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昌盛 刘利娟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自现代意义上的以思想、情感和审美等为基本蕴涵的“文学”范畴诞生之日起,“文学”是否有普适性的“共同”特质,文学演进的内在动力到底是有着共同趋向的“同一性”还是以“独创”为前提的“差异性”?“文学”以及所有参与到“文学”事业之中的人能否构建出一种相对统一的“共同体”?等等,诸如此类问题的相关探索一直都未曾中断。现代世界无论宣布何种的“作者之死”“读者之死”“叙事之死”乃至“文学之死”,“文学”作为人类生存与认知世界的基本精神方式总是不会被彻底取消的。由此,继续探究以“文学”为支点的“共同体”问题就有其必然的合理意义。
一般认为,“文学”具有“共同性”的论断首先是源自歌德的“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的设想,尽管关于这一概念最早是出自维兰德有关贺拉斯书简翻译,甚至更早见于德国史学家施勒策尔的争论意见,但人们公认,最具广泛影响力的论断仍需归于歌德。歌德于1827年在与艾克曼的对话中谈道:“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现在每个人都应该发挥自己的作用,促使它早日来临。不过我们在高度重视外国文学的同时,也不应拘守某一种特殊的文学,奉它为模范。我们不应该把中国的文学或塞尔维亚的文学,卡尔德隆或尼伯龙人奉为模范。如果需要模范,我们就该经常回到古希腊人那里去找,他们的作品常常描绘美好的人,对其他一切文学我们只须用历史的眼光加以观察。碰到好的作品,只要它还有可取之处,就把它吸收过来。”[1]歌德在这里提供了一种有关未来“文学”演进的可能的“向度”,即(超越)德语文学→民族文学(彼此融合)→世界文学。同时,歌德也清晰地指出了这一演进路向所需要面对的困难,即语言障碍的跨越、不同民族(国家)间“精神”沟通的可能性基础,特别是需要以何种的“典范”来作为“世界文学”可资参照的“标准”。换言之,歌德的“世界文学”论只是为文学的演进提出了一种可能的设想。但也正是出于这种“共同文学”意识的自觉,才为后世人类文学的“共同/共通”问题奠定了基础。
已有相当多的学者都曾指出,歌德的论断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一方面,18至19世纪欧洲工业文明的迅猛发展为人类“统一体”的现代整合提供了可能的契机,以词根“welt-”(世界的)所包含的“普世主义”(Cosmopolitan)为核心的思想倾向成为了普遍的潮流,如康德的“世界和平论”或黑格尔的“世界历史观”等;另一方面,以各自独立的民族国家为主体的现实政治却限制和阻碍了这一“统一体”理想的实现。歌德藉“世界文学”之名所做出的论断,其针对的即是当时德国浪漫派相对封闭的狭隘“民族”意识。歌德特意将“古希腊”作为“世界”文学“共享”的源头,不只是提供了一种历史追溯的维度,而且也不乏早期人类朴实单纯的心灵更利于精神沟通的隐性意味。
作为命题的“世界文学”从设想走向可能的现实实践,有赖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进一步论证。马克思和恩格斯从世界范围的资本主义整体体系的推进状况出发,在《共产党宣言》(1848)中阐发了“世界文学”在内质上可能的同一性:“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2]有关这一论断的研究已经相当丰富了,而其中带有争议的问题主要集中在,这里所说的“世界文学”到底是指具有同质性的单数的“世界文学”,还是带有“集合”性质的复数的“世界文学体系”。事实上,众多的讨论可能只刻意关注到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论断与歌德的“世界文学”概念之间的逻辑关联,即突破民族国家“界域”的“文学同一性”,却忽视了他们之间对于“未来文学”构想的差异之处。