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夏丽
(上海大学社会学院)
“90后”青年群体作为与互联网一同成长起来的一代,已经成为消费市场的主力军,他们更喜欢量身定制独特的文化产品,偏爱以互联网为载体的产品及便捷服务,对娱乐消费内容的需求更加个性化与多元化。[1]《2021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络视听用户规模达到了9.44亿,网民使用率为95.4%。在各个细分领域中,短视频用户使用率最高,达到了88.3%,用户规模有8.73亿,抖音和快手仍然是网民最热衷的“杀”时间利器。[2]媒介技术与商业市场的快速发展带来产业模式的变革,互联网准入低门槛、便捷性及快速性的特征吸引众多草根网民参与数字经济的生产与消费,网络直播和短视频等泛娱乐化产品丰富了人们的文娱生活,营造了新的文化生产方式,且依照文化生产者的个体特质衍生出一种以网络为媒介的亚文化——土味文化。土味文化是对模式化审美的解构,其意义在于底层文化的展示与认同,[3]它的兴起与传播不仅实现了农村青年的身份塑造与话语权建构,同时为生活在城市的青年提供了新的文化消费实践类型。乡村吃播作为土味文化的一种呈现方式,是短视频平台迅猛发展下的内容分支,在现代社会中深受城市青年的喜爱,甚至成为审美疲劳的一种文化补充。
吃播在传入中国的几年里,形式和内容逐渐丰富,不断演变成一种产业模式。从最早的大胃王到猎奇类、搞笑类、探店类,再到以情感为主线的乡村吃播,各类吃播主打的内核具有异质性,吸引了不同的消费群体。现有对吃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从大众文化视角,批判吃播所造成的消费异化及审美异化,但忽视了其所带来的积极社会意义。例如,华农兄弟的乡村吃播对青年返乡创业、乡村振兴及脱贫攻坚等起到了积极的引领作用。二是从传播学视角,分析受众的观看心理及体验感,包括猎奇、审丑、窥私、身材管理和情感互动等。三是从景观社会视角,展现吃播博主如何以身体为载体打造视觉符号,吸引受众进行商品购买与消费。但鲜有对吃播进行分门别类的研究,不同类型的吃播,其主打内容及其带给个体的体验感不尽相同。乡村吃播作为吃播的一种类型与纯猎奇、搞笑等为主要内容的土味吃播不同,乡村吃播以农村社会为背景,UP主多为农村人,视频制作场景、工具使用贴近农村现实生活,视频人物的社会关系以代际关系、夫妻关系或同辈群体为主。该种吃播以纪实的手法记录餐饮制作与吃的整个过程,并将农村平淡、充实的家庭生活转变为可读性的视频画面。乡村吃播作为一种以情感为内核的网络文化产品,具有与其他吃播不同的文化价值意义。
互联网推动了当代社会进入视觉文化时代,视觉消费已成为青年人青睐的一种消费模式,数字技术带来的便利与诱惑将孤独的青年个体沉浸其中。与农村青年、小镇青年不同,城市青年具有较高的学历背景,具备艺术欣赏所需要的基本知识结构和美学素养,文化消费的阶层水平相对较高,既能接触到高雅文化,又能选择性地接触到土味文化。在现代社会中,城市青年的文化消费观表现出最大限度的宽容和最低限度的挑剔,文化杂食性的倾向明显。为何会产生城市青年观看乡村吃播这一社会现象?应更多地关注个体,以“我”为中心,根据当下的生活处境及个体特征来看这些具有较高学历背景的青年选择消费土味文化的原因。因此,本研究从文化消费的视角,探讨城市青年乡村吃播观看体验感的形成机制,通过对乡村吃播流行的文化解读,窥见城市青年另类的审美趣味与雅俗同赏的文化消费观,进而引发对乡村吃播未来生存与发展的思考。
