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祯
大飞说,在网上找好了房子。90多平方米,两室一厅,紧邻金沙滩黄金海岸。他要方寸就近几天赶到黄岛。那里正处于旅游淡季,没有游客光顾,他们可以以相对低廉的价格租赁下这套日租房。
能住多久?方寸说。
半年,大飞说,不过,不必担心。到那时候,他们就成名了,可以租住到山海湾了。
咖啡馆里,方寸放下手机,告诉金浩文,他要走了。
金浩文问,是去西藏吗?
他说,不。是比去西藏更重要的事。
房子押一付三,一共花费了4400块钱。大飞仅仅掏了押金。退伍后,他在寿光买了一辆车,剩下的积蓄全部花在了新交的女友身上。方寸失业半年多了,但还剩几万块钱。他没有多说,支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房子里陈设简单,一套帆布沙发,玻璃茶几,还有两张木板床,别无其他生活用具。他们买来了被子、枕头,以及厨房里的用具,基本上都是商场里最便宜的货色。不过,他们很少生火做饭。他们吃两顿饭,中饭是小笼蒸包,晚饭是十五块钱一份的麻辣烫。他们待在房子里,足不出户,整日写着小说。他们经常拿自己新写的短篇小说给对方看,逐字逐句地加以分析,害怕对方领先一步。
黄岛气候潮湿,接连大雾。方寸有过敏性鼻炎,喷嚏不断。在附近的药店里,他买了一些药,吃了几天,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他想,是不是房间里有过敏源,就和大飞彻底清理了一遍。在清理自己的卧室时,他看到了墙角下面有一层层白色的粉末,这才知道,住了不到一个月,墙皮就开始脱落。当天晚上,他搬到了大飞那间向阳的卧室。遇到天气晴朗的时候,他出去散步。沿着云雾山路,漫无目的地朝市中心走去,空寂、宽阔的马路延伸到一座座山丘的尽头,不时会有一辆公交车从身旁驶过,车里却鲜有乘客。唯有红灯、绿灯安静、静默地交替变换。客厅外有一个露天阳台,到了天色即将暗下来之际,可以听到一阵阵潮水声。随着时间的推移,像一首交响曲一般,越发激昂澎湃。方寸站在阳台上,仰望南面雾气蒙蒙的海面。
每隔两个星期,大飞回老家一趟。他父亲是收购蔬菜的。两个月后,他经常拉来一箱箱茄子和白菜。他抱怨外卖太贵,开始学着做饭。他是为了省下钱来,用作和女朋友约会。方寸建议大飞办一张信用卡。大飞慌忙摇头,说,不敢弄那玩意儿。方寸想,他可能是在部队待久了,还不熟悉现在的生活。大飞的头发不算长,刘海刚刚抵达眼睛的部位,他却把刘海拉直了。方寸想到了高中时代,那时,才流行把头发软化和拉直。大飞只看老式的港片,比如周星驰的无厘头喜剧,成龙的功夫片。他嘴里时常蹦出港片里的台词,模仿周星驰说话的腔调。其实,一点不搞笑,只令方寸感到尴尬。他向大飞介绍最近几年火热的韩国犯罪片。大飞说,不感兴趣。
大飞的女友在诸城。几乎每个晚上,大飞躺在卧室里和女友小A视频聊天。方寸只见过照片,很多有关小A的事情,都是从大飞的口中得知。小A性格暴躁,在写作时,大飞忽略了她发来的信息,小A暴跳如雷,质问大飞刚刚干什么去了,斥责他是不是忘记了她。她和大飞吵架。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在大飞的求饶中,对方才肯罢休。有时候,他必须第二天跑到诸城,购买礼物,请女友吃饭,当面赔罪。
一天晚上,大飞接到了一个电话,没作任何解释,开车离去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方寸发了一条微信,问他发生了什么。他立马回复了方寸,是一张照片。光滑、修长的小腿上有一块瘀青。接着第二张发了过来,是一张胳膊的照片,上面分布着细细的划痕。他打通电话,问大飞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手机那头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大飞说,不是他,是他的女友小A。她自残了。
没过几天,大飞带着小A回到了黄岛。她大概一米七五,长发披到肩上,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方寸感觉她比照片上要漂亮,和她打了声招呼,请她就座。客厅里暖气十足,很快,小A把羽绒服脱下,挽起袖子喝水。方寸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她的胳膊上,没看到任何伤痕。他心想,难道伤口痊愈了?小A说:“你们先聊,我去卧室收拾收拾。”
大飞面露难色,似乎有话要说。等了一分钟,大飞依旧沉默不语。方寸说,是准备把小A接过来?我不会介意的。
大飞却说,我对不起你。
由于长年分居异地,小A要和大飞分手,结束这段爱情。大飞不同意,小A选择了自残。他不得不想到一个权宜之计,搬回老家,和小A同居。他把自己手写的长篇小说的草稿交给方寸,说,他准备退出了,老老实实过日子,不再写作。方寸不知该说些什么,待把大飞和女友小A送到门口,也没有说出一句话。上车前,他听到大飞说,在黄岛居住的这些时日,老是失眠。你听没听到楼下的羊叫声?
