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焰食日”卜辞争议及相关问题略论

2022-03-14 05:55朱凯港张俊成
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卜辞日食甲骨

朱凯港 张俊成

(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宁 273165)

现在俗称的“三焰食日”卜辞最初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日食、日珥记录,并因此引起广泛关注,同时伴随有不少争议。对于该版卜辞的性质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是武丁时的日全食记录;一种认为与日食无关,而是气象记录。经过古文字学家和天文学家的不懈研究,目前已经排除了日食的可能性,学者们也进行了各种方式的澄清,但是对于卜辞的释读还没有达成统一意见,而且争议过程中仍有一些问题需要注意和解决。

一、卜辞争议概述

1928年10月至1937年6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在安阳殷墟共挖掘了15次,第13次挖掘出了著名的YH127坑[1]10,“三焰食日”卜辞甲骨即出土于此,这版甲骨先后著录在《殷虚文字乙编》6385、6386(以下简称《乙编》6385、6386,如图1、图2所示),以及《甲骨文合集》11506(以下简称《合集》11506)中。

图1 《乙编》6385

图2 《乙编》6386

最初这版甲骨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仅有个别学者在文章中有过引用[2-3],直到有学者将验辞与日食相联系,这版甲骨才进入更多人的视野。

1944年9月刘朝阳发表《殷末周初日月食初考》一文,首次将该版卜辞推断为日食记录,文中将卜辞隶定为“贞翌乙卯乙卯不其易日王乩曰㞢㣇勿雨乙卯允明三臽食日大星”,认为所载是日全食或环食,“臽”为日珥,推断大致时代在武丁左右,具体时间是乙卯或甲寅日,约公元前1302年6月5日[4]112-117。此后,刘朝阳在1945年《甲骨文之日珥观测记录》及1953年《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史研究的矛盾形势和今后出路》等文章中一再论述,确认其为武丁时期日全食及日珥记录,并推测卜辞中的“大星”为水星。刘先生观点提出后,为海内外许多学者沿袭[5]18,并进行热切讨论。如陈遵妫推算日食发生时间为公元前1328年10月18日[6]60,“大星”为“金星或明亮的恒星”,可能不唯一[7]613;白赫推算日食发生时间为公元前1328年10月17日,所载为日环食[7]613;刘渊临将所谓“三臽”释作“三葬”,认为指“太阳被三次埋葬,即初亏、食既、食甚三种食象”[8]321。

日食观点并不是这版卜辞的唯一解释,还有学者提出不同意见。1945年7月,杨树达认为“大星”是指“大晴”,“大星者,大夝也……第一辞初言易日……继云勿雨,末云大夝,三事文义正相贯也”[9]21,首次指出相关卜辞是气象记录[5]18。这一观点在一段时间内似乎并未受到重视,虽有部分学者参照,但相对而言,“日食”观点更为盛行。此外,少数学者认为是祭祀记录,如胡厚宣认为是“用三个人作祀礼”[10]19。

哪种意见更为可靠呢?出土的小屯南地甲骨为我们提供了判断依据。1981年,曹锦炎发表《读甲骨文札记(二则)》,通过《小屯南地甲骨》42、624,《左传》等先秦典籍以及董作宾、陈梦家等前人学者的意见,坐实了“食日”为时称的观点,否定了“三焰食日”卜辞为日食记录的可能性,并对“大星”为“大晴”的意见再次肯定。至此,日食的可能性似乎已被排除,然而学术的探讨总是在曲折中前进,不同的声音始终相伴。1982年严一萍发表《“食日”解》一文,肯定“食日”为时间名词,但对“大星”仍作星球理解。1989年彭瓞钧等3位外国学者赴中国台湾查看《乙编》6385、6386版甲骨[5]21,提出了以下意见[11]586-588:

第二,“明”指乙卯的次日即丙辰日。

第三,第14个字的字形为“小鹿掉进坑中”,读为“陷”音近假借作“焰”。

第四,验辞描绘的是日全食,具体时间是公元前1302年6月5日丙辰日上午10时45分(安阳时),持续6分20秒。

彭瓞钧等的意见有很大影响力,在一些著述及节目中可见其观点的痕迹,如在《失落的历史》一书[12]28及《寻找失落的年表》纪录片①中,采用的摹本及隶定文字都是他们的观点。国内学者如李学勤、裘锡圭、杨升南等与彭瓞钧等意见不同,从甲骨文例、卜辞内容等方面作出了反驳,指出其不合理之处[13]57。如,1997年李学勤参照严一萍摹本发表专文《“三焰食日”卜辞辨误》,相关卜辞隶定如下:

