定是经历了一段难言的痛苦和正在苦熬着不能忍受的孤独的”[3]177。作为新世纪底层文学的开山之作《那儿》,作者曹征路曾表示,小狗罗蒂的设置并非可有可无,且并不仅仅只是出于它与“小舅”命运同构的考虑,还是加深思想深度、丰满人物的关键,“显然这是我构思的核心部分。‘同构性’不仅是个命运的隐喻象征,而且在技术上是我展开思想感情的要件”[4]22,肯定狗在小说中的符号意义。小狗罗蒂作为“我小舅”(朱卫国)的影子,可以反映不易被人察觉的内心秘密,如埋藏在“水下”的“潜意识”,即性欲的压抑与冲动,可以高扬身上显现的崇尚品格,即永不磨灭的骑士精神,也可以探究社会环境造就的被压迫与反抗人格。同时,罗蒂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可以投照人性温情善良的一面,也可以反思身上自私与卑污一面。从象征主义的角度来看,“狗”意象则成为一种隐喻性的存在。下面从三个部分具体分析小狗罗蒂与“我小舅”的同质化命运。
精神分析学认为,无意识动机是受到压抑的非理性本我欲望的经验,绝大数与性欲“力比多”有关,对于包括性欲的本能。罗蒂一直处于压抑克制状态,向来保持狗的忠诚秉性,在外面除非是月月发话,否则任何美食是休想引诱它的。它有人的自傲清高,姿态优雅高贵,目光深沉,神态安详,甚至比人的品性更纯良,并不如人那么狡猾。便是如此理性自律的狗面对“美人”——花皮母狗,也难以抑制情欲的涌动。面对花皮狗的主动与坚持,罗蒂本我欲望得到激发,由不为所动变得焦躁不安,频频回头,以呜叫乞求主人的许可。不料此次本能的冲动,却酿成了祸患。半夜两点多,经过几个小时的狂欢的罗蒂在回家的拐弯处恰巧吓倒了同是回家的为生计做暗娼的下岗工人杜月梅。一人一狗,此时都刚刚经历过性欲的放纵。
罗蒂悲剧甚至是悲壮式的命运便在二者的相遇中徐徐展开,引出狗主人“我小舅”,也正暗合其命运。而罗蒂对主动方花皮狗所表现出来的性欲的压抑与冲动也照应着曾经的师徒朱卫国与杜月梅克制又蠢蠢欲动的爱恋。在弗洛伊德观点中,“无意识由于受到理性和意识的压抑和监视,不能通过正常的语符系统和交流渠道呈现或传达自身,不得不采用各种伪装、变体、象征的方式表现出来”[5]96。当“小舅”没有顾忌地打骂开着肢体玩笑时,杜月梅实际上早已芳心暗许,享受这打打骂骂的过程,二者虽受理性支配,碍于环境不能直面内心,但他们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以行动掩饰自己的心意。当别人问及时,“小舅”心里有却不敢承认,而他这种对女人没话可说的紧张,是无法正视正常的情欲的表现,源自性压抑,甚至压抑到分不清喜欢和需要的区别,以至于该面对时选择回避。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若是从未遇到过任何可倾注的感情对象,或者他找到感情倾注对象而对方不接受他的感情,或者接受他的感情并给过他感情而后又撤回了,所有这些因素都会使一个人的爱欲得不到满足,从而出现性欲的压抑状态。”[1]105如此也能理解那时二十五六岁的“小舅”,不爱说话,空余时间还选择与“我”保持着少年时代的童趣,而只有杜月梅这个活泼快乐的女人能跟他聊天逗笑。正当两人萌发的朦朦胧胧的情爱嫩芽悄然滋生时,不料厂长下死命令调离师徒关系,两人暗生的情愫同时遭到外界的箝制。木已成舟,当“小舅”发现对杜月梅的心意时是在婚后有孩子。这种情感的苦涩压抑与宣泄状态一直持续多年。因罗蒂吓着杜月梅一事,“小舅”才找到机会在杜月梅面前坦白二十年的相思酸楚,爱而不得的遏抑心理赤裸裸展露在面前。