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颖
(河北科技师范学院 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纳兰性德,叶赫那拉氏,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清朝初年词人。梁启超曾说:“容若小词,直追李主”,他将纳兰性德和南唐二主比较,可见纳兰性德词的成就之高。对于纳兰性德词的研究,大多数学者多停留在爱情词、悼亡词上,而在友情词领域研究相对较少,且多从词的特点入手,以“哀婉凄艳”为主,而在友情词内容分类上较少涉及。所谓”友情词”,一般将其定义为纳兰性德写给友人以表达真挚情感的词作,在张秉戊著的《纳兰词笺注》中,他将纳兰性德的友情词划分为42首[1],其词字字动心,句句深情,不逊于爱情词,让人感同身受,颇具研究价值。
在康熙丙辰年十月的一次文人雅士的聚宴上,纳兰性德与顾贞观第一次相遇。顾贞观,字远平、华峰,号梁汾,他生性狷介,为人有侠气,有“词家三绝”“京华三绝”之誉。看见面前这位目光冷峻、一身布衣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时,纳兰性德眼前一亮。他久仰这位弹指词人的大名,也曾多次拜读过他的词作。顾贞观才华横溢,为人豪爽侠义,喜欢结交朋友,早年便弃走官场,浪迹江湖,云游四方,这对年轻的纳兰性德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虽素未谋面,但早心生仰慕。羞涩内敛的纳兰性德与中年的顾贞观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不久之后,写下了那首惊动一时的《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首词是纳兰性德与顾贞观认识之初的题赠之作[2]255。纳兰性德只念相见恨晚,他何德何能遇到这样一个坦荡、诚挚、不羁的灵魂,知己之遇,一生难得,既然遇上了,他定将把握住。顾贞观在这首词的后记里也写道:“岁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曲为余题照。”同样,顾贞观对这位满族贵公子的倾诉,给予了积极的回应,双方倾盖如故,愿结为终身不渝的挚友。
词的一开头,纳兰自称“狂生”,“狂生”意指不受世俗观念侵染、崇尚真性情的人,他以此表明自己结交朋友不会受身份、地位等世俗观念的影响。纳兰性德的“偶然间”说明自己现在所得到的荣华富贵是偶然,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接下来,纳兰性德化用李贺《浩歌》诗中“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的诗句,来表明自己会学习平原君,像他一样礼贤下士,重视朋友的品行。但他也发出“谁会成生此意”的感叹,他觉得并没有人能够读懂自己的一番苦心。之后,他笔锋一转,“不信道,竟逢知己”,“不信”和“竟”连用,表达出了纳兰性德突遇知己的喜悦之情,他也惯用了阮籍“青白眼”的典故,表达出了对友人顾贞观的欣赏。结尾处,纳兰性德对顾贞观郑重许诺,我们心心相许,成为知己,就是遭到千般磨难,友情也会长久存在。末句“然诺重,君须记”,承接前两句,表达了自己会信守承诺的决心。
金缕一曲掷地有声,荡气回肠,深深地震撼了顾贞观,20多年的羁旅生涯,他漂泊四方,那颗原本倔强不羁的心被风雨磨砺得异常坚硬,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什么事而动容[3]75。然而,看到纳兰性德的《金缕曲》时,他激动地哭了,原来自己对人间的温情和真心竟有人可以读懂,这份不信道、遂成知己的友情,让两颗心在不同的空间温暖着彼此的心灵。
人生在世,悲欢离合在所难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发出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感慨,大多数人,每每分别时刻,都是万分痛心,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分别也是人生中的常态而已。在纳兰性德的众多友情词中,其中抒发离别之思、不舍之情的词所占比重最多。这类词大多有明确的写作对象,内容丰富,情感真挚。如他写给严绳孙的《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
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
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苦。
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翦灯夜雨。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更那堪几处,金戈铁马,把凄凉助。
在康熙十二年(1673),纳兰性德与严绳孙相识。之后,严绳孙在明珠府借住了两年,二人志趣相投,诗词为伴,无所不谈,成了最要好的知己朋友。康熙二十四年四月,严绳孙告假南归,纳兰性德为表相思,前后共写下五首词相赠,这首《水龙吟》便是其中之一。
纳兰性德的第一句,“人生南北真如梦”发出了千古文人墨客的感叹,接着,“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指任时光如何消逝,我们都不要去理会,渗透出了一种佛道思想[2]391。“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点明了离别的主旨。下阕回忆往事,曾经他们挑灯夜谈,黑夜已至依然不舍睡去,如今物是人非,时不复返。“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这段白描写景显得真实生动,有画面感,它将离别时的忧愁写得更加浓烈,平添了几分悲哀。结尾处,他用金戈铁马意指战争,将国事和友情相融合,提升了词的境界[2]391。