贞,翼乙卯(乙卯)不其易日。一。

需要注意的意见有以下几点:

第一点,“易日”即“启”,出太阳。

第二点,占辞应读为“止勿廌,雨”,其中“廌”读为“荐”,陈列义。

第三点,“三焰”的“三”字应为“乞”,读为“讫”,止义。

李学勤认为这版卜辞与祭祀有关,大意为:

除从甲骨文字角度否定外,也有学者从天文学角度进行研究,如曾次亮、张培瑜等。曾次亮在1967年之前就进行过详细推算,发现商后期并没有合于该版卜辞的中心食,可惜其成果直到1998年6月才得以问世[15]4。张培瑜对“三焰食日”卜辞的5种日食可能逐一检验,发现“没有1次与乙卯‘三焰食日大星’相符”[5]20-21。

目前,学者们从古文字、天文学两方面否定了卜辞为日食记录的可能。同时,卜辞中还存在其他一些争议,但不影响卜辞性质的判定,如占辞中的“”字,虽然对字形的解释不同,但学者们基本认同读为“昧爽”之“昧”[16-19]。另外,虽然已经基本确定“三焰食日”卜辞是气象记录,但学界对于卜辞的具体释读仍然没有取得共识,不时有学者发出新论,如2017年王子杨在《释甲骨文中的“阱”字》一文中提出,所谓的“三焰”应为“迄阱”,验辞大意是“乙卯之日果然没有下雨。天明时候阴天,最终‘阱’,到上午吃饭时候天气大晴”[20]12-13。

二、“日食”观点与“气象”观点的比较

虽然日食观点基本被排除,气象观点已被肯定,但仍有对两类观点梳理总结的必要。通过对两类观点的比较,可以认识到两者的共识与差异,对进一步研究“三焰食日”卜辞有所助益;可以总结出早期研究的不足与失误,得出后续研究的优势与长处,帮助我们在处理相似问题时避免失误,发挥长处。

(一)两类观点的相同之处

1.甲骨的年代:武丁时期

在甲骨的年代上诸位学者没有异议,都认同是武丁时期。刘朝阳在《甲骨文之日珥观测纪录》《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史研究的矛盾形势和今后出路》两文中提出,根据卜辞的笔画书法等理由可以断定“三焰食日”卜辞所在甲骨是殷朝武丁时代的东西[21]188,[22]31。陈遵妫在其所著的《中国天文学史》中也表达了同样观点。刘渊临、彭瓞钧等学者根据贞人㱿的时代,也确定该甲骨属武丁时期[8]319,[11]588。之后的学者直接引用这一成果而无其他意见,如李学勤《“三焰食日”卜辞辨误》一文中直言“《乙编》6385是……属于武丁时的宾组卜辞”[14]32。

2.部分字词看法一致

多数学者对卜辞中的部分字词看法一致,如“允”“明”。彭瓞钧等曾将验辞释为“乙卯于明雾三焰食日大星”,但其中对“于”字的隶定和对“明”字的解释并不被其他学者认可。从字形来看,“于”字应该是“允”字;从用法来看,“明”字应该是表示天明时段的时称,而不是指乙卯的次日(丙辰)。如陈遵妫认为卜辞的大意是“乙卯那天天明的时候有雾,当时在日出之后,看到‘三舀’和‘大星’”[23]49;李学勤认为卜辞的大意是“到了乙卯,天亮时果然阴天,停止陈放祭品,上午吃饭的时候天气大晴”[14]33。

