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信 玉
(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杭州 310000)
悲剧艺术在现代是可能的吗?当人类社会进入到21世纪的今天,在经济与科技水平已发展到足以为我们提供最大化便利的情况下,提出这样的问题或许会略显尴尬,但当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见证了一系列悲剧性事件的发生,就不会对“悲剧”一语显得不屑一顾了。自“悲剧消亡论”在20世纪初期盛行以来,如何以一种新的理论视角对待和阐释日常生活中的悲剧和悲剧性事件,事实上是以雷蒙德·威廉斯、特里·伊格尔顿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威廉斯在《现代悲剧》中的一个核心观点是,现代性本身就是悲剧性的,只有在现代社会中,悲剧才能以一种特定的方式与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通过对日常生活中的悲剧的认识,还可以为我们分析悲剧艺术提供一种特殊的洞察力。那么,如何区分文学、美学与日常生活中的悲剧,日常生活中的悲剧情感能否升华为具有崇高价值的美学高度呢?正是在对现实悲剧事件的反思中,马克思主义的悲剧观对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悲剧观予以坚决的批判,同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思考维度。一方面,相比于以往的悲剧学说,马克思主义悲剧观一个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将悲剧艺术纳入它宏大的历史观,历史扮演了真正意义上的悲剧主人公,“悲剧”(或“喜剧”)则化身为一种隐喻来影射真实的人类社会与历史进程;另一方面,通过对马克思主义悲剧观的当代读解,我们可以见证自马克思主义诞生以来形成的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悲剧理论传统,以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为指导,至今仍然带给我们积极的理论启发。由此,如何在当代社会正确地看待和阐释历史与现实,是我们理解马克思主义悲剧理论的关键。
在马克思主义的话语系统中,“悲剧”根植于整个人类发展变动的历史事实,马克思对悲剧的思考根本上源自他对现代性问题的理论反思,这一观念也贯穿在他同时期的多部作品中。马克思于1857年8月末着手完成他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写了篇幅很长的《导言》的草稿,虽然这篇草稿并未完成,但是马克思在《导言》最后提出两个非常重要的理论问题。
1.进步这个概念决不能在通常的抽象意义上去理解。现代艺术等等。
2.困难不在于理解希腊艺术和史诗同一定社会发展形式结合在一起。困难在于,他们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1]35。
需要注意的是,这两个问题之间具有一种潜在的连续性,即马克思分别从“社会”与“审美”两个维度,强调了对现代性进行理论反思的必要性,并试图架构起连接两者的理论桥梁。随着现代审美经验的不断积累,现代化表现为一种持续性的、动态的历史过程,马克思主义的悲剧观正是沿着以上两个问题展开进一步的理论探索。在第一个问题中,马克思明确地提出现代性的问题,即历史的发展与它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之间的关系,马克思立足于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深刻地反思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端,清醒地认识到人类社会与历史的发展既有“好”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现代悲剧正是源于对历史“恶”的一面的思考与警觉。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考向度,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现实的悲剧性中汲取力量,更好地认识和改造世界。关于第二个问题,马克思提出了古希腊艺术为什么具有永恒魅力的思考,同时指出物质生产与艺术发展之间的不平衡关系问题,在美学上,古希腊艺术表现出一种“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2]的和谐风格,马克思从特定历史时期的生产力水平与生产关系出发,试图考察古希腊艺术与现实之间这种内在“协调性”产生的历史原因,通常的观点认为,正是由于他们当时所处的“不发达的”历史状态才造就了最一流的艺术,这是一种贴近原始状态的、最自然的艺术表达方式,直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现破坏了这种天然状态,也就无法再产生这样伟大的艺术。在此基础上,如何超越和改变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和生产方式,则成为当下最现实、最迫切的革命任务。
