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松华
(山西社会科学院 历史所,山西 太原 030032)
周王朱橚是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因与明成祖同母,朱橚的生母到底是谁,流传多种版本。①吴晗:《明成祖生母考》,见北京市历史学会主编:《吴晗史学论著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42—545页。自明初迄今,一直存有疑义。由于事关朱明王朝血统,与明成祖继位的合法性也密切相关,所以有必要慎重地考察。这个敏感的问题,在20世纪30年代曾引发朱希祖、傅斯年、吴晗、李晋华等学者的讨论,但由于有力证据的缺乏、虚假史料的误导以及对史料的误读误解,最终还是未能厘清问题,得出肯定的结论。②周文玖:《朱希祖与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史学史研究》2013年第4期。明成祖朱棣与周王朱橚的生母问题,成为明史研究领域亟待解决的一桩悬案。
最重要的官书如《明实录》《明史》等皆言马皇后(谥高皇后)生五子:长子皇太子标、二子秦王樉、三子晋王㭎、四子燕王棣(即明成祖)、五子周王橚(初封吴王)。其中,长子标生于元至正十五年(1355)九月初五,五子橚生于元至正二十一年(1361)七月初九,不到六年竟有五子,此种情形委实令人生疑。周王朱橚颇好学,是一位颇有成就的学者,有巨著《救荒本草》问世,并且参与编撰《保生余录》等植物医学著作,对我国古代医药事业的发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然而,这样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其生母是谁,数百年来却一直存疑,成为悬案,争论不休。那么官书所记是否可靠?笔者试从实录中寻求蛛丝马迹,彻底论证之。
三修本《明太祖实录》为吾人留下了一段关于周王的史料:
(洪武七年九月)贵妃孙氏薨。……事上十有五年。生女三人,次女早卒。是月癸未妃得疾,至是薨,年三十有二。上为之感悼,诏谥“成穆”。……命吴王橚服慈母服,斩衰三年,以主丧事。敕皇太子及诸王皆服期。③《明太祖实录》卷93,洪武七年九月庚寅,“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625页。
清修《明史》对此段内容总结为:
成穆贵妃孙氏,洪武七年九月薨。帝以妃无子,命周王橚行慈母服三年,众子为庶母期,自妃始。①(清)张廷玉等:《明史》卷116《周王传》,见李学勤主编:《二十六史》(第5册),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999页。
《明太祖实录》此处提到的“慈母”,几百年以来,尚未引起明史学界的特别注意。那么在古代礼法中“慈母”究竟为何意呢?《仪礼》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慈母如母。《传》曰:慈母者何也?《传》曰:妾之无子者,妾子之无母者。父命妾曰:“女以为子。”命子曰:“女以为母。”若是,则生养之,终其身如母,死则丧之三年如母,贵父之命也。②《仪礼》卷11,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60页。
要形成“慈母”这种亲情关系,是有严格条件限制的。第一,该皇子为庶出,幼时母即亡故;第二,收养该皇子的妃嫔必须无子。太祖严格遵从这项礼制,在孙妃死后的两月,御制《孝慈录》叙服篇继续强调:“子为慈母,谓母卒父命他妾养己者。”③(明)张卤:《皇明制书》卷12《御制孝慈录》,见《续修四库全书》(第78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93页。“其慈母阙,乃令有乳者,养子谓之乳母。”④(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仪礼注疏》卷5《士婚礼》,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页。可见,慈母是充当养母兼乳母的角色。依《明太祖实录》察之,孙妃仅生三女(次女早卒),无子。至正二十年(1360)孙妃生长女临安公主,洪武元年(1368)孙妃生幼女怀庆公主。⑤据近年出土的两位公主墓志铭,临安公主生在至正二十年十月,怀庆公主生在洪武元年正月。七八年间孙妃仅有临安公主一人。