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玲,陈云龙
(1.西南政法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重庆 401120;2.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南京 210004)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农村破产即国家破产,农村振兴即民族振兴”的思想潮流广泛兴起,得到了社会各界精英人士的响应。以晏阳初为代表的平民教育运动正式拉开乡村建设运动的序幕。这场运动在全国各省市的开展过程中取得了不俗的效果,在赢得社会大众信任的同时,也激发了广大知识分子积极投身农村社会建设的兴趣。据南京民国政府实业部的统计,至1934年,全国从事乡村建设的社会组织达到600多个,在各地设立的实验区超过1000处,其中以陶行知的晓庄实验、晏阳初的定县实验、黄炎培的昆山实验、卢作孚的北碚实验以及梁漱溟的邹平实验影响最大。虽然这些知识分子对乡村建设的工作策略和经验主张不尽相同,但他们都试图为中国乡村的现代转型找寻出路,在农村教育、农业推广及礼俗改革等方面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
从中国社会工作发展历史角度定位,民国乡村建设运动算是一场具有本土特色的社会工作早期探索运动,为当今中国社会工作的本土化建设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借鉴[1]。这一社会运动也被视为20世纪初的西方现代社会学理论和方法在中国社会基层的本土实践展开[2]。乡村建设运动的实践经验甚至构成联合国倡导的社区发展的精神源头之一[3][4],被誉为“世界性社区发展运动的先驱和颇具特色的中国早期社区工作”[5],主张通过振兴农业以引发工业,从农民的文化教育入手,以达到复兴民族文化和重振民族精神的目的。因此,作为一种早期中国学者提出的理念与实践、学术与实务相统一的“农村改造的现代性模式”[6],民国乡村建设运动经验对于当代中国农村社会工作的实践和教育具有历久弥新的借鉴意义。本文首先概括乡村建设运动的总体实践取向,然后沿着从微观到宏观的具体思路梳理个体、社区和社会政治三大层面的乡村建设要义,最后总结并讨论其对中国农村社会工作的现代启示。
乡村建设运动率先开启知识分子“到民间去”的实践指向,某种意义上也成为近代中国农村社会工作的重要开端。“到民间去”作为民国知识分子群体的集体反思[7],体现他们试图深入中国社会基层,力求建构现代社会群体、培育现代社会精神的实践努力。其中的典型代表晏阳初认为,乡村建设就是知识分子真正到农村社会谋建设、为农民谋福利[8]124。在晏氏看来,乡村问题的解决不仅要依靠农民自身的自觉和努力,还要外界力量的注入和帮扶,尤其是要“有知识、有眼光、有新方法、有新技术”的人与农民形成合力。所以,这种“到民间去”的呼声正是因为知识界和民间社会的共同需求应运而生的[9]。当然,晏阳初主导的“定县实验”也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深入民间、与乡村相结合的传统[10]。可以说,以“民间”为导向的乡村建设运动从工作思维和方法上确立了农村(社会)工作的实践指向。