后现代文化宣布自己已从过去那种特定的“文化圈层”中扩展出来,文化彻底置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并成为众多消费品中的一类。[4]文化消费是一种非物质性追求的消费行为,主要目的是为了满足精神需求。同时,文化消费还是一种社会行为,受制于社会结构,且在社会阶层中表现出明显的差异性。有关文化消费,布迪厄指出,文化的高低之分通常被用于维护阶级的高低之分,个体对文化的消费无论是不是预设的、刻意的和审慎的,都旨在发挥将社会差异合法化的功能,[5]阶级与阶层差异通过文化消费品位的区隔得以呈现。布迪厄将教育水平与阶层品位相关联,从而将其划分为合法性品位、中端品位和大众品位。其中,合法性品位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而提升,在获得最高教育资本的统治阶级中达到最高。[6]马尔库塞认为,文化消费是个体自我表现的方式,通过文化消费可识别自我与他人,在此基础上建立自我认同与归属感。[7]保罗·福塞尔指出,格调和品位是划分阶级身份的标志,生活方式可以用来表明所属的阶级身份,以及与其他阶级之间的关系和社会距离,[8]文化消费内容与阶层划分密切关联。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化消费的结构也随之发生改变。日常生活世界的审美化模糊了高雅文化与低俗文化之间的界限,康德式“雅俗分赏”的传统文化等级模式受到挑战。与此同时,文化消费品位与阶层同源论在现代社会的解释力及适用性值得我们深思。彼得森(Peterson)提出的文化杂食品位的概念与当代青年文化消费行为的契合度似乎更高。其含义是,处于优势阶层的群体并非仅仅欣赏高雅艺术,而是有着更多元的艺术倾向,以一种开放的心态面对不同的事物,进而重新建构了阶层品位的区分标识。[9]朱迪对特大城市居民文化区分的实证研究表明,收入越高、受教育程度越高、职业阶层等级越高的个体,更有可能偏好杂食品位。[10]因此,在现代社会中,文化消费的边界正在被重新建构,以此作为社会区隔的标志正在发生质的转变。
本研究选择城市青年作为研究对象,区别于农村青年与小镇青年。这里的城市青年既包括生长于城市的青年,也包括后期凭借自身努力跻身一、二线城市的青年。研究对象的年龄在20~35岁之间,学历为大学本科及以上。作为城市的中坚力量,城市青年是品质生活的先行者,追求高品质的时尚生活方式,懂得在自己的生活圈中如何自悦式消费,从而能玩转自如。在科技使用及文化解读方面,城市青年的能力优于其他青年群体,是备受社会推崇与关注的青年文化与价值观的载体和创生者。[11]现实生活中,在紧张的工作与学习之后,青年人的体力被严重消耗,用于人际交往和身心调节的可支配时间在使用边界和结构安排上的可分割性与计算性持续模糊,人们除工作外的一切事务都只能在碎片化的时间中进行。[12]尤其是生活在大中城市的青年,生活的压力使其从追求高质量的生活品质中被迫解放,囿于时间和精力的限制,个体在碎片化的时间内难以实现现实空间中即时性的文化消费,孤独的个体转而在虚拟空间中寻求身心一体的畅爽体验。
笔者以乡村吃播观看者的身份进入吃播博主的粉丝群中,基于同质性话语与粉丝建立直接的情感连接,从中筛选出长期观看的铁粉并与之进行私信互动和交流,获得线下访谈的机会。罗伯特·V·库兹奈特指出,网络民族志是通过线上参与的方式来实现田野观察的研究方法。[13]通过进入虚拟社区进行长期观察,能够快速高效地锁定目标、收集相关信息,且网友的陌生身份能够让被访者更加开放地吐露心声,使访谈材料更具真实性。
作为文化消费的实践主体,城市青年的文化消费选择受到经济资本、文化资本、信息资本等因素的影响,且在个体化发展趋势及城市化生存空间挤压之下呈现出虚拟化的转向。在消费模式的转变中,互联网文化产品更加注重个体的交互体验和互涉性意义的生成,从而使文化消费实现了全感官的体验和愉悦。[14]乡村吃播作为文化消费的一种选择,其中各种人物关系、情节的互动与展现以一种真实存在,满足了城市青年的消费需求。青年群体期望通过网络媒介来弥补现实生活中因“身体缺席”所导致的情感缺失。