又周王丧母,其时幼小,仍需哺养,故“育于孙妃”⑥(明)焦竑:《国朝献征录》卷1,广陵书社,2013年版,第1册第21页。。遵从父命,周王认孙妃作慈母。慈母等同生母,孙妃薨,周王以生母礼待之。考察明宫后来的事例,孝宗六岁丧母,育于孝肃周太后;思宗五岁丧母,育于李庄妃。周王丧母,尚在哺育,比起孝宗思宗,年岁更小。周王生母当在明朝建国(洪武元年,1368)前亡故。要形成慈母关系,条件苛刻,明代皇室大约仅周王这一例,“自后久无是事”⑦(清)张廷玉等:《明史》卷115《孝恪杜太后传》,见李学勤主编:《二十六史》(第5册),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4页。。斩衰三年是最重的丧礼,出于“家无二尊”,遇父亡,才行此大礼。生母死,最多是齐衰三年。然太祖既命周王突破以往规制,为孙妃行斩衰三年之礼,孙妃于周王当是恩重如山。周王丧母后,即为孙妃养育,非行斩衰之礼无以报答孙妃。
深究“慈母”的内在涵义,以这项礼法规制作为线索,周王是庶出的真相完全呈现。在建文朝修纂的实录玉牒里,周王必是庶子,应该有周王生母的明确记载。三修本《明太祖实录》言周王是高后第五子,完全是伪造的。周王是庶子,还有其他的证据:
燕王书谕李景隆曰:“我念长兄皇太子已崩逝,秦、晋二王兄相继而殁,所存者惟我一人。”⑧王崇武:《奉天靖难记注》卷2,商务印书馆,1948年版,第99页。《明太宗实录》前九卷由《奉天靖难记》修改而成。《奉天靖难记》此部分章节内容,当是原始文件,因与高皇后生五子的说法相冲突,纂修《明太宗实录》时,摒弃不用,另行伪造。
在此燕王提及亲兄弟四人,并无周王。可见在太祖的二十六子中,被视为太祖嫡子的,绝无周王。
去年周庶人橚潜为不轨,辞连燕、齐、湘三王,朕以亲亲之故,止正橚罪,余置不问。⑨(清)万斯同:《明史》(416卷本)卷5《恭闵帝本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86页。
这句话清楚地表明:周王绝不是嫡子,否则建文帝不会将周王与燕、齐、湘三王区别对待,独拿周王治罪,“余置不问”。
(永乐八年)上闻周王橚于国中作殿,奉祀太祖高皇帝。赐之书曰:“礼,支子不祭王国庙,祀则肇于始封之王。若太祖高皇帝之祀,朝廷自有宗庙。王今祀于国中,过矣。孔子曰:‘祭之以礼,若不得为而为之,不可为孝。’王其审礼而行,毋贻物议。”①《明太宗实录》卷109,永乐八年十月乙卯,“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407页。
在祭祀太祖的重大问题上,因周王为“支子”,成祖未作迁就,指斥其所为于礼制不合。何谓“支子”?孔颖达正义:“支子,庶子也。祖祢庙在适子之家,而庶子贱,不敢辄祭之也。”②(汉)郑玄注,(唐)孔颖达正义:《礼记正义》卷7《曲礼下第二》,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39页。祢庙即亡父庙,适子即嫡子。孔颖达的解释完全是遵循古礼制,《礼记》云:“庶子不祭祢者,明其宗也。”③王文锦:《礼记译解》卷15《丧服小记》,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406页。支子即庶子,为《康熙字典》采纳继承。查阅《康熙字典》支部,曰:“支子,庶昆弟也。”④《康熙字典》支部,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414页。原来支子是庶子的另一种隐讳表述。《康熙字典》对每个词的释义,都是建立在多方求证的基础上的,从而大大提高了释义的精确性。该史料再次清楚地表明,直到永乐八年(1410)周王还是庶子身份。《明太祖实录》《明太宗实录》馆臣虽极力假造周王为高后第五子、太祖嫡子,但并未做到天衣无缝,因失于详察“慈母”“支子”的含义,致使存留于实录。
周王是庶子身份,所以周王与其他诸王相比,别无二致。故朝臣宗亲无所顾忌,周王屡遭攻讦告发。永乐三年(1405)十月,“周王橚亦中浮言,上书谢罪”⑤(清)张廷玉等:《明史》卷116《齐王传》,见李学勤主编:《二十六史》(第5册),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7页。。永乐七年(1409)五月,伊王无所顾忌地告发周王“语出忿恨”⑥《明太宗实录》卷92,永乐七年五月癸酉,“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200页。。永乐十八年(1420)十月,周王又遭护卫告发谋逆。⑦《明太宗实录》卷230,永乐十八年十月庚子,“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2229页。可以推断,成祖第一次仓促改修的《明太祖实录》(建文四年十月至永乐元年六月,1402—1403)仍云周王是庶子。到永乐中期,宗室内部的异己势力如齐王、辽王、宁王、谷王,已被成祖压制,另外,第二次修纂《明太祖实录》的主要成员李景隆、茹瑺、解缙等因“心术不正”,或囚、或死,对实录知情者已甚少。成祖无所顾忌,换用故旧心腹姚广孝、夏原吉、金幼孜、胡广、杨士奇等,第三次修纂《明太祖实录》(永乐九年十月至永乐十六年五月,1411—1418),强拉硬扯地将周王算作高后第五子、太祖嫡子,其生母的事迹反倒湮没无传。
