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与意义:对中国武侠小说的几点思考

2022-03-14 14:49汤哲声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意义价值

汤哲声

摘要:中华侠文化是中华传统的优秀文化,是中华民族的基因和精神血脉。中国武侠小说弘扬中华侠文化,并在发展中融汇了其他文化和多样的美学元素,形成了具有鲜明的特色的“中华精神”和“武侠美学”。中国武侠小说展现了东方文化的魅力,成为了中华文化海外传播的重要文类。中国武侠小说充满着发展的活力,面广量大,却也需要更多的经典化。

关键词:武侠小说;价值;意义

中国武侠小说是中国传统类型小说重要的文类。自“五四”新文学登上文坛之后,中国武侠小说就受到了新文学作家的批判,鲁迅、周作人、沈雁冰、郑振铎等人都曾写过批判中国武侠小说的文章,也都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然而,百年来中国的文学实践告诉我们,中国武侠小说始终是中国小说发展得最为强劲的文类,中国武侠小说始终拥有大量的读者群。如果与影视、评书、漫画等大众媒体的改编结合起来看,说中国武侠小说是中国文学最红火的文类,并不为过。这就促使着我们深入地思考中国武侠小说究竟为什么打而不倒,促使我们反思中国武侠小说究竟有什么魅力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促使我们的究竟应该怎样评价中国武侠小说。

中国人的精神血脉和发展谱系

中国武侠小说写了什么,简而言之就是写具有非凡本领的人怎么做了非凡的事情。既然是非凡的本领,就要有非凡的训练,于是有了武林、武功和武器等等;既然是非凡的事情,也就是平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于是有了出人意表、惊天动地的感观等等。用这样的阐释解析武侠小说,其实还没有说到中国武侠小说的本质特征。因为西方的奇幻小说、骑士文学以及日本的武士道文学均可如此阐释,中国武侠小说的真正魅力是“中国”二字。

中国武侠小说发源于中国传统的墨家文化。中国传统的墨家文化强调的是任侠精神。何为任侠精神,《墨子·经说上》这样说:“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1]任侠就是损自己而做有益的事情。《墨子·经说上》还有这样的话:“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2]任侠是以自损而满足别人之所急。损己利人,充满着正能量。在文化的傳承中,传统的墨文化与中国的儒家、道家、释家、阴阳家、玄学、巫术以及各种原始文化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中国特有的侠文化。当任侠精神与中国其他文化的核心价值判断融合在一起时,中国侠文化的核心价值也就产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以和为贵,和而不同”“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革故鼎新,与时俱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心诚意,修齐治平”“言必信,行必果”“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国武侠小说中有不同的人物表现出不同的人生追求和文化形态,然而侠文化的核心价值是优秀的武侠小说主导的人生观和是非的价值标准。中华侠文化的核心价值具有积极向上的人生价值观,与中国世俗文化、世俗人群的主流人生价值观相一致,是中华传统优秀文化。中国武侠小说得以赓续流传就在于它所宣扬的核心文化价值已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

中国的侠客形象最早出现在司马迁《史记》的《刺客列传》和《游侠列传》中。司马迁将为私人卖命的侠客称作为刺客,将解人于困厄的侠客称作为游侠,并给侠客的人格做了界定:“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即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3]。司马迁对侠客的描述及其人格界定也就为中国武侠小说的文学想象构建了体系。在中国武侠小说的发展史上,司马迁的《刺客列传》《游侠列传》以及对侠客人格的设定可称作为中国武侠小说的“《史记》传统”。元末明初成书的《水浒传》,承接了“《史记》传统”,在强化了报恩、报仇和扶弱、惩强的思想基础上,又加上了一条:替天行道。天是指朝廷,替天行道也就是替朝廷做应该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在《水浒传》这里,江山和江湖联系了起来,构成了“《水浒》传统”。1923年平江不肖生(向恺然)创作了《近代侠义英雄传》,塑造了霍元甲形象,将“侠之大者,爱国爱民”的思想融入了中国武侠小说的体系。到金庸小说中,“侠之大者,爱国爱民”的思想得到了强化,构成了“爱国传统”。到了当下的网络武侠小说创作中,更多地激发人的内在潜能,将人的精神和意念置于武术武功之上,构成了“仙侠传统”。中国武侠小说有相当明晰的发展轨迹,每一个发展阶段都与中国社会的变动、时代的变化和审美接受的转换相联系,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阶段性呈现。也可以这么说,中国武侠小说以自我的呈现方式构成了中华民族精神的发展谱系。