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方寸依旧出门散步。不过,不再在云雾山路附近游荡。每当晚上,他去往天目山路,那里有一些露天的餐馆,聚集着一些北船船工的工人。他们穿着蓝色的沾满油渍的工作服,大声咒骂着工作上的不顺。方寸好像也参与其中,要上几瓶啤酒买醉。回到家后,没有人陪伴他。他对电视剧、电影不感兴趣,也不像其他年轻人热衷于游戏,不知道如何打发过剩的时间。他虚坐在沙发上,长久地仰望窗外浑浊的夜色,感觉自己正在垂垂老去,变成了一个老者。他每天写作,比以往更加勤奋,可往往打开文档,头脑里毫无思绪。他不再幻想自己能写出一部不朽的杰作。
当年,方寸是在黄岛上的一所民办影视大学度过了四年美好的时光。在大学时代,他结交了一个朋友,名叫李奔。他们结伴去课堂,拍摄电影短片,寒暑假期间,一块去各地旅游。去了北京后,他成了一名影视公司的策划人员,李奔则深得系主任的赏识,留在了中文系,成了一名教授影视作品精读的老师。由于在北京混得不顺,他和李奔断了联系。回到黄岛后,方寸忙着写作,也忘记了联系李奔。有一天,他忍不住给李奔发了一条微信。对方问,在北京干得怎么样?他说,已经身在黄岛了。没过几分钟,李奔出现在了方寸的出租屋里。他就住在方寸的隔壁。
每到周五下午,他们打上一辆车,要么去一家串店,喝上几杯扎啤;要么聚集在方寸的出租屋里,对方点上一份烤鱼,两人大吃一顿。李奔爱好文学,当他得知方寸转向小说创作,话题不由得引到文学上。他喜欢博尔赫斯和福克纳,询问方寸认不认识近几年国内冒出来的那批知名作者,打听文学圈里的八卦。方寸很惭愧。他处于文学圈底层,不晓得李奔口中的那些作者,对于文学圈里的事更是知之甚少。李奔说自己很佩服方寸的勇气,敢于辞掉工作写作。他却不敢。他是一位老师,经常接到一些写剧本的活儿。他很想像方寸一样,辞掉工作,专心剧本创作。不过,他下不了决心。方寸问原因。他说,写剧本的活儿不稳定。他还有一个女朋友要養,她正在澳门某所高校读研究生。
他问方寸,最近在写些什么?
方寸说,一部长篇小说。
他向李奔诉说,诉说他为这部小说所做的努力——放弃工作,写了将近大半年,很可能无法出版,但他一定会坚持写下去。李奔陷入了沉思。他们学校有一个姓刘的老师,在一家出版社颇有关系。他说自己跟那位老师关系不错,方寸可以把那部小说发给他。他发给刘老师看看。
已是深夜十二点钟,方寸打开电脑文档。面对着冗长的句式,支离破碎的情节,他却发现自己搞砸了。他想要修改,但无从下手。他可没有脸面把这部长篇小说交到李奔手里。他躺在木板床上,睡不着觉,面对这次难得的机会,他不想轻易错过。窗外传来了一声声哀号。起初,他以为是人的惨叫,细细听下去,他发现是绵羊的叫声。“咩啊”“咩啊”声音悠长、模糊,好像是在为方寸所写的糟糕小说哀叹。他匆忙地走到玻璃茶几前,蹲下身子,拿出大飞手写的那部长篇小说开始看。
等从地板上站起身,他感觉腰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活动活动筋骨,看向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已经是中午了。他感到惊讶又无奈。大飞是什么时候完成的这部小说?自己反倒毫无长进。虽然这部小说的文字稍显稚嫩,但无疑是一部杰作。
他给大飞打电话,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接连打了十几个电话,一直无法接通。他挂断电话,想要联系大飞的女友小A,却发现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此时困意袭来,很快将他吞噬。等再次睁开眼睛,他强行按了接听键。他以为是大飞打来的,对方却说:“是我,我是李奔。”李奔已经跟刘老师联系好了,对方要求方寸立马把小说发过去。方寸睡意全无,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他要把小说润色一番。
方寸调整词句,删减多余的内容,很快把大飞那部小说修改完毕。小说焕然一新,比之前更加出色。他联系不上大飞,想要去寿光和他好好商量,在小说署名时写上他们俩的名字。如果对方不同意,方寸甘愿退出。他只想让这部杰作尽早面世。正准备动身前往,他接到了李奔的电话。李奔说,务必在今日交上小说。
他拍打着脑袋,感叹时间流逝之快,终日沉浸在小说修改的喜悦中,他竟然忘记了交稿日。他想方设法让自己冷静,打开电脑文档,凝视着小说题目下面的他和大飞的名字。在递交小说时,他删掉了大飞的名字。
他后悔了,在那部小说刚刚发送至李奔的邮箱时,他就想,自己怎么干出了这种龌龊的勾当。
天目山路附近开了一家烤肉店,方寸打电话相邀。李奔说,系里一个老师回老家生孩子了,他负责起了这位老师全部的课程。他天天有课,抽不开身。方寸却迫切地想见到他。他想要收回那部小说,他不想出版了。不过,他不能直说。一周后,他再次给李奔打电话。他知道对方喜欢吃火锅,在一家火锅店订了一个位置。电话刚刚接通,李奔就说他身在北京了。他被派往了北京某所高校,学习电影技术。很可能要待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
