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静 谢鸿璟
长期以来,乡村振兴与发展受到国家决策层面的高度重视与深度推动,既是关系社会经济运行和民生保障的宏观议题,也是各类人文社会学科研究的经典话题。村民的生产生活实践不仅有其经济意义,也编织起了乡村区域复杂紧密的人际网络,并培育创造了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气质和文化资源。与忙碌快节奏的都市生活相区别,乡村所指向的恬淡宁静、朴素天然的意境和生活状态带给城市人无限遐思,他们希望暂时性地前往与城市生活迥然不同的“非惯常环境”寻觅一处安心之所。因此,越来越多的乡村选择了发展旅游业的振兴途径,乡村旅游成为农村发展的重要方式。
一方面,旅游市场经济发挥结构性力量,引发原有乡村空间根植的社会经济环境发生剧烈变化(1)翟向坤、郭凌、张晓,等:《旅游空间生产语境下的乡村文化景观失忆与重构研究——以成都市红砂村乡村旅游发展为例》,《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另一方面,外来文化也得以借旅游经济资本进入原本相对封闭的乡村地区,从而改变乡村文化空间状态。这引发了学界对旅游影响下乡村文化变迁的广泛讨论。目前,已有不少学者将空间生产理论引入旅游研究领域,通过细分旅游空间生产维度(2)郭文、王丽、黄震方:《旅游空间生产及社区居民体验研究——江南水乡周庄古镇案例》,《旅游学刊》2012年第4期。、引入角色理论(3)王华、梁舒婷:《乡村旅游地空间生产与村民角色转型的过程与机制——以丹霞山瑶塘村为例》,《人文地理》2020年第3期。、权力主体实践(4)董宝玲、白凯、陈永红:《多元权力主体实践下民族村寨的旅游空间再生产——以贵州肇兴侗寨为例》,《热带地理》2022年第1期。、建构“社会—空间”辩证分析范式(5)郭文:《空间的生产与分析:旅游空间实践和研究的新视角》,《旅游学刊》2016年第8期。等分析旅游地空间生产机制机理。亦有学者对乡村旅游开发使其文化原有空间所根植的社会环境发生的变化进行研究(6)郭凌、王志章:《乡村旅游开发与文化空间生产——基于对三圣乡红砂村的个案研究》,《社会科学家》2014年第4期。,还有的提出了“生态—生产—生活—生命”四维一体的乡村文化空间系统,为分析旅游驱动下乡村文化空间重构提供了新的思路和视角(7)周梦、卢小丽、李星明,等:《乡村振兴视域下旅游驱动民族地区文化空间重构:一个四维分析框架》,《农业经济问题》2021年第9期。。已有成果大部分是结合特定案例地进行的个案研究,具有较强的地域性和特殊性,而从整体切入建构分析框架的理论性文献较少,且很少系统剖析旅游驱动下乡村文化空间演变的规律。厘清乡村文化空间在旅游影响下的演变规律,将有助于更系统更谨慎地去认识旅游对乡村发展的影响和意义。因此,本文尝试从宏观层面揭示旅游作用下乡村文化空间演变的动力起点,探究多元主体的文化建构行为与实践内容,分析其演变状态响应,为构建旅游驱动下乡村文化空间演变的普适性分析框架提供一定参考。
20世纪下半叶,随着地理学开展对符号、意义、文本等空间再现的探讨(8)唐晓峰:《文化转向与地理学》,《读书》2005年第6期。,地理学的“文化转向”应运而生,与此同时社会学将空间视角引入社会关系和社会问题的研究中,出现了“空间转向”(9)宋玉、黄剑锋:《国内外乡村记忆地理研究进展与展望》,《世界地理研究》2019年第6期。。“文化转向”与“空间转向”的交织使得人们对空间和文化产生了变革性认识,人们不再将文化视作一种超然于社会存在的意义和符号的集合(10)朱竑:《社会文化地理研究专栏编者按》,《人文地理》2013年第1期。,空间则被赋予更为深远的社会意蕴,对旅游地的认识也从物理性地域空间深化为一个有人类文化创造活动的、有意义的、游人可以体验的文化空间(11)李星明、朱媛媛、胡娟,等:《旅游地文化空间及其演化机理》,《经济地理》2015年第5期。,对空间的理解摆脱了过去长久以来一种形而上学、抽象静态的概念桎梏。学界掀起空间理论思潮:空间是如何作用于社会环境和人的日常生活的?人的活动行为与空间的形成变化又有怎样的关系?法国社会学家列斐伏尔基于马克思的实践生产理论,提出了对后世研究具有深远意义的“空间的生产”理论,呼吁学界应从关注“空间中的生产”转变为关注“空间本身的生产”(12)吴志才、张凌媛、郑钟强,等:《旅游场域中古城旅游社区的空间生产研究——基于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视角》,《旅游学刊》2019年第12期。。
