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礼权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433)
人作为动物之一种,之所以高于其他动物,是因为人能够借助语言作为工具进行信息交流、思想沟通,不仅可以有效协调行动,而且可以借此学习他人的智慧,借鉴他人的经验,从而取得更多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创造性成果,由此共同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作为交际工具,语言被人类运用的目的是为了达意传情。但是,达意传情有一个效果好坏的问题”[1]。因此,“从理论上说,只要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他开口说话或提笔写作,总想使自己的达意传情有一个好的效果。为了取得好的效果,表达者(说话人或写作者)就必须在语言文字经营上有所努力。这种在语言文字表达上的经营努力,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修辞’”[1]。
无论是从理论上说,还是从实践上看,“修辞跟我们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密切的关系”[1]。因此,如果要对修辞进行分类,“根据其涉及到的不同领域、不同行业、不同内容等,可以将之区分为很多不同的类别。如外交修辞、商业修辞,广告修辞、公文修辞,口语修辞、书卷修辞,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如果我们以修辞跟政治的关系为分类依据,则可以将修辞区分为两大类:一是政治修辞,二是非政治修辞。非政治修辞,我们可以将之称为日常修辞”[1]。
政治修辞,是“政治人”[1]在政治交际活动中“为了达到特定的政治交际目标而应合特定题旨情境,发挥创意造言的智慧,有效调动语言资源,动用一切有效的表达手法,为实现达意传情效果最大化而在语言文字表达上所作的一切经营努力”[1]。日常修辞,是“自然人”[1]在日常生活中“为了提升传情达意的效果而适应特定的题旨情境,在语言文字的经营上有所努力”的言语活动[2]。因此,“从逻辑的层面来说,政治修辞跟日常修辞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种在语言文字表达上的经营努力。但是,从客观事实来看,政治修辞与日常修辞还是有明显区别的。即使是使用同一种修辞手法建构修辞文本,在所追求的目标预期上也会有所区别”[3]。
比方说,同样是运用引用修辞手法建构的文本,自然人建构的引用文本,有可能是为加强说理劝谏的说服力,但也有可能是为了陈情述意的渊博优雅;而政治人建构的引用文本,往往都只是为了使说理劝谏显得凿凿有据,从而增强政策宣导或政治主张推阐的说服力。
引用,是一种“引述前人或他人较有哲理或较为权威、较为经典的话来表情达意”[4]322的修辞手法。以引用手法建构的文本,称为引用修辞文本。
引用的类别,从不同角度观察,按不同标准,可以作不同的区分。一般说来,有两种基本的分类模式。一是从形式上分类,二是从意义上分类。
以形式标准分类,是特指“以是否指明或标明引语的出处为标准”[4]323进行分类。依据形式标准,引用可以分为“明引”与“暗引”两大类。
所谓“明引”,是“指直接指明引语的原说写者或书名篇名等且照引原文而不作任何改动,书面加引号标示的;或是直接指明引语的原说写者或书名篇名而略引大意、不引原话,书面上不加引号的;或是不指明引语的原说写者或书名篇名等而以引号将引语明确标示出来的引用”[4]323。例如:
李谧说过:“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我虽没有万册书,但比起古人的册卷来说,何止万卷?我也会有寂寞之时,碰到不如意的事,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有书作伴,自然忘却心中烦恼,我可以说平生无大志,只是个孜孜蛀书虫。痴人痴话,看官请勿见怪。(杜渐《书痴的话》)
上引文字中有两个引用修辞文本:一是“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二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前者“作者明确指出了这两句诗的作者是李谧且用引号将引诗标出”,后者“虽未指明此诗的作者是鲁迅,但用引号将引诗标出”。因此,“这两个修辞文本都是‘明引’类,代表了‘明引’的两种基本情况。‘明引’的这两种情况,又可称为‘直接引用’”[4]323。“明引”除了上述两种之外,还有第三种情况。例如:
沈从文说,他在读一本小书,同时在读一本大书。这本大书,就是社会。
