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
“史无例接电话!”
车站服务员站在传达室门口大声吆喝,候车室依然嘈杂,没有谁认为这电话跟自己有关。
候车室有两个教室那么大,她坐在一个角落,耳朵紧张地支棱着,却不敢答应。
活了十四年,她还从没有打过电话,她刚刚到达这个陌生的城市,怎么可能有人打电话找她呢?
服务员又喊了几声,她的心越跳越快,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喊声戛然而止,服务员一扭身进了传达室。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预感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两个月前,施南一中恢复全地区统一招生,她从最偏远的慕云县脱颖而出,成为施南一中首届外县学生,没有辜负父亲对她的期望。
十二小时前,太阳刚刚升起,父亲在慕云县汽车站把铺盖卷递给吴叔叔,说:“老吴,例儿从没去过施南,麻烦你多关照。”吴叔叔接过铺盖卷,哈哈一笑:“史老师你放心吧,我负责把例儿交给施南一中迎新站。”
半小时前,在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的她和吴叔叔终于抵达了施南汽车站,车站内外并无施南一中的人。吴叔叔把她安顿在候车室,对她说:“叔叔先去会议报到,登记住宿。如果见到施南一中迎新的人,你就跟他们走,如果没人接,最多半小时,叔叔回来找你,你不要乱跑。”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她终于明白,刚刚的电话一定是吴叔叔打来的,以确认她是否还在车站,而她没有接电话,吴叔叔应该不会回来了。
她看了一眼车站的大钟,现在是18:30,再过一刻钟天就黑了。她站起来,背上大大的铺盖卷,抱着小小的木箱,以车站为轴心,来回逡巡。坐了一天车,她的头发早被尘土染成了暗黄色,汗湿的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她自小晕车,早晨就没敢吃东西,情绪始终处在亢奋状态。她并不觉得饿,只是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她左右各走了五六百米,可连施南一中迎新站的气息都没嗅到。
回到车站,她茫然四顾,焦虑从心里弥漫到四肢,她的手心开始冒汗了。
突然,街对面的一条标语吸引了她的目光,其实那不是标语,那是贴在歪脖子树上的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施南一中迎新站”几个大字。
她笑了,紧一紧背上的铺盖卷,穿过大街,径直走到歪脖树下。
她卸下铺盖卷,像是卸下了心中的包袱。现在,她终于有闲心,看一看周围的景致了。
这是一个丁字路口,这里除了汽车站,还有两家饭馆,各种店铺。她站在歪脖树下,打量着三面来人。每当看到一个衣着整齐、气质斯文、像自己父亲一样的人,她就想:“这就是施南一中的老师吧,是来接我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天一点点暗下来,店铺的灯一盏盏亮了,面前的行人,一个个步履匆匆,像是归巢的鸟儿。
“怎么办呢?”她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比中考试卷上所有的题目都难。但她是一个尖子生,坚信每一道题都有解。
她定了定神,背起铺盖卷,重回候车室。
她看一眼大钟,已经19:30了,先前喊她接电话的服务员,正站在传达室门口吃烧饼。她走过去,对她说:“阿姨,我是从慕云县来施南一中报到的,可是迎新站没有人,你能帮我给学校打个电话吗?”
服务员看她一眼,并没搭话,而是转身招呼另外两个正在办公桌前吃饭的服务员:“快来看,快来看,这个小姑娘是从慕云县考来施南一中的,真是山窝里飞出金凤凰啊!”
那两人放下饭碗过来打量她,其中一个年长的妇女说:“看这小脸跟花猫一样,你这么小就一个人来上高中啊?你父母怎么放心哟!”
她像是被人点了泪腺,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
“别哭,别哭,这就帮你打电话。”
年长的妇女帮她打电话,吃烧饼的服务员递给她一个烧饼:“吃吧,吃吧,别哭了。”
她机械地啃着烧饼,眼泪默默往下淌。
十分钟后,她再次回到歪脖树下。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停在了她面前,师傅问:“小同学,是去施南一中的吧?”
她赶紧点头,把行李搬上车斗,爬上去,坐在铺盖卷上。拖拉机载着她,一路向城外开去。
出了城,路两边是大片稻田,如潮的蛙鸣简直盖过了拖拉机的“突突”声,空气里弥漫着禾苗清新的气息。她想起了辛弃疾的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她的心就像湛蓝的夜空一样,一点儿杂质都没有。
也就二十分钟吧,拖拉机穿过校门,停在女生宿舍前。师傅说,同学们都在操场看电影,你先等一会儿吧。
这是一溜儿平房,房前有宽宽的走廊。宿舍门都锁着,门上贴着名单,她找到了自己的宿舍,把铺盖卷和小木箱放在门边。
走廊的一头有一个开水桶,另一头是一个洗衣池。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从容地拿出水杯和毛巾。开水桶的水已经凉了,她接了满满一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又去洗衣池边,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洗了脸。
这会儿,她终于听出了电影是《大闹天宫》,夜空中传来孙悟空顽皮又空灵的声音。
她笑了,覺得自己也像孙悟空一样,一个跟头,就从二百里外的慕云县翻到了施南一中。
“今天是有点儿累,但下个星期天就幸福喽!”她坐在铺盖卷上想。宿舍门前有一棵黄葛树,走廊下有一根晾衣绳,下个星期天,她要把自己的蝴蝶花衬衫洗干净晾在这里,她还要坐在树下看书,享受树筛光影,清风拂面。
夜深了,电影散场了,女生们三三两两往宿舍走。昏黄的廊灯下,只见一个同学靠坐在门边,嘴角带着浅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