如果说罗蒂的性冲动为其不幸命运埋下种子,而“小舅”和一库工的性本能也直接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轨迹。“小舅”显著的男性特征吸引住一库工的眼光,使她不禁呆住。此时旁边几个女工捕捉其触电抽疯般的表情,趁机搞了一次恶作剧,“小舅”为他当众产生的生理反应感到抬不起头,并将“那样”视作是无法推卸的责任。这种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在当时八十年代社会思想并不开化的环境下,出现人们对性的无知逃避又逃不了的慌乱,正如文中所说的“那个时代确实很奇特。”[6]395那代人在爱情方面多少都有点奇怪,在这场男女关系的闹剧过后,那名库工哭了,骂了流氓。同时在“小舅”思想中,“他都那样了就等于做出了承诺,他就不能不负责任,否则他就真是流氓了。”[6]395相比那群结过婚的工人玩玩乐乐不当一回事的态度,“我妈”轻描淡写地表示,“小舅”则是如临大敌、郑重其事,决定与此库工恋爱结婚。小小的生理尴尬却引起大大的恐慌。强烈对比之下,不仅塑造了“小舅”“一根筋”的鲜明形象,还影射了当时性教育缺乏、空白的社会风气,继而导致个人不能形成正确的恋爱观和婚姻观。
“狗”的意象作为象征符号来暗示性欲,在当代作品中屡见不鲜,如贾平凹《五魁》少奶奶与狗同眠,余华《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众人怂恿傻子与狗结婚等,曹征路《那儿》赋予义狗罗蒂世界一定的自身的独立性,用此意象“来暗示或象征爱情或性爱,揭示人性深处一些神秘而又永恒的内涵。”[7]102罗蒂作为性欲的象征,体现性的压抑与冲动的两个层面。为自己保持游侠武士派头,为显示纯种德国黑背优雅高贵,也为证明自己的忠诚可靠,罗蒂时刻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其中便包括性欲望。朱卫国作为一名优秀技术工人,灵气都集中表现在手艺上,认死理、一根筋,对谈恋爱方面则不开窍,压抑甚至逃避对杜月梅的情感。罗蒂代人受过,也为自己的性冲动付出代价,被抛弃到异地,同时“小舅”与“小舅妈”也为他们的性本能负了多年的“责任”,由于不能正视自己的正常生理反应而勉强结合在一起。由此看来,无论是罗蒂还是“小舅”,他们命运的偶然性特征都与潜隐的原始欲望紧密相关。
罗蒂的性冲动不曾想所引发的后果便是被遗弃到异地,独自漫漫归程路,罗蒂则充分体现“堂·吉诃德”式骑士精神。《堂·吉诃德》虽是部反骑士小说,但传达了真骑士精神,别林斯基提出骑士精神包括爱护和尊重个人的人格,为被迫者勇敢牺牲全部力量甚至生命等等。堂·吉诃德也继承其英勇诚实、公正等骑士美德,义无返顾地用自己的行动甚至是生命去捍卫自己的操守。别林斯基曾评价堂·吉诃德是个“永远前进的形象”。小狗罗蒂身上也体现“堂·吉诃德”式勇往直前的追求精神,纵使困难重重,伤痕累累,仍不改初心,坚守信念,它相信它只有一个家,它需要的气味只有那一种,它的朋友只有那个人。
好汉罗蒂被编织袋套住连夜拉到两百公里外的芜城放生,历经一个多月在初冬的夜晚找到了家,此时已是虚弱不堪,毛发粘合着污垢与血迹,发黑的小腿骨暴露在毛发之外,口流白沫,一条腿抽搐不停。路途迢迢,两地间隔着数条河流和成片的丘陵山地,座座城市处处建着房子,公路纵横交错,随处可见的可疑灯光与讨厌的石油废气,无一不在混淆着视听。惹人易生贪婪之心的体格除了忍饥挨饿外,还要谨慎躲避人类的追捕。归来的历程无法想象,历经的痛苦更是让人无法体验。罗蒂每一分钟都在寻找、捕捉任何熟悉气息的过程与“小舅”屡次抓住机会为民请命的遭遇同构,堂·吉诃德有三次碰壁冒险历程,朱卫国也曾犯过三次“不可原谅的错误”。