周王是庶子,朝野内外人所共知,成祖本人也口口声声地称周王“支子(庶子)”。周王是庶子的事实,在明面上是无法更改抹杀的。故成祖篡改实录玉牒,将周王充作太祖嫡子,绝不为当时的宗亲朝臣所共晓,乃是诡秘隐蔽之举。查阅《明太宗实录》《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成祖也曾多次论及周王朱橚,但他本人从未亲言过周王是“朕之母弟”“太祖嫡子”之类的话。明初玉牒实录修成,藏之内府,秘不外传,专供皇帝一人阅览。玉牒实录纂修官们,仰承帝意,不敢私泄一语。故明初玉牒实录“天下臣民无由得见”⑧谢贵安:《明代国史与野史的生态关系——以明实录的禁藏与流传为线索》,《学术月刊》2000年第5期。。
《明史·周王传》载:
十八年十月,有告橚反者,帝察之有验。明年二月召至京,示以所告词。橚顿首谢死罪。帝怜之,不复问。橚归国,献还三护卫。⑨(清)张廷玉等:《明史》卷116《周王传》,见李学勤主编:《二十六史》(第5册),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7页。
由此传观之,周王并无“太祖嫡子,成祖母弟”的感恩之心。今天位于河南禹州的周王朱橚墓,已被盗掘,墓志铭也未能存留。如果墓志铭所记周王生母非高皇后,而是另有其人,就证明成祖引周王为太祖嫡子,仅限于隐秘地篡改实录玉牒,连周王朱橚本人也并未告知。
由于误认周王生母是高皇后,故有学者对周王为孙贵妃守孝治丧,作出了胡乱猜想。潘柽章谓:
窃谓是时高后尚在,故不欲明言生母以伤其心,而等慈母之服于生母,则名实两全矣。且慈母之服重,则嫡母之恩礼愈重,此圣祖之微权也。①(清)潘柽章:《国史考异》卷1,见《二十四史订补》,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743页。
可见潘柽章并没有搞清“慈母”的真实意义,所以才对周王服慈母丧礼这一现象作了牵强附会的解释。《名山藏·周王传》曰:“王之国,高后遣慈母从。”②(明)何乔远:《名山藏》卷36,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41页。其实这故事也绝对无稽。为周王慈母者,当为成穆孙贵妃,在周王之国(洪武十四年,1381)前七年就已去世,怎能随周王之国河南?且为周王慈母者必为太祖妃嫔,怎能随意离宫?仿燕王乳母冯氏、谷王乳母张氏的事例,与诸王之藩地的,只可能是其乳母。
据实录等钦修史料,靖难兵起,成祖常自称“高皇帝嫡子”“高皇后第四子”,此乃出自成祖及其子孙一面之词,固然不能轻信。但笔者发现了两则出自建文朝臣的史料。建文元年(1399)八月,建文帝下诏讨伐燕王朱棣,诏内曰:“朕以燕王棣孝康皇帝母弟,未忍竟诛。”③(清)万斯同:《明史》(416卷本)卷5《恭闵帝本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86页。此诏书在流传中不断被删改。万斯同《明史》(416卷本)“朕以燕王棣孝康皇帝母弟”一语在张廷玉定稿的《明史》(332卷本)作“朕以棣于亲最近”。原诏内有建文帝指斥燕王的种种罪过,但在《明史》(332卷本)已删去不提。史官故意为成祖隐恶护短。建文元年(1399)九月,耿炳文败绩回朝,上书建文帝曰:“燕王与上皇父为同母弟,陛下之嫡叔父。”④(清)谈迁:《国榷》卷11,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780页。所谓“孝康皇帝”“上皇父”即为明太祖嫡长子太子朱标。燕王既为朱标母弟,当然也就是太祖嫡子,且语出自与成祖不共戴天的建文帝及耿炳文之口,更足征信,不容置疑。以上两则史料清楚地证明,燕王朱棣确为明太祖嫡子,此乃朝野内外所共知。故靖难兵起,朱棣每自称“高皇后第四子”,侄儿晋王济熺来朝时,其自称“吾与尔父皆皇考妣所生”⑤《明太宗实录》卷11,洪武三十五年八月癸亥,“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81页。。