列斐伏尔提出了“空间的实践”(spatial practice)、“空间的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表征的空间”(space of representations)的空间三元体系。(13)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lack well,1991.“空间的实践”是指空间主体的生产和再生产实践以及形成的社会构成物,既是过程也是结果(14)孙九霞、苏静:《旅游影响下传统社区空间变迁的理论探讨——基于空间生产理论的反思》,《旅游学刊》2014年第5期。;“空间的表征”则主要是统治群体的生产关系和实践活动,如通过政府文件、营销广告、管理规划等展现权力秩序和统治符号,形成对空间的构想和意志①②;“表征的空间”则是当地居民与空间使用者通过实践生产占用的空间,是“生活的空间”,往往处于被动体验和受支配的地位(15)王华、梁舒婷:《乡村旅游地空间生产与村民角色转型的过程与机制——以丹霞山瑶塘村为例》,《人文地理》2020年第3期。。空间生产理论点明了空间的实践性、政治性和生活性的特征,有助于理解空间发展变化的机理及空间内不同群体间的社会关系和交互作用。
伴随着空间生产理论在哲学、社会学、人文地理学等人文社会学科研究的广泛使用③,以及乡村发展的客观需要,人们对乡村内涵的认知更加丰富。正如涂尔干(Durkheim)所言,空间不只是物理环境中的空间,而是一个注入社会情感的空间和一个特定社会组织形式的投射。(16)郭文、王丽、黄震方:《旅游空间生产及社区居民体验研究——江南水乡周庄古镇案例》,《旅游学刊》2012年第4期。为了更好地阐述乡村空间的完整性,英国地理学者Halfacree在列斐伏尔的三元空间体系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乡村空间的三重模型,由乡村地方性、乡村的表征以及乡村日常生活三部分组成。乡村地方性是指乡村生产及消费等实践活动的发生场所,乡村的表征指的是资本利益集团、政府等对乡村的一些表述,以及乡村在生产过程中被构建的方式,而乡村日常生活则蕴含了对乡村生活理解认同的个人和社会文化因素。(17)李红波、胡晓亮、张小林,等:《乡村空间辨析》,《地理科学进展》2018年第5期。(18)Keith Halfacree,“Rural Space: Constructing a Three-fold Architecture,”in Paul Cloke,Terry Marsden,Patrick Mooney,ed.,Handbook of Rural Studies,London: Sage,2006, pp. 44-62.人具有社会文化性,村民们作为空间的存在者,以其物质和精神文化生产实践又塑造了空间,赋予日常生活以象征意义(19)刘璐:《现代视阈中乡村文化空间的危机与再生产》,《民族艺术研究》2020年第2期。,使乡村空间中产生了文化的部分,乡村空间不仅是物质地域上的空间,更是村民等主体构想、创造和共享的文化空间。