现代历史与古代历史之间保持着难以割舍的内在联系,古代优秀的艺术作品为我们思考现代文学艺术提供了很重要的参照向度。现代人之所以还会对与我们间隔如此巨大历史时段的艺术形式发生心灵感应,对那种稚嫩、天真、粗野的原始状态心生向往之情,正是由于我们在现代社会中发现了某些制约着人本质力量实现的不正常、不合理的社会因素存在。结合现代化以来的社会历史,这种“不合理”最鲜明地表现正是资本主义制度诞生以来异化的社会现实,在马克思看来,只有以革命的方式从根本上摧毁这些不合理制度的基础,才有可能在一种更高级的意义上达到“协调”状态,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只有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才能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实现这种“协调”。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悲剧源于现实中不可避免的矛盾与冲突,那么自现代化以来的历史过渡时期正是滋养现代悲剧观念产生的“母胎”,也是现代悲剧发生的最重要的历史背景。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风格的艺术作品,在崭新的历史条件下,现代悲剧艺术应该在何种程度上得到实现呢?事实上,马克思与恩格斯在1859年《致斐迪南·拉萨尔》的信中从社会革命角度对现代悲剧艺术的反思,正是关于这一思考的延续。在这封信中,马克思首次从美学层面提出“现代悲剧”的理论范畴,同时从内容与形式之间关系的角度,指出一种新的、现代悲剧艺术应该怎样的理论问题。(1)原文为:“你(拉萨尔)所构想的冲突不仅是悲剧性的,而且是使1848—1849年的革命政党必然灭亡的悲剧性的冲突。因此我只能完全赞成把这个冲突当做一部现代悲剧的中心点”,但是问题在于你“所探讨的主题是否适合于表现这种冲突?”在对拉萨尔持有的黑格尔式悲剧观的批判中,马克思与恩格斯表现出对“好的新事物”无可争议的欢迎,认为在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伟大历史关头,应该用最崇高的悲剧形式表现无产阶级在1848年革命中的伟大壮举,鲜明地描绘最现实的革命动力与斗争冲突,这是当时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们要敏锐抓住的最现代、最迫切的革命内容,也最适合于现代悲剧文学创作。
现实的革命斗争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艺术素材与养料,经典艺术的魅力并不限于它的古典性,而恰恰在于它的现代内涵。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导言》中尤其强调这种“从后向前”的研究方法的重要性,马克思指出:“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反而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1]29这种认识方法体现出一种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历史逻辑进程。从进化论的角度,“人体”是比“猴体”的更高级和复杂的意义变体,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言,对“已经发育的身体比身体的细胞容易研究些”[3],也就是说,在认识了复杂“人体”的基础上,才能更好的认识“猴体”。马克思在这里提示我们用一种“逆转”(或反向阅读)的方式来阅读历史文本的重要性,这种方法同样适用于对现代社会制度的读解。在社会主义制度诞生之前,资本主义制度是人类历史上最先进、最复杂、最多样化发展的历史生产组织,一部分在过去社会结构中只是征兆的东西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往往可以得到更加充分的发展。“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但是,经过一系列不同的社会构建或合成,其发展轨迹却被延迟和置换。历史的发展经历一系列的断层,这是每种生产方式特有的内在矛盾所造成的”[4],对于现代资产阶级内部结构与组织关系的透视理解,可以使我们更好地认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与生产关系,从而更好地贴近古代社会,也更加有效地指导现代社会。任何时期的优秀作品都是对特定社会历史深层结构的外在(或艺术化)体现,相比于其他艺术形式,悲剧艺术是对现实社会一种“极端化”的审美表达,我们只有透过复杂的审美变形机制,剥开层层包裹的意识形态外壳,才能把握到艺术作品中最深层、最真切的情感结构,才能最真切地体验到属于那个时代的独特内涵。在真实的审美活动中,审美关系作为由现实生产方式所规定的、或由意识形态所规范的情感结构,以习俗、制度等形式,成为个体审美经验与审美对象统一的现代基础,在根本上制约着不同民族、不同国家间文化习性的形成,当社会主义文学生产方式成为一种历史现象之后,更是在理论上提出了新的要求。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审美的现代性问题主要包含以下内容:一方面,由于现代社会生活的异化,内在的审美关系或情感结构必然会发生严重的扭曲与异化,与它表征的社会关系发生脱节甚至断裂;另一方面,由于审美活动是以个体审美经验为基础,那么在一个充分个体化的社会中,个体意识形态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存在差异是一个正常的现象[5],这亦是导致现代悲剧发生的诱因之一。