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性如火，薪尽火传

肖英明

老首长张金栋的去世，使我感到震惊、痛惜。头一天他女儿燕子刚在电话中说老爸身体有恙，在顺义医院治疗，吃东西还可以，让我放心；没想到第二天他就走了，脉动停跳在2021年11月19日19时06分。

92岁的老人，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精神矍铄、充满阳光的父辈，与他交谈一旦进入军人话题，他便谈笑风生，激情澎湃，远离迟暮衰老。朗朗豪爽的性格、严谨认真的态度、一丝不苟的作风、清廉坦荡的胸怀组成了他的形象，像一团火燃烧着，温暖我，照亮我。

张金栋老首长有军人那坚毅刚直的血性，也有待战友亲如兄弟的真情。

1970年我由煤矿工人参军入伍，分配到内蒙古赤峰当兵。当年12月底，新兵训练刚开始，我便被选到团机关司令部当打字员，在时任军务股长的张金栋手下工作。赤峰的气候与我湖南老家有很大差别，冬天零下二十几摄氏度，我头一次面对；在室外，冻得搓手、跺脚、哈气，风一吹，脸如刀刮，生疼。他便教我如何防寒、如何生火墙，还有晚上睡觉前添煤压火保温的方法，嘱咐我室内室外如何穿戴。连早晨倒洗脸水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也专门提醒我不要走得太远，以免返回时脸盆结冰粘住皮肤拉伤手指。

剛到机关，我不太爱说话。他见我总是沉默，就找话头和我聊天，问我为什么放弃每月45元的工资不挣，非要来拿每月6元的战士津贴。当我说这是出于一种对军人的仰慕，是一种追求后，他理解并肯定了我。渐渐地我们熟络了起来，经常聊天交流。其实，我当初的沉静，更多的是来源于一个青年煤矿工人刚戴上帽徽领章的拘谨。

打字室有一台老式飞鸽牌打字机和一台手推油印机，团里的文件都得由我负责在这里打字印制。一次，因油墨调合搅拌出了问题，油印字迹浸墨，造成纸张浪费。他发现了问题，立即把我叫到他的办公桌前，没有责备批评，而是找出一叠旧报纸，裁成文件大小规格，手把手教我今后一律都先用它预印试墨，待符合要求再套印。我按他的方法操作，节省了很多纸张，也避免了工作错漏。我也渐渐缓解了入伍之初的紧张，心态变得轻松起来，体会到他“无声胜有声”的亲和力、征服力。

张金栋老首长当时是团军务股股长，战士们称军务股是战士的“娘家”，并亲切地称呼他是“娘家”来的“家长”。“内务条令” “纪律条令” “队列条令”是军务股的三大基础性工作，量大事杂，巨细难分。他用不同分类对战士信息建档立卡，再工工整整地手抄花名册，以此熟悉全团所有人的名字、信息。每年新兵入伍后的花名册他都数次过目，新兵的分配以及全团干部战士的调整、装备的配额他都做到心中有数，“记住”是他的基本功。有一次他在锡林浩特盟的一个连队召开座谈会，走进来二十几个战士，连长在前面点名，他就在后面道出每名战士的籍贯和入伍的时间，惊得大家直呼“厉害”。

他每次下连队，都和战士们一样，每天出早操，军容风纪端正，为连队做出榜样；如果谁有不足之处，会被他严肃指出，战士们敬畏他又亲近他。大多来团部办事的人员都会到军务股坐一坐，见一见他，喝上一杯热水；他也会借此了解一些连队的情况。有一次，海边驻扎连队有几个战士要调整到北边沙漠或高山连队，来军务股报到时，他发现战士们不熟悉赤峰地区的交通，便叫上军务参谋和我一同带路，与战士们一起乘公交车到长途汽车站，协助战士们购车票、托运行李，直至汽车启动。战士们被感动得红了眼眶，把身子伸出窗外挥手再见。

