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洲,周文静
(长春理工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中国的寓言产生于春秋末年,直至战国初期正式形成。寓言一开始只是作为一种佐证论述者观点的论证方式,零散地存在于各类散文之中。这些寓言大都是用假托的故事来说明某个道理,常常带有讽刺或者规劝的性质。寓言故事为作者的理论观点提供了存放之处,这也是寓言由古至今跨越千年仍不失其光彩之所在。傅斯年先生在论述战国诸子之地方性时,谈到“齐人之夸,鲁人之拘,宋人之愚,在战国都极著名”[1]。诸子谈到齐人就不免说其夸奢,谈鲁人绕不过其恪守礼法、行为拘束,而谈到愚人每每又都是宋人。描绘齐、鲁、宋人此类形象的寓言故事多次出现在先秦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之中,由此不免形成一种典型。
过富易奢。“夸,奢也。”[2]先秦时期著作中齐人常以生活富裕、作风奢靡张扬的形象出现。齐人奢靡的社会风习源自于其殷实的经济基础。齐国在经济发展方面扬长避短,并不以农业立国而是发挥其濒海优势“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3]899,因地制宜的经济政策为齐国人积聚了大量的财富。齐国始封国君是太公望,姜姓吕氏,被周天子封为侯爵。建国者太公望本身就是东夷人,因此他主张以“因其俗,简其礼”[3]899为其建国方针,齐国也在最大程度上继承和保留了东夷的文化传统,也正是由于这种文化上的兼容性,东夷人在受封于周后仍能够在齐国感受强烈的归属感,最终使“人民多归齐”[3]899。
齐国之富是太公望执行这些政策的直接结果,同时“富”也是齐国当政者始终如一的追求目标。从太公开始,天下的财富就已经开始向齐国聚集。《史记·货殖列传》说太公“极技巧,通鱼盐”发展齐之工商业,《韩非子·说林下》中有桓公直接向管仲提出了“富有涯乎”的发问,身为齐国上卿的管仲多次提出“富民”的观点,如“民恶贫贱,我富贵之”[4]13“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4]924等。管仲对于轻奢的生活观念持较为积极的态度。在《管子·侈靡》篇中,管仲与桓公谈论如何具体地应对形势变化以加强治理、改善国民生活时,他提出“莫善于侈靡”[4]633。总的来说,“贱有实,敬无用”[4]633是管子论侈靡的基本原理,他认为扩大侈靡消费,不重实用之物,而重视珠玉宝石等无用之物,民众才服于治理。“天子藏珠玉,诸侯藏金石,大夫畜狗马,百姓藏布帛”[4]633是其侈靡论的基本内容,珠玉、金石、狗马、布帛,划分了不同阶层的消费准则。天子、诸侯、大夫、百姓,这四个阶层虽然能够享受的内容有很大差异,但是可以看出管仲在这里倡导的,是一种全社会范围内的侈靡之风。
姜齐之时工商业之风就已盛行,田齐时代比之更甚。善于经营的田氏利用齐国的地理优势,将临淄发展为了最大的商业城市,齐国商业的发展也在此时达到顶峰。战国时期,苏秦在游说齐宣王时以“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5]260来描绘齐国首都临淄的富足。由此看来,聚集着天下财富的齐国的确拥有令其夸奢的本钱——雄厚的经济实力。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位者对于富的追求,使齐国人致力于财富的累积和生活的享受。论奢侈,上位者以齐桓公、管仲、景公为最。齐桓公身为一国君主却偏爱在衣食享受方面下功夫,他在服饰装扮上极不朴素,他喜好“高冠博带”佩以“金剑木盾”,这与和他同时的晋文公形成鲜明对比,晋文公只着粗布衣服,以牛皮带来挂剑照样治理国家。