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利军,李锦秀,陈嘉文,范春
(1.广州中医药大学心理系,广东 广州 510006;2.广州中医药大学团委,广东 广州 510006)
中医药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中医药在人类长期生活、生产实践以及与疾病作斗争的过程中,对维护人类的生存与健康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中药名称数以千计,参与中药命名的既有本草专家,也有一代名医,还有民间医生、文人墨客与普通百姓[1]。中药名称里渗透着特定民俗文化背景下的人文现象、生活方式和思维特点。前人在创制符号或文字时所用的原则是从物象出发,观物取象,以物之形象为本,将其意象化,形成相对具体的名称[2]。先人对中药的命名有一定规律,主要有按中药功效命名,因民间故事传说命名,根据中药的形、色、气味命名以及根据中药生长或起源地域命名[3]。认知语言学的观点认为,事物的名称是认知主体对客观实体认知过程的结果,每一个名称的形成都需要经过具体而相对独立的认知过程,形成不同的概念。事物的名称是一种语言形式,是对概念进行词汇化并形成的具体语言符号[4]。
语言是思维的外壳、文化的载体和交流的工具。中医药语言是中医药文明的载体,是中西医文明对话以及向世界传播中医药文化知识的重要工具。胡正旗[5]指出,当前对中医语言的研究已在中医文献语言研究、中医语言规范化研究以及中医语言的翻译研究三个领域取得了较大成果,未来的研究需要密切关注中医语言认知研究、中医语言哲学研究和中医语言的计算机处理研究等方面。中医语言的认知研究提倡以认知语言学的方法为手段,展开对中医语言的解读。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定性的方法,一种是定量的方法。定量的研究方法主要有语言分析法、内省法、比较和对比法以及调查法。马利军等[6-10]使用调查法从语义性质角度出发,对中国成语、谚语、歇后语、中医医学术语等特殊的语言形式进行探究,发现各语义性质之间存在关联并能影响整体词汇的加工。 中药词汇的确定和划分具有一定的原则,与其背后的中医药学理论体系具有不可分离的关系。前人对中药词汇的研究主要以“正名”为目的,并为医学服务,较少有人关注中药词汇的语言学价值。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形式,中药词汇的语义性质对中药词汇概念内涵的理解存在何种影响;大学生作为中医药的重要受众和中医药知识的主要传承者,他们对中药词汇的认知情况及认知特点如何;中药词汇和中医医学术语有何异同。了解这些信息对学好中医药、继承中医药思维、更好地宣传中医药文化、增强中医药文化的受众面具有重要意义。本研究探究不同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的认知状况,通过分析中药词汇的各项语义性质,揭示影响中药词汇理解的因素,探究不同语料的认知差异。
研究开展于2020年7-8月,共有311名大学生参与。其中,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中医学、中药学、针灸推拿学、中西医结合临床医学4个专业的系统学习过中药学课程的学生)158人,其中男生65人,女生93人;三年级68人,四年级90人。非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指与中医药专业不相关的未接触过中药学课程的学生,包括心理学、计算机、音乐教育、法学、保险学、管理学、日语、英语专业学生)153人,其中男生52人,女生101人;三年级86人,四年级67人。
从中医药行业高等教育“十三五”规划教材《中药学》中选取熟悉性高且不包含生僻字的中药词汇共400个。其中,两字中药词汇中,温热78个,寒凉79个,平性43个;三字中药词汇中,温热74个,寒凉75个,平性51个。
将400个中药词汇按字数、药性分组后打乱,随机组合成5份问卷,每份问卷包含80个无重复的中药词汇,每份问卷均由不少于30名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和不少于30名非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进行评定,每个被试只评定其中的一份问卷材料的所有语义性质,包括隐喻性、表象性、 具体性、熟悉性、可理解度五个维度,采用7点计分,数字1到7表示程度从低到高。隐喻性是指通过一类事物来理解和表达另一类事物;可表象性是指中药词汇是否容易形成表象;具体性是指中药词汇指向的实体是否明确具体、易于感知,代表一个词的抽象程度;熟悉性指对中药词汇的熟悉程度;可理解性是指中药词汇具体内涵理解的难易程度。通过问卷星平台发放问卷,回收后的数据采用SPSS25.0进行统计分析。
对中药词汇的语义性质进行描述性统计,以7点评分的理论中值3.5作为检验值对评分进行单样本t检验,并对两组被试的评分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结果见表1。
表1 两类学生对中药词汇的语义性质评分情况
由描述性统计数据可知,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的语义性质评分除隐喻性外均明显高于理论中值。被试对中药词汇熟悉性的评分均高于2分,熟悉性评分低于3的中药词汇仅有27个,占6.75%;有104个中药词汇的熟悉性评分超过5分,占26%,表明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能较好地识别和判断中药词汇。非中医药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的评分在熟悉性、可理解性和隐喻性三个维度上明显低于理论中值,被试的熟悉性评分低于2的中药词汇有86个,占21.50%,提示中药词汇的识别认知对非中医药专业学生具有一定挑战。