在方法论的层面,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方法对于现代悲剧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与其他抽象的、形而上的研究方法相比,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方法更倾向于一种人类学方法的运用,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在于如何实现从艺术作品到现实体验之间的审美转换。如果说将现实生活关系变成意识形态是一种变形,审美与艺术则通过二次变形的方式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真实,悲剧则可能成为唯一能够重新认识现实和矫正现实的机制[6]。“马克思不是只希望社会冲突不存在,而是努力去把握社会冲突的现实,在这方面,他是第一人。正因如此,他注定要过着一种地下生活。但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生活”[7]。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回到过去”或“躲避崇高”都是不负责任的怯懦行为,只有直面现实的苦难、深刻地反思历史教训并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我们才有可能超越现实,实现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这是马克思主义悲剧观给我们的教诲,也是现代悲剧带给我们的深沉力量。
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马克思与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复杂性始终持有一种辩证的态度,也正是这种态度为接下来对现代悲剧问题的反思提供了一个巨大的理论空间。正如苏联美学家里夫希茨所言,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最伟大意义恰恰在于:它超出了为资本主义进步辩护同浪漫主义的对立[8]242。这种辩证的进步观也体现在马克思主义随后的多部著作中,一方面,马克思看到了与此前的阶级形式相比,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出现之前最进步的生产方式,它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巨大福祉,与此同时,资本主义具有极强的适应能力,可以在面对各种突发状况时及时调试自身,以应对发展过程中产生的一系列矛盾与问题;另一方面,马克思看到了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带来的无限罪恶、野蛮、贪婪和无法扼制的自我欲望,在社会生活中呈现出一种荒唐的“自恋癖”性格,导致社会上种种不正当的价值导向与伦理危机的发生。这是资本主义制度自身无法克服的致命弱点,也是现代悲剧发生的社会根源。
那么,资本主义在何种程度上代表着一个进步的阶级呢?关于如何正确看待历史“进步”的问题,马克思早年在《神圣家族》中曾有过深刻的思考:
讲到“进步”,情形也是这样。与“进步”的奢望相反,经常可以发现退步和循环的情况。绝对的批判决没有想到“进步”这个范畴是没有任何内容的、抽象的,可是它竟如此深谋远虑,以致为了能够抬出进步的“个人的对头”即群众来说明退步而承认“进步”是绝对的。既然“群众”不外是“精神”即进步、“批判”的“对立物”,所以也只能用他们的这一想象的对立物来给他们下定义……[9]?
在这个文本中,马克思批判了鲍威尔将群众与进步、以及群众与批判精神对立起来的观点,认为这是反对历史过程的一种荒谬可笑的尝试,一个成功的思想必定体现着群众的利益,否则就会让自己“出丑”。从马克思主义辩证历史观的角度,历史并非一直保持单线上升的趋势,在进步过程中还会伴随着退步、循环,迄今为止的一切进步无不被一种内在的矛盾所困扰:伴随着人类征服自然能力的增加,人类反而被客观的物质利益所奴役。里夫希茨指出:“马克思主义不是一步一步地描述人类直线式的前进运动的社会学学说,而是革命的理论,这种理论估计到进步具有的一切否定的和‘有害的’方面,以及社会矛盾的全部辩证法。”[8]48历史发展的过程难以预知,马克思很少会详细描述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对他而言,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历史都不过是人类的“史前史”(pre-history)[10]591,真正的人类历史远非我们现在的语言所能够准确描述,对于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学说而言,只有共产主义才是超越史前阶段的人类历史的开端。
历史的发展复杂多变,马克思对历史事件与历史进程的评价也清醒而审慎。虽然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问题和弊端,但马克思并没有一味将资本家当作恶棍或罪人来批判,因为在他看来,在历史的发展变迁中,只要有能力继承现今一切优秀生产力的阶级都属于进步的人类阶级,这一点在《共产党宣言》(1848)中得到鲜明的体现。马克思与恩格斯并没有为了歌颂无产阶级的伟大而全然否定资产阶级,他们首先用“史诗般”地语言激情澎湃地赞扬了资本主义制度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非常进步的社会制度:
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10]36?