文化空间的本义是指一个具有文化意义和性质的物理空间、场所或地点。(20)向云驹:《论“文化空间”》,《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在2001年11月第31届联合国成员国大会通过的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决定中,“文化空间”被界定为“一个集中举行流行和传统文化活动的场所,也可定义为一段通常定期举行特定活动的时间。这一事件和自然空间是因空间中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的存在而存在的”(21)乌丙安:《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文化圈理论的应用》,《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然而,这样的界定未能体现空间内主体的能动作用(22)李星明、朱媛媛、胡娟,等:《旅游地文化空间及其演化机理》,《经济地理》2015年第5期。,对“空间”的强调和解读也不足。地理学者将文化研究和地理研究结合,强调了人文活动的空间分布、人群间相关联的文化特质、空间与时间共同建构等要素(23)侯兵、黄震方、徐海军:《文化旅游的空间形态研究——基于文化空间的综述与启示》,《旅游学刊》2011年第3期。,进一步点明了“人”在文化空间中的核心意义。学者王承旭以空间视角解读城市文化时,构建了“人”“活动”和“场所”相互作用形成的文化空间机制(如图1)(24)王承旭:《城市文化的空间解读》,《规划师》2006年第4期。,为文化空间的系统性分析提供了指导。
图1 文化空间的形成机制
冯雷认为文化空间是符号的空间,是建立在人类话语体系、表象活动、秩序观念之上的空间形式,是非现实的、理想的社会空间(25)冯雷:《理解空间:20世纪空间观念的激变》,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136页。,但也必须认识到,乡村文化空间绝非主观想象而成的“空中楼阁”。事实上,乡村空间作为一个动态、异质性、网络化并具有多元意义的系统(26)王丹、刘祖云:《国外乡村空间研究的进展与启示》,《地理科学进展》2019年第12期。,受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种要素影响,并为其所塑造(27)叶超、柴彦威、张小林:《“空间的生产”理论、研究进展及其对中国城市研究的启示》,《经济地理》2011年第3期。,乡村空间生产是多重要素、多方力量互动作用的过程。经济空间、社会空间、文化空间呈现出互相重叠渗透的状态(28)黄剑锋、陆林:《空间生产视角下的旅游地空间研究范式转型——基于空间涌现性的空间研究新范式》,《地理科学》2015年第1期。,因此,乡村文化空间的演变也必然蕴含着经济、社会等因素的作用结果。尤其是在旅游发展过程中,包括政府、投资商、游客在内的多个群体的介入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社会关系转变(29)郭文、王丽:《文化遗产旅游地的空间生产与认同研究——以无锡惠山古镇为例》,《地理科学》2015年第6期。和外来文化进入,都必然会对乡村文化空间演变产生明显影响。
在旅游作用下,乡村文化空间生产的动力发生了明显变化。地方政府、投资商及游客等各利益主体更广泛地深入到乡村空间中,生于乡村、长于乡村的村民生计发生转变,主动或被动地同这些主体因旅游建设经营和接待而形成联系,建立起新的社会网络体系。不同主体带来的不同文化要素,以及为满足旅游发展而产生的新的价值取向,改变了文化空间生产的建构机制;其中,村民作为旅游目的地东道主同游客产生互动作用,主客双方的复杂关系进一步影响乡村文化空间演变。因此,群体共同实践、多重话语建构、主客凝视互动成为促使乡村文化空间演变的主要动力。在新动力的作用下,政府、资本、村民等围绕旅游经营产生相应活动,游客携带外来文化要素进入乡村文化空间,不同主体对乡村文化施以规训、筛选、介入和表演等实践行为,对物质环境进行实体改造,对文化场所进行前后台筛选分异,对精神空间加以调整改变。旅游驱动下乡村文化空间演变机理如图2所示。
1.群体共同实践