歌德的“世界文学”设想带有明确的“德式”人文理想色彩——处于“天才”辈出的特定历史语境中的德意志民族,曾始终认为自身才是古典希腊人文精神的真正接续者,所以歌德所强调的对于“民族文学”(National-Litteratur)的超越,实际更多的是指以自身为“主体”的对于“域外文学”的积极接纳,这种接纳属于一种以自身“主体”为中心而展开的对外在精神元素的吸收与转化。相比之下,马克思和恩格斯所阐发的“世界的文学”,更多的是在强调“文学”自身的“生产性”。即在人类消除了种族、国家、宗教、阶级等的差异性,且在最终消除了“民族文学”的边界时,所“生成”出来的一种“全新”的“文学”样式。这种“文学”属于人类整体“共同”分享的“精神产品”,因而是一种具有更为切实的“普适性”特质的“世界性的文学”。歌德的“世界文学”是一种全面吸纳基础上的“融合”,其关注的重点主要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当下”文学境遇;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世界的文学”则是一种对既有“文学”给予“辩证否定”(扬弃)之后的全新的创制。如果说歌德的设想中仍带有较为明显的“欧洲中心”的色彩和局限的话,那么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预言”所提供的则是一种更具前瞻性的人类整体“未来”的视野。
着眼于“当下”与着眼于“未来”,可以看作是诸多有关“世界文学”问题争论的某种分界。就文学的“未来”取向来看,“文学”对于跨越“民族”界限的“人类精神”的“一致性”的追求从来未曾中断过。如泰戈尔所言:“我们应该摆脱粗鄙的狭隘,确定在世界文学中观察人类的目标。在每个作家的作品中,接受一个小的整体,在一个个小的整体中,看到所有的人力图表现自身的内在关联。”[3]而就人类“当下”既有的文学成果来看,“世界文学”则意味着对于“文学”之“共同”特质的寻求。比如勃兰兑斯的“文学主潮”意识就以开放的视野打破了民族国家的界限,韦勒克也曾尝试以“世界五大洲的文学合体→各个民族国家文学的综合体→世界范围内文学经典的总合”的逻辑推演方式,来归纳出文学在“内质”和“形式”上的“共有”特征。斯洛伐克理论家迪奥尼斯·杜里申则认为,可以从“各国总和的世界文学史”“各国文学中‘经典’作品的集合”“各国文学间相互关联的文学作品”三个层面上来理解“世界文学”这一概念。以此而论,“世界文学”到底应该如何定位,或者说“文学”是否存在一种超越“民族”界域的“共同”取向,确实成为了一个难题。当然,无论是着眼“未来”还是“当下”,“世界文学”这一命名毕竟为我们深入探究“共同文学”的问题提供了一种可资切入的理论突破口。
严格来说,自歌德和马克思、恩格斯从各自的角度提出“世界文学”这一构想之后,除了个别理论家的不同阐发之外,有关“世界文学”的讨论并没有形成广泛的热潮。而真正促使“文学的世界性”这一问题重新突显出来,是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特别是“冷战”世界格局刚刚结束的20世纪90年代以后。一方面,源于1968年法国学生运动并最终波及整个世界的“后现代”思潮的兴起,激发了人们对于“现代”世界之“同一性”的普遍质疑,差异、偶在、共生等成为了学术思想的新的关键词;另一方面,在“对抗”式意识形态冲突所带来的紧张局势得以缓解之后,以交流、沟通为前提的“共同生活”为人类提供了新的希望,全球化与跨越国界的“文学世界主义”重新成为了新的焦点,几乎为人们所遗忘的“世界文学”的问题由此也得以再现。
作为问题的“世界文学”被重新激起并成为一种普遍的兴趣,主要得力于帕斯卡尔·卡萨诺瓦、弗朗哥·莫莱蒂和大卫·达姆罗什等人的持续推动,其标志就是卡萨诺瓦的法语专著《文学世界共和国》(1999)和莫莱蒂的《世界文学猜想》(2000)及其续篇《更多猜想》(2003),以及达姆罗什的专著《什么是世界文学》(2003)的陆续出版。这些集中出现于世纪之交的论著,把有关“世界文学”的问题推进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
