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秀坤
科学研究初步证明,新冠肺炎的“新发病毒源自自然界,是从动物身上经由中间宿主传染给人”[1]。近年来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带来了严重危害,疫情的危害让人们深刻地认识到自然生态的重要性,也深切地意识到生态文学的重要价值。
新时期以来我国生态文学有了迅猛发展,涌现出一批优秀作品,其中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蘑菇圈》,是藏族作家阿来创作的一部重要生态文学作品,其与《三只虫草》和《河上柏影》组成自然文学三部曲“山珍三部”。《蘑菇圈》于2015年在《收获》第3期刊发后即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学者或分析其自然生态内容,或剖析其人性主题,或探究其文化书写,认为该作品具有“三重唱”[2]审美内涵和“三重象征意蕴”[3]。其实,作为当代生态文学的经典作品,《蘑菇圈》的经典性主要体现在民族生态文化叙事方面。民族生态文化是民族文化的重要内容。学术界对民族生态文化的界定虽然尚有争议,但是一般认为是指“中国各少数民族在与自然生态环境交往的漫漫历程中”形成的与自然生态问题有关的“文化的总和”[4]。《蘑菇圈》在深入思考民族自然、社会和文化生态等问题的基础上,以诗化想象展现文化与自然、文化与人,以及文化的民族性和时代性等问题,有民族性和人类共同体意识兼具的经典性价值,体现了当代生态文学的新探索。
《蘑菇圈》最引人注目的是作品生动展现了人与自然平等共存的藏民族传统自然生态的美好和现实自然生态的恶化。“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5]。因此,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生态文学的基本内容。我国新时期以来的生态文学依据其表现的人与自然关系的不同,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表现不重视生态保护而导致的自然环境恶化,这类作品的数量最多,较有代表性的有沙青的《北京失去平衡》、徐刚的《伐木者,醒来》等报告文学,以及姜戎的《狼图腾》、杜光辉的《可可西里的狼》、张炜的《刺猬歌》、阿来的《已经消失的森林》和《遥远的温泉》等小说;另一类主要是展现人们保护自然生态所取得的成就,此类作品以报告文学为主,较有代表性的有肖亦农的《毛乌素绿色传奇》、徐刚的《大森林》、陈应松的《一个人的森林》和何建明的《那山,那水》等。以上两类作品或表现人与自然关系日趋紧张,或展现人与自然关系局部和解,都是现实生态状况的反映。《蘑菇圈》的主要叙事内容也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但与以上两类生态文学的叙事指向不同,该小说主要呈现了民族传统和现实中人与自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关系:一种是民族传统中的人与自然的平等共存;另一种是现实中人对自然的疯狂攫取。小说借助两种自然生态景观的对照书写赞扬人与自然的平等共存,批评人对自然的疯狂攫取。
具有藏民族传统特色的人与自然的平等共存关系主要是通过机村人的生活场景和阿妈斯炯的言行体现的。“机村”作为川藏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是小说《空山》和《蘑菇圈》中故事的发生地。在这里以阿妈斯炯为代表的机村人,信奉人与自然平等共处观念。小说开篇即描绘了一幅带有藏民族传统特色的机村人与大自然平等共存的和谐生存画面:花草树木在“吱吱咕咕”地生长,人们可以静心聆听布谷鸟的叫声,可以细心观察羊肚菌的破土萌生……到处都是一派宁静和谐的景象。小说描绘的这一“物我同一”的景象和我国古代生态文学作家陶渊明笔下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景具有某种神似性,都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平等共处,不同的是小说中的景观更具藏地文化特色。小说中人与自然的平等共存意识还主要通过藏族女子阿妈斯炯的言行体现出来。阿妈斯炯在不同时期精心守护蘑菇圈,蘑菇圈也帮助机村人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在商品文化大潮到来时,她努力保护蘑菇圈不被利欲熏心的人毁掉,竭力为其守护一方宁静天地。阿妈斯炯保护的不仅是蘑菇圈,也是在保护机村人的“金山银山”。她对大自然满含深情,不但精心守护蘑菇圈,而且愿意与鸟儿分享蘑菇。她认为蘑菇圈不应该仅属于人类,小鸟和其它小动物也有享用的权利。这一叙述传神地表现了阿妈斯炯对大自然持有一种平等共存心态,怀有一种朴素的以生态为中心的观念。