方寸觉得他在撒谎。李奔是在有意躲着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奔很少和方寸聚会,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以前他也很忙,但到了周五,一定会接到李奔的电话。思来想去,方寸想,难道是李奔发现了那个秘密?他想到李奔认识的刘老师,继而想到刘老师认识的那位编辑。那位编辑很可能也和大飞相熟。编辑把那部小说发给大飞,大飞发现自己的作品被抄袭了。一切都能解释通了。大飞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李奔为何有意躲着他,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他想要质问李奔,让这一切结束,但每次拿起手机,又放下了。
李奔去往北京后,方寸常常睡不着觉。不是因为痛苦和悔恨——见不到李奔,他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的抄袭行为,而是因为到了深夜十二点后,楼下一声声羊叫声准时响起。他住的单元楼紧靠着一个广场。在午后,老太太老头聚集于此,打牌,聊天,有的甚至在广场上晾晒渔网。他想,这些羊是不是那些老人们养的。不可能。黄岛三面环海,当地的人都以捕鱼为生;到了夏季,这里则变成了旅游胜地,他们出租房屋,带领游客观赏海景,贩卖扎啤和海鲜,忙得不亦乐乎。没有人有闲心饲养绵羊。他从床上兀自坐起,穿好衣服,走下了楼。他来到了广场,只聞到了一股腥臭,一只羊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不过,羊的声音在小区里时隐时现。循着声音,他朝着一栋栋单元楼走去,围着小区转了好几圈,还是没有看到一只羊。
第二天中午,他来到广场。可能正是饭点的缘故,广场上没有人。过去了半个小时,一个个老头老太步履蹒跚地出现了。他们对这位陌生人不感兴趣,好像没看到他,像往常一样,聚集在一起聊着家常。方寸不想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走掉了。回到出租屋,他打通了房东的电话,询问小区里是不是有饲养羊的住户。房东不清楚。他不是当地人,而是租的村里的房子,稍加装修,改造成了日租房。他和他的妻子住在山海湾。之后,对方告诉他一个手机号码,让他打给村支书问问。
方寸没有立马见到村支书。村支书临时有事,约定晚上和他见面。晚上九点钟,他来到了村书记的住处,刚踏进客厅,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火味儿。他朝客厅里望去,沙发、桌椅、电视,除了阳台附近摆放了一盆盆枝叶繁茂的绿植,与普通人家客厅里的摆设无异。他没有看到佛台,或者供奉香火的地方。村支书四十多岁,穿着棕色的衬衣,面目和善,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峻的气息。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窗外的雾气正在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隔壁高耸的楼房,昏暗的路灯甚至是黑夜本身,全部被吞噬殆尽。方寸说明来意。村书记说,你真的听到羊叫声了吗?
方寸说,千真万确。
对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然后告诫方寸不要胡思乱想。他们村子里早已没有人饲养羊了。方寸不相信,感觉村支书隐瞒了什么,自己能在他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他等候着,等候着村支书和盘托出。村支书却站了起来,做出一副送客的态度,好像在告诉方寸,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讲述的了。
走出客厅,已是深夜。方寸站在小区里,深陷雾海中,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犹如一个噩梦,让他不知所踪。难道自己产生了幻觉,或许羊叫声根本不存在。不,这不可能,他确定在深夜十二点过后,自己听到了。那么这些羊叫声是来自哪里?他感到阵阵战栗,刚要迈步子,一声声羊叫由远及近,再次响起。
他怔在原地,呼喊,求救。没有人回复他,或者说,没有人出来救赎他。
“对不起。”回到家后,他向大飞道歉,发出了一条短信。
“你是方寸吗?”
“是。”
对方说,大飞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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