这里深刻地体现出马克思与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的进步观所持有的辩证态度。一方面,马克思承认资本主义内部蕴藏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和超乎寻常的可能性,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继承了以往一切历史时期最先进的生产力,创造了无法比拟的社会财富;另一方面,他痛斥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史是一部充满血腥的历史,资本主义“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它的发展伴随着长时间的罪恶、野蛮与杀戮、破坏了“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与社会关系,正是资本主义自身妨碍了这种力量的爆发和这些可能性的实现。可以看出,马克思在作出基本的评判后,并没有武断地得出好与坏的定论,而是不忘提醒我们,资本主义的全盛时期首先是作为一股进步的革命力量冲破了封建社会的统治,它所创造出的巨大生产力使社会主义得以成为一项切实可行的计划。正如伊格尔顿所言,“在所有的现代理论中,只有马克思主义将现代性看作人类幸福的革命性的进步,并且,带着同样的热情,还会伴有长期的杀戮和剥削的噩梦”,“这也正是为什么马克思可以一直保持希望,而没有成为拥护进步的天真之人”[11]。马克思并没有囿于绝对道德主义的圈子,而是从整个社会历史的维度上正视资产阶级所发挥的历史作用和现代化以来的悲剧现实,也正是从这个角度上,伊格尔顿认为马克思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悲剧思想者”,但他绝不是一位悲观的人。
关于资本主义的进步历史与悲剧之间的关系,马克思在《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1856)中曾用一段经典的言论,精当地概括了历史沿着正、反两面发展的逻辑:
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10]580。
在马克思关于历史概念的描述中,不难发现处处充斥着讽刺、悖论与颠倒的话语,这些矛盾现象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在生产力与社会关系的对抗与斗争中矛盾发展的人类历史,也正是在矛盾、冲突与对立中,马克思敏锐地发觉到了人类历史发展的悲剧所在。现代社会是一个具有远大目标的时代,但在各种现代化、机械化产物的不断发展中,渐渐升起了许多无个性的、同时又体现着坚不可摧意志的艺术形式,这是时代留给我们的不可磨灭的印记。如果说“技术的胜利”是以道德败坏为代价,那这种“胜利”真的是一种胜利吗?马克思诚然相信文明与进步,但他同时看到了所谓的进步总是与愚昧和野蛮密不可分,资产阶级在自我发展壮大的同时成了自身的“掘墓人”,这种矛盾式的发展根本上由资本主义自身所固有的矛盾属性所决定。那么,马克思所谓的“现代”是建立在何种意义之上呢?马克思早在《资本论》的“序言”中就明确指出,他写作此书的目的是要“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这是一个自然发展的阶段,但却可以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12]。列宁认为,马克思所谓的“现代社会”就是现代化以来的资本主义社会,根本上是从现代生产方式变革的层面上加以界定。人是历史的主体,亦是现代悲剧的主人公,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不平等秩序的出现隔断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天然关系,将现代人囿于一个自我的密闭空间,在冷冰冰的异化现实中,他人与事物对于自我而言都不过是“他者”身份的存在,甚至成为增加个人私欲的工具,主体性或个人信仰的沦丧正是现代主体的悲剧所在。