首先,乡村建设运动提出一种“科学化”的社会建设思路。这一思路认为农村工作的关键是将学术研究和社会服务紧密结合。其中,社会调查是有效开展农村工作的关键手段。言心哲认为,社会调查是推动社会建设迈向“科学化”的重要途径,如果不能事先通过严谨的社会调查来弄清农村社会的本质,往往会导致农村改造专家提出不切实际的改造方案,进而影响农村工作的成效[11]。更重要的是社会调查能吸引其他社会成员和农村工作的知识分子共同成为社会实践和社会研究的协作者。李景汉认为,社会调查不仅能够去除社会偏见,还能够激发社会民众对于社会的兴趣和责任心,进而促成社会各方力量的广泛参与[12]。当然,以乡村建设为最终目标的社会调查,不仅要了解当地村民的普遍需求,也要注重发掘各类社区资源,更要分析社区权力的分布结构。在对社区整体状况及其内部结构有通盘了解后,才能开展具体的农村工作。李求实分析说:
“到民间去”的第一件事是从事“地方调查与研究”的工作。我们应该利用各种可能的机会(如个人谈话,邻居访问……)去调查本地人民的生活状况,其疾苦与其要求……再加以系统地切实地研究与讨论,得出结论。这结论应该注意两点,第一是本地人民当前的需求是什么,第二是本地之“社会的力量”(social force)在哪里。我们知道了第一点,便寻得了本地革命工作的实际目的;知道了第二点,便懂得在本地的革命工作中,什么是应该运用的力量,什么是应该打倒的。(所谓“社会的力量”,便是指在本地的经济上,政治上,文化上握有实际权力的那些部分人的力量。)“到民间去”的第二件事便是进行本地和平的改良事业……“到民间去”的第三件事是参加地方斗争的工作[13]。
其次,乡村建设的成效取决于作为建设对象的村民的接纳、信任和配合程度,所以现代知识分子要有效开展农村工作,先要主动融入当地村民的社会生活。晏阳初在介绍平教会的农村工作经验时强调:“我们的领导成员都搬到村里去住,已经变成了村民的一员,与村民们一起劳动和生活。”[14]125这种早期的知识分子“驻村”理念意味着要“与民众实际生活方面和知识方面得生密切关系,以免和民众的一般生活与知识隔离。”[15]就此来看,民国乡村建设运动不仅是一个从事现代社会科学研究的知识分子将现代科技和生活理念带入传统乡村的过程,或者说是一种“科技下乡”“知识下乡”“文化下乡”的过程,也是一种他们深入基层、向农民学习的过程,或者说是一种“了解乡村”“学习乡村”“融入乡村”的过程。这种复杂交互的双向交流与影响过程难以单靠现代社会调查研究的手段完全达到。当时的农村工作者丁昌遗发现,尽管社会调查能够获得对乡村问题的诸多理解和认识,但在实际工作中也会时常出现“好心办坏事”的情况,导致当地农民对知识分子产生隔阂。他提议,农村工作应当注意运用社会工作的方法增进知识分子和当地农民的情感联结和相互理解。“我们处处想为他们服务,可惜,有时会弄巧成拙,好意变成恶意,引起了误会,这些都是难免的,可是我们尽量运用‘社会工作法’的法子,打活主义,插入老百姓的内层去,这就是要了解民众心理,随时随地随事的同情,关问,会化难为易的,收获成功,都可以从此得到。”[16]可见,农村工作者在将现代知识理念输入农村之前,应当充分尊重当地村民的地方性知识体系,也就是要充分了解农民的文化与行为习惯、拥有的地方资源以及具备的发展潜能,并在此基础上和他们建立起持久的信任与合作关系。
再次,作为一种实践与反思的结合方式,乡村建设运动不仅通过农村工作实践推动科学知识的“在地化”,也将农村工作经验的总结提升作为学术研究的“本土化”尝试。许仕廉将乡村建设运动视为中国社会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认为这“是以有系统的方法,将科学的技术,运用到区域社会里去。其目的在固有人口状态之下,以有限资源和有限技能,用效率最高而最经济的方法,为最多数人口谋最大之福利。”[17]曾任清河实验区社会服务股股长的蒋旨昂根据其农村社区研究和社会服务经验,不仅指明社会学对社会工作实践的理论指导意义,也指出具有本土特色的中国社会工作框架体系及其学科地位[18]。言心哲更完整地指出:
乡村建设应以整个社会生活为工作对象……乡村建设应注意研究与实验工作……乡村建设要有健全的理论和社会哲学,完备的方法与技术,这些都要靠自己一点一滴的研究,实验做基础,才能合乎实际情形。乡村问题的改造,不能专技袭外国的方法。别人的经验至多可以供作我们的参考。我国当前的乡村建设,我们要注意本国的民族心理,社会状况和经济环境。任何社会里所发生的任何问题,都是那个社会的特殊问题……乡村建设必须通盘筹划,互相联络……乡村建设的研究与实验,不妨选择地点局部的举行,但全国的乡村建设必须有整个的计划,互相联络,始能收事半功倍之效。我国近年来乡村建设机关林立,真可谓极一时之盛,然一考之实际,成效如何,甚待检讨[19]。
总之,在乡村开展社会工作事业的基础条件包括智识(理性和创造性)、经验(认识社会,了解社会问题的原因)、团体以及主义(即“整套的、一贯的理论”)[20]。
从微观角度看,“人的建设”既是乡村建设的起点,也是推动整个中国乡村社会现代转型的重要手段。胡绳在评价梁漱溟的乡村建设思想时就特别强调现代民主社会的载体是具备独立精神的个体,所以“改造中国的文化就是为了要改造人,建立民主文化就是为了要创造这样的新人。”[21]中国农民普遍缺乏社会集体/公共精神也是当时农村工作面临的主要困境。加之农民对乡村建设事业缺乏足够认识,致使其社会参与的积极性也不足。正因如此,有乡村建设工作者不得不感慨“民众智识水准的低下,而安于习俗的成见太深,因此各种建设事业,纵然是与他本身有密切利益关系的事业,也很难引起他们的兴趣和热忱。”[22]所以,乡村建设运动的工作核心始终围绕“人的建设”展开,力图改善农民的个人观念问题及其所在的社会制度环境。徐宝谦强调:“乡村建设的对象,到底是在人不在事。如果我们忽略了人的价值,则事不论做得怎样多,终属徒然。”[23]进一步说,乡村建设运动既关注如何促成农民的个体意识提升,也致力于促成乡村的集体意识转变。
对于乡村建设的知识分子来说,“人的建设”的核心体现在增进乡村民众的民力和民智两大方面,包括健全的身体和人格,进而促成高效率的农业生产和社会合作等社区能力建设方面的内容。这使他们的农村工作实践以人的意识和观念为切入点。晏阳初分析说:
乡村建设工作是多方面的,凡与人民生活有关的无不包括在内。而千头万绪之中,必须抓住问题关键之所在,那就是:建乡须先建民,一切从人民出发,以人民为主,先使农民觉悟起来,使他们有自动自发的精神,然后一切工作,才不致架空。我们要达到开发民力的目的,须从整个生活的各方面下手:必须灌输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必须增加生产——“生产”就是力量;必须保卫健康——“健康”就是力量;必须促进组织——“组织”就是力量。我们所谓开发民力,就是开发人民的知识力、生产力、健康力、组织力。人民自己有了这种力,才能称作“自力”,有了“自力”才能做到“更生”![24]
在晏阳初看来,当时乡村社区最普遍的问题就是贫病问题。因此,乡村建设的初步工作就是针对这一问题展开的。
从“人的建设”角度看,乡村建设运动的主要工作内容围绕培养农民的“知识力”和“强健力”两方面:其一,知识力——即国民的基本文化和智识能力,具体表现为人的求知、学习的习惯和能力的培养,是农村教育工作的主要目标。培养知识力的宗旨是将公民和读书的精神融合,以此作为国民基本素养。据此,陶行知提出民众识字读书的问题是从事社会改造事业的基本问题[25]。晏阳初也认为:“文字教育是培养知识力的一个重要方法。”[8]126除了推行“平民千字课”教育外,当时成立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1)简称“平教会”,成立于1923年,是20世纪20年代由陶行知、朱其慧和晏阳初等人创办的以平民教育作为救国和改良社会措施的团体。