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新尭
(成都理工大学,四川 成都 610000)
2021年10月21日,We Are Social 联合Hootsuite 发布《2021年10月全球数字报告》显示全球现有超过45亿的社交媒体用户。[1]Tiktok 曾宣布它在2021年9月底月活就超过10 亿。社交媒体在现代生活中的重要性可见一斑。与此同时,互联网脱退、社交媒体倦怠、数字排毒成为人们在社交媒体中的热议话题。不少网友投身实践:国外有“全国断网日”“弃用脸书日”等民间活动和“自由退网十月”等社会活动;国内有“社交网络斋戒”实验、“远离屏幕计划”“时间和知识管理PKM +GTD”“互联网脱退”“极简生活”等豆瓣小组。网友们用行动向外界表示“面对社交媒体,我们倦怠了”。在这个强调“永久连接,永久在线”的互联网时代,社交媒体倦怠及其产生的反连接行为是值得被关注的社会议题。
2004年,学者A·Patrick 发现人们在使用社交媒体之后会显示出负面情绪,并据此现象首次提出了社交媒体倦怠这一概念。[2]2011年,Gartner 的一项名为“社交媒体用户行为”的调查显示,在接受调查的社交媒体用户中,近25%开始出现疲倦,31%的热衷者表示开始厌烦社交媒体,甚至尝试通过删除社交媒体账号退出平台。这引发了人们对社交媒体倦怠的广泛关注。
关于社交媒体倦怠,Ae Ri Lee(2016)认为社交媒体倦怠是使用者针对社交媒体使用所产生的一种主观的、可自行评估的疲劳情绪,同时指出这样的疲劳情绪会导致社交媒体消极使用,出现退出、中辍等一系列行为。[3]Zhang S,Zhao L(2016)也将社交媒体倦怠视作面对社交媒体活动时的消息情绪,包括疲倦、无聊、低兴趣以及冷漠。[4]国内学者刘鲁川等(2017)认为社交媒体倦怠是由于社交媒体使用者过度投入所产生的从社交网络中退出的意愿和倾向。这种意愿和倾向会导致社交网站用户流失。在参考其他学者文献的基础上,本研究将社交媒体倦怠定义为一种状态、倾向和意愿,其表现在与对社交媒体感觉到疲倦、无聊、低兴趣以及冷漠,并会进一步导致社交媒体消极使用。
如今,社交媒体已然成为社会背景,其“不可见性”的威力影响着每一个人。当“作为基础设施的社交媒体”与“永久链接令人负累的社交媒体”相互碰撞之时,社交媒体用户的应对策略显得格外重要。张艳丰(2019)指出社交媒体倦怠是一种中介因素,最终会导致人们社交媒体消极使用行为。刘鲁川(2017)则进一步将倦怠后的消极使用行为创造性地划分为:忽略行为、潜水行为、回避行为、抵制行为、退出行为和忍耐行为。本文基于前人的研究,将社交媒体用户的应对策略划分为两个维度:行为、话语。
第一,在行为层面上,社交媒体用户的应对策略可以归纳为“时间上的延迟,空间上的隔绝”。即时性既是互联网的特性也是互联网追逐的目标。技术的发展,让人们不耽于满足时空上的接近,更期待实现无须等待的同步。在人际交往中,人们期待被秒回,并将其作为评判一段人际关系是否重要的标准;面对公共事件,人们期待实时更新,24 小时追踪事件发展,各大社交媒体的广场、首页下拉刷新就是为了满足人们对“新鲜”和“快速”的需求。而“时间上的延迟”正是用户对社交媒体发起的挑战。通过延迟回复、落后于热点、控制屏幕使用时间等方式维持自己的生活节奏,从高卷入度的社交媒体中逃离。相比时间上的延迟强调的“假装离场”,空间上的隔离关注“暂时性的离场”,面对社交媒体的负面效应,人们选择效仿先贤的做法,像尼采和艾因·兰德那样,以孤独作为回应,即对移动设备和社交媒体的永久弃用。电视时代的“拔掉插头”运动,以及当前的“社交斋戒”活动都是对虚拟空间的隔绝。既然无法做到从容地在场,不如潇洒离场。就像蒋方舟那样,用回归线下的方式对抗社交媒体使用后带来的倦怠感,用真实生活对抗赛博空间带来的虚无感。
第二,在话语层面上,社交媒体用户的应对策略可以归纳为“话语迂回”。无论是时间上的延迟还是空间上的隔绝,用户都在用实际行动切实消解社交媒体倦怠。不过,在社交媒体已然成为社会背景的前提下,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已读不回”和“潇洒离场”。此时,话语上的迂回策略在一定程度上能让用户在“连接”和“负载”中处于平衡。话语迂回是指社交媒体用户采取礼貌、糊弄甚至虚假的言辞为自己赢得喘息空间的一种策略。常见的迂回方式包括正确的废话、万能的表情包。人们使用“绝”“我也觉得”“你说的对”等这类正确的废话或者各类代表状态、表情的表情包快速切断连接,既维持了社交媒体在场的状态,又让自己在和社交媒体拉锯中占据些微主动性。这种对社交媒体若即若离的状态,让社交媒体用户自我感觉良好。
