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妮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2488)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1]93-94在批判和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过程中,根据现有的文本来看,马克思本人并没有明确使用过“颠倒”一词,而是使用“倒过来”“截然相反”“倒立着”等词汇来表达自己的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不同。对此,国内学术界常常用“颠倒”一词来概括和比喻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改造,并尝试以不同的切入视角和研究方法来解读“颠倒”比喻。这些尝试为明晰“合理内核”“神秘外壳”“倒过来”等的具体内涵提供了有益参考。然而,从历史维度看,“颠倒”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它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基于此,以唯物辩证法的形成发展历程为视角,考察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态度变化和改造过程,不仅有助于我们系统地掌握唯物辩证法的形成发展历程,还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领悟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
近年来,学术界关于“颠倒”问题的探索,除传统观点外,还呈现出一些新的观点和动向。总体而言,在对“颠倒”问题的探讨中,学术界和理论界主要围绕着三个问题展开探索,研究视角也呈现出多维度、多样化的趋向。
学术界和理论界关于“颠倒”问题的探讨主要集中于以下三个问题。一是马克思为什么要“颠倒”黑格尔辩证法。相关研究主要讨论了“颠倒”的起因和目的。其中,有学者从马克思的新发现入手,认为其“颠倒”黑格尔辩证法的历史动因在于发现了现实的历史,物化动因在于发现了批判的对象[2]。二是马克思究竟“颠倒”了什么。相关研究主要分析了“合理内核”“神秘外壳”各自指代的具体内涵。大部分学者认为“神秘外壳”是指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合理内核”是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也有学者质疑马克思所说的“合理内核”是指黑格尔的辩证法[3-4]。三是如何理解“颠倒”比喻。阿尔都塞认为“颠倒”说法并不适用于形容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变革,“这个说法严格地讲对费尔巴哈完全适合,因为他的确重新使‘思辨哲学用脚站地’”[5]76。阿尔都塞的质疑在国内学界引起了广泛讨论,其所涉议题又可分为以下几个方面:(1) “剥去”外壳如何是一种“颠倒”过程呢?(2) 如何理解“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之间的关系?(3) 马克思从什么意义上“颠倒”了黑格尔辩证法?
关于“颠倒”比喻的解读,学术界和理论界主要采用了以下三种方法。
第一,以唯物辩证法的主要内容为依托展开研究。该方法主张立足于唯物辩证法的主要内容,分析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与继承。其中,有学者指出黑格尔倒置了理念与现实的关系,企图用思维的辩证运动消解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中的矛盾和问题,马克思打破了黑格尔构建的思辨逻辑,将其倒转过来,指出“解决现实社会问题的关键是资本”[2]。也有学者认为在辩证法上,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区别关键在于,黑格尔认为思维是创造主,而马克思认为理解世界要以人们现实的感性的活动为基础。因此,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是新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超越[6-8]。
第二,以理论旨趣和重大使命为视角进行考察。此种方法主张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旨趣和重大使命出发,认为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其实是一种基本视域的转换。具体说来,相比于以往的哲学家们只是单纯地解释世界,马克思关注的重点则在于改造世界。马克思批判了黑格尔对现实世界的颠倒,并从黑格尔的意识形态幻想的彼岸世界退回到对象实际的此岸世界[9],主张消解黑格尔哲学中“自我意识”的创造主地位,强调人们只有在变革现实的物质基础上才能够实现自身的全面解放[10]。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是一种基本视域的转换:即从理性的思维过程转向现实的批判过程;从理论意义上的解释世界转向实践意义上的改变世界”[11]。但此种方法并不能摆脱先验主义的嫌疑,因为理论旨趣和重大使命并非先验地存在于青年马克思的头脑中,相反它们是伴随着颠倒过程的完成而逐步形成和确立下来的。实际上,马克思最初是青年黑格尔学派的一份子,是一位唯心主义者和革命民主主义者,其科学理论并未形成,又如何谈得上该理论的特性和价值呢?