概而言之,卡萨诺瓦所谓的“文学共和国”主要是指以巴黎为中心的文学世界,犹如“共和国”式的政体形态一样,“文学世界”也有其内在的运作机制,其间同样充满了统治、争斗、压抑、反叛和协作。不过,在卡萨诺瓦看来,“文学世界”并不接受政治或经济因素的制约,如18世纪的伦敦或19世纪的纽约虽然政治经济繁荣,但是也没能成为“文学中心”,而文学资源空前集中的巴黎却始终被视为世界文学的中心,其原因就在于,这个独立的“文学共和国”能够以其完全“自为/自律”的运作机制维护它的“文学中心”的地位。卡萨诺瓦的描述带有较为明显的福柯式空间权力分配和布尔迪厄的“文学场”式的象征资本结构的色彩,且不乏“巴黎(欧洲)中心”的偏颇之处。但无可否认,卡萨诺瓦所描述的“跨民族/跨文化”的“文学空间”,确实为文学的世界性“共融/共在”的问题提供了一种新的维度。
与卡萨诺瓦的“自律”空间视角不同,莫莱蒂对于“世界文学”的“猜想”直接导源于歌德和马克思的设想。他认为,“共同文学”的形成并非与政治或经济无关,其间恰恰隐含着更为隐秘的深层关系,即“共同文学”只能在社会演进到“世界体系/共同体”阶段时才可能真正形成。与歌德和马克思有所区别的是,莫莱蒂所说的“世界体系”既不是歌德式的“汇融/吸纳”,也不是马克思所预言的“革命/斗争”,而是一种社会“文化”的自然演进——一种发生在“无意识”层面的“趋同”取向;在全球化促使人类的生存关系日趋紧密的背景之下,文化的自然渗透正在消解和改造“异质”的差异性,中心、半边缘、边缘等的结构形态也总是在以“动态”变化的方式不断地发生“偏移/转换”。在这样的一种动态“世界体系”之中来重新理解“世界文学”时,“世界文学”就不再是某种静态的“同一化”形态,比如所谓“经典/典范/样本”,而是正在发生的“过程之中”的“当下”的“问题”。莫莱蒂论述的启发意义就在于,他将一种作为对象和未来目标的“共同文学”的设想重新拉回了“当下”,并使之变成了与“当下”所有文学活动都有关系的切实的“问题”。
真正引发广泛争论的是大卫·达姆罗什有关“世界文学”的重新界定。达姆罗什从传播、翻译、阅读三个基本层面对源自歌德的这一概念给予了全面的解读。他认为:“1.世界文学是民族文学间的椭圆形折射;2.世界文学是从翻译中获益的文学;3.世界文学不是指一套经典文本,而是指一种阅读模式:一种以超然的态度进入与我们自身时空不同的世界的形式。”“文学作品通过被他国的文化空间所接受而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对该空间的界定有多种方式,既包括接受一方文化的民族传统,也包括它自己的作家们的当下需要。即使是世界文学中的一部单一作品,都是两种不同文化进行协商交流的核心。接受方文化可以以各种方式使用外来材料:或将其作为本土传统未来发展的一个积极模型;或将其作为一个粗糙或颓废的反面案例,坚决避免或彻底根除其在国内的任何影响;或者,较为中立的是,将其作为激进的他者形象,并以此为参照来更精确地界定本土传统。因此,世界文学总是既与主体文化的价值取向和需求相关,又与作品的源文化相关,因而是一个双重折射的过程。可通过椭圆这一形状来描述:源文化和主体文化提供了两个焦点,生成了这个椭圆空间,其中,任何一部作为世界文学而存在的文学作品,都与两种不同的文化紧密联系,而不是由任何一方单独决定。”[4]达姆罗什的论述之所以会引发激烈的争论,其原因主要在于,他虽然将“共同性”问题深入到了“传播/阅读/交流”的文化层面,却也预设了一种“可翻译性”的隐性前提;换言之,借助“翻译”能否真正实现“异质文化”间的沟通交流,在达姆罗什本身实际也未置可否。毕竟,任何一种文化乃至文明的形成都是历经相对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才得以实现的,无论是沟通还是拒斥,都不能无视最为基本的历史事实的差异性存在。当然,达姆罗什对此也曾作过必要的修正,他强调:“世界文学存在于多维空间中,它与以下四个参照系相关:全球的、区域的、民族的、个人的。而且这些参照系会随着时间而不停地变迁,如此时间便成为第五维度。在时间维度中,世界文学不断地被赋形,并不断地变形。”[5]
尽管由卡萨诺瓦、莫莱蒂和达姆罗什所引发的这场争论并没有得到最终的结果,甚至至今仍然处在持续的辩驳之中,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场争论已经为文学的“共同性”问题提供了全新的探索路向。或者说,在当下的全球化背景之下,以“世界文学”为起点的“民族-世界”的时空关系结构已经被转换成了更为直接的“本土-全球”的空间关系结构。如果说在“时/空”关系结构中,“后发现代性”的民族国家的文学不得不受制于发达民族国家所确立的文学“典范”的话,那么,单纯的“空间”关系则以“当下”的直接“面对”彻底改变了那种“被动/受制”的文学“等级”境遇,不同形态的文学由此得以“平等”地“共在”于“同一”空间之中——这是文学间能够展开“对话”的最为根本的前提。