阿妈斯炯对自然持有平等共存心态,怀有朴素的以生态为中心的观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也是藏族作家阿来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想象,一种信念。在藏民族传统观念中,人与自然万物是平等的,人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阿来的《河上柏影》直接指出人是“有风无风都可以自己行动”的动物。正因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人与自然万物应平等共存。
与阿妈斯炯对自然的态度和信念不同,许多人在对待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不是持平等共存的态度,而是坚持大自然应为人类服务的观念,结果导致自然生态日趋恶化。小说中机村人与自然万物平等共存的和谐生活画面,在1955年工作组进驻后被破坏了。大自然成为被征服的对象,人与自然的平等共存关系变成了征服与被征服的对抗关系。小说写工作组进驻机村时带来了“物尽其用”的“新”观念,工作组的到来导致蘑菇被大量采摘,他们还计划建罐头厂封装蘑菇,机村周围的树木也遭到了疯狂砍伐。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工作组为了增加粮食产量盲目施加肥料,结果导致茁壮的庄稼几乎绝收。更严重的是改革开放后,人们在商业利润的诱惑下疯狂地采集松茸,蘑菇圈也被一些贪心人毁掉了。阿妈斯炯最后一直念叨“我”的蘑菇圈没有了。蘑菇圈在小说中不仅是现实存在物,也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存关系的象征。对被毁坏的蘑菇圈的痛惜,其实也委婉地表达了对即将失去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传统生态关系的留恋,以及对破坏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关系的行为的批评。
《蘑菇圈》深入反思社会发展过程中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在现代社会,人与自然平等共存的民族传统观念已经被征服自然的现代化脚步踏乱了。当前,许多地区因破坏自然、污染环境而导致环境恶化,生态失调。小说通过展现民族传统与现实自然生态景观的对比,表达了对人与自然平等共存的朴素的传统生态观念的赞扬,对盲目掠夺和破坏自然的思想行为的批评,其生态文化叙事有明显的民族化特点。现代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盛行,使人无法摆正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不仅是藏民族的现代遭遇,也是许多民族在发展过程中共同面临的困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说反映的不仅是藏民族的自然生态变化问题,也是各民族共同面临的问题,其生态文化叙事的民族性也具有人类普遍性意义。
《蘑菇圈》不仅书写了民族传统与现实自然生态景观的变化,也展示了对民族社会生态变化的思考,小说表明民族社会生态也是生态文学的重要叙事内容。对此问题,学者曾指出“社会化反思”是“生态文学创作的潜在主题”,生态文学创作和批评应该重视生态问题的社会化反思。认为生态文学创作和批评应该重视社会化反思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但将社会化反思仅仅局限于追问“科层化体制弊病”、反思“‘唯发展论’困境”和批判“‘科学至上论’局限”[6],应该还不够全面。因社会的主体是人,社会化反思的对象也应该是社会主体——人。因此,有人指出“生态小说的典型特征”就是其不仅涉及个人与自然生态之间的关系,“而且还涉及个人与社会生态之间的关系”,因此“生态小说既要考虑自然生态,还要考虑社会生态甚至精神生态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7]。虽然学界指出生态文学也应该关注社会生态,但我国新时期以来的生态文学大多局限于自然生态,而忽视了社会生态的书写,这不仅不能准确揭示自然生态恶化的原因,也严重影响作品的文学性,文学归根到底还是人学。阿来在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的获奖感言中说:“我决定以这样特别的物产作为入口,来观察这些需求对于当地社会,对当地人群的影响——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影响。”[8]这说明其创作时就有意地突出了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关系问题。