关怀下级官兵他有与众不同的方式，“严”和“宽”都流露出他内心的大爱。他出生于北京顺义南法信镇马家营村一个农民家庭，有着北京人那种特有的气质，操一口儿化音，见人总打招呼，开口一个“嘿” “嚯” “得嘞”，听起来和蔼可亲。1972年八一建军节，我们几个军务股的参谋、保密员、打字员被他请到家里吃饺子。“富强粉”擀饺子皮，各种馅的饺子都有；我们这些平时吃大灶的哪见过这种佳肴？不讲客套就开吃，直到打起饱嗝才放下筷子。他问，“吃好了吗？” “得嘞！”我们用他常说的语言回答。1973年当我从赤峰市捧回“优秀校外辅导员”奖状时，他第一个向团首长报告了情况。1974年2月我入党的那天，他作为我入党的第一介绍人，在司令部党支部大会上用他清亮的嗓门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不足，没有丁点儿袒护之意。我站在党组织的大门口，直面批评，心灵被震撼，感受到部队这所大学校熔炉般的烈火，而我就是一块有待定型的料。

1978年，张金栋老首长转业到顺义县副食品公司担任工会副主席，直至离休。这期间，我和郑州、苏州、宁波、武汉等其他外省市的战友多次互邀，一起来京拜望他，但更多的是平时打打电话问个好。

最后一次见面，是我睡在他家里的那回。2018年年底，张金栋老首长的老伴——92岁的董阿姨过世，他没有告诉任何战友。2019年12月初，我到北京开会，提前一天去顺义看望他。90岁的老首长一人住着，室内干干净净，书报叠得整整齐齐，电器有更新，而其他用品仍是十年前甚至是二十年前的物件：一盏台灯是我五十年前见过的，灯罩上的白漆已脱落大半。“这可成文物了。”我发出惊奇。“嘿，这个好使，习惯了，光线柔。”他笑着对我说。晚餐，我们弄了几个菜，喝了点酒。看完《新闻联播》，我们便开始聊天，聊我离开军务股后，提干转任于连队与机关，以及转业地方后在市县工作的情况；聊他1948年参加解放战争时期新保安、张家口地区的战略反攻和平津战役的经历；聊1949年3月24日他随部队保卫党中央由西柏坡进京，见到毛主席车队经过时的激动心情；聊新中国七十年取得的成就；聊改革开放四十年顺义的变迁；聊“两个一百年”和他争取活到其中的一个“一百年”的愿望……这一夜我们聊得很晚。

老首长走时，因疫情防控，我未能上北京送他最后一程。燕子他们把整个后事办理得很好，俭朴又庄重。他的遗物中，有华北解放纪念章、空军司令部政治部颁发的立功证明书、1053部队授予的三等功奖励登记表、“光荣在党”五十年纪念章等等。其中还有中共中央组织部开出的两张收据：一张是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间捐款2000元，另一张是2020年以特别党费形式，助力全国脱贫攻坚收关之年上交10万元的“党费收据”证明。燕子说，他们都同意老爸的想法，捐款交费当天就是她陪着老爸上银行，并帮他刷卡转账的。燕子还说，老爸不喜欢别人宣传自己，拒绝了北京市、区几家媒体的采访；老首长说：“习近平总书记‘在扶贫脱困路上不落下一个人’的话讲到了老百姓心坎里，嚯，真好，我多交点党费，也算心意，做点奉献，不图回报。”

张金栋老首长实现了愿望，在有生之年，见证了“两个一百年”中的一个。在庆祝建党一百周年活动期间，他家四世同堂，他高兴得唱起部队的老歌：“背起我的小背包，扛起大杆枪，为了人民得解放，东南西北打四方……”

他远行，他两袖清风低调做人的本色永存；他安息，他对党赤诚耿耿的初心党性不灭。党性如火，薪尽火传，这是一个具有六十四年党龄的老兵把自己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紧密相连的精神。

远隔三千里，我沉浸在深切的缅怀中，写下一首词遥寄哀思：

鹧鸪天·悼老首长

大吕低旋百鸟鸣，如闻昔日誓言声。松涛顺义歌勋绩，潮白涌澜祭老兵。

长守志，不图名，洁身自好慰平生。清风两袖当赓续，党费交来一世情。

他的平凡与执着，展示出美，镌刻于心；他的生命和奉献，有力地感召着我们，启迪着我们。让我们永远记住他，我的老首长——老兵，张金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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