中国人讲的中国故事

中国武侠小说是类型小说,有着鲜明的“武侠美学”。中国武侠小说的类型大致上分成5类:争霸、复仇、行侠、夺宝、情变。对于这些类型,很多论者都持批评的态度,批评这些类型是程式化的创作,是对作家创造性的限制。这样的批评看似有理,但是并不切合类型小说的创作实际。类型就是类型小说的标识,去掉这些类型,类型小说也就不复存在,犹如“去掉脸谱,京剧就不存在”“去掉定式,围棋就不存在”一样。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这些类型是如何形成以及这些类型的创作有没有创造力。中国类型小说的形成与中国小说的说书传统有很大关系。宋元时期,中国说书艺术在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了按类说书,小说、讲史、说经、合生等等,这些类型是说书艺人们在长期的说书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故事分类,不同的故事分类有不同的表演套路,不同的表演套路就有不同的表演类型。不管是什么表演类型一定是经过实践证明为广大受众所喜欢的表演程式。延续着中国说书艺术而来的中国类型小说,将这些表演程式更加情节化,并用书面语表达出来,成为情节类型。类型小说之所以承续这些程式并使之情节化,还是因为它们为广大受众所喜欢,并能够经久不衰。在类型小说的创作中,这些类型的创作有没有创造力呢?答案是肯定的。类型创作的创造力在于如何构建类型和情节组合的过程中。换言之,类型小说的价值判断和人物的命运结局早就设定,一定是正义战胜邪恶,好人战胜坏人。然而,如何战胜却是千变万化、悬念迭出。作者的创造力就在于如何在符合逻辑的前提下让这些程式千变万化眼花缭乱而又合情合理,如何在必然性的推导下让这些情节悬念迭出环环相扣而又顺理成章。犹如玩六面魔方,早就知道最后一定会六面六色,它的创造性就在于如何在乱色之中使之达到六色,它让很多人乐此不疲就在于不同的人有着的不同的扭动方式。中国武侠小说乃至所有的类型小说的创作动力和创作趣味也就在此。