兵临南京,诸王文武群臣咸称燕王为太祖嫡嗣,⑥《明太宗实录》卷9下,洪武三十五年六月丙寅,“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32页。另见吴晗:《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上编卷2),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7页。并不是《明太宗实录》纂修史官的编造之词。很难想象,如果成祖不是太祖嫡子,他敢在诸王文武百官面前大言不惭地自称嫡子?建文朝修纂的实录玉牒也必然明确记载了燕王是高皇后第四子、太祖嫡子。
燕王是高皇后第四子,明初本无异议。但是,随着后来燕王靖难起兵,为增强号召力,不断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嫡子,而明代中后期广为流布的《南京太常寺志》又提出成祖生母“碽妃说”,使得“成祖是太祖嫡子”的说法受到后来史家的猜疑。他们认为太祖嫡子只有三人:懿文太子朱标、秦愍王朱樉、晋恭王朱㭎。认定燕王不断称自己为嫡子,是在篡改自己的庶子身份。这一看法从明末至今一脉相承。谈迁认为:“《玉牒》云高皇后第四子,盖史臣因帝自称嫡沿之耳。”⑦(清)谈迁:《国榷》卷12,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847页。吴晗先生提出:“造反抢皇帝作,便只好硬说是嫡子。”⑧吴晗:《明成祖生母考》,见北京市历史学会主编:《吴晗史学论著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56页。海外学者蔡石山指出:“朱棣言必称朕高皇后第四子,实际是冒嫡夺位。”⑨蔡石山:《永乐大帝》,中华书局,2009年版,彩页。谢贵安教授则言:“(朱棣)甚至谎称自己是马皇后所生,以造成‘嫡出’的印象,欺惑世人。”⑩谢贵安:《明实录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页。日本汉学家檀上宽也认定:“朱棣隐讳生母、自称孝慈皇后嫡子。”⑪[日]檀上宽:《永乐帝》,王晓峰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64—66页。
太祖二十六子中,周王的生母死在明朝建国前,必无封号。成祖又篡改实录玉牒,将周王改作高后第五子,使得周王生母湮没无闻。余下的二十五子,其中有二十二子的母妃(母后)在实录中有明确记载⑫二十三位皇子的生母姓氏及封号,见于明初列朝《实录》及《天潢玉牒》。,第九子赵王朱杞、第二十六子朱楠、第二十二子安王朱楹的生母虽不见于国史,但也有迹可寻。①洪武三年四月,与朱杞同时受封为藩王的其他皇子的生母(慈母),同年五月皆被册封皇妃(周王慈母孙贵妃、楚王生母胡充妃、齐王潭王生母达定妃、鲁王生母郭宁妃),朱杞的生母也有很高的地位。同时册封为皇妃的还有郭惠妃、胡顺妃。孙贵妃无子,依潭王及鲁王的出生时间,达定妃、郭宁妃也不是朱杞的生母。朱杞的生母当是胡充妃,或郭惠妃,或胡顺妃。据《天潢玉牒》,安王朱楹的生母曾经有过“美人”的封号,可能最后也被册封为皇妃(洪武二十六年,美人李氏葛氏刘氏因有子,册封为妃)。据《万历野获编》,皇子朱楠的生母则是葛丽妃。所以孝陵享殿中无封无号的碽妃②(明)张岱:《陶庵梦忆》卷1《钟山》,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应该就是周王的生母。
刘辰《国初事迹》载:
(至正十八年十二月)太祖亲征婺州,有男子进一女子,约二十岁,能作诗。太祖曰:“我取天下,岂以女色为心。”诛之,以绝进献。③(明)刘辰:《国初事迹》,见《丛书辑成初编》(第3959册),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3页。另据《大诰》第43条:“朕当未定之时,攻城略地,……军中未尝妄将一妇人女子。”(见《洪武御制全书》,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768页。)