还采取图画、戏剧等平民艺术方式吸引和教育民众,不仅缓解了农民对于“文难”的畏难情绪,也丰富了乡村文娱生活。晏阳初借此工作方法特别指出,戏剧“能使人潜移默化,这种不自觉的教育,不勉强的教育,是最理想的教育方法。培养知识力而能利用戏剧,更可以打破文字障碍。所以如能使教育娱乐化,把教育做到雅俗共赏,这是戏剧的新生命”,更重要的是戏剧能够把农民的真实生活搬上舞台演出,“把民间疾苦、愿望搬上戏台,才有意义”[8]129。
其二,就培养农民强健力来说,乡村建设运动的知识分子将其看作是“强种教育”,重在提升农民的健康意识,因此以普及农民的医药卫生常识为主要工作。天如指出:“西洋的医事制度是整个社会制度的一部分,在他们的社会组织上是自然符合的。而这种制度来在中国,并不是进而与中国制度相扣合,所以医药卫生在现在的中国,发展很不自然。效力也没有多大。”[26]换言之,这种健康教育包含现代医学教育,是将现代医学的知识技能应用于中国农村社会的过程。在平民教育运动期间,晏阳初曾邀请医药专家到定县开展长达六年的医务服务工作,并根据当地民众的反馈初步建立起一种医疗保健制度。这一保障制度是自下而上设置的:“每一百家左右的村子,公摊平民学校毕业生一人作保健员,受一星期的保健训练,如公共卫生、传染病预防、种痘、保健箱的用法等,受训练后就回村执行保健工作,为民众治疗轻微疾病,介绍病人入保健所等。”[8]132-133
乡村建设的工作重点则是以社区能力建设为本,在为当地农民开展生计服务的同时通过生计教育来提升农民的生产力和合作意识,从根本上解决农村社区生活匮乏的问题,增进社区整体福祉。龚鼎认为,在开展农民生计服务的过程中推行生计教育是改良农村生活的首要问题[27]。因为农村工作的成败取决于大多数农民的积极参与,其关键在于训练农民在生计上的知识和能力。所以,生计教育要建立在农民具备普通教育基础上,然后进一步培养农民的经济能力,特别是掌握现代农业知识和技术、合作经济的组织及经营能力等[28]。生计教育的主要内容包括“精神陶冶”、“团体经济生活”和“生产活动”三个方面,对应就是培养国民的经济意识和态度、组织能力以及生产技术[29]。
在农村工作推进过程中,社区能力建设主要体现在农业科学技术引进推广和农村合作经济组织建设两大方面。其策略主要是观念上的潜在影响和行为上的有意引导。其一,就农业科学技术的引进推广来说,晏阳初认为从科学研究到科学推广是一个“化繁为简”的工作过程,也即力求设备经济、方法简单、原理通俗且实用,才能将科学技术迅速有效地普及到民间。为此,平教会提出“生计巡回训练”的“科学下乡”制度来增进农民的科学生产力。这一制度以“表证农家”为宣传技巧,在农民中间形成示范效应,是将现代知识和文化的普及教育工作和当地经济发展工作有机结合的实践结果。以定县棉花生产基地的宣传教育和技术推广工作为实例,晏阳初介绍道:
我们只将改良的种子分发给有文化的公民(即同学会成员),让他们去推行。然后,我们又从他们之中挑选出许多聪明的农民,到“生计巡回训练学校”接受训练,教给他们怎样种植改良的棉种。在“生计巡回训练学校”完成了训练之后,这些参与训练的农民被颁发了结业证书,证书证明这些农民是“表证农家”。当我们的农业专家在农业基地获得棉花生产的成功之后,农民们没有特别注意,但是当他们自己中的某一成员、某一“表证农家”,开始获得较好的棉花收成和优质棉花之后,他们便大感兴趣并立即被激发起来。一个“表证农家”是最有效果的宣传员,因为眼见为实。这就是我们农业科学的推广方式[30]267-268。
除了“表证示范”的工作方法之外,乡村建设运动还充分利用当地民众的地方节日来推广实验农场的研究成果和新型的农业工具。晏阳初指出:
庙会是中国自由传播信息的方法。一九二七年秋天,我们已准备好在定县庙会上示范我们农场的研究结果。我们邀请了毕业生示范员和他们培训的示范员,以及他们的亲友到会,并让他们将自己的产品带来参加评比展览。庙会上汇集了甜瓜、小麦、小米、鸡、蛋、猪和其他农产品。还展出了新型水轮、耙、播种机和犁。我们预计一万人参加庙会,却来了四万人。这是中国迄今最大的农村庙会[14]128。
其二,尽管农民经过培训后,其农业生产的产量和质量有所提高,但是他们的经济收入却没有按比例增长,原因是农民缺乏经济合作意识,因此需要农村合作经济组织建设。农村合作社既是从经济方面来改善农民生计的自治组织,也是引渡都市资金到农村的重要途径。合作社的主要作用是改良农业生产、活动金融以及合作购买与销售。据当时邹平实验区的农村工作者张国雄和杨汉平介绍说:“由经济方面来促进农民的组织最为有效……平常农民觉得甚么事情都麻烦,当需要钱,月出三分利息还借不到的时候,他就非要求组织信用合作社不可。平时请大家来开会真不容易,倘若组织合作社可以借钱,就是顶忙的时候,都要赶来开会。我们也可以利用这一点,来直接促进合作组织,间接促进自治组织。”[31]
仍以定县棉花生产为例,晏阳初强调平教会在推进生计教育基础上进一步培养并鼓励形成农村合作组织:
我们又培训农民,组织信用合作社和销售合作社。当这个县的其他农民获悉信用合作社有低息借贷时,他们便都想加入进来。但是我们告诉他们说,只有会读会写的同学会会员,才能够加入信用合作社……这种情况对较有文化知识的人有很大的诱惑……更重要的是农民们一方面受到了科学的生产技术培训,另一方面又受到了合作社经济组织的培训。科学生产训练有利于改变农民们传统迷信心态——靠天吃饭,从而过渡到建立起可以征服自然的科学心理。在开展合作运动的训练中,乡民们学到了现代公民教育的本质东西,即“合作”二字[30]268。
在此基础上,董成章更具体地指明农村合作社的推进过程与微观层面的“人的建设”(从个体观念到集体精神)和宏观层面的现代社会政治秩序建构之间的内在关联:“在农村合作的施行下,社员以‘人’的资格用经济的方法组织起来,完成一个互助合作的团体,农民在这种环境内,把社中一切的事放在自己肩上,把全体社员的利害当作自己的利害,所以合作社是训练‘集体精神’最好的场合,这个集体精神,无疑是政治建设的初步训练。这上面,我们就可慢慢地训练一个健全的公民与树立起政治建设的礎石来。”[32]
总体来看,乡村建设运动的生计教育主要依托学校和社会的通力合作,其宗旨是教育和培养能适应工业化和民主社会的现代农民,并且通过农民文化教育与生计服务并举的工作方式促成地方公共性的产生。按照现代社会工作的专业视角来看,民国时期的乡村建设运动不仅重视社区需求的满足与社区问题的解决,更注重当地社区的发展能力建设。晏阳初在总结经验时就指出,农村工作的重点“不是探索中国农民耕作的最现代的方法,而是探索现代科学和经验的实际应用。这些科学和经验能使中国农民现在所持有的,也许在今后许多年里仍必须持有的那些工具、习俗和经验变得尽可能地有用,尽可能地发挥出生产潜力”[14]126。所以这种乡村建设运动并非是简单的现代科技、资本和观念的“移植”或“下乡”过程,也是一种培养和激发“内源式”的社区发展力量的社会经济运动。从农村工作的实际内容来看,乡村建设运动也蕴含一种从“能力建设”到“资产为本”的社区发展意图。
在“人的建设”和社区能力建设基础上,乡村建设运动的宏观指向是通过建构现代社会生活秩序来促进国家政权建设,也即从社会领域的变革推动政治领域的现代转型。许仕廉指出,乡村建设运动以“社会”为本位,它既注重各种力量在社会领域的参与和协作,又强调社会内源性动力的重要性,旨在寻求乡村社会经济的整体改进[17]。在费孝通看来,传统乡村的社会性以家族和血缘为核心,以伦理情谊为纽带[33]。但是当这种“伦理本位”的传统社会秩序遭遇西方现代工业文明和国际资本的猛烈冲击而面临崩溃时,其在乡村社会逐渐解组的过程中难以重新整合农民的力量来应对现代中国社会政治的剧烈变迁。就此来看,如何重构乡村社会中个人与社会的联结方式成为当时农村工作的关键所在。诚如梁漱溟所说,乡村建设的要义在于建立起新的社会秩序,即“新礼俗”[34]。