互联网促进了多样性文化资源和先进性生产工具的整合,文化消费客体的数量明显增多,消费主体选择的开放性、自由性和丰富性得到了提升。[15]同时,文化消费在数字技术的频繁参与下,呈现出碎片式、虚拟式、社交式、延伸式及沉浸式等特征。[16]在浩瀚的文化消费产品中,城市青年在知识、技术能力的加持下能与互联网的智能营销相抗衡,文化消费的自主性凸显,且形成了一定的群体消费特征。同时,城市青年文化消费的选择还与其自身的生活环境、生存现状及生活方式密切相关,文化消费的主要目的不再仅仅是为了获得他人经济地位的崇拜与艳羡,而更多是为了寻求自我心理上的满足和快感。
1.主观选择与自我
乡村吃播在审美与技术的联合下,呈现出一种全新的视觉效应。图片、信息等通过互联网直接涌现在消费者眼前,强大的计算机编码程序能够迅速捕捉消费者的审美需求与偏好,瞬时链接下一视觉消费符码。在视频观看过程中,一方面,即得的文化消费对象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主体选择的意愿和能力,以生产者的丰富性遏制了消费主体选择的丰富性。[17]另一方面,城市青年所接受的文化教育水平较高,文化资本的累积性较强,在文化产品的选择过程中,能够依照自身主观喜好选择钟爱的文化符号,同时借助互联网创造新意、创生意义,进而实现文化消费价值的最大化。而其所掌握的设备操作技术及检索能力,足以确保在众多信息媒介中成功猎取到自己感兴趣的UP主,如通过微博美食排行榜来选择博主。与此同时,城市青年在吃播选择的过程中会对其文化内容进行价值评估,以此来确认是否符合自身的审美品位和消费需求。“如果不是我喜欢的视频类型,我就不会对推送的吃播进行观看。比如,对猎奇类的吃播我只是简单地看一下,欲望不是太强烈,可能只是点进去一分钟看一下人家吃的是什么就出来了。国外的吃得好的、吃得贵的,我也就是了解一下,看一下,离我很远,也不是我经常关注的内容。我要是喜欢一个博主,我会自己主动搜索,还会手动关注,基本上不会被互联网推送限制了选择。”(WHZ)“至于大胃王,吃的量多固然能吸引人,看着一时很爽,但不能给人一种情感上的共鸣,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价值。”(WXH)“看吃播跟看别的小视频还不一样,会有明确的对象。像我现在喜欢看霞姐和胖妹的视频,我就跟追电视剧一样,每天到点她们更新,我就直接在微博或者抖音检索,然后观看,而不是那种漫无目的刷到才看的那种。看她们的视频能让我感到快乐、放松是最主要的原因。”(GPP)
城市青年占据着互联网话语的主动权,可以通过互联网的推送与筛选,主观选择乡村吃播观看的种类,从而建立对农村田园牧歌式的想象,消费场景实现了从实体空间到虚拟空间的转换。[18]文化消费对象从物质产品的消费转变为虚拟产品之后,其消费目的也发生改变。与以往单纯通过文化消费来提升审美品位进而形塑社会身份和地位不同,现代城市青年的文化消费具有私密性、个体性和主观性,意在取悦自身、解放自我,注重追求情感体验和身体快感的实现。在日常文化消费中,城市青年会依照自身的趣味,能动地进行消费选择。尽管乡村吃播类型大有雷同,但各具特色,城市青年会依据视频内容逻辑、人物设定及人物关系进行主观评判,一旦选定符合自身需求的视频类型后,会对其产生一种依赖感,进而形成稳定、持续的观看行为。
2.多样选择与情感需求
“技术赋权下的文化消费者不再是沉默的大多数,多元受众的多样需求能够也必然受到足够的重视。”[19]在发展过程中,乡村吃播主打的情感路线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分野,主要有以代际亲情为主的吃播、以夫妻档为主的吃播和以同辈群体互动为主要内容的吃播,意在营造一种吃的氛围感。社会关系的建构彰显情感联结,多样化的乡村吃播满足了不同城市青年的情感需求,他们会在众多类型中挑选能带来情感共鸣和畅快体验的博主进行观看,并发表评论留言。“大洋的奶奶和我奶奶很像,开玩笑啊、说话啊都好像,每次看到都感觉特别亲切。尤其喜欢看胖妹和奶奶在一起!因为我在外上班,不在奶奶身边,所以很羡慕这样的状态。”(WDMZ)“蜀中桃子姐是四川的,他们两口子也挺搞笑的,她的老公是个耙耳朵,每次都是桃子姐和孩子们欺负的对象,两个人相处的模式让我感觉很温馨,能让我体会到真实的家庭生活的感觉。”(FXMY)