当我们读完小书跨出校门,走向社会,就要花很多时间,读这本大书。这本大书非常繁杂,非常丰富,非常精彩。很难说,该怎么读这本书;很难判断,怎样才算读通了这本书。(周鲁卫《什么是母校的骄傲》)
上例中“他在读一本小书,同时在读一本大书。这本大书,就是社会”二句,也是“明引”。不过,应该指出的是,虽然作者明说是作家沈从文所说,但只是“引其大意,而非原文(且有改字,‘我’改成了‘他’),书面上没有用引号标示”[4]324。这种引用法,属于“明引”中的第三种情况,但不属于“直接引用”,而是属于“间接引用”。
所谓“暗引”,是指“既不指明原说写者的名字和书名篇名等,也不用引号在书面上加以标示的;或是既不指明出处,又不加引号标示,还对原话略作改动的引用”[4]326-327。例如:
于是假发的买卖应运而生,说不定把秃顶与性能力扯上关系,是假发业广告的伎俩之一。但是广告就是有技巧的说谎,而且是无伤大雅的谎,官署没有理由去干涉,个人碰到某些相对的真理,也无法挺身而出去辩个水落石出,因此衮衮诸秃,除去破费掩饰一番以外,也无法证明谣言之为虚妄。有些事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拿证据来。”有些事是拿不出证据的,于是衮衮诸秃戴上了假发,焕然一新。于是我就杞人忧天,怕大风起兮,发生“笑倩旁人为正冠”的尴尬局面。
另外有一种釜底抽薪之道,来挽回“望秋而落”的现象,就是重新下种,浇水施肥,使得不毛之地,再度杂草丛生。据说某位参议员曾经试过,照他在电视上亮相的尊容来判断,成绩至多也只是差强人意,并不十分茂盛。本来耕耘收获之间,划不了等号,乃是常事,偏偏我会从各种角度,去担忧它的发展,说吹绉一池春水,与尔何干?都嫌过分宽容了。(吴鲁芹《杞人忧天录》)
上引文字,是香港作家散文中的两个片段。其中,有两句就属于“暗引”。一是“大风起兮”,二是“吹绉一池春水,与尔何干?”前者是引自汉高祖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一句(未引全,是“断引”),“既不指明引语出处,也不加引号标示,属‘暗引’中的前一种情况”[4]327。后者引自南唐中主李璟“吹绉一池春水,何干卿事?”(宋人陆游《南唐书·冯延巳传》记曰:“元宗尝因曲宴内殿,从容谓曰:‘吹绉一池春水,何干卿事?’延巳对曰:‘安得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也是“暗引”,“既不指明引语出处,又不加引号,还对引语文字略作了改动”[4]327,属于上面我们所说“暗引”的第二种情况。
以意义为标准分类,是指“以引语原意与表达者所建构的修辞文本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否一致为标准”[4]329进行的分类。依据意义标准,可将引用“分为‘正引’‘反引’‘半引’‘借引’四种”[4]329。
所谓“正引”,是指“表达者在修辞文本中所欲表达的意思与引语原意是一致的,表达者是从肯定的角度来引用他人的话以申述自己的观点的”[4]329。例如:
临近解放前,两岸人烟稀疏,强人多于百姓。穷到草都长不旺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打劫。天下不太平,稀疏的当地人也不出远门,差不多到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地步。(黄晓萍《新城·老滩》)
上引文字是写四川攀枝花昔日的荒凉景象。其中,末一句所引“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系出唐人韦应物《滁州西涧》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只要将所引诗句与原诗之句相比较,我们便可发现,上引“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的意思,“在原诗中与在被引的文本中,都没有发生变化,呈现的都是荒野渡口无人的情景”[4]330,是典型的“正引”。
所谓“反引”,是指“表达者在修辞文本中所欲表达的意思与引语原意正好相反,是反其意而用之,表达者引用原话的目的是要对之进行否定”[4]330。 例如:
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沧浪有钓叟,吾与尔同归。(唐·李白《沐浴子》)
上引李白诗的前二句,是“反用《楚辞·渔父》‘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将‘必’换成‘莫’,语意正好相反”[5]567,属于典型的“反引”。
所谓“半引”,是指“表达者在修辞文本中所表达的意思与引语原意一半相一致,一半不一致或相反”[4]330。例如:
诸葛亮有句名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六亿人民尽舜尧的现在,他们既有神机妙算的高度智慧,又有意气奋发、斗志昂扬的冲天干劲。那么,谋事固然在人,而成事也就不由天作主了……“谋事在人”,这正是我们的努力,“成事在人”,这是我们的信念。向着预定的目标——战胜灾害,确保丰收,百折不挠,战斗到底吧!(樵渔《谋事在人,成事在人》)
上引文字中,作者引诸葛亮名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时,“既肯定了‘谋事在人’一端,又否定了‘成事在天’一端,提出‘成事在人’的观点。这是一半肯定一半否定”[4]330-331,属于典型的“半引”。
所谓“借引”,是指“表达者在修辞文本中所表达的意思与引语的原意既不相同,也不相反相对,而只是在某一方面有相关性或相似性”[4]331。例如:
西夏啊西夏,在历史的长河里,二百年,太匆匆,你来得迅,去得疾,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如一节戛然而止的雄浑乐曲,像一个酷烈而又浪漫的噩梦。(雷达《走宁夏》)
上此文字中所引“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二句,系出唐人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杜诗原句是“写公孙大娘弟子舞剑时开场和收场的快速情状,引句则说的是西夏王朝建立和结束之快。因此,这两者之间在语意上只是有相似关系,没有相同或相对相反的关系”[4]331,属于典型的“借引”。
引用虽然可以作不同的分类,但以引用手法建构的引用修辞文本,则大多是“基于表达者以人们熟悉且具权威经典内涵的语句引发接受者注意和思索以强化文本语意印象的心理预期。因此,这种修辞文本的建构,一般说来,在表达上具有持论有故的确凿感或渊博典雅的书卷味;在接受上,则有诱发注意,强化语意印象的效果”[4]333。因此,不论是在自然人的日常修辞中,还是在政治人的政治修辞中,引用都是交际者说理论事必然要祭出的法宝。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听到一些为人父母者在教育子女时,总是以“古人怎么说”“古话怎么说”“俗话怎么说”之类来作开场白;孩子们为某件事情争论不休时,往往会有人祭出“老师怎么说”“妈妈怎么说”之类的说辞。其实,这些就是典型的引用手法在日常修辞中的运用。
在政治生活中,某些政治人物在作报告或发表演说时,总是开口闭口圣人怎么说,哲人怎么说,伟人怎么说;他们的文章中,只要是涉及政治话题,也总是要引经据典,搬出权威人士的言论作为立论的依据。其实,这些就是典型的引用手法在政治修辞中的运用。
从修辞实践上看,无论是日常修辞,还是政治修辞,交际者之所以钟情于以引用手法建构修辞文本来说理论事,都是基于人们的权威崇拜与祖宗崇拜的社会心理,是要借权威或祖宗之嘴为自己代言,从而增强说理论事的说服力。早在两千多年前,庄子就曾指出过:“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庄子·寓言》)。意思是说,引重之言占了十分之七,是用来阻止天下人争辩的。庄子所说的“重言”,就是前人或权威人士说的话。古人所说的“引重”,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引用”。正因为引用是借祖宗或权威之嘴为自己代言,有增强说服力的效果,可以在第一时间内征服人心,所以自古及今,但凡是有经验的交际者,在说理论事时总会选择引用手法建构修辞文本。不过,相对来说,政治人的政治修辞尤其钟情于引用手法的运用。下面我们来看几个例子。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谓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
上引孟子游说梁惠王的话,意思是说:尊敬自家的老人,推己及人而尊敬别人家的老人;爱护自家的孩子,推己及人而爱护别人家的孩子,那么治天下就易于反掌了。《诗经》说:“给妻子作榜样,也给兄弟作榜样,那么就可以治理好国家了。”这说的是要有推己及人的仁心而已。推广仁义,足可以保有天下;不推广仁义,那么恐怕连妻子儿女都保护不了。古代的明王圣君之所以有很多过人之处,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宝,只不过是善于广推仁义而泽惠众人而已。