洞察悲剧的眼光要求我们直视最残酷的事实,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超越现实,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相比于资本主义的进步历史观,马克思之于进步的理解基于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是一种更贴近人性、更具现实意义的理解方式,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与悲剧观达到了本质上的趋同。《宣言》指出,共产主义的目标是实现“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马克思与恩格斯绝非用盲目的集体主义观念压抑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信仰,相反,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想和奋斗目标要在所有个体的人自由发展的基础上完成,只要有一个人被甩在历史的身后,都不是这一目标的真正实现。伊格尔顿在《陌生人的麻烦:伦理学研究》中对此作出解释,虽然马克思曾大力地赞扬了资本主义制度,但仅在这个方面上考虑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它仅仅是在作为抽象的自由和平等公民上将男人与女人联结起来,而并非基于他们独异的特质。只有社会主义制度,已经缩小了政治国家与日常生活和劳动之间的鸿沟,可以做到这一点”[13]。
在美学上,马克思主义悲剧理论是一种现代批评话语的实践方式,亦是广义审美现代性的组成部分。自诞生之日起,马克思主义就作为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公然对立的革命理论出现,现代性的弊端伴随着资本主义商品化大生产的兴起开始暴露,主要表现为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分离,这种分离既有其特定历史时期的合理性,可以激发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活力,同时也造成了社会与人性之间的分裂状态。具体到文学与艺术作品中,“审美和艺术的异化现象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当代大众文化中存在着强烈的肉体化、肉欲化的单向度发展趋势”[14],强烈的悲剧性主要表现在主体人的精神活动与肉体存在之间的相互分离甚至对立,或者说人的感性活动与理性活动之间的脱节。我们认为,相比于启蒙时代的审美反思,马克思主义关于审美现代性的提问方式更加复杂,因为它并非与资产阶级的现代性概念完全背道而驰,而是深深地扎根于现实的审美与革命经验,试图在现代资本主义充分发展的复杂性与斗争性中寻求答案,是一种基于实践的、辩证而理性的分析模式。在此基础上,马克思主义从悲剧的角度关于现代性的批判性反思,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的理论表现。
第一,马克思与恩格斯立足于现实的悲剧经验,提出一种扩大化的悲剧概念。作为一个现代美学范畴和理论批评形态,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现代悲剧的提出,为悲剧在现代存在的可能性奠定了十分坚实的理论基础,以此为逻辑起点,现代悲剧所面临的问题并不是如何复兴古典悲剧艺术或悲剧理论,而是如何以一种新的理论姿态对我们时代中的悲剧事件和悲剧经验予以可能性的理论阐释,根本上是一个与人类信仰相关的重要命题。相比于过去狭隘的精英主义悲剧观,马克思与恩格斯从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高度提出审美现代性的理论问题,将现代悲剧置于整个社会历史维度中,扩展成为一个与社会历史、与文学艺术、与人类自身都密切相关的广义范畴,可以说是悲剧人道主义精神在当代社会的重要体现。事实上,马克思在早年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开始发展一种彻底的人道主义(自然的人道主义)立场,《手稿》最重要的理论贡献在于马克思首次对“异化”概念进行系统的学理分析。面对工业无产阶级的悲惨状况,马克思深刻地批判资本主义私有制,他强调的国民经济的事实是一种“人普遍的贫困和非人化状态”,在此基础上,力图唤起现实的、具体的人,享受自然界赋予我们的全部力量,这样的视角本身就充满了悲剧色彩,因为它是在人普遍的贫困与异化的基础上提出。从文学与艺术创作的角度,人只有在自由中才能真正地从事生产,孕育并创造出一个无功利性的、自发的艺术世界,异化劳动割裂了人自身的完整性与丰富性、抹杀了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处于异化状态下的人是不自由和悲剧性的,但主体人并不会丧失自身内在的情感需求。更具悲剧性的一点是,异化状态下的人依旧能创造美,与动物相比,人具有非凡的创造性,即使在身体受到压迫的情况下,也可以通过扭曲自己身体的方式生产和生活,将“固有的尺度”与“审美的尺度”应用于对象本身,这正是人超越于其他一切物种的伟大与崇高之处,也是马克思主义的悲剧人文主义得以确立的前提。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不断生成与完善的过程中,实现全人类的自由和解放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但这一历史任务一旦被提出,就意味着这一理想与奋斗目标已经处于主体实践的过程之中。