桓公在宫廷闱门之内,纵情享乐,奢侈无度,致使“以齐之分奉之而不足”[6]106。荀子此处所说虽不免夸张之嫌,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桓公的奢侈生活的确令人震惊。“君淫亦淫,君奢亦奢”[7]217,管仲作为桓公治国理政的好搭档,在奢靡的生活作风方面也紧密跟随。桓公极为宠信管仲使其有“三归之家”①对于“三归”的解释,历来说法不一,前人对于“三归”的解释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一说,古时嫁女曰“归”,“三归”即为管仲娶三姓之女。二说,“归”为台名,指财务储藏之所。三说,“归”通“馈”,指桓公特许管仲以三牲献祭。四说,“三归”为三处采邑。五说,“归”为市租。市租之说,由清末郭嵩焘率先提出,后杨伯峻先生亦力主此说。“三归”之说最初见于《论语》,后又现于《晏子春秋》《韩非子》《战国策》之中。根据这些书中的记载,“三归”为桓公所赐无疑,与管仲之富奢相关无疑。且比证各家后,笔者认为“三归”极有可能指的就是市租。,将齐国市租的十分之三都交由管仲个人来支配,《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中有“管仲父出,朱盖青衣,置鼓而归,庭有陈鼎,家有三归”,作为一国之相可谓是派头十足。荀子认为人臣应遵循“贵而不为夸,信而不处谦”[6]220的准则,人虽然富贵却不要过分奢侈淫逸,得信于上位者却不应过分招致怀疑。管仲如此招摇的做派,恰与荀子所言大相径庭。孔子评价此事时,亦认为管仲“泰奢逼上”。景公“内好声色,外好狗马”[8]1460生活淫糜,“一朝用三千钟赣”[8]1461挥霍无度。上行则下效,居上位者的奢华之风深深地影响了齐国的百姓,“齐人之夸”由此而起。
“主好货,则人贾市”[4]989,齐国历代国君及宰辅都对“富”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并为此制定了很多鼓励国内商业发展政策。受此影响,齐人累代经商并积累下了丰厚的财富,他们的精神面貌也因其“家敦而富”[5]260而显得“志高而扬”[5]260。与之同时期的燕国,由于自身贫弱,凡是遭遇战争只能四处寻求依附,并无单独作战取胜的能力。强大的经济实力不仅让齐国跻身强国之列,同时也让人们享受到了金钱带给他们的切身好处。由此齐人开始了对于“富”的追求,然“富”与“利”二者两面一体,对“富”的执着势必会引起齐国社会范围内的逐利倾向的抬头。
管仲虽支持富民,但同样认为“甚富不可使,甚贫不知耻”[4]673,贫富需有度,但还没等他制定出一系列切实有效的约束贫富之度的措施时,齐人就由于对奢靡生活的过度追求而陷入了功利主义的漩涡。整个齐国逐渐也被崇富羞贫的社会氛围笼罩,同时出现很多为金钱罔顾法规、利令智昏之人。齐人在积累了相当的财富之后,便极尽奢靡享受之能事,在过度追求口腹声色之欲中逐渐异化,产生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阿谀奉承者如易牙,煮子以满足桓公口腹之欲。欲得金者于白昼行窃,“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7]273。《庄子·列御寇》篇中列御寇本欲去齐国,却因齐人过度追逐蝇头小利心生反感而折返回国。且不论庄子所说的齐人逐利的故事是否为事实,仅看庄子所言齐人争名逐利的反面典型之事,就可以反映出齐人商品经济下的过度逐利行为已渐渐为当世之人所认识。