3.同样存在内部分歧

持日食观点的学者们对卜辞的解释并不完全相同,持气象观点的学者们对卜辞的解释也同样存在差异。就日食观点而言,有对所谓“三焰”的分歧,或说指3个(或许多)火焰[24]857,或说指“初亏、食既、食甚”3种食象[8]321;有对“大星”的分歧,或说指八大行星之一的水星[22]31,或说指金星或明亮的恒星[24]858;有对日食时间的分歧,多数认为是公元前1302年6月5日,具体又有不同,或说“安阳地方时上午9.8点新月”[22]32,或说2时29分(格林尼治时)②、安阳地方时间上午10时45分[11]588等。就气象观点而言,有对占辞“”的分歧,或是将“”理解为时间词,认为是明天[23]51或昧爽[16-19],或是将“”释读为荐,陈列之意,占辞理解为“不要陈放祭品,天要下雨的”[14]33;有对验辞“”的分歧,或是将此字释作“雾”,卜辞理解为乙卯日明时有雾[16],[23],[25],或将此字释作“阴”,卜辞理解为乙卯日明时果然阴天[14-15],[18];有对“三”的分歧,或是认为与时间有关,“三”为“迄”,“”为时间之词,如严一萍理解为“一直到的时候”[23]51,或是认为与祭祀有关,“三”实即“讫列”(止陈),理解为“停止陈放祭品”[14]33,又或是认为与天气有关,“三”字亦释作“迄”,取“最终、终究”之类的意思,“”字释作“阱”,取“阴转晴或者放晴”之类的意思[20]12-13。

(二)两类观点的不同之处

2.探讨的重点及目的不同

通过搜集材料可以发现,赞同日食观点的学者多数为天文学家,如前文多次提及的刘朝阳、陈遵妫、彭瓞钧等,这些学者以一定的卜辞释读为基础进行天文学推算,对大星所指、日食时间等进行研究,以推算殷周历法与年代或修正天文数据;赞同气象观点的学者多数为古文字或古文献学家,这些学者的研究重点在甲骨卜辞本身,对甲骨文字形、卜辞规律进行研究,旨在甲骨文字的破读与殷商史实的认识。

(三)赞同气象观点的学者在研究上的优点

一方面,两类观点的不同有资料的因素,早期“食日”卜辞发现不多,难以确实推定其具体涵义;另一方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学者们在问题研究上的特点不同,相较而言,赞同气象观点的学者们在研究方面有一些优点,在此总结了两个:

1.卜辞关注较为全面

持日食观点的学者们主要着眼于验辞,对其他部分少有涉及,与之相比,气象观点学者们的着眼范围有所扩大,对命辞、占辞或同版卜辞如“首”等也多有探讨,这对“三焰食日”卜辞的释读大有助益,如杨树达先生根据“易日”“勿雨”“大夝”的呼应得出“第一辞初言易日……继云勿雨,末云大夝,三事文义正相贯也”[9]20-21意见。对验辞之外的讨论中观点最多的当属占辞中的“止”,这也是解读本版卜辞的重难点之一,目前多数学者认为是时间词,可能就是指昧爽时段。探讨范围的扩大为进一步厘清“三焰食日”卜辞提供了条件。

2.与传世文献相联系

注意与传世文献相联系是气象观点的学者们在研究过程中一个非常显著的优点。如前文提及的曹锦炎引用《左传》“……日之数十故有十时,亦当十位。自王已下,其二为公,其三为卿。日上其中,食日为二,旦日为三”[26]196证“食日”为时称,又如杨树达引《韩非子》《说苑》等证“大星”为“大晴”。将未知的难题与已知的知识相联系,既可以帮助我们较为快速有效地获得答案,又因为有大量的资料与证据使结论更接近于真实。

将所关注问题与传世文献相联系的研究不乏其例,并不仅甲骨学如此,如有学者在研究《朱子语类》中表“抓取”概念的词语时,以《说文解字》为重要依据[27]。但是传世文献不可滥用,《诗经·秦风·无衣》的研究中就存在这一问题,部分学者“如猜谜般地把《诗经》某些诗篇与特定史事相比附”[28]40,使得“该诗的诠释处于多解而无解的状态”[28]32,反而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通过以上总结可以知道,“三焰食日”卜辞所在的甲骨确定为武丁时期,对于略有争议的“允”“明”,多数学者赞同验辞中是“允”字而不是“于”字,“明”是时间词,大概指天明的时段而不作“次日”解。实际上,根据古文字学者的研究,已经确定“明”是殷商时期的时称之一③。日食观点学者们的视野大多局限于验辞,以一定的文字释读为基础进行天文学方面的推算,证据稍显单薄,天文学应更多地“与考古、历史、古文字学配合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13]57,与之相比,赞同气象观点的学者们在研究上做到了卜辞关注较为全面和与传世文献相互联系,值得在以后研究相似问题时借鉴。

