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葡萄树

王彤乐

上次回老家是一个月以前了，有些褪漆的朱红色铁门被吱呀推开，外婆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院落中央数着佛珠。入秋后，天很快凉了下来，院里的树叶零零散散地泛黄，飘落。

看到我们回来，外婆脸上的皱纹湖水般无措散开，很快又聚在一起。每次都是这样，她总要愣一两秒钟才能放心地笑起来。她叫妈妈的名字，然后叫我的名字，然后翻看我们手中的各种袋子。她抱怨我们又买了一堆她用不上的东西，说自己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新衣服、新床单什么的买来，都是在乱花钱呢。

入秋后，外婆的葡萄树上那片紫色闪烁的星空一点点暗了下去，我们坐在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窗边的几片叶子最先感应到季节的变化，开始变黄。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她佝着背，左手拄着拐杖，认真地听我们讲琐碎的事情。

这个季节没有葡萄了，家里也没有别的水果。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不会买水果给自己吃的。

外婆踮起脚，往厨房走，说要炒土豆片给我们吃，还要擀面皮，蒸馍。走到一半，她又折回来，说前些日子有人来看她，带了高级饼干。她把饼干放在铁盒子里，自己舍不得吃，只有我们回来时才肯拿出来。尽管那饼干已经有些发潮了。

在外婆的概念里这些都是很宝贵的食物。她生于饥饿与动荡并存的1935年，年幼时，因为家里的地主成分，生活一夜之间落下千丈。她很早便嫁给了外公，往后的几十年里，整日整日围着灶台，将五个孩子带大，又接着给孙子外孙们哼唱那些遥远的歌谣。

小的时候，我总觉得外婆什么也不会，她和所有乡下的老妇人一样，常常带着土腥味。妈妈坐在院里敲核桃，她跟我说：“你外婆啊，现在是老了，她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会做，也什么都愿意做。我和你舅舅的衣服啊，被子啊，都是她做的。”可是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好像永远都是那样老，好像她生来就该是苍老的、孤独的，而我和姐姐，好像生来就该是做孩子的。

后来我们长大了，离家越来越远，而岁月在外婆松弛的皮肤上一遍遍踩出印记。每次见面，她总比我记忆中要苍老。外公走得早，这么多年了，葡萄树结出的果子越来越繁茂，而外婆常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眯着眼睛看春去秋来，等着我们回家。

我们也不是没有叫她来城里与我们同住。记忆中那是冬天，她裹着很厚的头巾，带着自己做的面皮、醋粉、腌萝卜，被爸爸接到我们家。于是每天早饭与晚饭的时候，家里总会响起《大悲咒》的乐声，还混杂着她小而浑浊的念经声。

外婆是信佛的。那些冬天，我和妈妈若是害了什么病，她都会让我们喝用香灰泡的水。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她愚昧。她不会讲普通话，也听不懂；不识字，甚至写不出自己的名字；不会用一切高科技的东西。她那只能打电话的老年机，还是姐姐一遍又一遍地教她后才勉强会用的，可一年到头，她也只是拨给五个孩子而已。她常常是以一种极讨好的态度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和我们讲话。而越是这样，我在爸爸妈妈那里无法撒出的小脾气，便越轻易地在她那里找到出口。

但外婆从来不会生气。她永远都是慢慢地走路，慢慢地笑，慢慢地给我递来洗好的葡萄，慢慢地坐在窗边数佛珠。她认真地盘算着下一次我们回家的时候能否顺利吃到葡萄，今年的葡萄是否比去年的更甜更密一些这样的小事。

我一直都是极爱吃葡萄的。冬天里，妈妈偶尔会买来葡萄。外婆见后，总是惊讶地叫出声：“冬天还有葡萄吃！那一定没有咱家里种的甜。”她感到不可思议，那明明是只属于夏天的水果啊，“城里还真是什么都能买到呢！”她看着我在隆冬的夜里吃那些紫色透亮的小小“星球”，又想到了家里的那棵葡萄树：“等夏天回去，我们的葡萄多得吃都吃不完咧。”

许多年前，在我和姐姐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小院里并没有这棵葡萄树。那时候我们的村庄还很热闹，村里也常常会有大喇叭车叫卖苹果或者豆花这样让小孩子嘴馋的吃食。我和姐姐坐在石凳上，吃着外婆炒出的土豆片，看小猫围着野花打滚，直到夏夜最后的飞虫隐入孤寂的村庄，我们就这样长大了。

而有了葡萄树以后，每年剛入夏，我们便会接到外婆的电话。她一直惦记着，让我们快回去吃葡萄。她一个人踩着梯子剪下葡萄，好几大盆，一会给这个邻居端点，一会又给那个亲戚送点。

其实葡萄完全成熟要等到九月份。可每次只要结出一点果子，她就给我们打电话。有时候舅舅们说她太急了，葡萄明明还没有熟透，太早剪下来果子并不甜也不饱满。有时候我们抱怨那几颗酸葡萄根本就不抵回家的路费。可外婆总是乐此不疲。

九月份的时候，舅舅们都上班，我和姐姐去上学，我们各自忙碌，整个小院只有夏天遗留下来的昆虫还在飞舞，陪着外婆，她的世界格外清冷。泛黄的叶子也正酝酿着下一场即将到来的飘落。

可我知道，外婆仍在固执地等待着葡萄树重新结果。她说明年，这棵葡萄树会结出更甜的葡萄，她说我回学校了要好好读书。她踮着脚趴在我们的车窗前，反复确认小院里种的胡萝卜与丝瓜已放入我们的口袋，没有被落下。

直到我们离朱红色的铁门越来越远，我从车窗看到外婆，她又一个人坐回了空荡荡的小院。那棵葡萄树和她年久已衰的躯体一样，结出无数果子后被风摇得十分疲惫。而秋天已经来了，小村庄里的树叶又一次落在了外婆身边。明年，想必万物还会复苏的吧。

编辑/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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