事实上,齐人之夸不只囿于经济上的富奢,齐国的学术也呈现出明显的“夸”的特点。最为典型的便是出现在战国末期的阴阳家思想,阴阳家即“阴阳五行家”之简称。齐人邹衍是阴阳家开创者,亦是其最负盛名的代表。“阴阳”与“五行”本各自有其发展路径,后来在发展中逐渐合流汇之于阴阳家之手①对于阴阳五行的合流,学术界普遍认为是由邹衍完成的。但在2009年发表在西北大学学报的《阴阳五行合流新探》一文中,潘俊杰对于阴阳五行合流的细节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对“邹衍完成阴阳五行的合流”这一观点提出了质疑,并提出了阴阳五行的合流始于邹衍终于董仲舒的新观点。本文认同合流始于而非完成于邹衍的看法,因而此处用的是“逐渐合流”这一说法。。由邹衍提出的“大九州说”与“五德终始说”,都具有十分明显的神秘夸诞色彩。司马迁在论及邹衍及其思想时,认为邹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迂怪之变”(《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又说“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这样的一种推演方法,令人难以想象、具象化,也无怪乎司马迁以“迂怪”“闳大不经”称之。已故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认为,“邹衍的思想,是讲仁义礼乐的鲁文化和夸诞不经的齐文化的混合物”[9]。以其“五德终始说”为例,邹衍创立此说,只是想以自然界的物事来附会政治,从而说明真命天子出现的根据。虽然他是出于想要结束战争,稳定天下秩序的目的,而以外物附会来塑造能够安天下、定社稷的真命天子,但仍然无法掩盖“五德终始说”,由于其主观的“捏造”,而具有了浓厚的神秘与夸诞色彩。
除邹衍外,一些其他的齐国学者,对于五行学说的态度也是十分积极的。他们主动地继承吸收,不仅将其用于解释自然现象,更是醉心于附会人事,如《墨子·贵义》中载有“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10]232,这样一件事。墨子欲北上去往齐国,路遇方士,方士以天帝在北方斩杀黑龙,而墨子肤色发黑与之相冲,来阻挠其北上之路。方士这里所言,明显是根据五行学说而来,但若细究其根据,则会发现方士所说的墨子不能北行的理由,其中的非理性色彩十分浓厚,可以说无任何现实依据可以支撑。因而墨子驳斥他是“围心而虚天下”[10]233,认为方士所说的皆是虚妄之言。
先秦著作中凡是论及鲁人,多是展现为一种固执、不知变通的形象。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中亦有“邹、鲁滨洙,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的表述。可以说鲁人之拘,作为鲁人性格中的一种典型特征,已为时人所公认。鲁人的拘迂,与其承袭礼乐正宗,维护亲亲尊尊的宗法制度,有着莫大的渊源。
周在灭商之后,便着手建立了齐、鲁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的首封国君分别是太公望和伯禽。太公望本身便是东夷人,而伯禽是周武王弟弟周公旦之子,鲁国即为周代的姬姓诸侯国。因此在被分封于齐、鲁两地之后,二人采取了不同的治国方略。太公望“因其俗,简其礼”,对东夷文化展现了较大的宽容性。而伯禽为周王朝代言人,背后以华夏文化为支撑,内心坚定地推崇周文化的唯一性,所以在他受封于鲁后便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变其俗,革其礼”[3]926,不遗余力地变革夷人的礼俗,以期全面推行周文化。春秋时期的鲁国是将周代礼仪文明保存得最为完备的国家,在因工商业发展而带来的急功近利之风在齐国盛行的时候,鲁国仍“重礼教,崇信义,犹有先王之遗风焉”[11],在天子式微,诸侯强大,礼乐征伐无一自天子出的春秋时期,也唯独鲁人“不弃周礼”。