《蘑菇圈》对社会生态的关注揭示了一种长期被生态文学所遮蔽的现象,那就是自然生态破坏与社会生态恶化密切相关。学者指出:“通过人——斯炯与蘑菇这两个生命链条之间关系的故事告诉我们,宇宙生命之本不在一个点上,也不在由点延伸出去的线上,而是一个由无数生命链条连接起来的封闭的圈。”[9]这也证明了人与自然是紧密联系的。可以发现在《蘑菇圈》展示的藏民族原生态生活场景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健康,人与人的关系也和谐美好,但这种和谐美好的民族传统社会生态在所谓的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逐渐恶化,健康优美的自然生态也随之变化,由此可见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是相互关联的,具有一体化存在的特点。
《蘑菇圈》主要是借助两类人心态和言行的对比来表现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相互影响:一类是以阿妈斯炯为代表的对大自然持平等共存态度、对他人平等互助的人;另一类是对大自然持疯狂攫取思想、对他人怀敌对心态的人,小说通过两类人思想言行的对比来反映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相互联系、相互影响。
阿妈斯炯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她就像《狼图腾》中洞悉自然生态奥秘的毕力格,还像《尘埃落定》中深谙人性之道的“傻子”那样,是一位真正的智者、善者。阿妈斯炯就像一朵生长在藏地高原上的格桑花,圣洁、坚韧、傲岸而美丽。她对大自然一直持平等共存心态,也平等对待他人。阿妈斯炯是作者生态观念的代言人,其形象也集中体现了作者对民族传统中“善者”的审美想象。首先,阿妈斯炯一直热心帮助他人。在极度贫困的年代,她与机村人相濡以沫,她把自己精心看护的蘑菇主动送给生活困难的乡亲,乡亲们也给她送来了鹿肉、野猪肉和麂子肉等。正因她与乡亲们相互帮助,才携手渡过了艰难岁月。阿妈斯炯不仅帮助众乡亲,对流落到机村的外地人也热情相助。吴掌柜因家乡闹饥荒,逃到机村寻活路,阿妈斯炯热心地为他提供盐巴和酥油。她真诚地帮助吴掌柜,吴掌柜也给予她应有的回报。吴掌柜在自杀前偷偷地给阿妈斯炯留下羊腿,帮助她渡过困难时期。其次,阿妈斯炯与他人交往受到不公正对待时,能始终抱有宽容心态。她被送到干部培训班学习时,惨遭工作组组长刘元萱欺骗,生下了儿子胆巴。面对不幸她没有过多的怨恨,而是坚韧面对。后来听说刘元萱已经去世,她也只是淡淡地说:“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而不自在了。”再次,阿妈斯炯对人与人关系的恶化非常痛心。在干旱的日子里,阿妈斯炯亲自背水浇灌蘑菇,她的这种行为不但没能得到他人的理解和帮助,反而招来了嘲笑,这形象地体现了人心的难以沟通,人际关系的恶化,这种人际关系的恶化与自然生态的破坏有密切联系。
与阿妈斯炯坚持人与人应该平等互助的信念不同,许多人相互欺骗、相互敌对和相互利用。小说既赞扬了阿妈斯炯对民族传统的平等互助的美好社会互动的坚守,也批判了人与人相互敌对、相互怨恨的社会生态。在特定年代,工作组组长刘元萱借助权势对阿妈斯炯的欺骗,“四清”工作组组长对阿妈斯炯儿子身份的盘诘等,都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不信任。特别是在市场经济社会到来后,人们相互欺骗、相互利用的现象更为普遍。为了打探到阿妈斯炯的蘑菇圈,人们不惜采用盯梢、跟踪的卑劣手段,有人甚至借助GPS技术获取蘑菇圈的位置。阿妈斯炯真切感受到人们正在变得狂妄自大。而那些欺骗、敌视和利用他人的人,其对大自然也往往持“为我所用”的利己主义态度。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对个体言行的叙事不仅能呈现人与人的社会生态面貌,还能反映人与自然的生态问题。小说通过展示利欲熏心者的言行反映社会生态的恶化,也揭示了自然生态破坏的原因。