三、共识与卜辞的可能性释读

目前“三焰食日”卜辞问题没有完全解决,其具体的释义尚没有完美答案,但可喜的是,在经过多年研究后,学者们已经就一些问题有了相对统一的共识,这也为未来卜辞问题的解决奠定良好的基础。

(一)相对统一的共识

除了前文提到的武丁时期和“允”“明”共识外,在目前“三焰食日”卜辞的研究中学者们还有其他一些基本共识,主要有以下几条:

第一条,本版为气象卜辞。

第二条,验辞中“食日”是时称,“大星”解为“大晴”。

第三条,甲骨正面易日对贞卜辞与反面占辞、验辞为一组。

第四条,占辞中前两字代指时间,第二字可读为“昧爽”之“昧”。

第五条,占辞中“勿雨”可连读,不需调换位置。

第一、二条是气象观点,在经过古文字与天文学两方面研究后,日食观点被排除,气象观点是目前最为合理、最为可能的答案。若依李学勤的解读,“三焰食日”组卜辞④与祭祀和天气都有关,从这一角度来看,归入气象卜辞或祭祀卜辞都可。

“食日”卜辞是研究中的一大难点。“食日”又称“大食”“食”,现在一般认为是商代人朝食的时间,董作宾认为相当于上午9点、10点[29]32,陈梦家认为相当于上午8点[30]232,学者们多从董说。卜辞中另有“食人”,李宗焜认为是时称[31]200,黄天树认为是指大食,相当于上午10点[32]231。“食日”和“大食”等异称分布较广,从组类来看,分布在师组、宾组、何组和无名组中,无名组分布较多;从时间断代来看,分布在第一、三、四期,以第一期和第四期分布较多;从南北两系来看,两系中均有分布,其中村南系中分布较多,具有鲜明的村南系风格[33]。有以下例句:

大食:

(2a)丙戌卜,雨今夕不。一

(2b)丙戌卜,三日雨。丁亥隹大食雨。二(《合集》20961师小字)

食日:

(3)…至食日不[雨]。(《合集》29784何一)

(4)食日不雨。(《合集》29785无名)

食:

(5)食不雨。(《合集》29776无名)

食人:

(6)壬午,食人雨。(《合集》20956师小字)

(7)乙卯卜,丙辰雨。余:食人雨。羞中日雨。三月。(《合集》20908师小字)

第三条根据卜辞的刻画分布规律就可判断,李学勤《“三焰食日”卜辞辨误》一文也有过论述。第四条是指占辞中的“”字,该字形解释众多,有“祟”“㣇”“廌”等不同意见,还有“眉”“湄”“麋”之异构等不同说法;至于该字的用法,大致有灾祸、陈放、时间词等不同意见,多数学者倾向于“昧爽”。观“”字字形,上部是“眉”字之形,下部是动物身体的省写,表现的是一种保留了主要特征而省写其他部位的动物,实即“麋”字。甲骨文中“麋”借“眉”来表音[34]161-162,读为“昧爽”之“昧”是完全合理的。

第五条是针对李学勤《“三焰食日”卜辞辨误》一文的意见。李学勤提出占辞应当读作“止勿廌,雨”,其解释为“占辞此处因躲避钻凿,‘荐’字略偏向右。‘勿’是命令口吻的否定词,故不可读为‘止荐勿雨’”[14]33。我们回看拓片,此句卜辞的刻写规律是从右至左,从上至下,若真读为“止勿廌,雨”,那么“勿”字现在应该在所谓“荐”的位置,在“止”字下方尚有空间的情况下,不大可能改变刻写规律,因此李学勤的主要依据应该是后一句“‘勿’是命令口吻的否定词”。

最初一般认为在否定词中“不”用于气象词的修饰,而“勿”不是,卜辞中“不(其)雨”“不风”“不(其)易日”等习见,似乎可以印证,但通观卜辞,也可以发现“勿”与气象词结合的例子:

(9)勿(弜)雨(《合补》10622历二)

(11)…今己[亥]勿易日。于寅允[易日]。(《合集》13313宾一)

(12)…勿啓,其…云椎…其椎于昃日。(《拼续》582宾一)

从以上卜辞我们可以知道,“勿”与气象词结合的情况虽然较少出现,但确实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为躲避钻凿而偏右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在其他学者的论述中,也没有提到过“勿”“”更换位置的意见。