从具体工作策略和实践方式来看,乡村建设运动以整个农村社区为工作对象,聚焦于改变乡村社区的社会生活方式、人际关系模式以及集体观念心理等方面,致力于通过有意识的民众教育和训练来引导农村社会孕育出现代社会团结所需的精神、道德与习惯。
首先,乡村建设的知识分子重视从文化角度考察社会环境对民众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尤为关注传统文化和习俗观念对民众的社会心理影响。冯锐在定县试验区的农村工作中就意识到,解决乡村社会心理问题是解决乡村问题和改良乡村社会的先决问题。他认为农村的自然环境、生产习惯和离群索居的居住方式等自然和社会因素的交织,致使乡村民众在文化心理上表现出守旧、固执、散漫等特点,在根本上缺乏公共感情联结[35]。不仅如此,透过社会习俗观念来理解民众文化心理,还要揭示其背后的社会结构问题。李西成指出,乡村建设运动的“治本”做法就是在重新审视乡村风俗和民众心理过程中,进一步探寻形塑民众心理的社会因素并加以改造:
乡村民众,几千年来生活于宗法社会下,迷信观念特别的深厚,加以他们自身知识的低落,所以风俗之在乡村成了无上的权威者;其势力之大,高过于法律政令,乡村民众之思想,信念,生活,文化,经济等,都在风俗的宝座下匍匐着,受风俗的支配与指示。所以,我们要来改革乡村,应先改革乡村民众之心理,要想改革乡民之心理,应先明了其造成此种心理之元素。然后再来开启乡村社会之内层,发现它的恶处与好处,缺点与优点。什么该保留,什么该废弃,什么已破坏,什么尚完整[36]。
其次,重构民众社会生活的方式、关系与精神不仅是促成乡村集体意识改变的契机,也是重建乡村社会秩序的切入点。晏阳初在介绍定县实验的工作经验时,就为现代互助合作精神的培育提供了一个有益经验:一是以社区活动的方式来丰富乡村生活,借此增进村民的情感联结;二是找到民众社会生活中最感兴趣或者最容易改变的部分作为工作要点,特别留意村民热衷的娱乐生活或者切身利益攸关的事业;三是引入新的社会生活方式或者在旧的习俗上加以改造,以此引领农村民众突破传统旧俗的桎梏,促成农民的生活观念、行为方式和关系模式的整体改变。
再次,乡村建设运动将农民作为具体工作对象的同时将其视为乡村建设的主体力量。当时有学者强调,乡村公共精神应当体现在农民对乡村建设事业有所自觉,努力参与到乡村建设运动中来,这也是发展现代健全公民的重要途径[37]。但是梁漱溟指出,中国人既缺乏团体生活,也缺乏团体组织,致使民众在心理和行为上缺乏纪律习惯和组织能力,因此大家在公共事务上缺少协商意识。这种心理行为上的文化积习在无形中削弱了农民的社会集体意识和乡村社区的基本自决能力,也容易造成农村工作中的“专家主义”。在梁氏看来,农村社区工作的推行应当是知识分子和农村民众共同协商的结果:“要知道新的知识新的方法,不经过一番切磋淘炼是没有用的。虽然乡下人头脑简单,没有办法,自己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而单有我们的新知识方法,也同样的不能解决问题。我们所有的新知识新方法都是从外边学来的,拿到乡村去很多用不上。所以必须两相磋商研究,如此得来的知识方法,才真有用,才真能解决问题。”[38]684为此,他提出应当以当地的乡学村学教育来重组乡村社会结构的主张。村学乡学主要针对乡村社区成员施以基本生活教育,改进民众社会生活能力,进而引发乡村自力,最终促成农民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改良农村社会的生活与秩序。他特别指出,村学乡学旨在引导民众过团体生活,让大家学会商量着办事,“养成一种商量的风气相让的习俗。”[38]672、676、701总之,梁氏提出了一种以本土社区组织系统培养农村民众的沟通与交往方式,提升其社区参与的主动意识和议事能力,增进其互助合作精神、推动社区发展的操作方法。
