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
剧本杀正在俘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他们脱离乏味的现实,自由追逐着期待的一切:更精彩的人生,互动性更强的社群,看似更高的社会地位。直到密集“打本”后,一些人猛然发觉,这些或许只是一种幻觉。
宣泄情感,释放压力抑或是寻觅刺激,剧本杀受到了年轻人的追捧,成为当下最潮流的娱乐方式。2020年年底,剧本杀实体店已达3万家,增长率达150%,市场规模突破百亿元。据《2021实体剧本杀消费洞察报告》,超过70%的玩家年龄在30岁以下,超四成用户的消费频次在一周一次及以上。
依靠提供给玩家大量的“个人化体验”,剧本杀甚至引发央媒的关注,提出对行业进行监管。甚至,有媒体暗访一些惊悚、血腥布景的剧本杀门店,指出不良剧本可能造成参与者产生心理问题。沉迷剧本杀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在游戏中拓展社交空间与交流,追逐超脱现实的体验。
2021年3月第一次玩剧本杀后,张言言几乎每周都会去“打本”。而“打本”的目的,27岁的她直言不讳:为了社交,为了认识男孩。
在北京,张言言几乎全部生活都被工作占据。清晨6点40分,张言言起床洗漱,在站立都艰难的早高峰地铁里换乘三趟地铁去上班,回到家时往往将近晚上9点,每天通勤时间超过3小时。能遇见的同龄男性都是上下班路上同样步履匆匆的年轻人,能有片刻交流的,都是公司里较为年长的同事。
张言言期待着能够真正地、深层地与人建立联结。对她来说,剧本杀是天然且真实的社交场域。超过3小时的游戏里,她与多名男性玩家面对面地互动,观察着他们的言谈举止、衣着品位、逻辑能力,甚至透露出的价值观。张言言偏好情感本,情感本为她和其他异性安排了一条又一条曲折浪漫的爱情线,在设置好的剧情里,言言体会着暧昧,与剧中人一次次地坠入爱河。
身为女性的张言言诉诸剧本杀提供的幻想性解决策略,来获得某种情感补偿。从3月到现在,她加了二十余个男性的微信,也收获了一些以“我妈”“我CP”“我姐妹”相称的朋友。与言言类似,另一位在朋友评价中“非常社恐”的24岁男生李杨然,同样表示剧本杀不仅是一种娱乐形式,更帮助他缓解了社交压力。
以往的社交活动中,李杨然是倾听者而非活跃气氛的中心者,总是绞尽脑汁想自己该输出什么内容,结果往往什么话都说不出。带着对多人社交场合的抵触和恐惧,2020年4月,李杨然第一次与拼场的陌生人玩《红皇后的茶会》时,心里充满抵触和不安。很奇异地,拿到剧本,换上Lolita服装的那一刻,他面对人群时常有的紧张和惴惴不安仿佛被抚平。需要讲述的内容白纸黑字写在剧本里,他再也不用担心没话讲。发言时,众人认真地倾听着他的推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第一次盈满李杨然的心脏。
此后,李杨然陆陆续续打了30多个本,频繁时一周打6个本,每天下班后都去玩剧本杀。让他沉迷的,除了唾手可得的互动,还有互动中包含着的“冲突”和“引战”。在剧本杀中,现实世界的规范、法则和道德约束通通失效,玩家按照游戏的、快乐的原则安全宣泄着“冲突”和“矛盾”,获得精神上的愉悦。李杨然偏好深沉阴暗、心机缜密的反派角色,每每打完充斥着欺骗、算计、伤害和暴力的剧本,他郁闷压抑的情绪总会一扫而空。
而这种情绪,在现实社会中是李杨然作为初入职场的小职员的常态。李杨然工作的小创业公司,在他看来工作流程和管理制度混乱,没有奖励却总是惩罚,上级带来的压迫感强。只有在剧本杀里,他才得以变为一个完整的人。
也是在密集打本,试图以积极的姿态逃避真实生活后,李杨然才发现,想象中的美好世界并没有来临。剧本杀非但没有解决现实中的问题,游戏里的问题甚至开始在现实世界溢出,直至影响现实世界。
2021年3月,在和朋友玩一个阵营本时,对立阵营的朋友们拉着他进入小房间,祈求着他不要拆穿他和队友。李杨然知道,如果做了这个决定,自己获胜的概率会大大降低。但是面对朋友的眼神,他还是点头应允。到现在,他已经记不清后来发生的故事情节,只记得朋友们的集体欢呼庆祝和一旁略显尴尬的自己。
那是一种格格不入的情绪,懊悔、丧恼、失望,他内心知道,朋友们利用了自己不会当面拒绝他人的软弱——用现实生活中他的性格特质在虚拟世界里打败他。剧本杀本身有规则,但玩家可以自由地做出各种有创作力的操作。“为何要违背我的意愿強行让我做选择呢?”那一刻,原本在剧本杀里体会到的自由感开始崩塌,李杨然头一次对剧本杀感到厌倦。随着玩本数量的增加,曾经吸引他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消散。
玩剧本杀6个月后,张言言依然没有找到男朋友或任何男性朋友。游戏中的亲密关系脆弱易碎,加了微信的好友短暂聊天几天,在真实世界便又消失不见。“那些心动或者暧昧,很难延续到现实世界。”她说。更重要的是,她发觉剧本杀里的爱情观让她不适。
“立体的女性角色非常少见,在多数本子里,女性角色还是一个依附男性、帮衬一样的存在。”剧本杀写作者周琨说。周琨解释,从数量上看,多数本子设置为3男2女,有的本子甚至会出现4男2女的配置,女性在故事中常是被边缘的角色。
此外,与女性相关的线索也以爱情线和三角关系为主,书写女性间高贵友谊的本子是少数,女性角色在多数本子里只是用尽一生为爱谩骂。若涉及凶杀案,最常见的设置是死者伤害了她身边的某个人,这个人通常是父亲,或是爱人——她是为男性复仇。在越来越多女性获悉父权社会制本质的当下,强调女性作为恋人、妻子和母亲的男性附属身份的剧本,很难不引起女玩家的反感。
像李杨然、张言言等对剧本杀有所反思的玩家仍是少数。但即使有所批判,谁又能拒绝剧本杀呢?
(摘自2021年第22期《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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