第三,以黑格尔思想体系为参照进行对比研究。该方法主张回到黑格尔哲学体系中,从黑格尔本人的思想、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出发,考察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论内涵和特质特点,进而阐释马克思消除的“神秘外壳”和拯救的“合理内核”。此种方法常用于辨析“神秘外壳”“合理内核”“黑格尔辩证法”三者之间的关系,常用以论证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既涉及到内容的变革,又包含了对形式的改造。持此观点的学者们普遍认为,在黑格尔哲学中,内容与形式是统一的、一致的,尽管马克思采用了“神秘外壳”“合理内核”的比喻,但并不能据此认为在黑格尔哲学中“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是可以分裂相离的,正相反,二者里外皮肉相连,对“神秘形式”的改造必然会导致内核的变革[12-13]。
应当肯定,无论采取哪种研究方法,都是学者们为深入解读“颠倒”说所做出的尝试和努力,是学术界孜孜以求地探索“神秘外壳”“合理内核”所指代的实际内容的充分证明。这些研究方法的共性在于都立足于马克思思想发展的结果,即用唯物辩证法来分析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改造。这不仅有利于人们直接快速地对比出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不同,还能为关于“颠倒”比喻的相关研究明确前进方向。然而,根据现有的研究成果看,一些学者仅仅从改造的结果出发来讨论“颠倒”比喻,但对马克思改造辩证法的过程却缺少研究。而正是由于缺乏对唯物辩证法形成发展历程的宏观把握,所以导致一些研究不能准确地理解“颠倒”比喻,甚至认为“颠倒”更适用于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因此,有必要对马克思批判和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过程展开进一步讨论和研究,以期能为廓清相关的思想迷雾贡献星火之力。
明晰和掌握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改造历程是彻底理解“颠倒”比喻的必要前提。客观而言,人们在理解“颠倒”比喻时,如果不立足于马克思本人想表达的意思,而是以“颠倒”的词义为依据来挑选谁的批判和改造更适用于该比喻,这种研究方法本质上是本末倒置的,其所获得的研究结果也势必会造成一定的混乱,从而不利于人们全面准确地把握“颠倒”说。有鉴于此,有必要从唯物辩证法的形成发展历程出发,通过对马克思批判和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具体历程的梳理和考察,以领悟和明确马克思本人所要表达的思想,从而为解读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提供必要依据和基本参考。
回顾唯物辩证法的形成发展历程,不难发现,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是一段渐进改造且充满创新性的理论建构过程。在此过程中,正如恩格斯所言,费尔巴哈“在好些方面是黑格尔哲学和我们的观点之间的中间环节”[14]218。贺麟在自述自己关于学习和翻译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著作的心得体会时,认为“费尔巴哈在德国古典唯心论过渡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15]177。通过研究马克思的相关著作和参考恩格斯关于黑格尔辩证法的评价可知,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
在此阶段,马克思主要利用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来批判黑格尔哲学的思辨性,并发现了其中的合理成分。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态度发生过几次转变。
1 从憎恶到喜欢,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态度的第一次转变 罗森塔尔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作为黑格尔哲学学派左翼的拥护者开始自身的发展的”[16]9,这种说法有待商榷。因为在柏林大学期间,马克思在初步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时,其所关注的是费希特哲学和康德哲学,对黑格尔哲学则明确表示出不喜欢。在1837年《给父亲的信中》,马克思说:“我读过黑格尔哲学的一些片断,我不喜欢它那种离奇古怪的调子。”[17]13然而,当马克思完成《克莱安泰斯,或论哲学的起点和必然的发展》后,却蓦然发现自己最后的命题竟是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开端,“我最神圣的东西被毁掉了,必须用新的神来填补这个位置”[17]14,这篇著作“就像狡猾的海妖,把我诱入敌人的怀抱”[17]13。此时,马克思不得不把自己“所憎恶的观点变成自己的偶像”[17]14。于是,他从头到尾研读了黑格尔的著作并参加青年黑格尔学派的活动。在准备博士论文时,他高度赞扬了黑格尔的辩证法,“辩证法是内在的纯朴之光,是爱的慧眼,是不因肉体的物质的分离而告破灭的内在灵魂,是精神的珍藏之所”[18]144。在经历了从厌恶到喜欢的转变后,马克思成为青年黑格尔学派中的一份子,此时的他是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支持者和拥护者。