在过去的乡村文化空间中,村民生计以务农为主,其生活生产实践形成了本土文化和独特的乡村地方记忆,这一时期的文化空间生产基本依赖于本土村民的自主创造,即便偶有其他群体进入,但所发挥的力量相较地方强大的文化而言仍是零散、薄弱的。旅游的介入则使得地方政府、旅游投资开发商、游客以更集中更正式的姿态进入乡村,村民让渡了一定的空间权力,从而形成多个主体并存的格局⑥,改变了传统的居住和生产生活空间。多元主体尝试涉入,向乡村释放力量,形成多群体博弈互动的复杂关系,不同主体基于各自利益立场的行动自觉成为乡村文化空间生产的新动力。这种群体实践有别于过去单一纯粹的地方行动,而同政治性的调配实践、经济性的投资建设实践和社会性的人际交往实践重叠渗透在一起,促使同群体实践相伴而来的现代文明、旅游文化和原有的乡村文化融合相生,为乡村文化空间生产的丰富化、多元化与开放化赋予强大力量。
图2 旅游驱动下乡村文化空间演变机理
2.多重话语建构
根据空间生产理论,政府、企业等占据空间的支配地位,结合地方客观条件与发展需要以制定宏观政策规划、实施建设行为等方式传递权力意志与空间构想,对乡村地区来说,文化空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权力和资本支配。而旅游发展依赖于“流动”,需要吸引异地游客前往乡村,相关主体的参与同其背后代表文化的流入则为多话语体系的空间表征提供了可能。在现代网络媒体迅速发展的背景下,旅游业相对于传统产业发展更需要广泛有效的宣传,乡村文化空间的表征方式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过去的乡村文化空间表征核心较为单一,主要围绕乡村高效管理、地方安全与文化保护传承展开。而在旅游驱动下,乡村的表征则转为在政府的宏观性指导下,投资开发主体结合乡村文化资源和市场需要,通过制定相应的规范和政策打造乡村旅游目的地。此时的文化空间表征就包含了满足大众文化需要、优化乡村文化形象、文化资源活化利用等多个目标核心,产生更为丰富的表征内涵。值得关注的是,在旅游作用下,乡村文化空间的表征不仅依托政府、投资商等的打造,更糅合了游客的期许,游客对乡村恬静日常生活、原生地方文化和质朴社会关系的向往为乡村文化空间表征注入了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想象。网络媒体的广泛运用进一步改变了乡村文化空间表征的话语体系,既提升了一般主体话语表征的传播效率,如政府、投资商等借助网络开展的正面引导宣传,以及游客在公开平台撰写游记描述眼中乡村形象等,又引入了新的话语力量——媒介话语,即与乡村紧密相关的网络文学作品、图像、影像资料等,如以乡村地区为拍摄对象或取景地的综艺、纪录片等能够引发大众对乡村怡然恬静生活的向往与想象。在这些宣传语言的渗透影响下,乡村文化空间的表征建构将更为多元。
3.主客凝视互动
乡村社会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社会交往缺乏开放性,在城镇化和工业化浪潮的冲击下,村民更乐于离开故土前往城市追逐经济利益,乡村文化发展的内生动力不足,文化建设相对迟缓。而旅游业的发展则使得来自外来文化空间的游客大量涌入,同东道主(村民)发生社会交流和文化互动,打破原有封闭的文化发展格局,催生新的文化生态。在主客互动过程中,发生了双向性的凝视现象(30)汪天颖、陆林、路幸福:《徽州村落旅游中游客及东道主的凝视行为》,《旅游学刊》2015年第4期。,游客带着对乡村文化的主观想象凝视乡村,村民为了迎合这种凝视,会主动关注并推动本土文化与现代城市文化相融合适应,促进乡村文化变迁(31)孙九霞:《旅游循环凝视与乡村文化修复》,《旅游学刊》2019年第6期。;村民们作为乡村文化空间的“圈内人”,掌握着游客不具备的文化资本和“知识权力”(32)张机、徐红罡:《民族餐馆里的主客互动过程研究——以丽江白沙村为例》,《旅游学刊》2016第2期。,通过凝视游客及游客背后的文化,赢得游客对乡村文化的了解甚至深层的尊重认可。作为地方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承者,村民运用地方文化促进旅游业发展创收、营造乡村良好形象的热情被充分激发,产生促进本土文化传扬的内在动力。游客代表的现代文化进入乡村,形成乡村文化革新的外生拉力,村民和游客在主客互动凝视中丰富了乡村空间的社会文化要素,为乡村文化空间的演变更新创造力量。