孟子是战国时代著名的思想家,是儒家的代表人物,同时也是一个政治说客,是典型的政治人。他游说梁惠王(即魏惠王)接受其“保民而王”的政治主张,不是闲话家常,而是典型的政治修辞行为。在实施这一政治修辞行为的过程中,孟子作为交际者,为了达到劝说受交际者(梁惠王)对老百姓实行仁政,将儒家的政治主张付诸实践的目的,特意搬出了当时被世人奉为经典的《诗经》,并引其《大雅·思齐》篇“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之句,这不是为了炫耀才学,而是要借祖宗与权威之嘴为自己代言,替自己所提出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即“博爱天下”)的观点寻求理论依据,从而利用梁惠王也有常人所具有的祖宗崇拜与权威崇拜的心理,在第一时间从心理上迅速征服他,从而达到其预期的政治修辞目标。历史的事实虽然告诉我们,梁惠王最终没有接受孟子“保民而王”的政治主张,其他诸侯国的君主也没有谁采纳过他的政治主张,但就事论事,仅从上引孟子游说梁惠王的修辞文本来看,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游说是具有说服力的,他的政治修辞是成功的。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个古代的例子:
许允为吏部郎,多用其乡里。魏明帝遣虎贲收之。其妇出戒允曰:“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既至,帝核问之。允对曰:“‘举尔所知’,臣之乡人,臣所知也。陛下检校为称职与不?若不称职,臣受其罪。”既检校,皆官得其人,于是乃释。允衣服败坏,诏赐新衣。初,允被收,举家号哭。允新妇自若云:“无忧,寻还。”作粟粥待。顷之,允至。(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第十九》)
上引历史记载,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三国魏明帝时,许允为吏部郎(主管官员提拔与考核,相当于中央组织部副部长之类),提拔与任用的官员大多是其同乡。这事被有心人认为是结党营私,遂将其举报到了魏明帝那里。魏明帝接获举报,甚为震怒,于是派虎贲(皇家卫队)前往逮捕许允。见魏明帝如此大阵仗的行动,许允及其全家都吓傻了。但是,许允的妻子阮氏倒是颇为镇静,出阁告诫丈夫说:“明主你可以跟他讲理,求情难以解决问题。”许允记住了。到了朝廷,魏明帝问他举报的情况是否属实。许允回答道:“孔子说:‘推举你所了解的人。’臣的同乡,都是臣最了解的人。所以,臣选拔官员时就多用了一些同乡。臣所举用的这些同乡是否官得其职,敬请陛下考察核实。如果有不称职的,那么臣甘愿伏罪。”魏明帝觉得许允这话说得在理,遂认同了其说法,对其所举荐任用的同乡官员一一考察核实,发现都还官得其职,没有不胜任的情况。于是,就将许允给释放了。可能是因为虎贲在执行逮捕命令时动作有点大,以致许允的官袍都被弄破了。魏明帝见此,便下诏赐了一件新的官服,让他穿着回家了。当初,许允被捕之时,全家人都哭作一团。只有许允的妻子阮氏镇定自若,安慰全家人说:“不必担心,一会儿就回来了。”并吩咐家人煮了一锅小米粥,等着许允回来吃。果然,不大一会儿,许允就回家了。
读了这则故事,相信所有人都会由衷地敬佩许允之妻阮氏的聪明睿智。她给丈夫“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的十字箴言,确实是许允得以解除政治危机、摆脱结党营私之罪的法宝,表现了其超乎寻常的政治智慧。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在这次政治事件中,许允的政治修辞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众所周知,提拔与举荐官员多用同乡,在任何时代都会被人视为结党营私,是政治大忌。许允身为吏部郎,却恰恰犯了这一政治大忌。因此,领受重罪的惩罚,乃是理所当然。然而,事实上,许允不仅没有受到魏明帝以重罪惩处,反而更受其敬重与恩宠(诏赐新衣)。这不能不说许允是一个高明的政治人,其政治修辞的技巧非常高明。因为从政治修辞学的视角来看,许允应对魏明帝的质问,上来第一句就是孔子的名言“举尔所知”,一下子就把危机处理的主动权拿到了自己的手上。因为孔子是圣人,是皇帝也要敬重的人。圣人的话不会有错,这是自古以来所有人的共识。因此,抬出孔子就能弹压住至高无上的皇帝,让他从心理上输了先声。同时,“举尔所知”是孔子所提出的举荐人才的标准,许允作为吏部郎以此来跟魏明帝讨论举贤任人的问题,不仅合理合情,而且非常自然,决无有意为自己结党营私多用同乡的既成事实开脱的嫌疑。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句,随后的一句“臣之乡人,臣所知也”,才有了立足的根基。而有了这一根基,他才能冠冕堂皇且理直气壮地跟魏明帝叫板:“陛下检校为称职与不?若不称职,臣受其罪”,从而以逻辑的力量让魏明帝彻底臣服。可见,许允理夺魏明帝的政治修辞之所以取得成功,是与他对引用修辞手法创造性的运用有关。
当然,许允政治修辞的成功事实上也有其妻阮氏的功劳。如果没有她在许允被魏明帝虎贲收捕之时面授丈夫锦囊妙计,给他制定了“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的应对原则,许允肯定会像很多封建时代的大臣一样,在面对皇帝的质问时,不管有罪无罪都先来一句“臣罪该万死,皇上饶命”的套话。如果这样,下面的辩解就很难具有说服力。所以,许允政治修辞的成功,也应该记上其妻阮氏的一份功劳。