2 从怀疑到批判,马克思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初步改造 在《莱茵报》工作期间,马克思在用黑格尔哲学的分析范式抨击书报检查令和林木盗窃法等现实问题时遭遇了难题,即道德、情感、概念的本性等只能抨击而不能真正地消灭现实社会中的不合理,并且物质利益在社会现实中所起的作用也不应该被忽视。虽然此时马克思的思维方式深受黑格尔哲学的影响,但在看待普鲁士国家制度方面,其与黑格尔的态度却截然相反,马克思没有为之做辩护而是质疑和批判它。马克思认为,专制制度下的普鲁士并不是真正的国家,其法律也非真正的法律,“而是一个党派用来对付另一个党派的法律”[19]121,其后果并不是黑格尔口中的统一,反而是分裂。而关键问题在于,现实中的各种矛盾真的会如黑格尔所言会被消灭于国家这一概念之中吗?马克思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无论是书报检查令,还是林木盗窃法,都反映出现实利益之间的尖锐矛盾,国家和法律的矛盾分裂难以达到黑格尔口中的统一与调和。
为解决这一困惑,马克思深入研究了人类发展史并吸收和发展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在此基础上对黑格尔哲学的方法、思维方式和逻辑进行了批判。“马克思运用了费尔巴哈关于把唯心主义颠倒了的主客体关系颠倒过来的思想,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国家观。”[20]93与黑格尔将理念看作创造主不同,马克思主张从现实本身的运动趋势出发来批判现实,认为事物的本质是事物本身内在固有的而非外部强加于身的,其本身就是无限发展的主体和源泉。基于此,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的逻辑,主张从现实的存在物本身去理解它们的本质,从其本身的发展中获得真理性认识,并反对其将现实的矛盾看成是“逻辑概念的矛盾”,强调现实的矛盾既是现象的矛盾,也是内在的矛盾,是本质的矛盾。这种矛盾是现实的,两个对立面是相互斗争、不可妥协的两个极端,而两个极端的地位各不相同,其中一极具有客观必然性,这便意味着两极不会长久共存,随着矛盾的发展必有一极取代另外一极。与黑格尔从抽象上或表面上解决矛盾的做法不同,马克思思想的革命性和彻底性已经初步显露出来了。
3 从批判到改造,马克思肯定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合理因素 马克思发现、肯定和改造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合理成分,对黑格尔哲学和马克思本人思想的发展都意义重大。因为通过改造,马克思让黑格尔的辩证方法“在使它成为唯一正确的思想发展形式的简单形态上建立起来”[1]13,换言之,马克思找到了能解救该“合理内核”的唯一方法。相比于那些只会笨拙地教条地套用黑格尔辩证法的形形色色的黑格尔学派,马克思捍卫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尊严”,并释放出它的“革命性”;相比于费尔巴哈尽管彻底地倒转了黑格尔哲学但却“拿不出什么积极的东西”[14]248,马克思发展了黑格尔哲学中的革命因素,创立出无产阶级“最好的工具和最锐利的武器”[14]250,即唯物主义辩证法。
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实际上就是对其“合理内核”的思辨形式的清洗。当马克思发现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合理内核”后,其对黑格尔哲学思辨形式的批判就有了更为明确的方向和目标,即“从它的本来意义上‘扬弃’它,就是说,要批判地消灭它的形式,但是要救出通过这个形式获得的新内容”[14]229。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整个哲学体系进行了批判。一方面,马克思尖锐地指出黑格尔对国家、宗教等领域的批判只是在概念中进行的,因此不具有彻底性和革命性;另一方面,马克思也发现了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合理要素,即黑格尔“把劳动看做人的本质,看做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21]205。而“马克思卓越之处在于,他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外壳中看到合理的内核,看到他以自我意识的异化和异化扬弃的思辨形式,曲折地表达了人通过劳动而发展自己的历史过程。马克思不是在叙述黑格尔,而是在改造黑格尔。”[22]141