1.乡村文化空间生产主体与行为
(1)政治权力作用下的文化规训
在国内乡村旅游发展中,政府往往发挥着中心决策和宏观规划作用。当地政府结合社会经济客观情况与地方总体发展目标,确定乡村旅游发展的长远方向,并通过具体政策和手段推进乡村围绕预期目标进行旅游开发。旅游发展中围绕政府政策所采取的微观运作,正展现着权力话语在乡村旅游发展中的影响作用,是乡村文化空间表征中的重要部分。由于政府全局性和整体性的系统考量,旅游开发的所有措施都被强有力地整合到一个具有鲜明目标导向的系统中,旅游赖以发展的文化资源也相应地得到规范开发与保护。乡村文化结束了过去肆意“野蛮生长”、精华与糟粕杂糅的状态,在政府的宏观引导下,与旅游紧密相关的文化要素也被有效挖掘,根据目的地形象与定位进行高效率的整合打造。
(2)经济实力作用下的文化筛选
旅游开发商为乡村带来了充足的资金,在旅游经济运行中占据主导地位。开发商相较于乡村在经济上具有优势地位,对当地文化在旅游中的解读和利用具有强大的话语权。在开发商眼中,能否创造充分的经济效益成为评判乡村文化价值的首要标准,通过对比开发某种文化资源的成本和将该种文化资源运用到旅游中可产生的预期收益,开发商有意识地对乡村文化进行筛选。那些符合当前旅游发展机遇而可能带来可观效益的文化,会引起资本的青睐而得以保留,但那些在开发商眼中不具备经济利益的部分则可能在旅游开发中被边缘化甚至退场。旅游开发商的介入,必然使乡村文化空间中的文化要素和构成在不断的挑选、保留或去除中演化出新的面貌,形成一种经过选择、具有鲜明旅游市场导向的文化呈现。
(3)强势文化的介入
旅游被认为是一种跨文化交际现象,游客被视为是跨文化交流的使者。(33)汤国荣、章锦河、周珺,等:《文化间性理论进展及其对旅游研究的启示》,《旅游学刊》2018年第4期。对异质性文化的追求是引发城市游客前往乡村旅游目的地的主要动力(34)梁雪松:《社会学视野下的东西方跨文化旅游交互习性研究》,《经济地理》2010年第7期。,游客荷载着客源地的文化因子进入文化环境截然不同的乡村空间,会进行文化的交流与碰撞。经济对文化具有很强的叠加作用,当城市与乡村两种文化相遇时,由于游客所携带的文化是来自经济实力更为雄厚的区域,即使乡村相较城市文化蕴涵更为深厚,也会由于经济相对落后会在直面城市文化时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35)欧阳军:《跨文化旅游中文化相互作用的弹簧机制》,《人文地理》2003第1期。作为强势文化群体,游客的旅游消费实践以及同村民们的文化往来,必然会打破原本朴素内向的乡村文化生态。旅游发展后不论是呈现本土文化与现代文明有机融合形成多元化乡村文化格局的理想状态(36)林菁:《乡村旅游助推乡村振兴的内在机理与发展路径》,《农业经济》2021年第11期。,还是在过于强势的外来文化胁迫下乡村文化无力抵抗走向消亡崩溃的负面结果(37)徐冬、黄震方、李东晔,等:《胁迫视角下乡村旅游地文化影响研究进展与框架构建》,《人文地理》2019年第6期。,可以确定的是,由于现代都市文化的介入,乡村文化难以保全最初原始传统的面貌,已然发生更新改变。
(4)村民角色转换下的文化表演
旅游业的强势进入使得乡村空间的功能和意义发生巨大转变,乡村文化空间不再只是村民日常生活、自娱自乐的场所,而成为向城市开放、供外来游客体验分享的空间。伴随着乡村空间不断地被旅游化生产,村民也随之转变着角色定位和空间实践行为。(38)王华、梁舒婷:《乡村旅游地空间生产与村民角色转型的过程与机制——以丹霞山瑶塘村为例》,《人文地理》2020年第3期。作为乡村本土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承者,村民为了满足游客的精神需求和文化期待,对文化进行包装和展示,文化不再只是村民日常生活的自然流露和对历史遗存风俗传统的继承,还是舞台化旅游空间中的表演对象。(39)桂榕、吕宛青:《民族文化旅游空间生产刍论》,《人文地理》2013年第3期。村民从单纯的东道主角色转换为服务于旅游舞台的“演员”(40)吴炆佳、钱俊希、朱竑:《商品化民族节日中表演者的角色认同与管理——以西双版纳傣族园泼水节为例》,《旅游学刊》2015年第5期。,忠实地配合政府、投资商等权力主体撰写的“剧本”,迎合“观众”即游客对乡村文化的体验需求,如固定传统节庆举办时间,将地方风俗表演作为旅游节目之一。当然,这些文化表演带有一定程度夸大,未必是本土乡村文化的真实还原。