(二)卜辞的可能性释读

如果要对“三焰食日”卜辞进行释读,需要对卜辞所涉及的几处字词进行分析,在此我们对命辞中的“易日”和验辞中的“”“三”略作讨论,希望对“三焰食日”卜辞的研究有所助益。

1.易日

“易日”一词有阴日、更日、日出、变天等不同观点,多方各有所论,没有统一意见。吴国升《甲骨文“易日”解》和陈年福《释“易日”——兼与吴国升先生商榷》两文曾有过探讨,前者先是对变天观点进行否定,然后从3个方面论证了日出观点的合理性,后者则对前者的论点逐一反驳。通过搜集、分析辞例可以发现“易日”天气有不影响正常活动等特点,是较受商人青睐的一种天气状态,所以吴国升的观点较为合理,“易日”中的“易”应当用为“赐”,“日”即太阳,但根据《合集》21099“今夕易日”可知“易日”可用于晚上,那就绝不是“出太阳”可以解释,应该是指“晴天”。我们猜测“易日”最初确实是白天出太阳的真实写照,后来语义泛化与晴天相等同,进而可用于夜间[35]32-38。

“阱”字据《说文解字》:“阱,陷也。”“陷,高下也。”段玉裁注:“高下者,高与下有悬绝之势也。高下之形曰陷。故自高入于下亦曰陷。”此处可能取“自高入于下”义。“三阱”可能是指阴转大晴时云气下沉的情状。在阴转晴时,乌云渐渐散开,太阳在上,乌云在下,两相对比有乌云“自高入于下”的感觉[35]45-49。

经过以上分析,完整卜辞可隶作:

贞:翌乙卯不其易日。

四、日食观点的成因及澄清

李学勤《“三焰食日”卜辞辨误》一文将日食观点未能澄清的原因归结为拓本出版较晚且不清晰[14]32,也有学者提到有董作宾在甲骨学研究中特殊地位的因素[40]281⑦。再延伸思考,日食观点的形成原因是什么呢?在日食观点被否定后,学者们又为日食观点的澄清做了哪些努力呢?

(一)日食观点的成因

日食观点的形成原因是多样的,可能有以下几条:

1.“食”字可做动词,“进食”“吃”

中国古代有“天狗食日”的传说,传统文献如《诗经》《左传》中有“日有食之”“彼月而食”“此日而食”等记述,在这些资料中,日食、月食可理解为太阳被吃掉、月亮被吃掉。也有观点认为“食”通“蚀”,亏损的意思,但从更早的甲骨卜辞来看,将上举文献中的“食”译作“吃了”“吞食”[41]13,[42]360,或许比“亏损”更为符合先秦时人的认知。尽管学者们对甲骨文中的“食”字字形有不同意见,部分学者认为上部为器盖[43]570,[38]2759,但多数学者认为上部为倒口,本义为进食[44]493,[45]454,[46]435-436。另外,甲骨文中“食”字确有用为动词的,如《合集》24440中“食麦”即“吃麦”[47]465。

在古闽南语中也存在将“日食”叫做“食日”,“月食”叫做“食月”的情况[8]319,可为佐证。

2.“食日”卜辞较少,难以确定其义

在“三焰食日”卜辞之前就有“食日”卜辞被发现和提及,但辞例较少,不能确定“食日”的真正意思,日食的观点是推论之一。目前资料来看,最先对卜辞“食日”一词发表见解的可能是孙海波,其在《甲骨文录》中有以下记述:

一三一甲 □雨

乙 不□,食日,雨至。右

按,“不□食日”者葢“日食”之意,卜辞纪日食者仅一见……此版文云“食日”葢即指日食之事,古人虽不能测日食周期,而目日食为灾异,如《新论·妄瑕篇》“日月有谪蚀之变”之义也[48]10。

之后,刘朝阳在《殷末周初日月食初考》一文中也曾言及:

以上两例中均提到了“食日”一词,《甲骨文录》表达了可能为“日食”的猜测,而稍后的《殷末周初日月食初考》一文则直接默认了这一观点。根据引文提及卜辞,虽然找不到“食日”是“日食”的确凿证据,但同时也无法否定其可能性。两位学者的看法应当可以代表当时部分学者的认识。说明在当时相关资料相对缺乏,研究难以更加深入的客观情况下,“食日”指“日食”的意见被部分学者所接受。