其实,适应特定情境而创造性地运用引用手法建构修辞文本,从而创造出政治修辞的佳话,也并非只有中国的政治人许允一人。下面我们来看一例美国总统的表现。
1972 年2 月,尼克松总统第一次访华。他在中国政府举行的欢迎晚宴上致答词时说:“‘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现在就是只争朝夕的时候了。”(谢伯瑞《即兴演讲要善于从现场发掘话题》[6])
1972 年2 月,美国第37 任总统尼克松(Richard Milhous Nixon,1913—1994)绕道巴基斯坦秘密访问中国,从此打开了中美关系的大门。这不仅是中美外交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世界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因为这一外交破冰事件,撼动了当时世界政治战略的格局,原来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全球争霸赛苏强美弱的局面,因为有了中国因素而有了改变。尼克松是这次世界政治战略格局调整的主要推动者,他对打开中美两国外交关系大门所具有的重大意义当然是有深刻认识的。所以,他在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国政府为他举行的欢迎晚宴上作答谢演讲时,丝毫不掩饰他飞越太平洋秘密访华的激动心情与跟中国达成战略合作的迫切愿望。令人感兴趣的是,尼克松在表达这一心情与愿望时,没有直白本意,而是创造性地运用了引用手法,建构了一个引用修辞文本:“‘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现在就是只争朝夕的时候了。”这一修辞文本的建构,不仅清楚明白地向中国表达了战略合作的意愿,展现了其作为美国总统的坦诚形象,而且不动声色地讨好了东道主,活跃了欢迎晚宴的气氛,为即将开始的中美外交谈判作了良好的铺垫。因为对于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来说,几乎没有人不熟悉尼克松所引用的“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几句话,是出自毛泽东所作的一首名曰《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词。如果是中国人引用这几句词,那丝毫也不稀奇。但是,美国总统尼克松在中国政府为他举办的欢迎晚宴上引用这几句词,那就有了出人意料的外交加分效果。从政治修辞学的视角分析,尼克松引用毛泽东的这几句词,并不是为了炫耀他对中国情况的了解,或是对汉学的精通,而是要借题发挥,“以此说明中美两国实现关系正常化的外交努力的迫切性与重要性”[7]110,这是其高妙处之一。高妙处之二是,“用中国领袖的话来说明他要表达的意思,既有表达对中国领袖的尊敬之意,又有拿中国领袖自己的话来加强说服力的意图,因为在中国,毛泽东的话有多大份量,不仅中国人人人皆知,甚至全世界人都是知道的”[7]110-111。高妙处之三是,通过引用手法的运用,可以使“表意非常婉转,自己的意思却用毛泽东的话来说”[7]111。可见,尼克松作为美国总统,作为一个政治人,其政治修辞的智慧是非常高的,其所建构的政治修辞文本所发挥的效果也是非常突出的。
引用,又称“引经”,所引之言或出于权威人士,或出于先贤古哲。因此,以引用修辞手法建构修辞文本,用于陈情述意,则往往显得渊博优雅;用于说理劝谏,则显得凿凿有据,说服力强。从修辞实践看,引用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在任何语言中都是客观存在的。无论是在自然人的日常修辞中,还是在政治人的政治修辞中,其运用也都是司空见惯。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日常修辞与政治修辞中虽然都有引用修辞手法的运用,都有引用修辞文本的建构,但在目标预期上是有差别的。一般说来,日常修辞中,交际者运用引用手法建构修辞文本,除了有提升说理论事的说服力的目的,还有要彰显交际者谈吐或行文的渊博优雅的意图。但是,在政治修辞中,交际者因为身份特殊,是身在政治场域中的政治人,因此他们在政治交际活动中运用引用修辞手法建构文本,其目标预期往往是意在劝谏说服,或是为了宣导某种政策措施,或是为了推阐其政治见解或政治主张。他们在宣导政策、推阐主张时,之所以不有话直说,而是要引权威或圣贤之言,建构引用修辞文本,最为直接的目的就是要最大化地提升说理劝谏的力量。因为权威崇拜、祖宗崇拜几乎是人类共具的心理,借权威或祖宗的话为自己代言,往往具有不可辩驳的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