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夏磊
(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20 世纪70~80 年代,欧美一些国家因受到工业革命影响,其手工艺制品与工业制品的地位开始被重新看待,设计师们开始利用手工技艺探索材料、形式的新型表现。一些设计师在重新定义设计的边界并探索手工艺的种种可能性,生产大工厂不会去制作的小批量产品[1]。与此同时,我国的手工艺人也在不断创新手工艺制品的表现形式,开始实验多种材料的融合,制作具有特色的手工艺制品。以漆器为例,受综合材料艺术的影响,当代的漆器设计不局限于以现成胎体为底的涂漆装饰,而是运用综合材料寻求艺术变革。
传统漆器设计中,第一道工序是制作胎体,即如《髹饰录》中所提:“棬榡一名胚胎,一名器骨。”[2]战国、西汉时期的漆器多数为木胎,胎体用草木类竹、藤等,这些材料便于漆的渗入,用于漆髹涂后制作的器物可具有防腐蚀、耐高温的作用。因此,传承自古,木胎作为现成胎体较为常见,只需形态较为端正、轻薄,便可拿来上漆灰,平整后髹涂,制作成耐用日常器物。漆器的制作工艺类似于综合材料艺术运用,大漆作为粘合剂,加入灰料、木料等,但这还是以传统工艺技术为基础支撑,并没有对材料的综合运用、艺术融合进行深层次探究,仍停留于工艺技法层面。
近现代福建脱胎漆器的兴起,使得夹纻胎体在漆器制作中被广泛应用,成为漆器中的典型代表。与战国晚期夹纻胎体不同,它吸纳了传统的裱布经验,融入不同的布料和灰料,达到轻薄、坚固的目的。虽摆脱了以往现成胎体的单一形式,有了工艺上的突破,但其依托的胎骨材料和成型方式仍较为固定,成型周期较长,装饰设计陈旧,不过对于传统漆器制作工艺有了一定的改变,不再拘泥于现成器形的样式,使得胎体的形态发生变化。
当代的漆器成型材料受综合材料艺术发展影响较大。综合材料艺术是将多种材料混合在一起,进行创作,弥合二维的架上绘画以及三维的雕塑等作品的一种艺术的新探索,以此模糊了艺术门类的边界,成为一种“跨边界”[3]的创作形式,也成为了现在西方艺术创作的主要趋势。受此影响,当代漆器的胎骨、胎体材料建立在原有基础之上,融合多种材料,随科技进步进行了创新。在脱胎模型材料的选择上,常用聚苯乙烯(泡沫)替代成型周期较长的泥胎、陶胎,使二次成型设计过程更加便利,造型也可以更加夸张,其还具有轻便易于制作的特点,可使模型制作的修改空间更大;成型中传统柔性材料的运用局限于棉麻、丝织品、纸制品[4],尤以苎麻、纱布、皮纸(宣纸)为主要材料,而将纸打成纸浆的工艺变革,丰富了纸胎工艺的可能性,将纸的形态进行转变,使纸在二维平面上的贴附形态转向三维立体上的体积感塑造;近几年的漆艺创作中频繁使用的还有亚克力(有机玻璃、PMMA),其优势在于可以耐高温,也有较好的稳定性,适合印刷和喷涂工艺,加热软化后,可快速成形,直接髹涂表面进行装饰。例如李永清教授使用亚克力受热扭曲,通过利用材料本身受力后的物理特性,制作了系列漆器作品,于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展出的《应力转换—III》(图1)就不受传统成型工艺的束缚,简单素髹其上,用更为实际的方式去呈现一种材料形变。成型材料将随着当代科技的发展愈来愈多地出现在各个实验场所,艺术的表现力也随着材料的创新变得更多样。
图1 李永清《应力转换—Ⅲ》
成型材料的多样性也带动了当代漆器造型的突破发展,不拘泥于以民间手艺人为代表的传统实用形态,院校的艺术创作理念影响着当代漆器发展,更偏向于雕塑与实验装置,造型在这一阶段也表现为两者共同发展,传统范式和当代转译的双重属性出现在人们视野之中。
传统漆器的设计形态多以盘、盒、碗等实用器具为主,大体的造型都较为类似,也有夹纻佛教造像、家具和葬具等。漆器表面涂饰以汉代的“朱漆其外,黑漆其内”最为典型,单用素髹;从唐代开始,漆器制作开始介入金银材料,采用综合材料进行装饰;宋代的漆器最为繁盛,以单体素髹闻名于世,受到广大人士追捧;明清时期的漆器常用玉石、珍珠等进行镶嵌,特以乾隆时期为典型,满身的珠光宝气。与综合材料表现中的二维向三维空间转移的形态探索相类似,最为著名的便是以扬州为生产重镇发展出的百宝嵌工艺。其依托于传统的神话题材、几何纹样、吉祥装饰等,打造三维的装饰形态,丰富了漆器的造型表现,从中体现了由单一的漆材质到多种材质的应用对比。
当代漆艺正处于慢慢转型阶段,不断进行创新,也促使传统漆器向综合性漆器转变。如2019 年的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中,展陈了许多国内外不同的当代漆器的形态。例如张峻侨创作的《瓶·案》,这组漆器作品以瓶子为主体,四组瓶身处融入了玻璃、皮革、石膏、金属等,具有实验性也表现了漆器的综合性,将漆的载体拓宽至玻璃等材料,打破传统大漆制作材料的棉麻束缚,将造型的表现更夸张化。日本艺术家村本真吾创作的《树叶之翼—风之舞》(图2),改变日本传统的日用器物形态,用竹叶、布、和纸进行近似于一种树叶形态的漆器制作,放弃了实用,且更具抽象审美特征。本质上是一种现成胎体的制作,但以自然界的现成胎体加以漆材料的工艺体现,更为本身的漆器造型拓宽了发展思路,以纯偶发性的想法制作漆器,且具有与自然造型的对话空间。