《国初事迹》是刘辰呈送给成祖审阅的实录底稿。据此,是时太祖尚未有纳妾之心④俞本《皇明纪事录》(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所引)载,至正十五年,太祖渡江就有一位孙氏女子陪伴。据《国初事迹》,俞本的说法完全是胡编乱造。,除高后外再无其他妻妾。太祖已有的三子:长子朱标、次子朱樉、三子朱㭎(生元至正十八年十一月,1358),当出自高后无疑。太祖征婺州半年后(至正十九年六月,1359),始返集庆。碽妃,最早在至正十九年(1359)纳入太祖后宫,周王甫生碽妃即死,周王归养于孙妃。太祖尝言:“朕闻古者宫妃其德足以辅内治、厚彝伦者,既薨之后,必有定谥之礼。”⑤《明太祖实录》卷93,洪武七年九月庚寅,“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625页。这个碽妃后来为太祖所厌弃痛恨,故无封无谥。碽妃极可能是被残害致死,也必起自太祖杀心。碽妃于太祖只是过眼烟云,不以萦怀。故“安葬孝慈皇后于钟山之阳,以成穆贵妃、永贵妃、汪贵妃附”⑥《明太祖实录》卷148,洪武十五年九月己巳,“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2342页。,无早死的碽妃;“孝慈皇后丧百日,上辍朝以牲醴致祭于几筵殿,……仍以成穆贵妃、永贵妃、汪贵妃配享”⑦《明太祖实录》卷150,洪武十五年十一月乙丑,“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2362页。,仍无早死的碽妃。羿年(1383)享殿成,“奉安神位,谨用祭告”⑧《明太祖实录》卷154,洪武十六年五月甲子,“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2408页。,必是迁入孝慈皇后、成穆贵妃、永贵妃、汪贵妃神位。享殿奉安神位,当是追思,存有敬意,表不舍之情,太祖岂会有奉安碽妃神位之意?诸妃的神位能否进入享殿,出自宸断。晚明诸多人士,在孝陵享殿所见到的碽妃神位,必是成祖供奉,碽妃就是成祖的生母,而且神位在享殿中紧靠太祖。⑨《南京太常寺志》载:孝陵神位,左一位淑妃李氏生懿文太子朱标、秦愍王朱樉、晋恭王朱,右一位碽妃生成祖文皇帝。孝陵享殿的格局长期未变,“是皆享于孝陵,掌于祠官,三百年来未之有改者”⑩(清)潘柽章:《国史考异》卷4,见《二十四史订补》,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742页。。以此推断,《南京太常寺志》所言碽妃生成祖文皇帝的说法不虚。⑪(明)何乔远:《名山藏》卷6,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57页。
据本节讨论,成祖、周王的生母实则是碽妃。成祖虽名为嫡子,实则是庶出。⑫近年来不少学者引朝鲜使臣权近所著《奉使录》一则材料,力图证明成祖为庶出。洪武二十二年,朝鲜使臣权近路过北平,拜谒燕王。权氏著有《奉使录》记其事。其中云:“……以是日先太后忌,不受礼。……七月十五日也。”认为此处的“先太后”,是指燕王的生母。因为先太后忌日在七月十五日,而高后的忌日在八月初十,断定燕王的生母另有其人(参见蔡石山《永乐大帝》,中华书局,2009年版,彩页)。笔者认为以上分析值得商榷。原史料“忌”字之后,并无“日”字。但是有学者在引录这则史料时,在“忌”后添加了“日”,于是形成“忌日”这一名词(参见许文继、陈时龙《正说明朝十六帝》,中华书局,2005年版)。燕王是所谓嫡子,公开在府中祭祀其亲生母亲,承认庶出,自揭伤痛,这可能吗?且为太祖知晓,前途也难料。《奉使录》另外还明确记载,七月十八日是先太后明忌。据姚旅《露书》,明忌是逝者的生日,宗中极重明忌。查《明太祖实录》,高皇后的生日(千秋节)正是七月十八。权近这里的“先太后”就是指已逝的高皇后。按礼,皇帝的生母嫡母,才称“太后”。权近卒于永乐七年,彼时的燕王已称帝,著作中使用“太后”一词,是符合礼制的。周王虽极不安分,但成祖护母弟心切,不惜篡改实录玉牒,将周王充作高后第五子、太祖嫡子。因碽妃早死,燕王养于高皇后,成为其第四子,当成明太祖的嫡子;周王则育于孙贵妃,因孙妃有女无子,囿于礼制,周王认作慈母,视为生母。碽妃其人实则等同消失。至正二十年(1360)左右,太祖后宫大约仅高后、孙贵妃、碽妃而已。明末张岱所云:“成祖生,孝慈皇后(高后)衽为己子。事甚秘”①(明)张岱:《陶庵梦忆》卷1《钟山》,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意即高后据他妃之子为己子,比较接近事实。成祖虽养于高后,但另有乳母冯氏。②《明太宗实录》虽简略,但四次提到追封祭奠乳母冯氏。见卷14、41、89、178。燕王庶出,与周王同母,这层隐秘的关系深深地隐藏着,连建文帝都不知晓,更何况外廷之人。所以直至靖难兵起,建文朝臣仍然认可燕王的嫡子身份。另外,成祖仅有三子,而周王却有十五子,若是成祖一脉断绝,也可由周王一支入承大统。成祖引周王为太祖嫡子,抑或也有此意?由于三修本《明太祖实录》及篡改后的玉牒已明确周王是太祖嫡子、成祖母弟,《明太宗实录》虽以简略称,但馆臣心领神会,仍然使用大量笔墨描绘了成祖对周王朱橚的恩宠关照。