从总体上说,“世界文学”的理论路径可以大体归结为“时间/历史”维度上的“共同”趋向,以及“空间/区域”维度上的“共通”诉求这两种探索取向。前者寻求的是由民族文学史向世界文学史的开放而逐步汇融的“共同文学”,后者则是在对话交流的潜移默化的基础上对彼此文学的“沟通/认同”。由此,“如何”达成文学在“时/空”层面的“共同/共通”就成为了最终形成“文学共同体”的焦点问题。
事实上,如果回到人类思想发源的最初之时来重新看待这一问题的话,或许不难寻找到文学“共同/共通”问题的源发之点。在古希腊时代,众多思想家们都曾思考过“一”和“多”的问题,东方中国在先秦诸子时代,也曾有过儒家关于“和而不同”思想的阐发;文学的“同/异”或者“通/隔”实际也基本未出“一/多”或“和/违”的范畴,且一直暗含着显而易见的“二元”思维模式。人类在进入现代世界形态之后,“同一性”和“差异性”的问题仍然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只不过以世界的“同一性”为前提的“现代性”诉求对“差异性”采取了一种“压抑/剔除/改造”的策略,以至于“差异”始终被“同一”所遮蔽而已。后现代思想的一个极为醒目的亮点就是,它明确地指出了“现代性”的“同一性”神话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西方(资本)中心”式的“本质主义”谬误;“现代性”将一种貌似确定无疑的“现代世界图式”以全球化的方式向世界的各个区域强势推广和延伸,同时也加剧了“多元/差异”的迅速消退。如果说文学之“同”是建立在这样的一种“现代性”基础之上的“共同”诉求,那么,其所导致的结果就必然是文学的“同质化”——文学只可能演变成为人人都可以普遍接受却毫无文学生气与活力的单一“复制品”——文学至此就只能自行宣布其自身的“死亡”。“现代性”框架内的“共同文学”取向所面临的困境也正在于此。
针对“现代性”境遇中的“中心”“确定”“同一”“必然”“规律”“本质”等的既有尺度,“后现代”思想提出了“去中心”“多元化”“不确定”“差异性”“偶在”“解构”“随机”“流动”等一系列“反叛”式的全新构想,其目的也主要在于重新恢复“差异性”的合法地位。“后现代”也确实不是一种“建设性”的积极方案,在对几乎坚不可摧的“现代性”本质论大厦给予了强有力的破坏和冲击之后,“世界”本身也开始趋于碎片化。此种境况当然不是人类所愿意接受的,惟其如此,作为对破碎世界的再次整合,“共同体”问题才重新返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共同体”(Community)一词本源于拉丁语“共同的”(Communis),柏拉图的《理想国》可视为描述这种协作共处的人类图景的最初文本。真正尝试在现实世界实现这一图景的是马克思关于“共产社会”的未来蓝图的描述,即一种“人类全体的联合体”(The Community of Complete individuals)的设想。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里的“individual”蕴含的首先是“独立个体”自身的“完善”,只有充分具备了“个体”的完善,复数的“个体联合”(individuals)才可能得以实现,也即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强调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此种设想无疑可以看作是辩证地解决“一/多”问题的可行性方案。当然,在“当下”语境中如何推进和施行这一方案又成为了新的问题。继马克思之后,无论是卢卡奇的“世界总体性”的回归,阿多诺的“否定性辩证”,还是哈贝马斯的“主体间性”式的“交互行为”构想,基本都可以看作是尝试重新构建“当下”的“共同体”的多路向预案。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试图把“共同体”的“有机/内在”属性寄托在“想象性”的“共生”景观之上;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体”则设计出了一种基于“共同关怀”前提下的开放而民主的动态“协商”机制,如此等等。不过,在诸种方案中,实际上也不难看出其中的“区域性”的有限性及其所隐在的“西方中心”意识的延续。