在上一阶段,马克思在吸收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人本主义来批判黑格尔辩证法时,就已经发现旧唯物主义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因此,在清洗完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形式”后,马克思对辩证法的改造重点就放在了构建新唯物主义上。在第二阶段中,马克思吸收了黑格尔劳动观和历史观中的合理因素,并将其灵活运用于批判费尔巴哈等旧唯物主义的形而上学和直观性上,从而使得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合理内核”不断地同改造着的唯物主义相结合,使得辩证法在更高的层次上获得改造和新生。
1 扬弃黑格尔的历史观以批判费尔巴哈的形而上学 关于费尔巴哈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马克思曾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他“从根本上推翻了旧的辩证法和哲学”,“是唯一对黑格尔辩证法采取严肃的、批判的态度的人;只有他在这个领域内作出了真正的发现”[21]199。但同时,马克思指出,费尔巴哈忽视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功能,没能看到黑格尔这种将人的形成视为一种历史过程的思维方式所具有的批判意义,尽管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揭示出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实质并将倒着的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倒转回来,可是他却错将这个宏伟体系中的合理内容也当成无用的东西一并扔掉了。
费尔巴哈并不理解历史的意义,他不懂得感性的世界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21]528,因而他只会以哲学眼光来观察感性,除了能在理论领域中把握感性外,在其他领域对感性就束手无策,“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21]570。费尔巴哈也不理解人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处于特定的现实的社会关系中的人,在他的宗教观和伦理观中,人是抽象的、空泛的,没有时代之分、民族之分和情况之分,所以即便“他紧紧地抓住自然界和人;但是,在他那里,自然界和人都只是空话”[14]247。
然而,黑格尔思维方式的显著特点“就是他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做基础”[1]12,他善于用世界的发展史来佐证思想的发展,尽管这种用法是本末倒置的,但实在的内容却渗透在哲学的方方面面。同时,更为重要的是,在黑格尔的著作中,到处可见他以历史的、发展的、联系的思维方式来处理历史材料。黑格尔对历史材料及其相互关系的认识、掌握和运用绝对要比头脑贫乏且孤寂的费尔巴哈更加深刻。马克思肯定了黑格尔历史观中的合理部分,同时指出,历史不是自我意识活动的历史,而是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的历史。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是人们头脑中概念的自我运动,在马克思这里则是现实世界的辩证运动。
2 发展黑格尔的劳动观以批判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 尽管费尔巴哈多次谈到自己关于人与世界的关系的看法,但是,他只是从感性直观上去理解人与世界的关系,他不懂得人是现实的具有能动性的人,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能够通过劳动改造客观世界的人,“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21]499。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时就肯定过黑格尔将劳动视为人的本质,人类通过劳动而发展自己的观点。在批判费尔巴哈时,马克思将此观点中抽象的“劳动”加以改造,使其变成现实的、感性的活动,在此基础上,指出人与世界的关系不同于动物与世界的关系,动物不会通过劳动改造世界,因此动物与世界的关系是直观的;而人具有能动性,为满足人自身的需要能够能动地改造世界、改造自己。
综上,哲学史上具有革命性的“实践转向”发生了。一方面,马克思克服了黑格尔的抽象性,创造性地以现实的人的物质生活生产劳动为出发点来改造辩证法,“为‘否定’的辩证法注入了‘存在’的真实内容”[23]422;另一方面,马克思又深入研究了人的能动性,将人与世界的关系视为人在自己的“感性活动”中建立的主体对客体的改造关系。至此,辩证法不仅生长在了新唯物主义的现实实践的土壤之上,还获得了合理的形式。
根据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形成历程可知,马克思“颠倒”黑格尔辩证法的过程,也是对其进行批判和改造的过程,“颠倒”“剥去”“倒过来”等都是用以类比马克思改造工作的说法。而通过对其具体的改造细节的考察和分析,学术界关于“颠倒”比喻的一些传统说法和常见解释仍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