纵有离别,却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强忍泪水,目送友人离开。曾经的把酒言欢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唯有等待,盼友归来,早知道人生离别之多,不如我们从未相遇过,这句话像极了爱情。对待爱情,纳兰性德哀婉凄凉,情真意切;对待友情,纳兰同样感慨悲情。
再如他写给严绳孙另一首词《浣溪沙·寄严荪友》,同样表达相思之情。
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这首词作于严绳孙南下归乡之时,该词上片描写好友严绳孙回乡后悠闲惬意的隐居生活。下片紧接上文而来,具体描写了好友隐居的生活环境,字里行间表达了词人对友人的怀念之情。
上片首句意指友人过着闲情雅致的生活,友人桥边垂钓,让人羡慕不已,其“西”“东”二字,用字极妙,写出了那种自然的随性,泛舟游玩,乐意无穷。下片仍继续表达闲适之意。其用“短墙银杏”“高阁玉兰”修饰“雨”和“风”,显得更加自然。末句“画眉闲了画芙蓉”,引用了“张敞画眉”的典故,意指友人家庭美满,夫妻和睦。
这首小词并无精深的语言,而是自然朴素,纳兰性德通过想象,描述出严绳孙在家乡的生活,表达出对友人生活的羡慕,对归隐生活的向往。他运用反面写法,满怀深情地描绘了友人的生活情景,却未直言表达自己对友人的思念,而是重写对方归隐之乐。此种写法别有一番心意,更加倍地表达出他对友人的思念。
纳兰性德本是一位悲情的词人,他的一生郁郁寡欢,又经历丧妻之痛,但就是这样一位悲情词人,在朋友抑郁不得志的时候,也能够给予坦然的劝慰。在友情词的三个类别中,这类词相对较少,但仍可收集一二。在纳兰性德的一众友人中, 姜宸英是最执着于功名的一位, 他个性狷介、狂放不羁[4],纳兰性德曾为他写下《金缕曲·慰西溟》。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
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纳兰性德的好友姜宸英先经历了科考失败,后又遭丧母之痛,在这样的双重打击下,友人心情低落,难免郁郁寡欢,故纳兰性德在好友临行时作此词以表慰藉之情。
一句:“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体现了纳兰性德性格中的淡然洒脱,既然命运不济,那就放开胸怀。当友人科举落第,他并没有劝慰他“继续努力,从头再来,你一定可以”,而是为他找到了一种淡然的生活状态,像范蠡那样五湖泛舟,享受悠然自得的岁月。是啊,人生苦短,岁月漫长,与其热衷于功名利禄,不如追逐自己内心的真实享受。在这首词中,他善用非常简单、平淡自然的字句,如“野田蝴蝶”仅仅四字,让人回味无穷。纳兰性德选取小而美的蝴蝶来描述,意在提醒友人在跌倒的人生路上,时刻回忆记忆中最温馨的部分,虽然平淡,但却能在失意时给予我们长久的慰籍。
全词紧紧围绕一“慰”字,作者联想到了友人的失意无奈,没有劝友人继续求取功名,而是引导友人回忆曾经的逍遥自在,在劝慰友人的过程中,实则表现出纳兰性德自己的人生态度,他虽身在官场,但苦闷不堪,仍怀隐逸之心。有人评价这首词“慨然长叹,劝慰中透不平”,意指纳兰性德在劝慰友人的过程中表达出了自己的情怀。
又如纳兰性德写给顾贞观的《菩萨蛮·寄梁汾苕中》,也包含着劝慰之意。
知君此际情萧索,黄芦苦竹孤舟泊。烟白酒旗青,水村鱼市晴。
柁楼今夕梦,脉脉春寒送。直过画眉桥,钱塘江上潮。
这首词写于顾贞观回家为母亲丁忧的时候。全词从荒凉起笔,以欢快结尾,通过对友人离别后路上的描述,主要表达出了他对友人顾贞观的思念,但其中也包含着一些慰藉之意。
其“黄芦苦竹孤舟泊”是纳兰性德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的“黄芦苦竹绕宅生”之句,不仅写出了顾贞观孤舟时的情景,又暗指他与白居易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语双关非常精妙[2]156。有人说这一句表面是在写景,实则是用宁静的景致抚慰挚友的愁思,虽然一路行程身心疲惫,虽然仕途失意,穷困潦倒,但身边仍有美好,希望美丽的景色能够抚平你的愁绪,既表达出纳兰性德对友人的思念,也包含着纳兰性德对友人的抚慰。
纵观纳兰性德的一生,短暂且悲剧,出生时寒疾来袭,少年间初恋无果,成婚后卢氏早逝,这样悲剧的一生造就了他那份独有的“纳兰氏悲伤”。或许是出于情感的共鸣,他所结交的朋友或穷困潦倒,或抑郁失意,纳兰性德同情他们的遭遇,也爱惜他们的才华,所以他既为朋友仗义疏财,又为他们创造施展才华的空间[5]。这类友人似乎和纳兰性德有着磁铁般的吸力,初见时相见恨晚,分别时依依不舍,再见时也能够把酒言欢。在和友人的交谈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这是志趣相投的吸引,也是内心情感的共鸣,友人的出现就如同他生命中的光,带给他人生中另一番希望。品尝无数人生疾苦的纳兰性德,此时终有知己可一吐情怀。纳兰性德的友情词,在内容上似乎少有突破,仍多以赠别为主,但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友情词中所展露的真性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这样评价他:“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6]。纳兰性德的友情词虽不如爱情词“哀婉凄艳”,也不如边塞词“豪放悲壮”,但它凭借“情真意切”仍在清词领域占据一席之地。纳兰性德是一位极易动情的风流才子,他待友人真诚、情同手足,渴望与友人朝夕相处、肝胆相照[7],他的友情词,不仅治愈了自身,温暖了友人,同时也具有当代价值,此外,它也是满汉文化交流的重要见证。因此,对于纳兰性德友情词的研究,仍然值得我们去深入细致地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