3.天文方面的合理性

“三焰食日”卜辞之所以被认为是日食记录,很大原因是“日食”说的解读在天文方面具有合理性。1936年我国曾派观测队赴日本北海道观测日全食,部分记述如下:

在将全食之前,日面之左上角,在日光尚未被全部遮蔽之瞬间,呈极强之光辉,与太阳四周微露之白光,恰如金刚钻之戒指,甚为美观。瞬时此状消失,日冕四射,此次日冕散成五角形,其长度约与太阳直径相等,太阳边缘又见五个红色火焰,是即日珥,其中有两个并列一处。五角形日冕的下部,除一个外,其余都有日珥,而且两个日珥相重的日冕光射特别长。这足以证明日冕形状不独同黑子盛衰有关,而和日珥也有关系(其中一角虽然没有看到日珥,也许恰在太阳的背面,也未可知)。在太阳右下方附近得见明显之金星,而周围仍有不少阴云,故所见之星不多。如斯现象仅1′50"有余而消失,逐渐恢复常态[7]1442。

文中的“五个红色火焰”“明显之金星”与卜辞所谓的“三焰”“大星”完全相类,将“三焰”解读为日珥,“大星”解读为肉眼可见的星球,将验辞理解为三条火焰把太阳吃掉,天色变黑后星辰出现,从天文学角度来看合情合理,文通意顺。

(二)日食观点的澄清

在前文“概述”一节中简要介绍了对日食观点的反对意见,有古文字、天文学等不同角度,某些文章也可以看作是对日食观点的澄清,但也仅是在学术界内部。实际上,由于“世界最早的日食纪录”等噱头的渲染,学界之外的很多民众已经接受这一观点,而学术性的文章并不被民众所关注,所以信息的更新有相当大的滞后性。与这一情况相适应,学者们采用了多种方式进行澄清,大体可分为节目澄清、著作澄清两类。

1.节目澄清

节目澄清是指以参加影视节目进行澄清为主的澄清方式,包括纪录片、电视栏目、以影视资料为主体内容的书籍等。中央电视台(CCTV)-10频道播放过一部纪录片《寻找失落的年表》,在第二集中就有对“三焰食日”卜辞日食观点澄清的内容,李学勤、席泽宗两位先生依次出镜进行解释⑧。凤凰卫视有一个著名节目《世纪大讲堂》,李学勤、李伯谦两位先生曾分别受邀参加节目,并对观众解释“三焰食日”卜辞问题。同时,根据观众和主持人的言论,如“是中国乃至是世界上最早的天文现象”“非常给中国人争面子”⑨“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记录日食的民族”⑩等可知,这一所谓的“日食”记录带给了中国人民自豪感、荣誉感,很多人对其深信不疑。

在“科教兴国”战略指导下,除了录制、播放大量科教节目外,还以这些节目为基础编制了大量书籍,其中就包含了《寻找失落的年表》和《世纪大讲堂》的内容。这些书籍众多,如《失落的历史》《触摸尘封的历史》《考古中国》《丝绸之路:寻找失落的世界遗产》《世纪大讲堂精选本》《世纪大讲堂·历史卷》等。

2.著作澄清

著作澄清是指通过著作这一文字形式进行澄清的方式,包括学术界内探讨性文章和面向公众的普及性书籍。前者如前文提及的《“三焰食日”卜辞辨误》,另有一些文章,如席泽宗《三个确定一个否定——夏商周断代工程中的天文学成果》,其中的“一个否定”就是指对“三焰食日”卜辞日食观点的否定。后者如“夏商周断代工程”系列著作:2001年的《千古学案:夏商周断代工程纪实》,2007年的《夏商周断代工程解密记》,2012年的《千古学案:夏商周断代工程解密记》,2013年的《穿越迷雾:夏商周断代工程破译之谜》等,对“三焰食日”卜辞争议过程有较为详细的叙述。