《蘑菇圈》不仅揭示了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存在密切联系,还揭露了人性的贪婪是导致民族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恶化的罪魁祸首,这使其生态文化叙事直抵人性探索层面。造成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恶化的原因,既有外在因素的影响,也有内在的人性作祟。新时期以来的一些生态文学作品,如姜戎的《狼图腾》、杨志军的《藏獒》、杜光辉的《可可西里的狼》和张炜的《刺猬歌》等作品中也有人性书写,但其一般都不是作品的主要叙事内容。而阿来曾因擅于人性书写而被视为先锋作家,其成名作《尘埃落定》的人性探索一直为人称道,所以他的民族生态文化叙事,还沿袭了擅于人性书写的先锋性叙事特点。阿来发现人性贪婪会导致社会生态恶化,而人性贪婪与自然生态恶化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正如《空山》中巫师多吉所言:“山林的大火可以扑灭,人不去灭,天也要来灭,可人心里的火呢?”[10]可见,他在书写自然生态破坏时,常伴有对人性问题的深入思考。
人性问题是《蘑菇圈》的主要叙事内容之一,也是小说揭示的民族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变化的主要原因。社会生态通过社会互动体现出来,并且人在互动过程中总会呈现出某些人性特点。小说不仅歌颂了阿妈斯炯的言行所体现的善良美好的人性,也鞭挞了“极左”政治和市场经济冲击下人性的堕落。如果说在强调政治斗争的特定年代,人们相互欺骗、互不信任的丑陋言行能得到充分展现,那么在商品经济社会,人性的贪婪会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示。商品社会的发展让物欲极度扩张,“今天世界的物质性存在彻底改变了人性之内涵,物质化的人完全压倒了精神化的人”[11]。畸形的商品社会还导致人们唯利是图、相互欺骗、相互伤害。用小说中阿妈斯炯的话说就是人心变坏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对此,有人认为小说在批判的同时“也在提醒我们思考一个问题:我们是否可以在现代化的开放的社会里既获得丰厚的物质生活条件,又能保持人的诗意存在和精神的神性”[12]。现代化发展带来的不应是人格和精神的矮化,而应是人格和精神的提升,以及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的双重改善。
重视人性探索是阿来生态文化叙事的特点之一,也是其先锋性创作的一贯主题,但与其他当代先锋作家过于沉迷于人性阴暗的书写不同,阿来生态文化叙事中的人性书写既重视人性贪婪的批判,也重视民族传统文化中人性善良的挖掘。阿来说:“中华传统文明讲究中、和、雅、正,讲究把人性中蕴藏的那种善良、美好、温暖的东西发掘出来,所以,我非常希望用文学从社会从人性当中发掘美好。”[13]《蘑菇圈》中阿妈斯炯与蘑菇圈的关系不仅是人与自然平等共存关系的象征,也是人与人平等互助的民族传统社会关系的象征。阿妈斯炯对蘑菇圈的守护,不仅是对自然生态的守护,也是对相互支持、相互帮助的美好民族传统社会生态的守护。正如阿来在《蘑菇圈》的创作谈中说:“这个世界还在向着贪婪与罪过滑行,但我还是愿意对人性保持温暖的向往。”[14]重视在人性善恶的对照书写中彰显民族传统人性温暖的可贵,这也是阿来生态文化叙事的一大特点。
《蘑菇圈》的生态文化叙事不仅揭示了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密切相关,也深入思考文化生态的传承和发展问题,体现了当代生态文学的新探索。阿来1991年发表的《已经消失的森林》开始关注自然生态问题,随后发表的《最新的和森林有关的复仇故事》《遥远的温泉》《鱼》《天火》《达瑟与达戈》等作品则注重表现自然生态与人性问题,其中2000年发表的《鱼》是“一篇表达了对于自然、人性、宗教深刻思考的作品”[15]。而近年来发表的“山珍三部”,特别是《蘑菇圈》集中体现了阿来对自然、社会和文化生态一体化关系的思考。也许在作者看来,自然和社会生态出现问题,其根本往往是由民族文化生态出现问题导致的。
《蘑菇圈》展现了民族传统生态文化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遭受的冲击以及带来的生态破坏。小说首先展示了特定时期政治文化对藏民族传统文化的影响。“极左”政治运动打乱了机村健康优美的自然生态,改变了阿妈斯炯的人生轨迹,也影响了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在“极左”政治运动的冲击下,藏民族传统文化遭到严重破坏。人与自然平等共存的生态秩序被打乱,人人平等互助的社会关系也被打破了。大自然成了人要征服的对象,人们相互猜测、质疑和欺骗。其次,《蘑菇圈》还表现了市场经济时代的消费文化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影响。消费文化的扩张导致人对大自然更为疯狂地攫取,松茸等自然物产被过度商品化,蘑菇圈遭到严重破坏。消费文化严重摧残了民族传统文化的价值体系,蘑菇圈的遭遇其实也反映了民族传统文化在现代消费文化入侵后的处境和命运。