对于中国武侠小说美学形态,最多的批评是认为它描写荒诞。确实如此,怎么可能有人千年不老,童颜永驻,那是一个妖怪;怎么可能御剑而飞,光速前行,那是一颗流星;怎么可能喝蛇血功力大增,那是要得寄生虫病的,至于从北极坐着冰山漂洋过海,更是胡扯,早就冰融落水,喂了鲨鱼。武侠小说描写的荒诞又由于影视作品的特技让其放大,变得更不可思议和匪夷所思,当然也就受到更多的批评。当年,沈雁冰批判武侠小说就是因为根据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而改编的电影《火烧红莲寺》而引发。他认为那些市民看见红姑在天上飞而狂热,就是武侠小说用荒诞给市民们灌迷魂汤。[4]对于中国武侠小说中的荒诞描写问题,如果我们从武侠小说文体和受众的接受的角度思考,也许就会有另一种解读。中国武侠小说文体大致上分为两类,一类是技击类。这类小说的故事空间是人间世俗社会,没有什么荒诞描写,对这一类武侠小说批评较少,例如向恺然的《近代侠义英雄传》、白羽的《偷拳》等等。一类是玄幻类。中国武侠小说的荒诞描写主要在这一类小说中,对中国武侠小说的批评也主要集中在这一类小说上。所谓的玄幻类武侠小说,就是在神仙世界和世俗世界之中建立了一个新的空间:神魔空间。神魔空间一方面连接着神魔世界,有着神魔的生命和本领,另一方面连接着世俗世界,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既然是连接着神魔世界,神魔空间中的人物自然就有着超凡脱俗的行为举止。这些行为举止在凡人看来是荒诞的,在神仙看来却很平常。犹如我们看《山海经》《神仙传》等神魔类典籍与小说一样,很少人会指责其中的人物和山禽走兽的描写荒诞,倒是会为其中的想象力喝彩,因为那是神仙和怪兽。既然能够为《山海经》《神仙传》等神魔类典籍与小说喝彩,为什么就不能为玄幻类的武侠小说中的“怪力乱神”喝彩呢?事实上,很多中国玄幻类的武侠小说所展现的想象力要超越《山海经》和《神仙传》等神魔类典籍与小说。另外,中国玄幻类的武侠小说中的很多荒诞描写看似荒诞,仔细考量却也是有案可稽。例如玄幻类武侠小说中,经常是各位神仙、各位魔头吐着色彩不同的气相互争斗。如此“斗气”常被人们所诟病,认为荒诞不经。然而,如果放在道家修炼的语境中,元气的吐纳就是一种修为和境界。門神哼哈二将打斗的武器就是吐纳斗气。再例如御剑而飞,这是玄幻类武侠小说中常见特殊技能,与中国传统神魔小说中常见的那些踏云而飞、骑兽而飞和踩轮而飞的描述没有什么两样。从中国文学的故事系统来考量,玄幻类武侠小说实际上是中国传统神魔小说的武侠化。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描写,都与中国传统文化相关联,天、人、兽、气、形、身等等都是中国人对生命解读的物象,其中有难以解读却又难以割舍的生命哲学的追求和阐释。对于这些脱离现实的荒诞描写,中国绝大多数读者都能接受,并神思飘邈地漂浮于其中,并不是这些读者多么的愚笨,连起码的科学常识都没有,而是共鸣于其中的生命追求,享受着其中的中国想象。对于玄幻类武侠小说,我们如果能够从中华传统美学的角度解读的话,就会有更多的理解,就能够作出一些肯定的评价,甚至是一些赞许。1948年,徐国祯在论还珠楼主的小说时说过一段话:“不管人家对于还珠楼主神怪小说的观感如何,在我个人,对于他的作品,绝不至有藐视之意,而且,钦佩他的‘玄思冥想,以及文笔方面的‘姿肆汪洋,特别是对于幻境的创造,有着如有神助一般的笔力。”[5]徐国祯这段话是对还珠楼主的玄幻武侠小说《蜀山剑侠传》的评价,放置于对于中国玄幻类武侠小说评价中,未尝不可。

中国武侠小说在时代中发展

20世纪以后,中国武侠小说进入了新境界。中国现当代武侠小说要比中国古代武侠小说好看得多。其原因就是小说人物性格更为复杂,人物形象更为生动。最早注重人物形象塑造的武侠小说作家是20世纪30年代后期开始创作的白羽和王度庐。这两位都是最初有志于新文学创作后转为武侠小说创作的作家。以“人的文学”为核心的中国新文化与新文学给他们的创作很多启发。中国武侠小说在他们的创作中进入了写人的时代。白羽在江湖世界中写人性。他的《十二金钱镖》《联镖记》《偷拳》等小说是代表作。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白羽的小说做了很生动地诠释。王度庐小说中的人性要比白羽小说深广,他将武侠人士放置到社会大背景中加以刻画。在《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等小说中的那些大侠侠肝义胆却是社会的“多余人”。何为大侠,王度庐实际上是在追问更深层次的问题。

20世纪中国武侠小说创作得最为精彩的是金庸小说。没有金庸小说,中国武侠小说将黯然失色。金庸小说究竟有何价值,不仅仅是生动的人物,精彩的故事,而是他在武侠小说中解决了中国传统类型小说创作过程中的根本性问题,即中国传统文化能否写出“人的文学”。 “五四”新文学作家对这个问题持否定的态度。周作人的《人的文学》强调的是以人道主义为本创作人的文学,而将传统文化创作的文学称作为非人的文学。金庸却用创作实践告知人们,周作人的价值判断不正确,传统文化的价值判断同样能够创作出人的文学。金庸小说中的人物形态各异,性格丰富多彩,形象栩栩如生,却又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者。坚持民族融合为中心的国家意识是金庸小说的核心价值,也是小说人物做人的大节,坚守传统的伦理道德是金庸小说的判断标准,也是小说人物的人格要求。金庸小说对那些腐儒、恶道、假和尚充满了嘲笑,要的是真儒、真道、真和尚,所以他的小说中的那些大英雄,既是建功立业的大侠,也是遵守礼法的真人,即使是骗术如此高明的韦小宝,也是一个义字当头的真“小人”。