各种方式的澄清有明显效果,但信息的普及有滞后性,仍有许多著作维持日食的观点。一些著作的编者注意到了新的研究意见,在其书中否定了日食的观点,如《月龄历谱与夏商周年代》《史学理论研讨讲义》《夏商周文明新探》《中国历史学年鉴2000》等书中已不见“三焰食日”卜辞为日食的论述;另有一些著作的编者由于种种原因并未更新意见,仍是维持日食的观点,如在《中国科技档案史》《档案学经典著作》《天文学的故事》等书中仍可见“三焰食日”卜辞为日食的论述。其中出现了一种比较有意思的现象,在一本书中由于各部分编者不同,造成了对“三焰食日”卜辞解释的矛盾,如在2013年《中国古代天象记录的研究与应用》一书中,第二章第一节否定了“三焰食日”卜辞是日食纪事的看法,作者也有补论,但到了第四章中,却又说“殷商甲骨卜辞中有‘三焰食日’,记录了全食的场景”[5]118。总而言之,澄清的任务任重而道远。

五、结语

“三焰食日”卜辞的研究历经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学者们从古文字学与天文学两个角度否定了日食记录的可能性,基本确定卜辞内容与天气有关,是对乙卯日天气状况的卜问与记录,验辞中“三(气)阱”可能是指云气的变化,表明天气由阴转大晴时的渐进过程。此外,分析、总结研究中的经验教训是学术成长的必由之路,不仅是指观点本身,还包括观点的具体成因,对于有误的观点要及时澄清,以免对大众造成误导。

除了文中所涉及的“三焰食日”卜辞相关事类外,还有一些问题需要注意或可以加以利用。如甲骨缀合问题,林宏明注意到《乙编》6386最下方千里路处缀合有误,史语所“考古资料数位典藏系统”中有所更正[49]394-395,其实不止《乙编》6386,《合集》11506也犯有相同错误。又如衍文问题,陈剑以《合集》11506(《乙编》6385)等为例,解释“书写提行/转行处容易误重前一行末之字”现象[50]77。

“三焰食日”卜辞争议是甲骨学研究中浓墨重彩的篇章之一,其正确释读还有待探讨,需要结合各部分(如易日)的最新研究成果,争议过程中的相关事情也需注意与辨别,以免造成更多困扰。

注释:

①《寻找失落的年表》纪录片.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L741127Kb?p=2&vd_source=02276c9b5575c2524464a829810 cc7b3.

②陈遵妫提到“11时52分”和“2时29分”两个时间,原文如下:“我曾根据董作宾的《殷历谱》对卜辞日月食做过初步的推算。最初认为这次日食可能发生在公元前1328年10月18日,但据白赫的推算结果,这次日食发生在10月17日11时52分(格林尼治时),中国看不见,而且是环食。据刘朝阳的推算(见《天文学报》第一卷第一期,1953年),这次日食可能发生在公元前1302年6月5日,据白赫的推算,这次日食发生在2时29分(格林尼治时),在安阳地方是可以看见的。”

③从组类来看,时称“明”分布在师组和宾组,以宾组占绝对优势;从时间断代来看,时称“明”只分布在第一期中;从南北两系来看,只分布在村北系中,表现出鲜明的村北系风格。邓飞:《甲骨卜辞上午时称的个性分布研究》,《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第124-134页。

④这里的“‘三焰食日’组卜辞”是指甲骨正面“易日”对贞命辞,反面“勿雨”所在占辞和“食日大晴”所在验辞,不包括其他位于同一甲骨的卜辞。

⑤或释“凡”或释“凤”。“凡”字见胡厚宣主编:《甲骨文合集释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83页。曹锦炎、沈建华:《甲骨文校释总集》,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67页。“凤”字见陈年福:《殷墟甲骨文摹释全编》,北京:线装书局,2010年,第167页。

⑥或说带有说话者主观愿望色彩,则可译为:希望乙卯日昧爽时分不会有雨。主观愿望色彩观点见裘锡圭:《说“弜”》,《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页(页下注)。

⑦根据我们搜集的材料,董作宾先生并不认为“三焰食日”卜辞是日食记录,也不大可能将“三焰食日”卜辞释为“三焰食日,大星”。“三焰食日”卜辞的首释应当是在1944年刘朝阳《殷末周初日月食初考》一文。

⑧纪录片又名《寻找失落的年表:夏商周断代工程》.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L741127Kb?P=2&vd_source=02276c9b5575c2524464a829810cc7b3.

⑨ 林毅夫等:《世纪大讲堂·第1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4页。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Ta4y1s7PK?share_source=copy_web&vd_source=7bb9b1c5f6a4ff0c01f402176210707f.

⑩ 凤凰卫视编:《世纪大讲堂精选本》,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8页。https://www.ixigua.com/68641637564239385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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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合集》30282版卜辞考释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