③吴晗:《明成祖生母考》,见北京市历史学会主编:《吴晗史学论著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47—548页。钦天监预测有“背气”④《明太宗实录》卷25,永乐元年十一月庚辰,“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451页。,敕谕要周王留意防慎,突出周王是太祖嫡子、成祖母弟,故享受特殊恩宠待遇,其他诸王不能望其项背。可事实上,成祖善待谷王要厚于周王等诸王。成祖尝言:“朕待橞,厚于诸王,岂当有此!”⑤《明太宗实录》卷178,永乐十四年七月辛亥,“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942页。但在《明太宗实录》中全然不见成祖对于谷王的厚爱恩宠。周王不像齐王、谷王,虽有谋逆之心,但未到拥兵反叛的境地,又为成祖母弟,故为成祖保全。⑥(清)张廷玉等:《明史》卷116《周王传》,见李学勤主编:《二十六史》(第5册),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7页。正如实录所言:“复数以过闻,太宗优容之。”⑦《明宣宗实录》卷6,洪熙元年闰七月丁巳,“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64页。周王朱橚的陵墓地宫,面积之宽阔,气势之宏大,远远地超越了太祖其他诸子,不逊后来明神宗的定陵。
查阅《明太宗实录》,其他诸弟对燕王也称“大兄”⑧《明太宗实录》卷9下,建文四年六月癸亥,“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33页。,所以吴晗先生在《明成祖生母考》文中,以周王称燕王“大兄”,得出了“燕周同母”的结论,有些草率。许多学者以黄子澄语“周,燕之母弟”,作燕王、周王同母的证据,但是也不能凭信(见本文第五节)。
《明太宗实录》建文四年(1402)六月乙丑条:
与周王并辔至金川门下马,握手登楼,上(时为燕王)曰:“……今日重见骨肉,皆赖天地皇考皇妣之祜,得至于此。”⑨《明太宗实录》卷9下,建文四年六月乙丑,“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30页。
“皆赖天地皇考皇妣之祜”意即燕王、周王皆为太祖嫡子。上文已有论定,周王被称为太祖嫡子,那是燕王夺位以后的事情。故此段话也有造假篡改之嫌。
成祖虽养于高后,但并不见爱于高后,怨恨颇深。高后忌辰,臣下奏请仿宋制,于佛殿修斋诵经,成祖不允。⑩《明太宗实录》卷20上,永乐元年五月庚辰,“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356页。又在《奉天靖难记》中对于三位兄长恶语相加,极尽诋毁。所谓太祖高后于诸子中独钟爱成祖,有传位成祖之意,纯系编造。生母早死,成祖必深情怀念。耗费巨资,经历十余年建成的中国规模最大的大报恩寺,虽名曰报“皇妣功德”⑪《明太宗实录》卷269,永乐二十二年三月甲辰,“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2443页。,据传实则是怀念早死的生母。
周王虽伙同燕王、齐王、湘王谋逆,皆是同犯,而建文帝竟是“亲亲之故,止正橚罪,余置不问”。“亲亲”一词,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上》中的“亲亲而仁民”①焦循:《孟子正义》卷27《尽心章句上》,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786页。,意即亲爱亲人。自孔子、孟子开始,古代中国提倡“亲亲相隐”,且著之历代律令。亲人犯法,兼顾亲情,隐恶不发。越是近亲,越该如此。②陈姿桦:《论儒家伦理中的亲亲之道》,《天府新论》2018年第1期。这一古训为建文帝践行。惟周王似非所亲,故发其恶,独拿周王治罪,对待周王寡恩薄情。同为太祖亲子,而且周王与齐王、湘王也俱为庶子,为何会有亲疏之别?燕王是所谓嫡子,母为高后,齐王母达定妃,湘王母胡顺妃,皆出自汉家。周王的生母则是碽妃。“碽非汉姓,此为事实,至其或为蒙古人,或为高丽人,更或为色目人,皆有可能。”③傅斯年:《明成祖生母记疑》,见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2页。“碽妃为高丽女否,有其可能而不必果然。然按其姓终当为外国人也。”