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日益激烈,个体的空间距离虽然很近,但彼此的心理距离却很遥远,这种生活环境给每一个人的身心造成巨大压力,甚至莫名的焦虑和恐惧。在公私分离的现代社会中,空巢青年、独居青年成为一种群体景象,家庭所能提供的社会支持功能在时空的限制之下难以发挥效用,孤独、消极的个体急需通过一种方式来获得情感上的补给和满足。乡村吃播作为将情感与饮食相结合的文化产物,弥补了这一情感需求,甚至能激发食欲,满足身体上的欲求。
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安慰自己,为日常困难和挫折寻求补偿或建立一种使身体得到满足的生活方式。[20]饮食作为人身体之根本,在中国社会中具有一定的文化意涵。食物作为传递信息的载体,不仅能满足人的生理需求,还能满足心理需求与社会需求。乡村吃播作为一种主客体间互动的文化消费类型,建构了从自己吃到为他人而吃再到看他人吃的双向选择过程,吃的意义通过网络虚拟平台得到重新解构与建构。对城市青年来说,大多游离在外,生活的可选择性受限,引发各类真实缺失。而对真实模型的衍生是一种“超级真实”,在“超级真实”领域之内,仿真与真实的界限毁于内爆,结果是真实与仿真带给人的体验别无二致。[21]乡村吃播的内容是农民对农村真实生活的仿真,通过对乡村吃播的观看,城市青年可从中获得自身在现实生活中缺失的情感能量,其中包括对“家”意义的再体验、传统文化记忆的唤起及正能量的传播。
1.场景带入:“网络家”意义的生成
乡村吃播意在打造一种人们熟悉、贴近农村真实生活的文化产品,实则构造了一个网络化的微型乡土社会,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嵌入其中。对城市青年来说,大多独自生活或者家庭关系以夫妻轴为中心,难以体验和感受到其他家庭关系带来的生活乐趣。在乡村吃播中,情感以食物为载体,以视频为中介,从而带给城市青年视觉上的刺激、情感上的体验及心灵上的慰藉。场景中人物角色和社会关系的展现,能够最直观地让青年人在碎片化的时间内感受到真实的家庭情感,就好像自己也处在相同的场景中。通过媒介技术,文化生产者给消费主体呈现了一个“网络家”的仿真模型,这种真实、接地气的视频内容和情节具有较强的代入感,更能直击心灵。“胖妹视频中呈现的家庭氛围很好,让我觉得很幸福,想家的时候就可以看看。胖妹的视频中会有奶奶、女儿、爸爸、岳父及各种表哥的出现,他们自己家人在一起相处的时候很真实,也很自然,一家人其乐融融,一家老小也跟胖妹一样活得很开心、自在。”(JWDDQ)“我喜欢与家人的互动,说实话,我家没这么热闹,平时工作也不在父母身边。所以,喜欢看到胖妹和她婆婆、孩子、亲戚、爱人的互动,还有胖妹孝顺的品格和爱说爱笑的性格。”(JSZDB)
饮食象征文化具有深层意蕴,主要通过以家庭为核心的概念来彰显。从人文关怀的视角来看,乡村吃播产生的情感能量能够给消费主体带来情感上的支持。通过这种文化消费,沉浸式的体验模式将城市青年拉进娱乐的乌托邦中,从而获得短暂、即时性的情感满足。
2.传统文化记忆的唤起