2.乡村文化空间生产的实践内容
(1)物质环境的实体改造
乡村景观是乡村文化的载体,作为乡村生产生活实践的产物,其构成要素主要包括空间肌理、村落建筑、道路形态、景观节点等实体形态(41)张艳、张勇:《乡村文化与乡村旅游开发》,《经济地理》2007年第3期。,是精神文化的凝固。旅游开发需要凭借这些实体资源打造吸引物,游客既期待欣赏原汁原味、朴素纯真的文化资源,同时又希望不牺牲自己享受现代文明的舒适性和便利性的权利,对乡村的服务环境产生更高要求。为了适应旅游发展的需要,满足游客的需求,乡村环境往往被进行必要的现代化和市场化改造。一方面是对已有的建筑景观实体进行修整改造,使其更符合现代都市游客的审美体验;另一方面是增建包括旅游服务中心等在内的旅游服务设施,满足游客的服务体验需要。这种物质改造使得乡村文化空间成为现代化和本土性相杂糅的多元复杂场所。
(2)文化场所的前后台分异
在旅游实践行为的作用下,乡村文化空间指向了一种娱人(游客)和娱己(村民)相结合的双重功能空间(42)韦俊峰、明庆忠:《侗族百家宴非遗文化旅游空间生产中的角色实践:基于“角色—空间”理论分析框架》,《人文地理》2020年第2期。,由旅游需求和约定俗成的乡约逐渐形成了“前台”与“后台”的场所分异。前台是游客与村民们直接接触的地方,村民们在前台展示表演符合游客对乡村想象的文化,游客通过前台欣赏借以了解体验乡村文化,即便这些文化只是出于旅游发展目的重新包装表演出来的表象化结果。(43)杨振之:《前台、帷幕、后台——民族文化保护与旅游开发的新模式探索》,《民族研究》2006年第2期。例如泸沽湖为发展旅游,将摩梭人原本传统隐秘的走婚文化甚至自身私密的情感生活搬到前台,供游客消费娱乐(44)魏雷、钱俊希、朱竑:《谁的真实性?——泸沽湖的旅游凝视与本土认同》,《旅游学刊》2015年第8期。,这些展示通常是经过一定加工后的产物,不一定符合当地的真实文化面貌。后台是乡村日常生活的文化空间,是由东道主控制、具有独立文化意义的空间(45)吴炆佳、钱俊希、朱竑:《商品化民族节日中表演者的角色认同与管理——以西双版纳傣族园泼水节为例》,《旅游学刊》2015年第5期。,这里限制游客进入和旅游业干扰,村民们保留着最真实日常的生活状态。在旅游驱动下,为游客提供舞台文化表演展示的前台与乡村核心文化及村民日常生活的后台形成相区隔的分离(46)孙九霞、王学基:《民族文化“旅游域”多元舞台化建构——以三亚槟榔谷为例》,《思想战线》2015年第1期。,发挥着不同的功能作用。
(3)精神空间的调整改变
在促进旅游发展的目标驱动下,乡村趋于接受更符合现代生活的价值观念和精神取向,并尝试转换视角,基于游客需求审视乡村现状,以一种新的眼光考量乡村旅游目的地的建设。例如,为了满足游客对住宿、餐饮等方面的体验需求,决定参与旅游经营的村民不再完全固守原来仅需满足自身生活的简单消费观念,而主动考虑游客的消费习惯,来自城市的消费观念、实用主义等逐渐进入乡村精神空间中。与此同时,乡村大地将围绕旅游经营发展建立起一套新的社会经济运行机制,管理力量、经济力量入场,乡村传统的社会人际网络增添新的主体,村民们在旅游经营中尝试适应并主动遵循吸引游客消费的市场法则,并开始接受乃至推崇通过旅游经营成长起来的新型精英。传统的邻里亲朋关系与商业竞争关系相混合,社会交往规则和人际交往观念发生改变,乡村传统的精神空间和观念秩序产生调整,以适应旅游发展的客观需要。
图3 旅游驱动下的乡村文化空间三重模型