第二,悲剧人文主义的理论建构。伊格尔顿在《作为语言的身体》(1970)一书中曾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马克思主义或者社会主义人文主义在何种程度上有能力正视和解决悲剧问题[15]?在一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的支撑下,伊格尔顿的悲剧观点主要源自他对现代与后现代意识、以及西方左翼文明话语的批判性反思,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视角就是强调悲剧人文主义所具有的现代意义。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现代性矛盾持久而深入的研究,马克思与恩格斯在1859年分别《致斐迪南·拉萨尔》的信,以及在马克思晚年关于中国、印度、俄罗斯等后现代国家如何发展的研究和思考中,将早期的悲剧观念发展成为更加鲜明的悲剧人文主义思想,真正在美学意义上提出“现代悲剧”的理论范畴。马克思与恩格斯一致指出,对于现代悲剧而言,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这一要求暂时不可能实现之间的矛盾是构成悲剧冲突的关键所在,本质上意味着“历史的必然要求”与“现实人性”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新生力量的成长和发展必然要经历一个非常艰难和痛苦的过程,共产主义理想和目标的最终实现亦注定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历史征程。虽然人类主体是一个有限性的存在,但人的伟大之处在于可以凭借自身意志的韧性达到改变现实、超越现实的能力,这种力量在《手稿》中体现为人自身的意志力,在《致拉萨尔》的信中则表现为人的主体性在现实中受到阻拒的悲剧现实,主体人正是在不断改造世界的过程中逐渐认识到这种现实。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认为现代悲剧艺术同样应该具有史诗般的崇高价值,最有意义的艺术作品往往是在现实的艰苦和绝境之中,看到了伟大的目标暂时无法实现,但依然坚信目标终有一天能够实现,悲剧主体从而在信仰的支撑下为之不断地努力和奋斗,焕发出无比昂扬的情感与斗志,它的艺术表达形式常常是朴素的,所表征的理想却是十分高远的。例如在中国现代文学与艺术作品中,这种强大的信仰力量集中体现为一种具有强烈乌托邦冲动的情感表征,以艺术的方式表达出对不合理社会关系的超越和对未来更合理社会存在的情感诉求,既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直接联系,又始终与最神圣、最崇高的社会目标直接相关,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它的情感方式和艺术表现形式应该是“莎士比亚化”而非“席勒式”的。
第三,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现代悲剧,以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为最崇高的信仰和目标,从而确立了一种新型的崇高观念。异化的社会是一个悲剧性的社会,现代社会在发展进步的同时常常以付出巨大的历史牺牲为代价,这种牺牲不仅体现在物质和肉体上的牺牲,更严重的是对人性造成的损毁。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普遍观点中,启蒙运动是现代悲剧产生的重要根源,因为在对一个共同人性的、民主社会的呼唤中,悲剧恰恰以一种廉价的人道主义降低了自己的姿态,崇高的精神也堕入凡尘,在一个单向度、平面化和普遍性的社会中,我们忽视的恰恰是人性本身拥有的价值与精神力量。雅思贝尔斯在《悲剧的超越》中强调:“若对我们所难以把握的无限广袤毫无感受,那么我们最后能成功地传达的只是苦难——而非悲剧。这是自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悲剧的特殊困境。”