食物的味道和制作是带着记忆和温度的,人们对过往的回忆是可以依靠食物找回的。[22]《舌尖上的中国》以视频的形式对饮食文化的传播就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乡村吃播的衍生与发展产生了影响。饮食作为一种群体性的社会活动,是基于一定社会关系所形成的,它包含了主体对传统社会规范的认同。饮食文化与传统农村社会密不可分,这也是乡村吃播能够在乡土文化的传播中起到一定社会作用的原因。大多数乡村吃播的生产者为丰富吃播内容、吸引更多受众,会在视频前半段增加农村日常生活中的劳作过程或农村市集的交易过程,包括食材采摘、下河捞鱼、下地施肥、赶集买卖等社会活动。对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城市青年来说,儿时记忆随着现实生活的推进逐渐淡忘与遗失,通过乡村吃播的场景还原,能够唤起个体的传统文化记忆。例如,胖妹跟奶奶收红薯,间歇时间在田间地头搭土灶、捡柴火、烤红薯等。一位被访者感慨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农村了,那还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特别是过年回家的时候才能见到农村生活的场景,那种灶台、那种生活气息。现在在城里生活也很怀念那种感觉,比较贴近以前的生活,但是现在只能向往了。”(ZBJ)而对没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城市青年来说,通过视频观看可以接触到真实的农村生活环境和生活内容,包括对田野的想象、对农作物的认知等,以另一种方式加深对中国传统乡村文化的了解。“喜欢胖妹是觉得农村生活离我个人很遥远,而我很喜欢农村简单快乐的生活,胖妹的吃播有浓浓的爱意和生活写照,可以让我看得很欢乐。”(JSZDB)这种文化消费通过场景布置、道具使用建构情感空间。这对个体来说,不仅仅是单纯地获得大快朵颐的欲望发泄,更多的是唤起城市青年对乡村生活的怀念与追溯。
3.正能量的传播
受丧文化和佛系文化的影响,大多数城市青年表现出消极颓废、顺其自然、无欲无求的生存状态和思想状态,[23]失去了对人生价值意义追求的动力。相比之下,乡村吃播博主通过日常生活实践所表现出的生活态度能够对城市青年产生一定的振奋作用。现实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与委屈,能够被博主坚持不懈和积极向上的乐观态度所影响,进而通过该种文化消费调节自我的情绪和心情。胖妹的忠实粉丝JWDDQ认为:“胖妹平时在视频里说话大大咧咧的,每次给我们呈现的样子都是很开心的,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感觉每天都没有烦恼。我很羡慕她的这种生活态度,也很希望能够成为她这样的人。我平时看胖妹的时候都是在晚上饿的时候或者写论文写不下去的时候,或者是生活很烦躁的时候,看着胖妹每天都积极阳光,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可以说,胖妹对生活的态度在潜移默化地感染我、影响我。”
正能量的传播主要通过粉丝对博主的人设崇拜来实现。人设是人物设定的简称,通常将其视为可操作的形象化标签,包括体貌、性格、价值观等。[24]通过访谈得知,对城市青年来说,他们期望通过视频观看获得正能量,因此,博主需要在人设塑造的过程中满足城市青年的角色期待,并能够将其带入一种情感状态。其中,博主的性格作为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决定了青年是否能够从中获得正能量。在经历了世俗生活中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城市青年更加向往与追求积极阳光的生活态度、真诚热情地待人接物等生活习性,而大多数博主能够通过些许事件向粉丝群体表露出该种人格魅力。看的是美食,品的是生活。正所谓,“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这种简单朴素的安逸能够给大城市中失去生活信心的个体带来心灵上的抚慰,这种信念的传递有助于城市青年在现实生活中树立积极健康的生活态度,更有利于传播“通俗但不低俗,文化而不讹哗”的正能量。[25]