旅游驱动下,乡村文化空间生产动力更新,多主体有意识地采取相应实践行为,经过复杂的相互作用过程,乡村文化空间不断演变,呈现出新的状态。为满足旅游需求,原本的乡村环境产生了实体化的景观改造与生产,并形成具有固定程序的文化展示活动,乡村生活因而产生一种精神文化层面的解构重构,升华抽象成为让游客心向往之、孜孜追求、沉浸其中的体验对象。鉴于此,本文借鉴乡村空间地方性、乡村的表征、乡村日常生活——乡村空间三重模型(47)英国地理学者Halfacree在列斐伏尔的三元空间体系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乡村空间的三重模型,由乡村地方性、乡村的表征以及乡村日常生活三部分组成。,从物质、制度、精神三个层面提出旅游驱动下的乡村文化空间三重模型(如图3),以揭示旅游驱动下乡村文化空间演变状态。
乡村地方性是乡村生产及消费等实践活动的过程及发生场所。游客置身于乡村文化空间,需要通过一定实体化的物质环境获得直观切身的文化体验,而乡村也需要通过可见可感的物质因素来形成和传递地方文化内涵。基于旅游发展的客观需要,乡村围绕文化空间生产开展实践活动,由此形成了一系列实体化的景观,抽象的文化元素被融入村落建筑装潢、传统服饰、地方美食等物质实体中。乡村特色习俗与历史文化通过演艺形式展现,建设展演舞台、乡村博物馆、民俗文化馆等,生产旅游纪念品、土特产等成为乡村旅游发展的重要内容。景观生产实现实体化与商品化,游客游前可浏览地方物质环境影像初建文化印象,游中可置身文化实体场所感受文化氛围,游后可携带地方文化实体纪念传播乡村形象。在乡村文化空间生产的整体打造中,为满足游客基本需要而建造的旅游设施也进行了符合乡村文化氛围的融合性改造,将设施建筑实体扩充为文化景观的一部分。这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景观生产实体化”,也构成了乡村文化空间的物质部分。
乡村的表征是概念化和抽象的乡村空间,即把实际可感的乡村物质空间以概念的形式表达出来,据此引导乡村空间生产。这一过程绝大多数的话语权掌握在政府、开发商和各类专业人士手中,游客也会对乡村空间的概念化产生影响。政府、开发商与各类专业人士希望利用特色乡村文化资源打造核心吸引物,游客期待在乡村文化空间中感受乡村田园风光和乡土习俗。为此,原本只在特殊时节展演的乡村地方习俗、特色节庆,将被有计划地进行扩充、改造,成为吸引游客的地方盛事,零散自发的乡村文化行为逐步成为一系列有时可循、有地可观的固定文化体验活动。乡村文化空间中的文化展示不再是“自生”“零碎”“偶发”的,而是具有流程化表演程序的、规范化的服务行为,呈现出明显的制度化特征。
乡村日常生活蕴含了对乡村生活理解认同的个人和社会文化因素,空间生产研究认为日常生活空间化会内化为文化心理和精神的层面。(48)郭文:《新时代旅游空间生产的日常生活转向》,《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对生于长于乡村的村民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同样是乡村文化空间的重要部分,其饮食作息、生活习惯、社会关系等都属于地方文化,这些集体意识会无处不在地渗透于村民的话语行动中,是基于村民日常生活与历史传统衍生的文化产物。乡村日常生活向游客展现当地独有的文化气质,游客通过观察从中抽离解读出特殊的精神概念,与之产生文化思维层面的互通。例如,乡村的祠堂祭拜文化展现了地方对家族秩序的维护,农家邻舍互通、鸡犬相闻、开门饮食交谈的生活习俗则是乡村讲究邻里情的质朴思想的体现。这些有别于城市氛围的日常生活在游客眼中是一种动作场景,在游客心中却是乡村天然淳朴、和善友好的精神特质展现。同时,村民日常生活因游客到访而发生变化,游客的语言表达、行为举止、服饰修饰等日常行为对村民产生影响,乡村因旅游发展建立起新的社会经济运行机制,乡村社会人际关系由单一变得多元,乡村文化随之改变。主客共同解构和重构乡村的精神空间。
本文基于空间生产理论,借鉴并拓展了Halfacree三重乡村空间模型,从动力、过程及状态响应等方面剖析旅游驱动下乡村文化空间的演变规律,主要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旅游作用下乡村呈现出更加开放包容的状态,乡村文化空间生产实现了动力转换。政府、投资商、游客等多群体得以进入乡村发挥力量,乡村文化空间从由村民主导形成的地方记忆转变为由多群体合力作用形成的产物。对乡村文化空间的构想不但有政府、开发商等群体自上而下的支配和权力话语的展示,而且科技的发展以及网络的普及使得民间话语表达在乡村形象建构中的影响力和渗透作用日益增强。主客双向凝视互动使乡村文化空间日益活跃与丰富。