屠格涅夫曾评价“堂·吉诃德整个人充满着对理想的忠诚,为了理想,他准备经受各种艰难困苦,牺牲生命;他珍视自己的生命的程度,视其能否成为体现理想、在世界上确立真理和正义的手段而定。”[8]182尽管理想与现实发生矛盾冲突,但理想的光芒熠熠生辉。最能体现“小舅”堂·吉诃德式骑士精神的是一路吃尽苦头,受尽刁难仍无惧无畏地坚持上访告状,并抱定不怕死的决心,上访也是为着被生活步步逼仄的下岗工人。曾经快乐单纯的爱人杜月梅为生计而不得不出卖肉体,面对生活的七灾八难,没有经济保障的下岗女工难保会沦落到此地步,此种处境激发起“小舅”内心的责任感。之前便已经历过送别墅送小姐的糖衣炮弹收买手段,此次上访也反讽官场生态,揭露官员丑恶嘴脸,或表面客气暗地使绊,或用言语恐吓威胁,或安排一场“鸿门宴”,将“小舅”上访材料等钱物“偷”个精光。朱卫国如堂·吉诃德般面对社会不公、人性复杂仍坚持、维护正义,他将上访过程视为一场严峻的斗争,并以极大的决心奋战到底。
“小舅”为在北京生存做一切可做的工作,物质条件虽苦,内心却不沮丧,颇有阿Q式精神胜利法的意味。此种精神状态则属于心理防御机制,当个体遇到挫折时,“在其内部心理活动中具有的自觉或不自觉地解脱烦恼,减轻内心不安,以恢复心理平衡与稳定的一种适应性倾向。”[9]19“小舅”的心态体现其积极意义,发挥主观能动性,战胜重重困难。涉及心理防御机制的合理化方面,即“为特定的情感、行为或动机制造‘合理’的解释,从而掩饰自己的过失,缓解心理焦虑,免受自尊伤害。”[9]20在火车上“小舅”被小偷偷得一无所有,“小舅”反而认为是小偷帮助了他,此行意义重大,而自己正在做件了不起的大事。遇到包工头只管饭不给钱的压榨,“小舅”认为这正是一种考验,若连这点考验都受不住,他又何谈跟那帮人斗?他这样想来,所经历的这些磨难变得非常合理,苦与累、饿与冻,通通都是应该的。
堂·吉诃德虽沉溺在骑士社会的幻想中,但孜孜不倦地向现实世界传达骑士精神,真诚善良,追求正义。罗蒂身上也体现着真善美,甚至有着人才有的纯粹美好情感。它心里只有主人,为了能找到家历经千难万险,纵使伤痕累累仍不改前进的方向。朱卫国身上同样闪耀着慷慨勇敢的骑士精神的光辉,他一心向党,一心为工人谋福利、为工厂求发展。虽屡次“犯错误”,但磨灭不掉内心的信仰,尤其是去北京上访告状,将挫折视为考验,维护正义。在这过程中愈挫愈勇,不以为苦,反以为乐,颇有精神胜利法的意味。尤其是小说的最后,罗蒂为显示自己的独立自由人格,“小舅”为证明自己的清白人格,他们都付出生命的代价,都体现勇武崇高的骑士精神。
米兰·昆德拉说过,狗是人类和天堂的联结,它们不懂何为邪恶、妒忌与不满。在这篇小说中,曹征路笔下的罗蒂更是让人感到温情、动心的存在,“它不懂贫穷和富有,也不懂高贵和低贱,更不懂文化和禁忌”[6]413。“在新世纪文学中,作家们仍然倾注热情,张扬狗的好品性,从而表达人与狗的不了之情。”[1]103而“狗”意象又不仅仅限于此,如在作家王华的眼里,狗有时比人更能看清世界的本真,比人更通人性、更懂得情感,将文学性修辞意义贴附到狗身上,既呈现生活张力,又产生独特艺术效果。在《那儿》中,罗蒂则象征着被压迫状态与所有的反抗精神。