由表1可知,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的隐喻性评分均值为3.60,与理论中值没有显著差异,即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认为中药词汇的隐喻性质并不比其他文字材料突出。非中医药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的隐喻性评分平均值仅有3.03,显著低于理论中值,即非中医药专业学生认为中药词汇甚至比平常接触的普通文字材料更少使用隐喻表达。非中医药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的具体性以及可表象性评分与理论中值无显著差异,说明被试认为中药词汇与平常所接触的普通文字材料一样具体、容易形成表象。
对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以及非中医药专业学生的中药词汇语义性质评定结果进行相关分析,结果见表2。
表2 两类学生对中药词汇语义性质评分的相关分析
由表2可知,在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和非中医药专业学生的评分中,各项语义性质之间均呈显著正相关,相关程度均达到中等以上,表明中药词汇的各项语义性质联系密切。不同学生对中药词汇的语义性质评分皆显示,可表象性与具体性具有非常强的正相关,相关系数均较高,为0.92和0.91。
为进一步考察影响中药词汇认知加工的因素,分别以可理解性、隐喻性为因变量对中医药、非中医药专业学生语义性质评分进行回归分析。由于具体性与可表象性之间存在高度正相关,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多重共线性关系影响回归模型的拟合效果,先采用“输入”的方法做回归预分析和共线性诊断。共线性诊断结果提示,在所有的模型中具体性与可表象性均具有共线性关系。综合权衡考虑后,决定保留在各个模型中预测程度较好的“可表象性”,而将预测程度较低的“具体性”排除,之后采用逐步回归方法进行分析,见表3。
表3 中医组以可理解性作为因变量的回归分析
由表3可知,对中医药专业学生而言,中药词汇的可理解性受可表象性和熟悉性的影响,二者能解释可理解性87%的变异量。即中药词汇的熟悉性越高、可表象性越突出,越容易理解加工。
由表4可知,对中医药专业学生来说,中药词汇的隐喻性特质受到可表象性的影响,即中药词汇越容易形成表象,其隐喻性越突出,可表象性因素能解释隐喻性34%的变异量。
表4 中医组以隐喻性作为因变量的回归分析
由表5可知,对非中医药专业学生而言,熟悉性和可表象性显著影响中药词汇的可理解性,可解释79%的变异。中药词汇越熟悉、越能形成表象,越容易理解。
表5 非中医组以可理解性作为因变量的回归分析
从表6可知,对于非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可表象性和熟悉性正向影响中药词汇的隐喻性,两者可解释50%的变异量。
表6 非中医组以隐喻性作为因变量的回归分析
非中医药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的熟悉性评分显著低于理论中值,但也有一些中药的熟悉性得分很高,如蜂蜜、绿豆、生姜、菊花等,这类药物是生活中常见的食材,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对它们的熟悉性评分也同样高。“既是食品又是药品”是中国传统“药食同源”思想中“食疗”的体现[11],此类药物因在日常生活中出现的频率高而被人们熟悉。但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判断某味中药是否熟悉时,除了考虑其在生活中出现的频率,还会考虑该药物在中药方剂中出现的频率。非中医药学生熟悉性评定得分最高的中药为蜂蜜,但在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的评分中,黄连、龟甲、车前子等药物的熟悉性得分均比蜂蜜高,这类药物虽不是常见食材,但在中药方剂中出现的频率较高。
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与非中医药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的认知度在每个语义性质上都存在显著差异,是否具备中医基础知识是影响中医药语料理解的重要因素。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对其有较为深入的认知,说明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的专业培养效果明显。非中医药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语义性质的评定得分普遍偏低,可能是此类学生对中医中药偶有接触但并未深入了解。同时,由于中医处方的专业性,在日常生活中,大学生接触中药单药的概率较低。王树林等[12]研究发现,大学生在就医买药时更倾向于西医西药,所调查的非医学专业学生中看过中医的仅占总人数的1/3左右。薛盟举[13]对西安社区居民的调查结果表明社区居民掌握的基本中医知识较少,中医药知识普及性较差。蔡梦鸽等[14]研究同样发现,居民对中医基础知识的了解较少,这也会影响中医药的传播和使用。