④傅斯年:《跋〈明成祖生母问题汇证〉并答朱希祖先生》,见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9页。元朝百年的压榨统治,积下强烈的民族仇恨。蒙元政权虽退回漠北,但与明朝长期处于战争状态。明太祖集团虽然口头上高喊善待蒙古色目人等,但骨子里依然是“华夷之辨”的概念。⑤《明太祖实录》卷46:“胡元入主中国,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学校废驰,人纪荡然。”同书卷53:“自古夷狄未有能制中国者,而元以胡人入主华夏,百年腥膻之俗,天实厌之。”方孝孺在《后正统论》中说:“夷狄者……无人伦上下之等也。无衣冠礼文之美也。故先王以禽兽畜之,不与中国之人齿。苟举而加诸中国之民上,是率天下为禽兽也”(见《方孝孺集》上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4页),将“夷狄”贬低为禽兽,给明代的“华夷之辨”奠定了基调。至于秦王朱樉奉太祖命,纳取元太傅扩廓帖木儿之妹为正妃,那纯粹是强拉硬扯的政治婚姻。碽妃其人,来自异族,建文帝当是出自“子以母贱”的仇视心态,产生亲疏之别,周王乃惨遭池鱼之殃。因周王的生母其人特殊,不能彰显,故成祖不惜篡改实录玉牒,将其去除,改周王生母为高后。元末宫庭内外多蓄高丽女,已然成风。⑥喜蕾:《元朝宫庭中的高丽贡女》,《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及至明初,太祖仍有数位高丽妃(周妃韩妃等)。若为周王讳,是耻生母为高丽妃不值彰名,难于启齿,为何成祖本人仍然不断索取高丽妃⑦王崇武:《明成祖朝鲜选妃考》,《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本,17分册),1948年版,第165—176页。,及至“永乐时,朝鲜贡女充掖庭”⑧(清)张廷玉等:《明史》卷114《权贤妃传》,见李学勤主编:《二十六史》(第5册),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2页。?成祖对高丽妃宠爱至极,由此推断这个碽妃应该不是高丽妃。朱彝尊直言“高丽碽妃”⑨(清)朱彝尊:《曝书亭集》卷44《南京太常寺志跋》,世界书局,1984年版,第541页。,当是臆断之词。既然碽妃不是高丽妃,那么当是蒙古人或色目人之类。《陶庵梦忆》(科图本)明确碽妃即是“鞑女”⑩(明)张岱:《陶庵梦忆》卷1《钟山》,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太祖有蒙古妃也并非难事,正像傅斯年先生所述:
太祖席郭氏之业,转战江淮,攻城略土,所夷剪元代之官吏必多,则虏其妻女以为姬妾,本起兵草泽者必有之事。⑪傅斯年:《明成祖生母记疑》,见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2页。
元末江南繁华之地,汉族与蒙古色目人等通婚不乏其人。⑫潘清:《元代江南蒙古、色目侨寓人户的基本类型》,《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0年第3期。至正二十年(1360)左右,太祖已是一方豪杰,声威日隆,碽妃既为鞑女,且能为太祖接纳,定然不是寻常之辈。
《名山藏·周王传》载:“从上所赐元妪,得闻元宫中事,制《元宫词》百章。”⑬(明)何乔远:《名山藏》卷36,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41页。《元宫词》的作者是周王朱橚或其子有燉。《元宫词》前有序言,称:
永乐元年钦赐予家一老妪,年七十矣,乃元后之乳姆女。常居宫中,能通胡人书翰,知宫中事最悉。闲尝细访之,一一备陈其事。故予诗百篇,皆元宫之实事,亦有史未曾载,外人不得而知者。遗之后人,以广多闻焉。永乐四年二月朔日,兰雪轩制。①傅乐淑:《元宫词百章笺注·序》,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
《元宫词》主要是咏元宫中旧事旧闻。此老妪当是成祖信赖已久之故人。远隔千里赐周王府老妪,非是为其养老送终之意。抑或老妪与成祖、周王生母有某种关联,颇知其生母故事?通过老妪讲述元宫旧闻,泛起对早亡的生母更清晰的印象?也未可知。元末纲纪废弛,宫闱混乱,外臣随意进出宫庭,“宫嫔女”也是随意出宫。②《明太祖实录》卷52,洪武三年五月乙未,“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版,第1017页。难道成祖、周王的生母碽妃本是元庭宫人,流落江南,后被掳入太祖后宫?