在小说中,义狗罗蒂绝大部分是处于被压迫者地位,承受着人类的欺压与支配。杜月梅被罗蒂出其不意的两声犬吠吓瘫在地并尿湿了裤子,这本是一件小事,却是压倒杜月梅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生活的不易所形成的日积月累的负面情绪在此刻得以宣泄,她捶床痛哭,哭诉自己没有法子才做“霓虹灯下的哨兵”。对于杜月梅的困境,谁都心知肚明,可谁也无能为力。被吓一事早已在群体中传遍,大家将狗作为发泄口,对狗的咒骂以宣示愤懑不满,似乎杜月梅的命苦是由这只“缺德带冒烟的恶狗”[6]383带来的。人们对狗的态度恶劣还因狗的身份,这条“恶狗”的主人正是矿山机械厂工会主席朱卫国——“我的小舅”。出于常识看法,即工人们生活越难对领导的怨气也就越大,人们心中的怨怼之火一点就着,内心极易失衡,会将偶然事件主观臆测成是故意伤害,内心普遍认为好人因生存去做那事,领导却在养狗并且放出来咬人。身为狗主人、厂领导的朱卫国不得不做出反应,将狗骗进编织袋里套住放生到两百公里之外,而此做法正是“小舅”基于爱护它的目的,免于留在家里迟早叫人砸死的下场。“小舅妈”则将“小舅”莫名其妙出走一事牵扯怪罪到罗蒂头上,言辞激烈地声称是由于罗蒂咬了杜月梅,“小舅”才心疼离开。在狗与人的矛盾中,罗蒂则是处于被随意处置、被压迫的弱者,代人受过实属有点不公平。此外,人也会遭受如狗承受般的压迫。“小舅”与人们的关系则像《药》中夏瑜和看客们,面对愚昧与麻木的国民性,夏瑜这个启蒙者“被吃”,面对丧失的集体主义信念,朱卫国这个担当者则是“被压迫”。人们将“小舅”看作是自己利益立场的对立方,视作是假想敌,怀疑其个人动机不纯,认定工会主席加省劳模副县级干部的身份不会与他们荣辱与共、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当他奔走呼号发起倡议书动员三千工人团结起来签名共同抵制卖厂时,回应者寥寥无几。“小舅”主张保住工厂等同保护自己,让人不禁想到夏瑜“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10]33呼吁,而旁人却看作不是人话。
人狗关系会将“自由”带入另一种境界,而“这种自由的产生,是当我们对关心动物的福祉转换为敬重它们的尊严开始的。如果你忘了这个观念,那你就会残酷地对待动物并忽略它们的需要,甚至还让它们蒙羞。”[11]38罗蒂身心俱损的找到家,却又成了出气筒,“小舅”将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和怒气全集中发泄在它身上,抓到把榔头想要置它于死地。众人也表示这条狗的确不能再留,再留迟早是个祸害。开头罗蒂是躲闪,后来站住与“小舅”成对峙状态,面目狰狞,全身戒备,气势汹涌,大有一决高下的姿态。而狗与人的社会地位不能平等,更谈不上众人敬重罗蒂的尊严,狗与人建立的经常性联系不再牢固紧密,而是摇摇欲坠。罗蒂为了反抗人类的欺压,摆脱人类的控制,宁死也不愿再次让象征人类控制的编织袋来处置自己的命运,毅然决然地选择自我了结来维护自己的尊严。由被压迫到反抗,也折射出人性的弱点,自私狭隘,内心黑暗的一面在不断扩大,靠欺压弱势一方来转移痛苦、减轻心理负担以取得内心安宁与慰藉。罗蒂的绝望也正是“小舅”的绝望,其命运早已暗示给他。罗蒂扎进道岔铁轨自杀呼应着“小舅”用空气锤自杀的方式,其选择皆是出于在绝境中对自我人格的保护和尊重,人和狗悲凉的命运散发着悲壮的英雄主义精神。
米兰·昆德拉说只有狗能做到将牧歌献给另一个人,“这是一种没有冲突,没有撕心裂肺的场面,没有变故的爱。”[12]359曹征路在《那儿》中张扬狗的好品性,又在“狗”意象中融入人的情感,体现复杂的人性、温暖的人情、崇高的人格与人道主义。小说中的罗蒂与“小舅”命运同构,狗即人,人即狗,由此关注原始的性本能冲动,观照造成悲剧性命运的导火索,探寻人物内心世界,彰显英雄主义精神,折射现实社会的世态冷暖。从人观狗,从狗观人,这也是“狗”意象在新世纪文学作品中文化流变的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