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顺,李 开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提出要全面推进乡村振兴。他指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仍然在农村。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坚持城乡融合发展,畅通城乡要素流动。加快建设农业强国,扎实推动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振兴。”(1)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新华网,http://www.news.cn/politics/cpc20/2022-10/25/c_1129079429.htm,2022年10月25日。乡村振兴需要在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等方面全面推进。其中,“治理有效”是乡村振兴的一个重要维度。如何改进农村社区的治理,整合农村社会力量,实现村美、民富、村容村貌与乡风文明共同提升的目标,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重要课题。本文拟运用空间再造理论,从四个方面解析实现乡村治理变革的实践路径。
2018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乡村振兴战略推进有了明确的法治保障。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在一定程度上可理解为对农村的空间再造过程。如何再造一个既具有乡土性又具有现代性的农村,重振乡村产业,吸引年轻人回流,承载乡愁,塑造美丽乡村的活力场域已成为现实的迫切需求。
乡村空间再造是重塑乡村景观、价值认同、生活方式、文化交流的过程,总而言之,空间再造即社会关系的重新调整。(2)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1,p.10.当前乡村空间再造面临我国乡村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水平不高,治理理念和方式还有待提升等问题。(3)王 一,洪晓楠:《美丽乡村建设视域下基层社会治理探究》,《人民论坛》2019年第30期。在组织动员方面,存在“乡村运动而农民不动”的“梁漱溟之惑”等;(4)李永安:《美丽乡村建设须破解“梁漱溟之惑”》,《宁夏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既有政策层面的问题,也有操作层面的问题,既有生产层面的问题,也有生活、生态层面的问题。(5)于法稳:《当前美丽乡村建设几个突出问题》,《人民论坛》2014年第1期。这种“嵌入型”的空间再造在传统乡土社会中找不到契合点,导致“千村一面”“有形无神”等乱象。那么空间再造如何才能有效促进乡村善治?其内在的作用逻辑是什么?本文尝试运用空间社会学理论探讨乡村空间治理的生成机制。
第一,空间的概念与乡村空间的维度。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社会秩序的空间化,涉及人类社会关系的重组与建构。(6)李春敏:《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探析》,《人文杂志》2011年第1期。福柯则提出,空间由权力、知识等话语组成,空间是转换现实中权力的关键。(7)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9页。苏贾认为空间生产也是资本空间化的过程,也就是资本对利益的追逐过程。(8)[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6~32页。空间包含物质空间或物理空间、社会空间、权力空间、文化空间、资本空间等。Halfacree提出乡村空间包括乡村的地方性、乡村表征和乡村日常生活,(9)Halfacree K.,Rural space:constructing a three-fold architecture,in The handbook of rural studies,London:SAGE Publications Ltd,2006,p.43.认为只有从作为主体的村民出发,通过村民的日常生活互动才能真正理解乡村空间。(10)Halfacree K.,“Trial by space for a‘radical rural’:Introducing alternative localities,representations and lives”,Journal of Rural Studies,no.2,2007.乡村空间实质是指透过村民的日常互动理解乡村场域中物质、社会、文化空间的行为。