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陷入困境,往往是因不同文化间的矛盾冲突引起的,文化冲突的解决又会推动文化发展。文化发展过程中出现文化冲突是难免的。金克木认为:“世界已经成为一片,文化矛盾不能是哪一国独家所有或则独家所无的。”[16]在文化现代化和全球化浪潮中,藏民族文化不可能永远置身于浪潮之外,也不可能永远保持其原生状态,而是需要不断创新发展。学者指出:“文化这一信息系统不断偏离与回归所处自然生态系统与社会生态系统,在世代延续过程中逐步认知、积累其成败的经验与教训,并在传承的过程中不断地完善和丰富起来。”[17]但在阿来看来,当前的自然生态系统和社会生态系统似乎已偏离了正常轨道,急需借助文化信息系统的调节帮助其回归正常轨道。如何借助文化信息系统的调节使自然生态系统和社会生态系统重回正常轨道?这需要对民族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进行辩证思考,认清其各自的先进与落后之处,搞好民族文化的时代性和民族性发展。
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是阿来非常关注的问题。人们常说,阿来的创作经历了由民族文化身份认同到民族文化反思的变化过程。从《尘埃落定》开始,重视民族文化反思就成为阿来创作的标志性特点。这一特点自然也影响到其生态文化叙事。
《蘑菇圈》所体现的民族文化反思特点极为鲜明,并且深入到了文化哲学层面。文化是人类在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产生的,是人类共同的社会生活经验的总和。人们常说“文化即人”,“人——无数的个人——是文化得以存在的载体”[18]。小说中以阿妈斯炯为代表的藏族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人与人和睦相处,在对待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上,集中体现了藏民族健康朴素的民族传统文化特质。作品在写到藏民族人与自然平等共存的传统生态文化时,满含赞赏和留恋之情,但在写到民族传统文化的愚昧落后时,又不无批判之意,作品所流露出的渴盼民族传统生态文化能与时俱进的意识非常强烈。在其他生态文学作家还停留在人与自然关系的书写时,阿来的生态文化叙事已经深入到文化哲学层面。文化哲学是“关于人类文化现象的哲学思考”[19],“文化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20],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文化哲学的基本内容,也是阿来生态文化叙事的基本内容。
当然,《蘑菇圈》中的文化哲学思考并未仅仅局限于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而是涉及到文化与自然、文化与人、文化的时代性和民族性等哲学问题,体现了创作者由关注民族生态文化到反思民族文化生态的扩展。民族传统生态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与时俱进地发展,如何保护和发展民族传统文化生态,是阿来生态文化叙事关注的重点。而高度关注现代化进程中民族传统文化的时代性和民族性发展,也是阿来生态文化叙事的主要特点之一。
《蘑菇圈》对外来文化和民族传统文化都予以辩证思考和表达。小说表现了外来政治文化和商品文化对藏民族原生态文化的两面性影响。在表现外来文化破坏藏民族原生态文化的同时,也展示了其对藏民族传统文化发展的积极影响。当年工作组的到来虽然带来了生态环境破坏,但也带来了蘑菇的多种食用方法,教会了人们如何对蘑菇进行分类,如何分辨哪些野菜可以食用;其不仅带来丰富的饮食文化,也引导村民搞好卫生过上更文明的生活。另外,如果说当年特定时期藏族人民对“极左”政治文化更多的是被动接受,那么改革开放后藏族人民对商品文化更多的是主动拥抱。阿妈斯炯等人积极参与市场经济活动,蘑菇也为其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入,市场经济的发展让藏区人民逐步走上了富裕路。当然,《蘑菇圈》也没有刻意美化民族传统文化,其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反思是客观辩证的。