周公制礼作乐,建立典章制度,其目的在于维护周王朝的合法统治,维护王朝唯一性。由于鲁为姬姓邦国,所以在众多的诸侯国之中,“周之最亲莫如鲁,而鲁所宜翼戴者莫如周”[12],鲁是周礼的忠实保存和执行者。鲁人严格地遵从由西周而来的礼乐制度,亲亲尊尊。从西周时期一直到春秋前期,鲁国秉承周礼,的确对其国家安定起到了十分积极的作用。在鲁闵公元年,齐桓公本因鲁国内乱而生攻伐之心,最终因为仲孙湫之言“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13]而打消了这个念头。鲁闵公元年,鲁国正值庆父之乱,而因鲁尚秉周礼,齐国便不敢轻易攻取,这说明了周礼确实起着协调上下,威慑强权的作用。
鲁国奉行坚定的礼教治国之策,受此文化熏陶的鲁人亦多身体力行,坚守礼义规范。曾子恪守孝道,尽礼守约,以致“每读丧礼,泣下沾襟”[14]。而朝祥而暮歌的鲁人,却为子路所嘲笑。孔子吊唁鲁昭公的夫人吴孟子,到了季氏那里,见季氏未系绖带,为合礼制孔子亦投绖而不拜。到齐地为父报仇的鲁人,在完成他的复仇行动后,丝毫不慌乱神色,“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步而出门”[7]1277,追击者也因他是有节之人,放而归之,使他得以保全自己的性命。齐闵王到鲁国想要鲁人以天子巡狩的规格来接待自己,面对齐闵王的非分要求,鲁人便“投其籥,不果纳”[5]602,拒绝齐闵王一行人进入鲁国。鲁为礼仪之邦,礼教传统深入人心,齐闵王这般亵渎礼法、违背礼制的要求必然会激怒鲁人。
周礼能够维护君权、统治人民,使得鲁国一跃而由东夷蛮族成为礼仪之邦。但对礼乐制度的过分拥护,在为鲁人带来周王朝青睐及其他诸侯国尊重的同时,也为鲁国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因此我们需要辩证地看待作为统治工具的周礼。鲁人崇礼重义,又多以“先君周公”之言为其行事立言的标准,由于固守周礼而导致的保守意识,在鲁国社会的各个方面都有深刻的影响,比如由此派生而来的重义轻利、重农轻商等观念,就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鲁国的经济发展。信守古义,固谈礼义也使鲁人逐渐泯灭个性,变得过于保守、不知变通。
《庄子·田子方》中庄子撰写了十一个寓言故事,以指示体悟真道的要诀。其中讲到了温伯雪子与一鲁人的趣事。温伯雪子去往齐国,途中暂住鲁地,有一鲁人上门拜访,温伯雪子却不愿与之相见,原因就在于“中国之君子,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16]704。然而鲁人锲而不舍持续拜访,温伯雪子最终与他相见,二人会见以后鲁人的表现果如温伯雪子所说无二。在温伯雪子看来鲁人虽然行事有矩、进退有礼,深明礼义,却为礼义所拘,好教化他人。“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15]705,形象地说明了鲁人之弊在于拘泥礼义,以至于自己与他人一攀谈便道理多多,似父似子,反倒丧失了本心。
鲁人之拘,其例繁多。微生高之拘,与一女子约定在桥梁下相会,女子不来不归,水涨不归,如此不知变通,最终落得“抱梁柱而死”的可怜结局。独居于室的鲁人,固守“男女不六十不同居”[16]122的教条思想,拒绝对屋室破损的妇人伸出援手。妇人试图以柳下惠为一女子温身驱寒,而不为国人称其乱的事例来解除他的思想包袱,却得到鲁人“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17]122的答复。柳下惠不为风化所拘,一心只为帮助他人,固守礼义而满腹私心的鲁人,又如何同柳下惠相提并论。孔子因厌恶盗泉之名,渴而不饮其水。殊不知只要自己内心纯正,外物又岂能污其高洁。因世人赋予的“盗”之一名而无端遭人鄙视,泉水何其无辜。