基尔特·洛文克认为社交是“把从用户到数据对象再到用户都连接起来”。[5]彭兰也指出,互联网的本质是连接,互联网的演进也是“连接”的演进。也就是说,社交意味着节点与节点的连接、交互。社交媒体在诞生之初也以“强化连接”作为使命和目的,例如最早诞生的电子邮箱、即时通讯类等各种软件。从社会资本的角度来看,借助和他人的连接和互动可以让人们在个体、群体和组织层面获得有形和无形的资源。当前各路网红明星如李佳琦、罗永浩等人直播带货名利双收,无不是依靠社交媒体。社交媒体的存在为人们强化连接、拓展连接、获取社会资本提供了绝佳的平台。社交媒体无门槛、超越时空的特性更是让每一个节点都处在铺天盖地的连接之中。不过,英国学者Robin Dunbar 提出的“150定律”指出,受到人类大脑容量的限制,人类最多能和150 人维持社交关系。尽管社交媒体可以允许一个节点无限制和其他节点相连接,节点本身却难以承受过度连接的重负。
与关系建立伴随而来的是信息的流通,在社交媒体持续渗透的当下,社交媒体逐步成为人们获取信息的主要来源。人们不仅要在强连接中被迫了解其他节点分享的内容(例如社交平台上的个人动态),还要被迫接受服务号、热搜榜等对自己的议程设置。尽管对人的生存和发展而言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是有利的,但人们的信息储备和认知能力有限。York(2015)就指出部分Facebook 用户认为使用Facebook 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认知资源。
总而言之,社交媒体正在南辕北辙。形形色色的社交媒体看似在通过深度连接建构美好生活,却孕育着“反连接”的逻辑,造成了社交过载与信息过载。连接和反连接好似社交媒体的一组悖论。过度连接一定程度上催生了人们对简单的线下连接的渴望和回归,如今剧本杀、密室逃脱类游戏如此火爆就是对此的回应。
戈夫曼曾经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一书中提到:不管个体心怀何种特定目的,也不管他怀有这种目的的意图何在,他的兴趣总是在于控制他人的行为,尤其是他们应对他的方式。[6]这种控制主要是通过影响他人正在形成的情景定义而达到的。于是“表演”就诞生了,人们不得不采取有意无意的行动来表达自己,而他人也不得不以某种方式接受因为表演而诞生的印象。对每一个人而言,自我呈现始终客观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人们都需要以合适的表演,妥善管理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印象。
社交媒体的存在,拓展了人们表演的舞台,但并没有改变人们需要表演的事实。并且鉴于社交媒体的特性——前台匿名,后台实名——人们在社交媒体上的表演具备更强的修饰性,真实的自己和社交媒体上的自己相去甚远。人们在社交媒体上仔细斟酌文案、修饰图片、挑选滤镜,小心翼翼发布,以期利用这些舞台设置在他人心目中形成某种印象,从而建立社会关系,获得社会认同、甚至是社会资本。前阵子引发网友热议的小红书滤镜事件,反面佐证了人们在社交媒体中小心翼翼“表演”的事实。不过,人们在表演之初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人设的连续性,即人设一旦建立,人们就不得不需要采取恰当的印象管理技巧以避免人设的崩塌。人们仿佛被限制于微博、豆瓣、bilibili 等社交媒体软件之中,自主且反复地输出和人设相关的“自我”,定期或不定期地向外界公布自己的状态。符号学重视“反复”的作用,认为反复可以强化人们的印象,但也会让人们丧失“反复内容”以外的想象。扁平化的社交媒体印象也像是对“真正且立体自我”的否定。
日复一日的自我呈现和人设维持,更多像是在无意义地自我重复。人们对人设崩塌的担忧、对自己和人设差距的忧愁、对“坚持”行为本身的抗拒都成为人们对社交媒体倦怠感的来源。
互联网的存在消解了私领域和公领域的界限,正如梅罗维茨所说的那样,电子技术的应用会让公私领域进行合并。一方面,强调共享的互联网逻辑深刻影响着互联网用户,在社交媒体“分享身边新鲜事”的鼓励下人们积极踊跃地借助微博、抖音、bilibili 等社交媒体平台进行自我披露,位置信息、个人偏好、私密内容被暴露在匿名的大众面前。另一方面,大数据、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让人们身处福柯所提出的全景敞视监狱之中,人们不仅被匿名的大众围观,也被技术所凝视,随时随地被规训和监视。大数据的应用,让用户喜好通过“广告流”的形式反馈;本属于私领域的消费行为、聊天内容在用户勾选“我同意用户协议”的一瞬间成为技术可以随意提取的数据;而能证明“我是我”的重要生理数据如面容、指纹等信息也在使用社交媒体时被采集甚至被贩卖……或主动或被动,人们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一个个数字劳工,无私地贡献自己的隐私。