第二,对“空间再造”治理的界定。结合国内外学者对空间再造的探索,本文倾向于对“空间再造”治理进行如下阐释。即多元治理主体通过民主协商,在自治的基础上整合法治和德治资源,对乡村场域中的物质空间、社会空间、文化空间、资本空间等进行一系列重塑和实践,创造出适合人的需要的生产空间,(11)庄友刚:《何谓空间生产?——关于空间生产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从而实现乡村善治的过程。
早在20世纪70年代,列斐伏尔就指出空间具有空间的实践、空间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间三重属性,(12)[法]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12页。分别对应着可感知的物质空间、概念化的文化空间以及现实生活的社会空间。有学者在此基础上衍生出“空间形塑—主体实践—文化势能”(13)王 杰等:《乡村振兴的空间之维——基于福建土楼修缮的案例》,《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的分析框架,但体现的仍是探究物理空间、社会空间、文化空间相互建构的动态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生计空间。在全面推进乡村振兴进程中,只有不断拓展生计空间,才能为解决村民持续增收问题提供了长效机制,进而更好地调动起治理主体的积极性,推动乡村治理持续有效地运转起来。
贺雪峰认为,乡村振兴要持续为进城农民提供村庄基本的生产、生活条件。(14)贺雪峰:《大均衡:进城与返乡的历史判断与制度思考》,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11~15页。没有乡村产业的发展,乡村振兴就缺乏根基,乡村善治更无从谈起。有学者提出要将市场制度的基本观念引入公共领域,从而建设开放而有效的治理空间。(15)毛寿龙等:《西方政府的治道变革》,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页。实践证明,“空间再造”治理需运用市场化思维。当前,许多农民家庭采取了“半工半农”的生计模式,(16)夏柱智:《论“半工半耕”的社会学意涵》,《人文杂志》2014年第7期。研究发现,农民家庭若能面向市场实现家庭劳动力的最优配置,形成代际合力,那么他们将获得较强的发展,(17)李永萍:《家庭发展能力:农村家庭策略的比较分析》,《华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也就为农民“返场”“留场”创造了条件。乡村经济基础决定了空间内其他社会关系的生成。“产业兴旺”作为乡村振兴的首要元素提出来,生计空间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认为,空间再造下的乡村治理逻辑可以用如下框架进行阐释。即以空间生产理论为基础,融入生计空间这一元素,形成“物质空间—互动空间(社会空间)—文化空间—生计空间”的一体化格局。接下来,本文将以M村田野调查为基础,通过个案剖析,回答“空间再造”下乡村治理的作用及其内在机制问题。
M村坐落于K市某街道办所辖行政区域中部,下辖5个村民小组,共有208户,总人口1 025人,党员38人,“两委”干部7人,随着K市城市化发展,M村历经三次征地及村庄边界调整。2010年,随着本地人口的不断撤离,已有的房屋仅廉价租给外来人员,M村慢慢演变成了脏、乱、差的“垃圾村”。从2014年开始,经过7年的积极探索,M村以“文化部落”为目标,以文化团队为抓手,深度开发民间文化团队资源,推动了村庄文化产业的发展,促进了村民就地就业,并凭借“美术村”“壁画村”之名而广为人知。M村从一个脏、乱、差的软弱涣散村一步一步成为全市新农村建设示范村、全国民主示范村、文人雅士文化聚集地,受到《人民日报》、央视等国家媒体多次报道。
本文主要采用质性研究方法,2019~2022年间先后5次对该村庄进行了实地调研、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以及查阅政策文件等,获取了大量第一手资料。
20世纪90年代开始,M村拉开了开发建设的序幕。村子里的土地不断被征用。到了2010年,M村临公路的两侧盖起了数百米的商业门市,城市扩容也不断向村里蔓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空间治理困境。