人应遵守礼法,进退有矩,但是绝不该为礼所拘,变得固执且不知变通。杨朱认为人不应该陷入道德的牢笼,拘泥于仁义道德带来的虚浮光环。他大胆地提出了自己对于伯夷、展季为人的质疑:“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邮,以放寡宗”[7]221所以说过分的矜持和清高误人匪浅,不为道德仁义所拘,不为浮誉虚名所累,才是真人。
在先秦诸子和历史散文之中,宋人之愚一直为人津津乐道。先秦寓言中的愚人形象多见于《列子》《庄子》《韩非子》《左传》《吕氏春秋》等典籍之中,韩非子一谈愚人便是宋人。事实上各国皆有愚人,此并非为宋之特产。
《韩非子·说林上》有鲁人“身善织屦,妻善织缟,而欲徙于越”之事。鞋的用处是穿在脚上,用生绢做的帽子是为了让人戴在头上,而越国人则是光着脚走路,披散着头发,鞋和帽子在越国定然是卖不出去。鲁人之愚在于不知变通,不能正确地应对外部环境的变化。“鲁人有自喜者”[18]321,见到年长的人未能将杯中之酒饮尽就呕吐,他也开始模仿长者的呕吐的举动,并自认为高明。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中记载了韩国郑县人卜子之妻的两件蠢事。其一是卜子之妻做裤,妻子为充分征求他的意见,便问他“今裤何如?”,卜子回答说“象吾故裤”,于是他的妻子便把刚做的新裤子毁坏,让它和旧裤子一样。如此愚人之举,实在是令人费解。其二为卜子之妻买鳖,回家时经过颍河,自认为鳖渴了,就将它放到河中喝水,“遂亡其鳖”。有一韩人不识车轭,自己得到第一副车轭时,别人告诉他“此车轭也”,在得到第二副时又向他人询问“此是何种”,在别人第二次告诉他“此为车轭”的时候,他却大怒与人争斗,认为别人在欺骗自己。韩国愚人的问题在于不善于虚心向他人学习,别人耐心告知,他却蛮横无理,不可一世,实在愚蠢可笑。郑人买履,“宁信度,无自信”[17]322,按教条办事,只墨守成规而不注重实际情况。楚之刻舟求剑,亦与此理相同。《吕氏春秋·察今》一篇中记载了楚人的愚事,楚人想要偷袭宋国,事先让人在澭水中设置了渡河的标志,然而在澭水上涨后,楚人仍按原先的记号渡河,最终导致“溺死者千有余人,军惊而坏都舍”[18]。再有楚之愚人因“其父善游”,便认为这个婴儿也一定擅长游泳,而试图将婴儿投入江中。魏国愚人奉守古书之言,行为动作,言谈处事都极力学习“既雕既琢,还归其朴”[17]322这句话,问他便只会说“书言之,固然”[17]322,固守死理、不知变通。《吕氏春秋·自知》篇中还有未明确国籍的愚人,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先秦寓言中对宋国愚人愚事的描写更是不胜枚举。可以说宋国人如丑角一般为我们贡献了很多愚蠢可笑的故事,像宋人御马、宋人羡富、守株待兔、拔苗助长等。
《吕氏春秋·用民》中有宋人御马之事,宋人赶路时其马突然停滞不前,他不去研究“其马不进”的原因,反将其马“倒而投之鸂水”,后来他多次更换马匹,但皆与此前情景相同,宋人就又杀马投溪,如此反复。此寓言中的宋人不仅残忍嗜杀,而且面对问题不去思考,以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反而让自己遭受更多损失。《列子·天瑞》宋国向姓人家羡慕齐人之富,便向齐人请教致富之法。齐人善喻,将自己比作善于盗窃之人,以天时地利、山川林泽的物产为其所盗之物,对宋人说“吾善为盗。始吾为盗也,一年而给,二年而足……”。宋人只“喻其为盗之言”,却“不喻其为盗之道”,反而走入歧途,去偷盗他人财物,终得“以赃获罪”并“没其先居之财”的可怜下场。《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宋国有一蠢人见古书上说“绅之束之 ”便把自己用带子绑了起来。殊不知“绅”为士大夫束腰的大带子,“绅之束之”意在告诫为官之人平常要谨言慎行,一言一行都要有所约束。宋人望文生义,在没弄清真相之前就贸然行事,惹人发笑。宋之守株待兔者,将“兔走触株”这样极具偶然性的突发事件,固执地赋予其必然性,死守着自己狭隘的经验而不知变通,终为人所笑。《孟子·公孙丑上》中宋之揠苗助长者,浅陋无知,违背事物发展的既定规律,以人力“助”苗,反而害苗。