ZAO 获取用户面部信息被下架、Google 被发现监听用户生活,在隐私泄露的隐忧中,无法彻底摆脱社交媒体的用户们开始有意识地采取分组、屏蔽、拉黑、关闭位置地址、使用名字缩写等行为进行传播边界管理。[7]传播隐私管理理论的提出者桑德拉·佩特罗尼奥认为,对传播边界的管理常常是透露与隐藏之间的辩证过程,即对何时透露自己的信息、何时不透露、应该透露哪些信息、向谁透露等问题的分析与思索。可是,这个方法并不总是奏效的,基于互联网连接的开放性和储存的便捷性,一旦信息发布就难以控制信息的流向,人们不知道自己发布出去的图片、文字会不会被保存和再次传播。就像此前一个医生在手术后拍照并发布了朋友圈,却不知怎么流传出去并扩散到微博等社交软件上,掀起了舆论对这个医生的声讨。因此,“不发”“不使用”或将成为社交媒体用户的策略,以对抗的姿态获得对隐私把控的权力。
麦克卢汉指出“媒介是人的延伸”。印刷媒介可以延伸人的视觉,广播可以延伸人的听觉,电视则是视觉、听觉和触觉能力的综合延伸,社交媒体则是对人体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在难以同任一事物保持亲身接触的复杂世界中,媒介成为外部世界和人的中介,筛选并提供有益于人生存的必要信息。从本质上讲,“人”才是一切媒介技术的核心,服务于人、赋权于人是媒介技术的使命。然而,本该以人为本的媒介技术正在重塑人们的个体认知、生活空间与生命节律。不断反转的热点新闻、充斥着二维码的生活空间、几乎“全天待命”的打工人生活现状......[8]人的主体性在技术介入下遭受巨大的挑战。
从这一角度思考社交媒体倦怠可以发现人们对社交媒体的倦怠归根到底是人们对技术发展下人的主体性丧失的恐慌,人们把社交媒体当作是外在于人的媒介,担忧技术抢占人的主体地位。于是人们下意识的“拔掉插头”、数字戒断,尝试用离线的方式打破“强制使用”“被迫在线”的生活现状,例如人们尝试忘了微博,注销微信。[9]蒋方舟就曾在GQ talk《我为什么要主动脱离社交网络?》节目中分享自己主动脱网的经历,以及互联网脱退对其找回自我的益处。在这个社交媒体已成为基础设施的时代,个体的倦怠情绪的表达、社交媒体消极使用看似是微不足道的,却时刻警醒人们技术蚕食人主体性的事实,提醒人们辩证理性地看待并使用媒介技术。
在连接的互联网时代进行反连接尝试看似离经叛道,但反连接是必要的,人们需要通过暂时离线的方式恢复私人空间、时间与个人自由。罗萨就指出在不断加速的社会中,减速可以作为一种策略,借助必要的减速适应不断加快的生活节奏。这和部分社交网络斋戒者的经验相符合:2016年腾讯研究院S-Tech 工作室开展了名为“社交网络斋戒”的实验,实验要求志愿者进行为期15 天的社交斋戒,在这15 天以内,85 名参与者将每日微信使用时间压缩到30 分钟以内。部分实验参与者表示,通过有意识、“远距离”地审视社交媒体,可以缓解倦怠感,恢复对生活的掌控感,同时保持使用的主动性,避免无意识的媒介接触行为。可见,对个体而言,暂别社交网络是抵制社交媒体倦怠的一种有效策略。但用户流失、月活下降对社交媒体平台而言是一个危险信号,社交媒体平台并不希望看到越来越多的互联网脱退者。在此局面下,社交媒体平台要做的并不是绞尽脑汁让用户更为紧密的连接在一起,而是透过现象看本质,挖掘用户真正的需求。需求是社交媒体平台进步的动力,社交媒体平台或许可以另辟蹊径,在产品开发中融入反连接思维,把反连接的功能内置于产品本身,尊重并给予用户一定的断连权,例如微信平台推出的“朋友圈仅三天可见”功能收获部分用户好评,再例如Forest、番茄时钟等帮助戒断互联网应用走红。相比用户的彻底背离,暂时退出后回归或许更有利于平台的良性发展。
“永久连接,永久在线”是人们对社交媒体的印象,社交媒体依靠其及时性甚至实时性的特征重塑人们的时间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已成为历史,微信、飞书、抖音、微博等社交媒体上的随时在线才是生活现状。在这种时间观的支配下,人们难以平衡好生活和工作、区分开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容易滋生倦怠和焦虑的情感体验。然而现实是人们既倦怠又难以逃离这种时间观的规训。既如此,研究不应仅停留对社交媒体倦怠现象的描述上,而应该触及更深层次的领域:思考在社交媒体时代,人们该如何取舍才能更加怡然自得。社交媒体倦怠及其所产生的行为即社交媒体消极使用似乎已经给了人们提示。如果在加速社会中难以适应,不如暂时减速,在反连接中重新收获连接的勇气。本研究从观察社交媒体倦怠现象出发,总结了社交媒体倦怠的表现形式、厘清了社交媒体倦怠的驱动因素,并且还提出了“反连接是为了更好的连接”这一观点。在后连接时代,反连接和连接同等重要,如何实现反连接、保障反连接,是未来应该思考并持续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