[17]伊格尔顿从世俗性崇高的角度进一步阐释悲剧的现代意义,认为虽然现代社会已经不具备生产古典悲剧艺术的土壤,但历史上的悲剧遗产教给我们的深刻教义在于如何以最大的严肃性对待生命和死亡,在这个层面上,悲剧在现代社会不但没有消亡,反而以一种新的形态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那么,在神话祛魅的现代社会中,个体人如何完善自身、又如何在信仰失落的时代中找到可以代替悲剧的那部分崇高的精神价值呢?马克思与恩格斯在洞悉资本主义社会“运动法则”的基础上,从生产方式变革的角度对现代社会作出界定,试图寻找现代社会中潜在的社会关系的变动和根本上消除异化和非人性状况的解决途径。在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罪恶本质后,二人作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最终必将战胜资本主义的论断,认为只要人类社会发展到一个足够成熟的阶段、积聚了富足的物质财富与生产内容,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就必将会实现,这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崇高的事业追求。《宣言》指出,“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这就意味着,真正的自我解放是要以他者的解放为前提,这是马克思主义悲剧观念的一个核心要义。马克思在这里绝非倡导一种无畏的自我牺牲观念,而是试图将牺牲的伦理审美化——将伦理从一种超历史的规范转变为某种历史力量,以实现人自身为目标的愉悦,主体人恰恰可以在争取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目标的历史征程中感受到这种力量,同时实现自己的充分发展。马克思主义悲剧观给予我们最深刻的训诫在于,“若不以正确的方式对待失败和剥夺,以便在另一方面呈现出人的丰富化,那么就不可能达到悲剧的境界”[18],而在这一深沉的观念背后,始终有强大的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信仰作为支撑。在此基础上,文学艺术上的崇高风格和道德伦理意义上的崇高上升为一种具有社会和历史意义的崇高观,同时标志着一种现代崇高理论的诞生。
由此,马克思主义从悲剧的角度关于审美现代性的反思,带领我们重新回到了这样一个原点性的问题:现代人如何才能走出异化,在现代社会中重塑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人类主体?马克思的答案是:革命。革命作为最适合悲剧的题材,在历史悲剧中体现为新事物、新制度推翻旧事物、旧制度的暴力冲动;在优秀的悲剧文学中,体现为一种表征未来的革命潜力(或进步阶级)的艺术表达,在一个普遍异化的社会中,两者在根本上源自主体人改造现实的主体性与能动力,指向的是共产主义崇高理想在未来世界的最终实现[19]。在美学层面,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悲剧并不是要求我们为了审美而审美或为了艺术而艺术,而是提醒我们如何以一种更为贴近现实和人性的方式,对现代主体真实的生存境遇予以最深切的关照。遗憾的是,马克思并未留下悲剧美学的研究著作,但在这条不甚“明晰”的理论脉络中,马克思的声音依然在20世纪以来的悲剧研究中得到不同程度的理论回响,一众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立足于新的历史时期的审美经验,从反思现代性的角度对审美关系、审美意识形态的现代作用作出具体的理论分析和阐释,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发挥着持久的理论效力,从乔治·卢卡奇到吕西安·戈德曼,从瓦尔特·本雅明、贝尔托·布莱希特到雷蒙特·威廉斯、特里·伊格尔顿、斯拉沃热·齐泽克等,他们从不同的理论维度对马克思主义悲剧理论的发展和探讨,将现代悲剧研究与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相联系,极大丰富和拓宽了马克思主义悲剧理论的研究视域,马克思主义的悲剧美学在当代社会已形成了对复杂审美现象和艺术现象极具批判性和阐释性的理论范式和思维方法。在此基础上,现代悲剧艺术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题材或形式本身,而在于如何运用最恰当的主题形式将社会中最现代、最真切的情感结构与矛盾冲突表现出来,同时又表征出关于未来美好希望的可能,“美的规律”作为人类特有的本质力量,是人类主体力量最鲜明的体现,在现代社会依然发挥着持久且重要的理论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