小说叙述了特定时期外来的政治、商业文化与藏民族原生态文化的融合与冲突,既挖掘与展示藏民族原生态文化的价值所在,也反思民族传统文化存在的问题。譬如阿妈斯炯的哥哥从小就进了寺庙,但因没钱供养上师只能做烧火和尚,因听了一些教人“安于天命”的半懂非懂的经文便一再按捺个人欲念,时间长了变得越来越懦弱和迟钝。再如阿妈斯炯曾对儿子说:“你舅舅那样一辈子有意思吗?要是没有轮回这件事呢?”在此,阿妈斯炯对生命轮回思想的质询,其实也是对民族传统文化问题的反思。阿来在创作时不是信奉“我族中心主义”,不是一味地美化藏民族传统文化,而是辩证思考,目的是在全面反思民族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探寻民族文化的现代化发展之路。
但值得注意的是,阿来在书写藏民族文化的时代性发展和反思藏民族文化的民族性特质时,心中满是犹疑和纠结。他对藏民族传统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但又意识到现代化进程中民族传统文化发展所面临的挑战。他深刻认识到在现代化冲击下藏民族传统文化迫切需要不断发展,但又对即将旁落的传统文化价值怀有深深的眷恋。他一方面意识到民族传统文化现代化发展的不可逆转,另一方面又痛惜现代化冲击下民族传统文化价值的旁落;一方面留恋民族传统文化的价值,另一方面又质疑民族传统文化的不足;一方面认识到文化现代化的意义,另一方面又批判文化现代化困境。小说中藏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困境,主要是通过特定时期的汉文化对藏民族文化的影响来表现的。当然,阿来真正关注的不是汉藏文化比较,而是如何在世界文化之林中保持民族文化的独特个性。在表现特定时期的汉文化对藏民族文化的影响时,“阿来在小说中也没有把汉族妖魔化”[21],而是如实地写出了特定时期的“极左”政治文化和商品文化对藏民族文化的两面性影响。有人指出,阿来对汉藏两种文化“既认同又反对、既接受又排斥的矛盾心态带来了作品意义的不确定性”[22]。他的小说表现了对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都存在既认同又质疑、既接受又排斥的矛盾态度,这种态度也是现代人面对文化现代化发展时常有的复杂心态。阿来在《河上柏影》的跋语中指出:“世界上已经消失过很多树了,也消失过很多人了”,“自从有人类以来,就有人在记录那些消失的人与物的工作,不为悲悼,而为正见”[23]。从这方面看,《蘑菇圈》主要还是反思与追问现代化过程中藏民族传统文化如何才能更好地传承和发展的问题。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小说对民族文化现代化发展的思考,不仅适用于藏民族文化,也适用于其他民族文化,具有文化的普适性特点。
阿来对藏民族传统文化的心态,不仅表现在渴望发展与满怀眷恋相纠结的叙事内容上,也体现在轻灵和凝重相结合的叙事语言上。与《尘埃落定》富有先锋性的诗化语言不同,《蘑菇圈》有轻灵和凝重两套语言、两种笔调。当写到民族传统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人平等互助的自然、社会和文化生态时,语言澄澈优美;当写到现实中人对自然的疯狂掠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敌对时,语言严肃滞重。整体来看,《蘑菇圈》由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美好回忆走向了对民族文化发展的深刻思考,语言也由轻灵优美走向了深沉凝重,这是叙事内容向形式的外渗。
总之,《蘑菇圈》以轻灵和凝重的笔调书写民族自然、社会和文化生态变化,反思社会发展过程中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是当代生态文学的经典之作。小说以对民族传统和现实自然生态的对照书写,讴歌人与自然平等共存的民族传统自然生态的美好,以对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相互影响的诗化叙述,礼赞守护人性温暖的民族传统社会生态的可贵,形象地揭示了搞好自然生态建设的关键是做好民族文化的时代性和民族性发展,这是阿来民族生态文化叙事的主要特色,也是其经典性所在。《蘑菇圈》反映了作者对自然、社会和文化生态及其关系的深入思考,体现了对民族和人类未来发展的期待,也促使人们进一步思考在现代化进程中,应如何正确地理解文化与自然、文化与人的关系,以及如何传承和发展民族传统文化等系列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