审美趣味是一个人审美感知的外在表现形式,[26]其中包括对审美对象的主观情趣、兴味、爱好、态度和鉴赏力[27]。哈拉普表现出与布迪厄文化阶层同源论相似的观点,他指出,趣味是某一个体或阶层所喜欢的,是个体对审美对象的直接反应。但这种反应不是无意识的、任意的。依照历史唯物主义,任何人都是生活在一定时空内的产物,在同一阶层或集团内生活的人,受该时空特定社会关系的影响,会产生与之阶层相符的审美趣味。[28]因此,趣味具有阶层差异,而教育水平是导致阶层差异的重要原因。乡村吃播是下层(农村青年)通过自身的劳动经验和日常生活惯习所生产的一种泛娱乐化消费文本,而其受众群体中城市青年却占有较大的比例。通过对这种反精英主义、大众、低俗的文化产品消费,城市青年实现了对传统审美趣味的理性袪魅。人们更加关注世俗的个体人生和对个体感性存在的确认,享乐的体验和快感的获得取代了人生终极价值话语,成了消费追求的终极目标。[29]因此,文化消费表现出后现代的特征,高雅与低俗之间的界限模糊,城市青年在数字技术及网络多元化表达机制的影响下,其文化消费行为表现出杂食性的特征。
土味文化是生发于农民阶层的一种亚文化,乡村吃播作为其中的一种代表类型,旨在以视频的方式展现农村原生态的乡土气息,以粗陋直观的方式生产消费符号。在数字技术的全面发展之下,文化消费日渐多元化与轻质化,城市青年所占有的文化统治权,在互联网扁平化的发展下遭到来自草根群体的冲击与反抗,其所构建的以乡村吃播为代表的平民化、大众化的文化消费类型,自下而上渗透至上层,迎合与满足了城市青年的消费需求,同时扩展了审美领域的界限和空间,对城市青年的审美趣味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传统文化消费以艺术为中心、追求消费审美的观念被打破,新的消费文化语境形成。[30]
1.土到极致就是雅
雅、俗之分在于欣赏者的品位、情怀,但是归结到骨子里,还是由文化消费品的内涵所决定,有精神内核的东西便能流传得更久远,且能慢慢趋近雅的境界。乡村吃播作为一种网络文化,为城市青年在文化消费中实现审美自由提供了可能性。而这种审美自由的实现不仅取决于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还取决于审美主体自觉的认识和实践活动。[31]作为一种媒介文本,乡村吃播与受众之间不仅仅是单向的“传播—接受”关系。积极主动的消费者—城市青年,会以自身的经验知识赋予文本新的意义。因此,乡村吃播所表露出的土和俗得到了城市青年的另类解读,土的有滋有味、有声有色,也比雅的曲高和寡、无人问津好。“这种土是一种风格,表达了农村个体的身份及对生活的态度,是农民生活状态的反映,这种真实、不做作是最能带给人情感触动的东西。”(ZHWY)“在这个快节奏的生活里,我本人更喜欢简单纯粹的生活方式,可能是我喜欢那种热爱生活的人吧。”(FXMY)土在城市青年的审美领域中获得了认可与支持。在对待土味行为的态度及兴味上,城市青年表现出明显主观色彩,乡村吃播的文化符号在其运用自身经验知识阐释的过程中发生意义再造。
后现代对文化的研究表现出很强的包容性。艺术和美不再是少数人的专利和特权,任何人都有可能创造、欣赏和评价属于自己的艺术和美,[32]文化评定的“标准已死”。城市青年通过长期的视频观看发掘徐大Sao的吃播特点,并冠之以“儒雅人”的称号,通过对这种土味行为内涵的解构与重新建构,形成了以我为中心的文化判定标准。土到极致表现出各个博主以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行为方式,在各自人物设定的领域内做到极致,成功吸引城市青年付诸流量和闲暇时间。在文化消费实践过程中,土的社会事件通过叙事媒介演变成城市青年眼里的雅,并成为其获得快感与情感能量的源泉。这里雅的意涵不再指具有艺术气息的文化意识形态,而是以一种极简、极真的行为姿态向大众展演农村的现实生活,从而让人产生一种情感寄托。因此,在价值多元主义的后现代社会中,虽然人们的生活方式依然有优劣之分,但建立一种更加宽宏大量的文化,能够让个体从意义与价值的关联中寻找到快感成了必要事件。[33]