首先,物质空间中残败破旧、垃圾围村,村容村貌治理举步维艰。大部分村民拿着土地补偿款在村子对面盖起了一幢幢楼房。年轻人也不想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纷纷背起行李,外出打工,留下来的老房子由于多年闲置,墙体剥落,长满青苔,破旧不堪。大部分老房子以低贱的价钱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变为废品店或小作坊。村子里道路泥泞、垃圾遍地、污水横流、杂草丛生、房屋残旧、村风日下。“垃圾靠风刮,污水靠蒸发”成为“常态”。M村的环境随之越来越差,到了被人们遗弃的边缘。73岁的FD老人是为数不多的不愿搬出去的村民:“M村外看像个村,进村不是村,老屋没人住,田地杂草生”(访谈编号:20190813M05)。(18)编号说明:访谈时间+地点+编号。如“20190813M05”代表2019年8月13日在M村对编号05的村民进行访谈。这就是2014年以前M村面貌的真实写照。
其次,社会空间中村民内部分化严重,党组织工作乏力,群体互动治理上形不成合力。大部分村民选择坐等房屋拆迁谋利,由此带来的经济地位差距使乡土凝聚力被商业利益侵蚀,原有“守望相助”的社会关系被逐渐消解。村级组织本应该承担起重新凝聚村民关系的纽带,也被卷入到房屋拆迁的“大蛋糕”争夺的行动中来。因此,村级组织失去了村民的信任,正式权威的合法性遇到了挑战。
再次,文化空间中传统文化遗失,精神内核治理上缺乏文化根基。土地被征收以后,村民都已“洗脚上岸”不再从事农业劳动,原本孕育乡土文化的农耕劳作已经成为历史。具体而言,M村的文化遗失体现三方面:一是作为文化载体的传统公共空间已失去活力,例如祠堂失去了传统文化传承、道德教化和议事协商的功能,变得无人问津;二是民俗活动已逐渐消失,例如红白喜事、糯米节等传统仪式只留在了老一辈村民的记忆之中;三是乡土权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约束力,村民各奔前程,缺乏相互维系的纽带。
最后,生计空间中小农经济瓦解,生存发展治理上面临经济基础薄弱的问题。2014年以前,M村成为城市扩展的牺牲品,出现了三种生计空间形式。第一种是出租生计。本地居民退场,而外来人员进场的廉价出租。第二种是打工生计。青壮劳动力在丢失了农民身份以后,又没有转换成为城市人,只能选择外出务工。第三种是分红生计。由于地理位置有一定优势,村集体土地出租给一些劳动密集型的企业,但村集体收入仅有20多万元。
解决城镇化发展带来的环境破坏、情感消解、文化遗失和小农生计破产等问题,急需“空间再造”治理加以重塑。空间再造是新时期村两委积极作为、引导村庄从失序走向善治的过程。治理的重点不在于空间本身,而在于产生空间的过程,空间作为一种手段加以运用,服务于治理的目标。(19)[美]穆斯塔法·戴安科,彼得·马库塞等:《正义与空间想象.寻找正义之城:城市理论与实践中的辩论》,贾 荣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91~110页。从2014年起,“第一书记”CG被选派到M村,他与村两委班子积极合作,对旧村落进行了一系列空间再造,获得了较好的治理成效,具体的历程包括以下方面。
一是“美化乡村环境”阶段,再造乡村的物质空间。该阶段的特征是通过美化乡村环境、盘活村庄老旧房屋、打造休闲娱乐空间等,旨在实现“垃圾村”到“美丽乡村”的转变。作为表征的物质空间,村容村貌直接反映了村庄的治理水平,也是深层次的利益空间、权力空间以及文化空间的外显化反应。因此,从表征入手,尽快扭转村庄衰落破败的局面是摆在M村第一书记以及村两委班子面前的首要工作。2014年,第一书记CG为改变垃圾遍地的乡村环境,多次亲自带领两委班子,发动村民开展打扫卫生、清理垃圾、拆除杂草等工作。然而,CG很快意识到,运动式的治理很难起到标本兼治的效果,“前脚刚清理完,后脚又产生垃圾”,陷入了治理的死循环。通过与村干部、村民的深入交谈,CG提出,“学习先进地区将旧房屋改造成文化景观的经验,将M村打造成为文化部落,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访谈编号:20200214M02)2015年初,CG在村中租了一间破旧的房屋,仅用12天将旧房屋改造成为了文化庭院。村干部和村民看到改造后的庭院变得古色古香,都纷纷表示愿意参与到旧村庄的改造中来。CG继续邀请K市的文化协会、高校的艺术专业学生在老旧房屋的墙上作画,经过半年多的外在空间改造,400多副美丽的壁画就点缀在村头村尾。美丽的村容吸引来了大批的外来游客,他们在媒体上将这些美丽的壁画分享出去,也让村民们倍感自豪。“村庄现在变漂亮了,大家都不愿意去破坏。每个人都自觉地打扫好自己的家庭环境,维护村中的卫生。”村民KD说。(访谈编号:20200214M17)