总体来看,民国时期的乡村建设运动是一种“社区为本”的综合性农村工作实践。它是一个以社区教育解决中国农村社会问题、以社区实验(其中融合了社会调查和社区研究)探索从个体到社区再到社会政治秩序重构的整体改良方案:个体层面,以发展为导向,发掘和提升农民的现代生活能力,协助他们依靠自身力量走出贫病处境,“人的建设/教育”构成乡村建设的微观起点;社区层面,以社区整体为对象,以生计教育为根本的社区能力建设成为乡村建设的工作重点;社会政治层面,建构现代社会生活秩序、促进国家政权建设构成乡村建设的宏观指向。三者之间相互关联、层层递进,将理论与实践、学术与实务相互照应、融为一体,共同构成民国知识分子的农村工作整体实践谱系。整体来说,乡村建设运动作为中国社会政治现代转型过程中的积极回应,其工作理念和实践经验对于当代中国农村社会工作的教育与实务仍有重要借鉴意义。
第一,强调以“发展”为导向的“人的教育”工作。乡村建设运动以英格尔斯所谓“人的现代化”[39]来推动乡村社会文化的根本转型。投入乡村建设运动的知识分子相信农民具备改变自身的潜能和素质,也认为通过改变乡村社区环境能够促成农民发生相应转变。他们以发掘和提升农民的现代生活能力(包括知识力、强建力、生产力、团结力)为起点,主张农民凭借自身力量走出长期以来的贫病处境。乡村建设运动的这些理念和做法也赋予现代西方社会工作的“助人自助”理念以中国(农村)社会的本土意涵。
第二,强调以乡村社区整体为工作对象。乡村建设运动是一种系统的、有规划、有组织的社会建设方案。它也是一种将农村的“建设”“治理”与农民的“教育”“实践”紧密结合的社会服务方案。它以社区教育为基本出发点,整合内外资源,挖掘农民潜力,通过各种方式方法推动社区环境的整体改善,为农民的自我成长提供有力的环境支持。与此同时,乡村建设运动在实际工作中还兼容了地区发展思路,即注重对农民的社区参与和邻里互助精神的引导,强调社区自决能力的培养。这种以教育为着手点的整体工作思路为现代农村社会工作提供了新的路径借鉴。
第三,凸显农村社会工作的“行动研究”立场。乡村建设运动的知识分子主张的“科学化”的社会建设思路蕴含一种“行动研究”[40][41]取向。他们在开展农村社会事业过程中始终注重将学术研究和社会实践紧密结合,认为农民不仅是乡村建设的主要对象,也是参与乡村建设事业的主体力量。所以,乡村建设运动不仅是一种社会建设方案的操作实践过程,是一种社会科学的本土实践过程,更是一种知识分子和当地村民共同生产和检验现代学术知识及其社会效力的学术—社会实践过程。这种理论与实践互补的实践方案也给农村社会工作的教育与实务提出了更高要求。
总之,乡村建设运动追求的社会转变以个体建设(民智和民力)为起点,扩展到社区建设(农业科学技术引进推广和农村合作经济组织建设),最终指向宏观社会政治(社会生活秩序与国家政权建设)的现代转型。这种经验昭示着现代农村社会工作不能仅停留于广大农民的物质或经济层面的需求满足/问题解决,而要进一步指向乡村社会的集体意识与公共精神层面的全面提升,才能通过影响当地农民的物质和精神世界,使其自愿做出一系列改变,最终来带动整个乡村社会的现代转型与共同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