2.抛“梗”与接“梗”
在注重体验式快感的文化消费中,“梗”的运用成为吸引受众的又一关键要素。大多数乡村吃播博主在生产视频的初期,并未刻意营造“梗”,而是以平淡的手法表现自我特征和陈述与之相关的社会事实。在拥有一定粉丝量之后,粉丝会以自身审美趣味为核心,运用经验知识对吃播博主视频内容进行评价与总结,进而形成所谓的属于某个博主独特的“梗”。例如,华农兄弟100个吃竹鼠的理由、徐大Sao今天做点好吃的理由、洋贵妃的称号等。“梗”作为一个焦点,是通过语言表达的形式将博主的幽默感传递给观众,目的在于带给观众愉悦与快感。博主将“梗”与现实生活、网络热词等相联结,意在获得城市青年的认同与互动。通过“梗”的使用,趣味与快感相互加持,进一步增强了城市青年对博主的喜爱度。
一般在观看过程中,城市青年会通过评论和弹幕发表自己对本次视频的看法和意见,博主能及时从中得知文化消费者的偏好与需求。在互动与反馈的过程中,乡村吃播博主将受众所喜爱的“梗”不断内化进自身的视频内容中。本研究访谈对象GPP,会经常在弹幕或者评论中发表自己因大洋在视频中经常说的“甜过初恋”“吃了它就不想找对象”“这猪蹄子是不是有脚气,怎么有一股味道”等语句而捧腹大笑。而博主会有意识地在吃播过程中多次抛出这个幽默“梗”来娱乐观众。“胖妹在做饭的时候喜欢放辣椒,而她的老公因为肛肠不好经常被胖妹调侃。在多个视频中,胖妹老公会问那个肛肠科的医生朋友现在还在医院上班不。长此以往,这个‘梗’就经常被他们两个人使用,而忠实粉丝也都明白他们的意思。就感觉这两个人挺搞笑的,很好玩。他们的粉丝也都是因为能够给他们带来快乐才一直追他们的视频。”(GPP)
文化消费的价值体现在作为主体的消费者与作为客体的文化产品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城市青年对乡村吃播的文化消费是审美趣味的体现,而在土味文化消费的过程中,实则暗含了城市青年的生活需求。对他们来说,既需要享受高雅、精致的文化产品以获得外在社会地位的满足,又需要通过对乡村吃播等土味文化的消费来寻求内在的压力纾解和情绪发泄。[34]
彼得森(Peterson)和克恩(Kern)最先提出杂食品位的概念,他们对美国公众艺术参与的调查数据显示,上层阶级不止欣赏高雅文化,同时还比其他阶层更加倾向于欣赏大众文化。文化消费发生了从雅俗分赏到雅俗同赏的转变。文化本身不具备什么力量,这种力量是在消费者将文化内化进自己生活体验的过程中产生的。对现代城市青年来说,对乡村吃播这种土味文化的欣赏和消费,不仅是出于对低俗趣味的审丑和猎奇,还是对这种行为背后文化价值意义的认同与接纳。泛娱乐化的文化业态已然成为大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互联网空间的互动、私密与个性化极大地拓展了文化消费的空间。[35]在不受时空限制的网络社会中,乡村吃播作为一种新兴的消费选择能够在“无群体性”相处的私密性空间内,接近零压力地满足个人的切实诉求。[36]与此同时,充斥于网络空间的各种文化消费形态,必然影响城市青年的文化消费观。