二是“强化乡土情感”阶段,再造乡村的社会空间。该阶段的特征是通过重塑党员形象、构造协商空间、弥合干群关系等,实现了情感联结从“隔阂冷漠”到“守望相助”的转变。首先,创造互动空间。改造后的空间成为村干部与村民经常品茶、聊天和协商的地方,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化解村庄内部的利益冲突、邻里矛盾等。其次,重新树立党员形象。在推进村庄再造的进程中,如何获得村民支持成为M村党支部的棘手事。在支部决定建造一间农村书吧时,村党支部委员HC将7间自己的房屋腾出来,通过改造无偿投入使用,起到了先锋模范作用,在村民心中重塑了党员的先进形象。M村拆除、改造旧房屋3 000平方米,全面整治了800多米河道,全部硬化了村庄道路。村庄变得焕然一新,人与人交往的互动空间变得融洽、和谐起来,在利益面前都愿意相互谦让,放弃“唯利是图”的私心,逐步培养起了关切集体利益的公共美德。原先被消解的乡土情感得到了重新弥合,为乡村善治打下了坚实的群众根基。
三是“打造文化部落”阶段,再造乡村的文化空间。该阶段的特征是通过引入文化团体、挖掘和培育传统本土文化等,实现了传统文化从“凋敝落寞”到“焕发生机”的转变。首先,M村持续吸引文化艺术团体进驻。进驻的团体共有80多家,包含志愿者组织、文化协会、养生馆、兴趣爱好者协会等,形成了浓郁文化气息。画家、作家、音乐家等文人墨客聚到一起,利用自身的知识和智慧,打造别具一格的乡村庭院,重构了M村的文化空间。其次,M村恢复风俗活动,传承传统文化精神。例如村干部通过组织村民一同制作糯米糍粑,庆祝“十月朝”客家人的传统节日,向年轻人说明节日的来历,教育年轻人勤劳节俭、孝敬长辈。村支部委员CH:“我们想把这个风俗传承下去,让年轻人都能记着这一风俗背后互帮互助、敬老孝老的精神”。(访谈编号:20200813M05)再次,组织本土的艺术团体。M村干部将曲艺队重新组织起来,创造出了极具客家特色的“迎客歌”“农民丰收舞”等。曲艺队经常参加演出活动,丰富了村民的精神文化生活。最后,根据乡村发展形势需要重塑村规民约。针对村民各种不正确的逐利行为,制订了“公平竞争,诚信经商”等乡规民约,重塑了村民的行为方式,赢得了进驻文化团体的信任。在新的村规民约规范引导下,M村村民的行为展现出良好的“东道主”的形象。文化空间的再造使得村庄治理获得了柔性的规训能力,并持久地形塑着村民的行为和思想。
四是“发展乡村产业”阶段,再造乡村的生计空间。该阶段的特征是通过文化旅游、青年返乡创业、特色农产品、再造商业街等,实现了乡村生计空间从“单一收益”到“多元收益”的转变。通过打造休闲文化空间,M村形成了多元的旅游经济模式。首先,空间再造带来房屋租金的增值。文化部落建成之后,原本不值钱的土房子变成文人雅士的聚集之地,租金也随着上涨。其次,发展文化旅游产业。M村每年吸引游客近50多万人,带动了民俗、餐饮、休闲等产业发展,走出了一条文化与旅游融合发展的特色乡村经济之路。再次,打造创业空间,鼓励青年群体返乡创业。许多青年在看到家乡的发展机遇之后,纷纷返乡,从事民宿、书吧、休闲小店、亲子旅游、艺术培训等经营活动。最后,专业化运营,进行生计空间的再造升级。M村村委引进专业的运营公司继续建设和规划乡村,把文化旅游整体性地运营起来,打造集文化交流、文化创作、文化观光为一体的文化聚集地。专业力量拓展了乡村的生计空间,为村民、青年群体创造了一条回乡的发展道路。“村委会的集体收入从原先的20多万元,到现在的60多万。村民的月平均收入也从以前的1 000~2 000多元,到现在的3 000~4 000元。”第一书记CG这样说。(访谈编号:20200813M02)
乡村空间再造不仅仅是停留在抽象的空间建构想象中,要想取得实实在在的治理效果,离不开一系列的衔接和转化机制。M村在乡村治理过程中采取“空间再造”的治理模式,在治理主体之间搭建了有效互通的桥梁,解决了物质空间、社会空间、文化空间与生计空间之间的结构性矛盾,为实现乡村善治提供了一条可供借鉴的探索之路。M村“空间再造”治理实践之所以取得积极成效,主要在于形成了以下四个机制:物质空间再造上的思想引领机制、社会互动空间建构上的行动规训机制、文化空间塑造上的自觉融入机制和生计空间拓展上的资本转化机制。
乡村物质空间治理过程中,治理主体需要给参与者一个明确的集体想象空间,形成美好家园的共同愿景,并将其外显化,成为协调治理对象行动的思想引领机制。空间从来不是空洞的,往往包含着某种定义,它是社会的产物,是人类行为及思想密切相关的物质存在,包含着个体对其认知的感知空间。(20)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1,p.11.打造一个“文化部落”是村干部、村民对村庄的集体想象,是对空间再造后的感知和认识,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共同的价值观以及乡土权威,从而使日趋异质化的乡土社会得以整合。