《明史·周王传》中:“建文初,以橚燕王母弟,颇疑忌惮之。”③(清)张廷玉等:《明史》卷116《周王传》,见李学勤主编:《二十六史》(第5册),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7页。这段话有问题。燕、周、齐、湘诸王不法事败,建文帝首先削除周王,其余诸王宽宥不究。于周王未有投鼠忌器之意,忌惮之说从何谈起?据“橚燕王母弟”之语,建文帝知道燕王是庶出且与周王同母,那为何讨伐燕王的诏书竟赫然有“燕王棣孝康皇帝母弟”之语?前后如此之矛盾。由于实录玉牒改篡后明言燕王、周王同母,《周王传》中的这段话当是由国史衍生出的臆断之词,属杜撰,不知史官从哪里抄来的野史。④疑由《名山藏·周王传》改篡而来:“建文初,……以王燕王母弟,易取。”朱希祖先生信其为真,认为是燕周二王俱为嫡子的有力证据。⑤朱希祖:《明成祖生母记疑辩》,见周文玖选编:《朱希祖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268页。傅斯年先生也信其为真,但当作燕周二王俱为庶子的根据。⑥傅斯年:《跋〈明成祖生母问题汇证〉并答朱希祖先生》,见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50页。同一则史料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解读。
《明史·黄子澄传》载:
退而与(齐)泰谋,泰欲先图燕。子澄曰:……今欲问罪,宜先周。周王,燕之母弟。削周是剪燕手足也。⑦(清)张廷玉等:《明史》卷141《黄子澄传》,见李学勤主编:《二十六史》(第5册),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52页。
据此可知,黄子澄知道燕王是庶出,非马皇后亲子,且与周王是同母兄弟。详察黄子澄临死讥刺成祖之言,黄子澄仅斥责燕王“向来悖谬”“北狄胡尘不能往靖,而反内噬”“逆谋”⑧(明)朱国桢:《皇明逊国臣记》卷2《太常卿兼翰林学士黄公》,见周骏富主编:《明代传记丛刊》(第62册),明文书局,1991年版,第106—107页。,未言燕王“冒嫡”。燕王常公开自称己为太祖嫡子,此刻黄子澄何不戳穿燕王庶出的老底,指其无理冒嫡夺位?按理说这才是燕王最怕提及的痛处,也是燕王篡位最大的罪状。成祖已将周王充作高后第五子、太祖嫡子,二人当然是同母兄弟,黄子澄所言“燕周同母”,是成祖的亲信文人据此情状编造的⑨宋松华:《明成祖史迹考证》,《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黄子澄言“燕周同母”最早见于《奉天靖难记》,《明太宗实录》因之,《明史·黄子澄传》又本《明太宗实录》。明代诸多野史浑然不察,亦承此说。,欲借他人之言强化周王的嫡子地位。《明通鉴》撰者夏燮轻信黄子澄,谓“燕周同母”之语为真,看作是“此初修本仅存者(建文朝修撰的太祖实录),解缙奉诏再修,尽焚原草而独存此数语者”⑩(清)夏燮:《明通鉴·义例》,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0页。。
朱希祖信“燕周同母”之语为真,但当作燕周二王俱为嫡子的证据。谓:
懿文皇太子薨于洪武二十八年,秦愍王薨于洪武二十八年,晋恭王薨于洪武三十一年。其时燕王同母弟,惟有周王,若周王非燕王同母弟,则黄子澄辈何必顾虑及此,且出于敌人之口,宜更足征信。①朱希祖:《明成祖生母记疑辩》,见周文玖选编:《朱希祖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页。
傅斯年也相信“燕周同母”之语为真,但当成燕周二王俱为庶子的证据。谓:
成祖与周王同母,直记于《明史》;其与懿文异母,暗示于《明史》。一见于黄子澄传:“今欲问罪,宜先周,周王燕之母弟,削周是剪燕手足也。”一见于周王传:“建文初,以橚燕王母弟,颇疑忌惮之。”②傅斯年:《跋〈明成祖生母问题汇证〉并答朱希祖先生》,见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50页。
由于建文朝的文字档案材料被成祖刻意销毁,人们对成祖一方的片面之言,无从察觉真伪。
再观方孝孺慨然赴死时诘难成祖之言。《明史·方孝孺传》载:
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彻殿陛。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怒,命磔于市。③(清)张廷玉等:《明史》卷141《方孝孺传》,见李学勤主编:《二十六史》(第5册),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52页。
显然,孝孺依太祖“立嫡立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祖训④(明)朱元璋:《皇明祖训》,见毛佩琦、张德信主编:《洪武御制全书》,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401页。,指斥成祖虽嫡子,以伦序言,仍不免篡夺之罪。此时,孝孺于生死不顾,若知燕王非嫡出,定会当面戳穿,加重成祖欺诈篡夺之罪,使其贻口实、失人望。
于是据《黄子澄传》《方孝孺传》,两相比对:齐泰、黄子澄早就知晓燕王庶出,而方孝孺却至死浑然不知。如此矛盾的一幕,岂非咄咄怪事?
综合以上论证,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答案——成祖、周王生母实为碽妃。碽妃是蒙古族女子。高皇后名下有四子: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㭎、成祖朱棣。因生母碽妃早死,成祖养于高后,成为高后第四子,视同嫡出;周王育于孙妃,视孙妃为生母。数百年来,对于成祖与周王身世,众说纷纭,淆乱种族,颠倒史实,无法达成统一认识。笔者试论证解决之,故为此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