雅文化和俗文化本身是相对存在,而不是绝对的二元对立。文化虽具有不同主体类型和层次,但随着中国文化下沉的发展趋势,各类娱乐活动的增多为上层阶级消费下层阶级的文化创造了条件。城市青年是典型的文化杂食消费者代表,这种文化消费观念与其自身的生存环境和资本存量相关。高雅文化的消费需要城市青年耗费文化资本、经济资本来实现,最终目的是为了获得社会地位,向他人展现自我品位,进而实现社会资本的增量。随着互联网影响下“渴望自由、走向孤独”一代青年的出现,其生活姿态表现出与传统精英不同的文化消费模式。“难道听霉霉、喝咖啡才是城市正确的生活姿态吗?并不尽然。我喜欢郭德纲的相声,喜欢喝熟普,并且能从接触的事物中得以成长。我希望我看到的是正能量,我表现的也是正能量。”(GXW)因此,对土味文化的消费,城市青年意在实现内在情感、快感的满足及欲望发泄的目标,这种内与外的互补模式是符合现代城市青年文化消费需求的存在形式。“胖妹的吃播我不认为土,都是生活方式的不同而已,人没有高低贵贱,当然也不会对大江南北的生活方式品头论足。城市消费分为两个方面,在人前可能会通过奢侈品包装自己的外表,但是回到家卸下伪装的人,可能会通过看吃播这种方式满足自己的精神层面。土味吃播也好,精致吃播也罢,只要在我喜欢的范围内,我就会继续看下去。”(JSZDB)依据文化消费形式来看,高雅文化的消费在一定程度上会消耗其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囿于时间限制,高雅文化的可获得性比媒介文本更难或具有更高的空间要求。从文化消费的社会功能来看,俗文化(乡村吃播)无疑将城市青年从日常高雅文化消费行为的伪装中解脱出来,通过生产的文化价值意义帮助青年人释放压力。在两种文化消费模式的对比之下,更多的城市青年会选择成本较低且能随时可得的文化消费产品。乡村吃播结合吃所能带来的心理效应及社会效用,成了大多数城市青年文化消费的重要内容,在此过程中所获得的心灵上的满足感,能弥补其现实生活中心灵的空虚与寂寞。因此,高雅与低俗文化消费是城市青年出于不同消费目的所进行的选择,文化消费的选择徘徊在理性与感性之间。
作为一种文化消费产品,乡村吃播凭借其真实、朴素、接地气等视频内容的生产博得青年人的眼球,带给其不同程度的情感体验和文化收益。媒介技术简易化发展使得网络作为商业经济的媒介吸引了广大网民参与其中,文化生产者通过将信息转变为各种图片、视频等符号传达给消费主体,以实现流量变现。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城市青年的点赞、关注与观看,乡村吃播博主同时获得相应的经济收益,文化领域与经济领域之间的壁垒坍塌。现代社会中,大多数知识分子非但未曾对商业文化标准产生抵触情绪,反而能够坦然接受现实,讨论细节,并成为商业文化的狂热消费者。[37]但乡村吃播作为能带给青年快感体验及情感满足的文化消费类型,其可替代性较强,很可能在未来不久的时间内被城市青年所遗忘与淡漠。在信息爆炸的网络社会中,个体每日都在接收着新鲜的资讯,风靡一时的乡村吃播还能够给消费主体带来多久的新鲜感,这是文化生产者和消费者、网络媒介、商业运作逻辑等多方面综合作用的结果。后现代主义主张一切都具有不确定性,个体喜好改变较快。换言之,个体不会对任何一种文化表现出百分百的认同,进而牺牲对其他乐趣的追求与享受。[38]因此,文化消费具有易变性、时限性及多样选择性,吃播很有可能在未来走向“落幕”。
针对这种发展模式,乡村吃播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中应当注重走向多元化,并在此过程中不断丰富自己的形式和内容,主动发挥其文化传播的功能。例如,未来乡村吃播可以现有的吃播内容为跳板,在此基础上,从历史的角度来丰富视频内容,深层次地挖掘吃的历史、古代人怎么吃、吃的文化意义及生活习俗。除此之外,研究地理环境对饮食的影响也大有深意。一方面,对历史文化内容的添加能够吸引更多的文化消费者;另一方面,以乡村吃播为载体,传播中国的历史文化,能够增强消费者的文化自信,也有利于中国的文化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