在M村的空间再造治理实践中,治理主体透过思想引领机制,重塑了村民对村庄未来的集体想象,具体表现在以下两方面。一是思想引领机制形成新的集体想象空间。原先,村民对村庄的集体想象是“即将拆迁”,失去“家园感”的思想引领。村民对于抽象的空间概念是缺乏感知的,通过打造“文化部落”,帮助他们形成朴素的空间认知。例如,咖啡屋、书吧、雅阁庭院等,将抽象的概念外显化了,获得了对于空间的集体想象力。个体在特定空间和文化环境中逐步形成对空间整体认知,共同建设美好家园也就成为了村民为之奋斗的目标,实现了对治理对象的初步思想引领。二是思想引领机制形成新的村庄权威机制。思想引领的成功也会带来乡土权威机制的成功。M村原本属于软弱涣散村,乡村空间内较难产生具备合法性的村庄治理权威,治理施行过程中干部与村民之间相互隔阂甚至对抗。在乡村集体想象的引领下,治理主体彼此互动、合作,形成了合作治理的新格局,重塑了治理架构中村落权威形象,实现了对村民集体行动的有效引领。第一书记和村干部带头开展空间再造活动,让国家正式权威以及乡村权威获得了合法性,强化了居民的家园认同感,形成了村庄的集体向心力。
乡村的社会空间治理中,引导村民彼此和谐共处是村庄善治的重要组成部分,依赖于治理行动上的规训机制。规训机制即规范引导机制,强调空间正义和规则公平,让每个个体都能取得合理的利益分配,实现良好的主体间性与人际互动,建立融洽的交往理性,形成和谐的社会共同体。传统的乡土社会历来就是一个依靠情感认同维系的关系型社会,自古就有依靠教化权力治理的长老政治传统。(21)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64~68页。然而,乡村异质性和流动性的增加,传统的长老规训机制已经日渐式微。因此,将现代生活理念与传统乡规民约有机统一起来,形成公共理性,建立新型的行动规训机制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
M村重塑乡村规训机制,主要包括以下四个举措。首先,建立兼具现代理念和传统道德的乡规民约。乡规民约是价值观的具体化,其作用在于规制个体的行为,主要体现在激励与约束两个方面,目的在于界定权利和义务,同时也能影响利益分配。村干部一方面运用公序良俗等乡土性规则来进行非正式的德治、自治,另一面又引入现代社会的法律法规进行正式的法治规训。在乡村社会空间中既照顾了熟人社会的“人情关系”,又照顾到了“半熟人”社会的“匿名关系”。其次,平衡多元的利益诉求。乡村空间治理过程也是利益整合的过程,形成共同的行动逻辑,才能将碎片化的异质性个体重塑为同质性的共同体。对于外来经营者而言,村庄的区位优势、资源禀赋满足了其文艺创作的追求;对原村民而言,空间再造满足了其生态宜居、生存发展的生活需求;对村干部而言,空间再造满足了其对政绩和资源的诉求。其次,协调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冲突。村民和干部将部分个人利益让渡出来用于空间再造,让工具性交往与价值性交往之间的矛盾得以协调,集体意识得以凝聚。行动主体间的矛盾得以缓和,利益得到较为合理的分配,形成了村落集体的公共精神。最后,整合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利用多种新媒体平台,以灵活的形式强化村民教育,让乡村精英、青年主体在乡村共同在场,实现对村庄各主体的集体规训,强化了乡村治理的公共性。
乡村文化空间治理中,嵌入型文化与内生型文化在空间再造中彼此融合,从而重塑了乡村的文化空间。在新乡土社会,治理主体借助外来文化力量治理乡村空间,带来新的“文化震惊”,从而引发村民的集体反思,重新形塑自身行为。然而,仅有嵌入型文化而缺乏内生型的传统文化,必然会让村民感到文化的迷茫感和剥夺感,缺乏对自身文化的自信。乡村文化记忆与风俗习惯是乡村独特的文化标识,也是乡村宝贵的精神财富。费孝通先生提出,文化自觉即让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知道其文化将何去何从。(22)费孝通:《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些自白》,《学术研究》2003年第7期。文化自觉的关键是培育文化自主性,乡村治理应以传统文化为底色,吸收外来文化的同时,注重培育本土文化艺术,凝聚乡愁共识,延续乡村文化传承。
M村的治理主体从引入外源性文化和培育内生性文化两个机制上重塑乡村的文化空间。一是引入先进外来文化改造乡村空间。艺术专业人士描绘墙画,使其村庄在外貌上实现了新生。艺术团体不断地改造着老旧房屋的内在结构和装饰,开展各种文艺活动,活化了乡村的文化空间。二是自觉重塑本土文化培育乡村空间。通过成立艺术团队,精心编排各种民间艺术和民俗表演,形成新的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保留了传统的乡愁记忆。外源性文化合理嵌入,与内生性文化相互交织,共同打造了新型的乡村文化空间,构建出契合新乡土时代的文化空间。