宋国的百姓如此,其君主之蠢更是不遑多让。《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宋襄公在与楚交战之时,义正词严地拒绝部下进攻正在过河的楚军的要求,为求不“害义”,不分场合地奉行“不重伤,不擒二毛,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阨,不鼓不成列”[17]327的仁义道德,终得战败身死的下场。
然而宋国人就真如此愚笨吗?事实并不尽然。宋国的国家实力虽然未到碾压诸国的地步,但亦不弱小,宋襄公还一度被尊为五霸之一。同时宋国还是儒家、道家、墨家、名家这四大思想的发源地。更是出现了像墨子、庄子、惠子这样的文化巨人。可以说,宋国无论是从军事实力还是从其文化软实力来看,都有着傲人的资本。
宋人总是以愚人的形象出现在先秦诸子和历史散文之中,主要是列国对殷商文化的歧视导致的。商灭周兴,武王采取周公旦“以殷治殷”的政策,分封纣王之子武庚于殷商旧地,但武庚却趁武王病逝、周王室内政动乱之时伙同管叔、蔡叔、霍叔,发起“三监之乱”。此乱被周公平定后,武庚被诛杀,周公便立商纣王之兄微子启统管殷商遗民,国号为“宋”,由此,微子启便成为宋国开国君主。宋国是由殷商遗民构成的国家,因此保留着十分浓厚的殷商文化传统,殷商文化与当时大行于世的周文化有着较大的不同。殷商文化重鬼神而轻人事,商人遇事好占卜,迷信鬼神,而在周文化陶染之下的周人却认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19]462,信奉“民之所欲,天必从之”[19]431。因此,文化上的根本对立就使得宋国被认为是文化层面的异类。正是由于这种文化上的轻视,使得宋国备受嘲弄,成了其他诸侯国不遗余力去贬低的对象。由此,也便有了宋人守株待兔、宋人揠苗助长、宋人羡富等种种笑料的出现。
除却他国因文化的不同而有意对宋国的轻视之外,宋国在先秦之时多出愚人亦存在着自身的原因。宋国位于今商丘一带,地处平原,地形平坦又坐拥水利之便,十分利于本国农业的发展。宋国注重农业发展虽利于国内人民的生活安定,从长期来看又为今后宋国积贫积弱,以至于在战国群雄逐鹿之中常常无力自保埋下祸端。由于地域环境所致,宋人一直在安定的社会环境中从事自己的农耕生活。这种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人们逐渐变得保守,封闭使人保守,封闭的环境使得宋人故步自封,因循守旧。在大环境的变动之下,宋国未能审时度势,变法图强,以至于后来国力愈加衰弱,为后人耻笑。
齐国以其天然的地理优势,几乎集聚天下财富。在经济上,齐人具有支持其夸奢生活的雄厚实力;政治上,几代领导人皆致力于以富奢治国,以侈靡为风气;学术上,崇尚阴阳五行,因而常被时人指摘迂怪异常、夸诞不经。鲁为周王室姬姓后裔,为周文化的直接代言人,亲亲尊尊,恪守礼乐正宗,受此文化熏陶的鲁人虽尊礼重教,但不免有时行事拘束,不知变通。宋人在寓言之中,愚名多多,却多是由于当时的文化歧视造成。由此可知,时人对于齐、鲁、宋三国,产生此种刻板印象的缘由,皆可从其文化、地理环境窥得大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