图2 村本真吾(日)《树叶之翼—风之舞》
如今漆器主要以两种形式存在:以日用为主可量产的生活漆器和以艺术品形式存在的当代漆器[5]。福建、扬州、苏州等地一直有较大的漆器工厂,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依附传统文化,出产大量的生活用器,尤以福建的脱胎漆器和扬州的雕漆漆器著名。虽然它们的造型还是以传统形制为主要表现对象,但在当代表现中,出产了比以往更为丰富的现代把玩器或是更为复杂的文创产品设计。就艺术表现而言,出自学院制作的漆器更具有当下潮流的艺术语言,着重使用更多的材料与之结合,产生材料特性之间的相互碰撞。院校的创作造型大量借鉴了当代艺术的元素符号,改变了传统创作思路的行进方式,转而投向更有张力、更为夸张的造型表现,漆装置的概念则更是脱离了传统艺术造型表现,将作品的造型语言更进一步发展,从而可以结合更多的材料,融合更多的理念,此时的漆器也就由实用器转向了艺术品的观赏器,或是作为观赏器的实用功能大大削弱。
当代漆器的设计理念也发生了质的变化。对于传统而言,创作一件漆器,目的是满足日常生活中的使用需求,利用大漆的防腐、防水、耐高温的特性以便日用品的储存。而漆器装饰纹样,主要也是为了祭祀礼仪需要,以及迎合达官贵胄喜爱,设计理念也多是以简朴、节用[6]为主。就如佛教的脱胎造型的设计,使用漆材料,无非是为了使制作的佛像更为轻便,可以在举行佛教仪式时更便于活动的开展,整体的设计理念也只是围绕大漆特性,以古朴的颜色妆点大佛的形象,从而更具宗教绘画的特征,体现肃穆庄严。传统的设计理念即服务于器物工艺本身,服务于皇权,没有手艺者的自我思想。
当代语境下的漆器设计理念,是受到综合材料创作启发的。在综合材料的创作中,材料的表现理念经历了变革,例如基佛,就是用不同物性的材料,构成一种新的语言[7]。基佛的作品所体现的材料具有其隐喻含义,沙子为其最具代表性的创作材质,象征生命个体之间的渺小、脆弱,随着附加其他材质会产生不同的表现效果。传统绘画中的画笔、颜料,在基佛手中都会被沙子、金属等替换,将不同材料之间的语言属性、同质与异质的形式感用独特的形式加以表现。在整个作品创作中,还融合了作者与观者之间的交流,更贴近观者角度。艺术家在选用材料时的创作思维也会运用到时代特性,例如铁的冰冷属性,铅的阴郁属性,铁锈的时间属性等,将材料进行新的形式组合,融入对现实生活的思考批判,反映自身的意识世界。以漆器而言,转变最为明显的是在漆器装饰中原本表达吉祥寓意和生活情趣的花鸟鱼虫、图腾纹样,开始转向于抒发情感的抽象图案线条,传递了手艺者当时的感受。当然这不是因为传统设计理念中的寓意偏向,而是在如今的设计环节中需要以更新的理念,抒发关于当下的情感,创造属于当下的语言符号,以及完整的形式表达。
当代漆器形态也具备这一方面的特质,器物的设计目的也由实用转向艺术实验,传递创作者、艺术家的自我思想。例如沈也在《点石成金》中,有意识地借用漆工艺中较为单纯的技法(只是一二种),传达自我观念意识,冀望于当再回到观念的状态时,观众能“感悟”到作品自身的语境[8]。这种“间接”的创作语言以及艺术表达,承载了艺术家对自我作品的观念变化。这种创作理念开始与当代艺术的创作接轨,也促使着传统艺术在当代发展出属于自己的语言形态的转译。这种设计理念立足于哲学思想或是美学思想,借用漆的材料属性,以漆的语言特征依附在自我的观念之上,以此展示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占据当代领域的一席之地,也使得传统手工艺在当代的语境之下,探索新的发展道路。此时的设计理念就不仅仅是为了传统的实用而设计,更讲求精神层面的交流与体悟,丰富作品的最终属性。不只是材美工巧,更是语义丰富,理念多元且制作精良。
综合材料介入漆器设计,促进了漆器成型材料的创新,丰富了漆器的造型表现,增加了漆器创作理念的多元化表达。以此为切入点,则以院校为代表的漆器制作会更具有时代特色,民间的漆器设计也会开始走向与院校交流,以新的设计理念结合娴熟的工艺,开拓更多好的手工艺制品,促使行业焕发新的生机。当代艺术语境下,漆器需要寻求的变化也应该是融合、发展的,艺术家们也需要从多方面汲取素材元素,以先进的创作理念,不断探寻传统艺术的生命力,将传统工艺进行当代转译,促使漆器艺术被更多人熟知,打破传统状态下单一的艺术形式,丰富漆器的艺术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