乡村的生计空间再造,即是对乡土资源的合理开发,将文化资本向经济资本的转化,从而增加村民的生计收入。乡村治理主体通过引导村民创造出符合现代人休闲娱乐的乡村景观,运用市场化的运营逻辑,发展“观赏—休闲—体验”一体化的乡村文化旅游产业,不断增加村民的生计来源。乡村治理主体要善于在传统乡村空间再造出有价值的文化景观,挖掘空间中的商业价值和环境优势,找准适合本地区的发展道路。
M村生计空间的资本转化机制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其一,做好乡村整体规划,打造文化品牌。乡村规划带动了老旧房屋的出租经济,给村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经济收益。因此村民愿意配合空间再造工作,让乡村生计空间获得增值的机会。M村空间规划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优化升级,经历了从“壁画村—文化村—旅游村”的转换,规划的主体也经历了“村委会—艺术团体—专业公司”的转变,乡村的生计空间也由此获得不断扩展。其二,引导传统农民向经营主体的转变。小农经济思维已不能适应时代的变化,要培养村民具备现代商业经营理念,抓住乡村中的资本转化机会。返乡青年通过外出学习、行业交流,获得参与市场竞争和分工的平等对话权,不断提升了自身的资本转化能力。本地村民与外来经营者,本土资源与市场力量在乡村空间中相互合作,形成了新的乡土联结,有助于形成统一的合作治理动机,共同维护好乡村的生计空间。其三,规范乡村产业发展。外来人口大量涌入乡村,新的消费空间被不断生产。乡村旅游开发加速了乡村产业结构分化,M村生计逐渐转向以家庭宾馆、旅游餐饮、旅游交通、文化演艺、商品销售等服务业为主,以特色农产品、工艺品制造业及其他制作业为辅的多元化产业结构。产业结构日益复杂和多元化,M村治理主体规范化地加以引导,营造了良性的产业发展生态。
综合而言,“空间再造”治理模式的四类空间呈现一定的线性贯序相关的内在逻辑,相互影响并彼此促进,可以用两条逻辑线加以概括。一是“自下而上”不断夯实基础的逻辑。生计空间是经济基础,文化空间是精神内核,社会空间发挥串联人际互动的功能,最后,集中体现于外显的物质空间,实现生态宜居、乡风文明。二是“自上而下”不断优化提升的逻辑。物质空间提供集体想象,社会空间创造和谐环境,文化空间增强文化自信,生计空间得以不断扩展,实现产业兴旺、治理有效。在“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双线运行过程中,通过各种机制的设计,将村落权威力量与村民意志、村庄本土资源与市场力量有机结合,形成了合作治理的新格局。
当前,如何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是一个需要不断追问的命题。本文以“物质空间—社会空间—文化空间—生计空间”为分析框架对M村“空间再造”治理模式的内在机制进行了深入探讨,获得如下发现:物质空间上,形成“集体想象”的思想引领机制,引导治理对象形成强烈的集体家园感;社会空间上,构建“和谐共处”的行动规训机制,重塑乡规民约,协调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冲突,满足多元的利益诉求;文化空间上,借助“嵌入内生”的自觉重塑机制,利用外源性文化与内生性文化建立文化自信,有利于强化乡村社会的公共性;生计空间上,打造资本转化机制,挖掘乡村的商业价值,实现增值增收的目标,有力地改善了民生福祉。在城乡融合进程中,必须立足生计空间的创设和发展,整合物理、社会和文化空间资源,才能提升乡村治理效能。对这一治理模式及其运行机制的深度解析是本文学术视野的一点拓展。乡村空间再造不能仅是为了“造景”,应当借助物质空间、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的转变、转化,进而塑造出“生计空间”,才能让村民真正扎根乡村。
从M村的成功实践可以得出一个启示,即实现乡村全面振兴,基层党组织引领是关键,也需要多元力量共同参与,构建“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享有”的乡村社会治理共同体。同时还需要创新治理理念,通过物质、社会、文化和生计四个维度的整合互动营造乡村富强美丽文明和谐空间。只有这样,才能推动乡村走向善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