首先,用果皮与果核来解释“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的传统说法存在一定缺陷。对马克思“颠倒”工作的阐释,许多学者常常是一边借助果皮与果核这两种能截然分离的喻体来分别比喻“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而另一边又泼墨强调辩证法本身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二者不可分离,没有无内容的形式,更没有无形式的内容。这种解释虽然抓住了“颠倒”比喻的核心内容,但对喻体的解释却不够严谨准确。因为无论怎样着墨强调果皮与果核的皮肉相连、密不可分,依据现实的感性经验,二者始终是能相互分离、彼此独立存在的。以两种能彼此分离的喻体来解释无法离开对方而独立存在的“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无疑会妨碍人们完整准确地领会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改造,有时甚至还会造成误解。难怪阿尔都塞会“质疑”该比喻的合理性,指出“不能想象黑格尔的意识形态在黑格尔自己身上竟没有传染给辩证法的本质,同样也不能想象黑格尔的辩证法一旦被‘剥去了外壳’就可以奇迹般地不再是黑格尔的辩证法而变成马克思的辩证法”[5]79。实际上,借用“颠倒”一词来比喻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改造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人们如何解读“颠倒”比喻上,而以剥去果皮留下果核的方式来比喻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改造,显然有些牵强,不够精准。
其次,与其说“颠倒”是目的,不如说“颠倒”是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手段。实际上,在费尔巴哈那里,“颠倒”才是目的地,是终点。因为费尔巴哈只满足于打破黑格尔的哲学体系,纠正不是思维决定存在,相反地,是存在决定思维,随后便以为自己大获全胜,简单地将这个有过巨大影响的伟大创作——黑格尔哲学丢弃一旁,置之不理。“但是简单地宣布一种哲学是错误的,还制服不了这种哲学。”[14]229更何况,费尔巴哈关于宗教和伦理道德的观点,与黑格尔相比,有着惊人的贫乏、空泛和肤浅[24]290-295。费尔巴哈发现不了黑格尔哲学中的合理成分,更没能力去制服该哲学。另外,正如恩格斯所说,黑格尔从“纯粹思维”出发,以思辨的形式,“轻而易举地就结束了过去的全部逻辑学和形而上学,那么,在它里面除了诡辩和烦琐言辞之外一定还有别的东西”[1]13。问题在于,如何从黑格尔辩证法中救出这个“别的东西”,而这个工作只有马克思才能胜任。在马克思这里,“颠倒”不是终点,而是用以解救黑格尔哲学体系中这一“别的东西”的唯一手段。在批判费尔巴哈的基础上,马克思对黑格尔的历史观和劳动观加以改造,并用以批判旧唯物主义的缺陷,从而使得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合理内核”能够与正在形成的新唯物主义相融合。这一系列创造性改造使得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获得了合理的形式,从而彻底释放出辩证法的革命性和批判性。
最后,马克思“颠倒”黑格尔辩证法是一段极具创新意义的理论建构过程,对该过程的比喻,与其用剥果皮来解释,不如用更改雕塑来解读。回顾马克思思想的形成发展历程,马克思是逐步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在该过程中,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每一次扬弃都是用新的合理的内容来否定掉黑格尔辩证法中的不合理部分。扬弃黑格尔辩证法的历程,实际上是一段充满创造性和创新性的改造过程。而根据经验,用剥果皮式的改造来解释该过程显然并不足以体现马克思改造工作的创新性。有鉴于此,不妨以更改雕塑来解释马克思的“颠倒”工作。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将黑格尔辩证法理解为一尊头脚倒悬的雕像,马克思宛若一位雕刻家,通过对雕塑外形的改造,“剥去”了其原来呈现的形态,即剥去了其“神秘外壳”,使得辩证法以“脚立地”的形式呈现自己。马克思在雕刻的过程中,即在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过程中,皆是以新的形态、新的形式去替换掉黑格尔辩证法的原有形态和神秘形式,他的每一步改造、每一次雕刻都是一种创新。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一过程并不存在内容与形式的割裂,因为对雕塑的每一次否定都是以新的形式替换掉旧有形式。此外,马克思的改造还彻底解放了辩证法,使其合理内核获得了合理形式,进而彻底释放出辩证法的批评性和革命性的光辉。换句话说,马克思按照雕塑质料本身的特性、纹路等来更改雕塑,使得原来遮蔽质料纹路、束缚材料特性的形式被适用于质料特性与纹路的新形式所替代,进而彻底地展现出雕像本身的美丽纹理,释放出其内在的革命性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