回到“文学共同体”的问题,首先需要承认的事实是,文学之“同”确实必须面对过往的“文学经验”(文学史)、普遍认同的“文学典范”(经典)、民族文学的“原创”特质(本土性),以及作家个体的“差异性”(内驱性创造活力)等这些最为基本的文学要素。因此,“同一/差异”究竟应该如何协调?这仍将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假如换一种思路,即从“后现代”式的“差异”的绝对性出发,来重新思考这一问题的话,或许能够寻找到某种可资参照的新的方案。
除了“民族史诗”时代的“共同”创造之外,现代世界的文学始终是以“作家/书写者”为基本创作单元的。当代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曾特别指出,被命名为“作家”的“书写者”不能被看作是普通的表层意义上的“个体”,而必须首先视之为“单体/独一体”——一种并非必然地需要与“他者”发生关系的绝对“独异”的“单个体”;各个“单体/独一体”之间最为基本的关系是“你-我”(而非主体论式的“我-他”),且这里的“你-我”也并非只是单纯的并列关系(有别于莱布尼茨式的“单子”)。“你-我”实际包含的是“揭示/展现”的关系,即“你”对自身的自我阐述正是在“向我揭示/展现你的自身”,这种“揭示/展现”正在“召唤”着“我”向“你”靠拢和汇聚。以此而论,“文学”真正的功能其实就是以“书写”的方式召唤众人“聚集”。因为有“铭写/书写/言说”作为可资“贯穿”的“线”,所有“独一”的“人”们才被“集结/汇聚”到了一起,进而才有了“共通体”呈现的可能。“他们独一的存在——并不形成同一性,也不形成个体。无所操作——分享自身。……独一性外展到共通体。转向他们的共显,例如,在文学的联系交往上共显。”“它必须反对作品(文学的,政治的,等等),但是铭写自身,在铭写的同时来到界限,并且要外展出来,联系自身(并不需要像言语那样要实现一个意义),那些分享自身的,就是作品的非功效。”“共通体用‘书写’这条线来穿过他们。在那里,文学作品被混进到言语的最简单的公众的交换中去了。”[6]
南希的描述可能有些复杂,但他提供了一种重新思考文学之“共同/共通”的全新路径。换言之,要真正解决“文学共同体”的问题,就必须彻底放弃有关文学的观念之中所长期存在、甚至一直被不断固化的“总体性/本质性/同一性”的既有诉求;当作家重新回归到“独一的书写者”这一“本然/本初”形态之时,文学经验、民族身份、本土特质、个人创造等等,将不再是阻碍书写活动走向“共同/共通”的障碍。“单体”的任何“书写”活动都可以自由发挥,“单体”的“书写”即是对其自身的“自我”呈现;“单体”以“敞开”自我的方式等待和召唤其他“单体”的“汇聚”,并最终促成一种“文学共同体”的“生成”与“共显”。如果我们能够重新回到马克思所描述的“世界的文学”图景的话,就不难发现,以批判地继承人类全部文学遗产为前提的个人的自由创造,恰恰正是最终形成“文学联合体”的根本基础,而这种“联合体”所“生产/创制”的文学也正是可以为人类全体所共享的“世界的文学”。
“文学共同体”既不是某种固定不变的静态模型,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未来理想,而恰恰是“当下”的“文学生活”的常态。当各自独异的“单体”以“书写/言说”的方式来“呈现”自身时,所有被召唤的“单体”的“汇聚”,将促成“共同体”的“生成”;“单体”在“共同体”中的“共在”,既是对其自身本真自我的呈现,也是对“共同体”之“共有”本源的呈现。单一的作家是如此,不同民族文学的“汇聚”也当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