当下中国网络武侠小说是中国武侠小说发展的新阶段。中国网络武侠小说对中国纸媒武侠小说来说,在叙事形态上具有颠覆性的变革。网络数字平台的虚拟性被网络武侠小说充分地发挥,并延伸到创作机制中。历史的逻辑性、环境的客观性和人物的真实性等中国传统纸媒小说的基本原则都被打破,小说创作中的文本中心转向作者中心,小说创作成了作者现代生活价值判断和生活描述的演绎。在文化融合上,日本的二次元文化、欧美的流行文化和IP文化被广泛地吸收,具有很强的数字文化的时代特征。生活的虚拟性和文化的交互性使得网络武侠小说有了更多的自我阐释的空间和更多的表现手段,因而,更受到年轻读者的欢迎。以网络武侠玄幻小说《诛仙》为例,主人公张小凡的意念穿越、正邪摇摆、感情取舍等等均是在虚拟空间中展现,形神脱壳、情理分离、功力打怪又是二次元文化和游戏文化的小说化。小说通过虚拟的武侠故事,释放的是被现实社会压抑的现实人性,其表现方式与成长中的青年读者的文化接受方式相连接。网络武侠小说就是奋斗人生中的一次“喘气”、一次“呻吟”、一次“呐喊”,从而被很多年轻读者所追捧。

中国武侠小说正在走向世界

中国的侠文化饱含着中国人的生命意识和生命体验,而在外国人看来这就是“东方文化之谜”,以至于中国人常常被海外人群称作为“功夫”。当前中华文化正在走向海外,中国武侠小说是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重要文类。金庸小说被翻译成十多国文字,几乎遍及全球,是中国文学海外传播最成功的文本。中国网络武侠小说是当下中国文学海外传播数量最大的文类,已经覆盖了40多个“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海外受众为什么接受中国武侠小说,说到底还是中华文化的魅力。他们在中国武侠小说中感受“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了解“修炼”“灵气”“成仙”等文化的概念。为了展现中华文化,很多海外武侠小说的网站还专门设置注释栏目对小说中的文化概念加以阐释,例如中国网络武侠文学海外传播大型网站Wuxiaworld。各个民族都有自我认知世界的方式,并从中表现出民族的文化观和美学形态,中国武侠小说有着丰富的中华文化内涵,有着民族性很强的美学形态,是海外认知中华性的优质资源。

结语

在本土生成,构成了传统性和民族性的叙事传统,这是中国武侠小说的根。在发展中接受多种文化和美学元素形成具有时代特征的叙事结构和叙事形态,这是中国武侠小说的活力所在。与时俱进、随势而动,中国武侠小说自然就越来越好看,自然就有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追捧,从而长盛不衰。

中国武侠小说的问题也相当明显,粗制滥造,泥沙俱下是中国武侠小说根深蒂固的弊病。武侠小说游戏化、金钱化的创作倾向,从古至今一直被人们所批评。这些问题与类型小说的创作的草根化、运作机制的市场化以及创作理念的商业化有着很大的关系。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很多创作者的社会责任感的失缺和文学修养的低下。中国武侠小说弊病也许是一种常态,那就需要社会和读者不断地给予批评,需要对中国武侠小说創作的精品和经典给予更多的呼唤和肯定,需要对中国武侠小说的文化精神、创作机制、美学特点给予更为合理的认知和更为科学的评判。

[注释]

[1][2]墨子:《墨子·经说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31页、第349页。

[3]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线装书局2006年版,第518页。

[4] 沈雁冰:《封建的小市民文艺》,《东方杂志》,第30卷第3号。

[5]  徐国祯:《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研究》(下),《宇宙》(上海),1948年第5期。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基础类重点项目“中国当代通俗小说史与大事记整理研究”(批准号:20AZW019)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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