第二,乡村空间是一个复杂、动态而多元的系统,乡村文化空间与政治空间、经济空间、社会空间等互相重叠渗透,形成多主体格局。旅游驱动下政府(政治权力)、投资开发商(经济力量)、游客(异质文化)等主体对乡村文化空间采取文化规训、文化筛选和文化介入等行为,乡村的“主人”——村民为适应旅游发展需求主动或被动转换角色进行选择性的文化展演。不同主体的实践行为对乡村物质空间、文化场所和地方精神进行渐化改造。物质空间是文化的凝固实体,乡村通过旅游服务设施、乡村建筑实体等原有文化资源的改造,形成现代文明与乡土文化并存的物质环境。同时,对文化活动展演的“前台”和日常生活的“后台”的分异,可实现乡村文化空间不同功能的场所分化。此外,乡村会有意识地接纳消费主义、实用主义等价值取向,人际交往观念发生变化,地方精神空间因而发生调整改变。
第三,在旅游驱动下,乡村文化空间呈现新的状态。从乡村地方性来看,乡村围绕文化空间生产开展实践活动,由此形成了一系列实体化的景观,实现了景观生产的实体化,产生了乡村文化空间中的物质部分。从乡村的表征来看,乡村文化空间中的文化展示不再是“自生”“零碎”“偶发”的,而是被打造成为制度化的文化展示活动,具有明确的程序和规范,构成乡村文化空间的制度部分;从乡村日常生活来看,村民的日常生活向游客展现了当地独有的文化气质,游客通过观察从中抽离解读出特殊的精神概念,与之产生文化思维层面的互通,重新建构了乡村文化空间的精神部分。
本文对旅游驱动下的乡村文化空间演变规律进行阐述,为旅游如何影响乡村文化变迁提供了一定学理基础。但关于乡村旅游与乡村文化仍有许多值得探讨的议题。
首先是旅游开发过程中的原真性问题。对初始文化的全盘保留和日常生活原原本本地展现是否就是我们想要追求的原真性?泸沽湖摩梭人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作为民族村落文化的创造传承者,他们认为游客要求本地人保持初始落后不发展状态的所谓真实性并非就是真正意义的“真实”,摩梭人对传统文化的“舞台化”展示是为了旅游发展采取的积极手段,族群的发展也是族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才是真正的“真实性”。(49)魏雷、钱俊希、朱竑:《谁的真实性?——泸沽湖的旅游凝视与本土认同》,《旅游学刊》2015年第8期。此外,未经筛选的初始文化中也存在着主客都无法接受的负面真实性,例如缠足等文化糟粕以及居民的争吵辱骂场景(50)Qilou (Bill) Zhou, Jie Zhang, Honglei Zhang, et al,“Is All Authenticity Accepted by Tourists and Residents? The Concept,Dimensions and Formation Mechanism of Negative Authenticity,”Tourism Management, vol.67, no.8, 2018,pp.59-70.,这些并不适合展现给游客,没有必要为了保全原真性而保留。旅游驱动下乡村文化空间的演变和文化的筛选舞台化是必然结果,而如何评判旅游文化中的原真性,如何理解和筛选乡村原真性文化,开展制度化展示,值得进一步探究。
其次是促进乡村旅游主客良性互动的必要性。游客携带着异质文化来到乡村空间,在同东道主村民交往的过程中进行文化的碰撞和交流。由于在社会固有印象中乡村总是以相对弱势的面貌出现,大部分研究主要聚焦于游客对乡村朴实天然文化的破坏,较少会探讨游客来到乡村空间可能产生的不适应性,以及主客平等互利与乡村文化发展的关系等问题。因此,关注主客间的平等互动、各利益主体行为以及行为效益的共生共荣共享,培育全社会对乡村的尊重,增强村民的乡村文化自信和发展道路认同,将有利于乡村文化空间向更积极有益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