对非中医药专业学生,可表象性在中药语料的隐喻性判断中均起到正向影响。马利军等[10]认为,表象虽从主观上可帮助非中医药专业学生理解中医药词汇,但是若没有中医知识基础,这种“帮助”是否真正有效尚待考究。若个体不具备中医基础知识,面对中医药词汇时将无从下手,唯有根据想象进行猜测,将“能加以想象”等同于具有隐喻特点。若材料不熟悉且难加以想象,非中医药学生较难进行认知加工,故无法体会其隐喻特点。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具备相应的中医基础知识,对中医药语料的表象是经过二次加工得到的概念形象,而不是凭猜测和想象得到的。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对中医药语料的表象意味着更深入的认知,可表象性高提示更少的想象参与,更难发现语料的隐喻性特点。
基本推理可分为表层基本推理和深层基本推理。表层推理的推论过程借助表层的符号形象进行表征,这一过程在意识层面;深层基本推理依赖于个体的经验,其推论过程是无意识的[15]。王宏利[16]指出,中医取象比类的过程属于无意识的深层推理过程,其推论过程意识不到,甚至其论断也表现为无形的观念。如:加工“肝属木”这一命题时,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可能会直接得出结论,起点与结论之间缺乏严格的推理过程,个体察觉不到其中的隐喻特征。非中医药学生由于不具备中医药相关知识经验,只能借助表层的符号形象对中医药语言进行加工判断。非中医药学生对“肝属木”这一命题的推论需要借助语言符号、语义及表象形象等一步步进行,这一过程可以意识得到,更容易得出包含隐喻特征的判断。两类学生对中医药语料的理解加工所处认知层面不同,非中医药专业学生对中医药语料加工比较表浅,容易将能加以想象的语料判断为更好理解以及具有隐喻性特点的。
中药词汇的理解加工依赖熟悉性的支持。熟悉性和可表象性正向影响非中医药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可理解性判断;同时,熟悉性影响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的理解。中药词汇是名词中的专有名词,具有单一的指称作用,它们分门别类地储存在知识网络中,概念之间相对独立,联系多是人为建立,而非系统的知识分类。中药词汇的词义难以从词的内部获得,识记后方能知晓。如果对某味中药材完全不熟悉,试图通过其字面含义在头脑中搜索与之相关的知识网络获取有效信息来把握其真正含义往往难以奏效,就如未学过化学的人无法得知“钠”具体指代的金属及其对应的性质。换而言之,中药词汇的真实意义需有所记忆才能正确把握理解,难以通过推断猜测得到。
可表象性能正向影响对中药词汇隐喻性的判断。汉代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曰:“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名之言真也。”董仲舒认为,名称能真实地反映或表现事物。中药词汇是具体特定的中药名称,每一个中药词汇背后都有一味明确而真实存在的中药与之相对应,中药词汇是具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等直观感知的具象名称。学习中药时必观其色、察其态、辨其性味,根据这些特点进一步理解中药的功效用法,中药的“色、态、味”构成了中医药相关专业学生对中药词汇的表象。
以可理解性为因变量的回归分析发现,可表象性在中医药材料的理解中发挥重要作用。中医学兼具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双重属性,甚至人文科学属性更为突出[17],使得中医药语言的加工难度增大。要准确把握中医药术语的内涵,就必须使之与认知主体头脑中储存的具体信息产生连接,这一过程需要认知支点和认知媒介的参与和承载。表象是一种重要的认知媒介,能在文字材料与其真正要表达的意义之间构建互通桥梁,起着承载作用,帮助个体理解文字材料的内涵。双重编码理论认为,个体大脑中存在着两个认知的子系统:其一专用于对非语词事物、事件(即映像)的表征与处理,而另一个则用于语言的处理。这两个子系统的功能相对独立,但是相互联系可以进行信息交流,表象的表征会影响对中医药术语的认识。
同时,中国人重直觉轻分析、重具象轻分类,早在《周易》就以“象”为基本观念,观察各类事物的不同形象、征象,归纳为天下深邃之道理,正如“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18]。中医的特点在于从整体、从系统来看问题。《内经》指出,“天地万物者,不以数推,以象之谓也。”“援物比类,化之冥冥。”“不引比类,是知不明。”取象比类是中国式隐喻的重要特点,是构建传统中医理论系统、促进中医概念形成的重要工具[19]。中医“象隐喻”的思维模式,把客观世界看似不同的事物通过“象隐喻”认知机制关联起来,投射到生命规律的诠释和演绎中,形成中医学特有的一整套系统。药象是古人常用的认识事物的方法,为中医学理论体系的形成发挥重要作用。中药的功效与主治,同样通过观察植物的形态以及生长环境,推知功效和用法等。即“中草药的象是其功效的依”,用药法象。民间归纳:“中空草木可治风,叶枝相对治见红,叶边有刺皆消肿,叶中有浆拔毒功”。对“象”的认识,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和掌握药物的功能,对临床指导更加精当。
语言是思维的外在形式,中华民族重整体、重直观具象、强调悟性的思维特征决定了中医药语言含蓄、强调意合的特点。这使得中医药语言精练深奥甚而晦涩难懂,影响了其可理解性。表象是认知中医药的重要媒介,但表象并不总是起到促进认知加工的作用,而是在不同的认知场景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只有掌握相应的中医基础知识,明悉中医的思维特点,才能更好地运用表象促进认知。中医药学习者应当充分了解中医语料认知加工特点及不同语料之间的差异,有针对性地采取合适的加工策略,以便高效地学习掌握中医药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