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宏蕾[陕西国际商贸学院,西安 710000]
小说等叙述类作品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一种线性结构,遵循时间这条主线,文字叙述区别于图像、雕塑等艺术,具有“时间本质”。20世纪末,学术界经历了引人瞩目的“空间转向”,人们重新思考叙述中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尤其关注文学中的空间问题,开始从空间的角度对文学作品进行重新解读。法国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是最有影响力的空间理论著作之一。列斐伏尔将我们关注的领域分为物质领域、精神领域和社会领域三个部分,构建了空间性的三元辩证法。安妮塔·布鲁克纳是英国当代犹太裔女作家,她的作品较多关注处于社会边缘的群体,如大龄未婚知识女性、独居老人等,考量这些群体生存的困境、艰难的抉择、自我的寻找及抗争等。《天使湾》是她的代表作品之一,主要讲述主人公佐伊幼年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母亲再嫁,不久二度丧夫的坎坷际遇和精神抗争。本文将结合列斐伏尔等的空间理论,对安妮塔·布鲁克纳的作品《天使湾》进行空间解读,以期对该作品进行更加深入的认识和理解。
自然的、物质的空间是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空间,物理空间也是文字叙述描写的对象之一。小说《天使湾》中描述了主人公佐伊及其母亲生活过的几处住所。在这里,描写居住空间——房屋、住所的变化,一方面起到推进故事发展,展现母女二人人生际遇不断变化的作用,另一方面起到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作用,即龙迪勇所说的“空间表征法”。
作品中出现的第一处居住空间是佐伊和母亲在伦敦市区最初的家——伊迪斯-格罗夫公寓。这是佐伊的生父为一家三口租赁的公寓,母女二人一直在这里生活到佐伊快要高中毕业的时候。公寓所在的街道极其安静,这里有艺术家曾经居住过的带有大窗户的房子,散发出19世纪的气息,破旧而富有魅力。透过第一人称佐伊的视角,读者感受到公寓外部环境安静、破旧甚至感伤的整体格调。空间进一步缩小,“傍晚做完作业后,我就站在窗前自己的位置上。我喜欢看万家灯火初上的景象,就像迎接归来的远行者一样”。“卧室窗外亮着的路灯在我看来就像是代表镇议会的善意的手势,打扫秋日落叶的人就像维护我们尊严的卫士。”这是佐伊的居住体验,公寓让她感觉到善意、安全和强烈的归属感。此处的空间描写初步为我们呈现出主人公的形象,一个善于观察、思考,喜欢阅读,对未来生活充满憧憬与幻想的少女形象。
再看在同一空间中佐伊母亲的生活,她经常“静静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午后安静地坐在那里阅读,或者在小阳台上细心地浇灌那几株植物”,一个娴静文雅,具有诗书气质,富有生活情趣的母亲形象跃然纸上。再到母亲的卧室:房间常年昏暗,衣橱等家具因为陈旧而总是嘎吱作响,梳妆台上依旧摆放着去世多年的丈夫的照片。这里的空间描写又突出了母亲怀旧、内省的性格特征。
总之,伊迪斯-格罗夫公寓虽然破旧,却被佐伊和母亲视为安全之所。正如巴什拉在论述家宅、宇宙及人的关系时所说的,“在古老的家宅里、在出生的家宅里,我们比在马路上的暂住家宅里更安宁、更安全”。此处住所一方面承载着母女二人的回忆,另一方面也是她们现实的保护所,房屋已经成为她们温情脉脉的共同体。在这所公寓里,母女二人的生活是平静而满足的。尽管在外人看来,她们是一对处于社会边缘的孤儿寡母,但是母女二人并没有表现出对生活的失意和抱怨情绪,至少她们的精神生活是丰富充实的。
作品中着重描写的第二处居住空间是佐伊的母亲再嫁后在法国尼斯的住所——海鸥别墅。在佐伊两位婶婶的撮合下,母亲和西蒙在一次聚会上相识并很快步入了婚姻。结婚后,两人定居尼斯,入住海鸥别墅。
海鸥别墅对于佐伊来说意味着对于童年生活环境的告别,意味着充满未知的全新生活的开始。她说:“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在灿烂的阳光下它是那么白、那么耀眼,预示着一场冒险开始了,我童年的门关上了,而且我愿意用对原来的家的忠诚来换取这种诱人的陌生感,以及由此建立的各种联想:大海、沙滩和再也不会结束的假期。”这时的佐伊是充满勇气、无忧无虑、真诚坦率的。在海鸥别墅,她感受到被爱、被关注,也乐于去关怀别人。在海鸥别墅这一新的空间中,佐伊是一个充满热情、富有活力的青春少女形象。
而母亲对海鸥别墅则始终保持着一种疏离感,这里的一切她更多是被动地接受。对于西蒙,母亲觉得他善良、热情而慷慨,因而带着感激之情成为他的伴侣。西蒙给母女二人带来物质生活层面的巨大改善,母亲则更是以感恩的心态接受。对于婚后居住的海鸥别墅而言,母亲虽然名义上是这里的主人,但更多表现出自己似乎只是这里的客人。这座房子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所以她经常会到房子外面去,哪怕一个人在附近的花园里坐着。
但是,不管对于佐伊还是母亲,海鸥别墅都是一场短暂的冒险之旅。佐伊刚刚完成大学学业不久,西蒙就因意外而去世。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西蒙对这栋别墅只有居住权而并没有所有权,房子的真正所有人是西蒙的侄子。当得知这一事实时,佐伊表现出的是失落和心有不甘。她咨询律师,甚至争取和房屋的真正主人商量,通过租赁延长在海鸥别墅的居住,但最终被粗暴地拒绝。相反,母亲对于失去海鸥别墅不仅没有丝毫的遗憾,甚至为不用再回到那栋房子里而感天谢地。也是在这时,佐伊才反思母亲的第二次婚姻以及海鸥别墅对于母亲的意义。母亲对西蒙的感情更多是感激,她并没有完全爱上他,再婚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女儿的未来考虑。对于已经习惯简朴生活的母亲来说,海鸥别墅并不适合她,她在这里并没有归属感,这也是母亲后来的疾病和悲剧的潜伏原因。
人们所生活的社会空间是由若干权力和关系组成的,每一个个体都被投入到各种权力的包围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空间是一个权力场。区别于作为栖身之所的私人居住空间——房屋,《天使湾》中还涉及由女性群体组成的富有政治权利色彩的公共社会空间,最典型的就是佐伊母亲养病期间所在的特蕾莎宅院。
西蒙意外去世给母亲带来巨大打击,佐伊听取巴尔比医生的建议,将母亲从诊所送到特蕾莎宅院居住疗养。这所宅院由修女管理,专门为那些需要照顾和关心的人准备。宅院内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女士,她们曾经为操持家务、照顾丈夫和孩子付出了几乎所有的精力,现在被丈夫或者儿子送来疗养及安度晚年。这些女士的思想意识已经被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深深地内化,重男轻女、男性为尊的思想不时从她们的言谈举止和行动中流露出来。在她们眼里,女儿不如儿子重要,只有儿子才是值得依靠的。每周日为宅院的探访日,在这天,宅院内的女士都精心打扮,等待着家里的男士们来探访她们。她们甚至表达出“没有男人的生日或节目有什么意义呢”这种价值观念。而佐伊的母亲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家里再没有其他人,更别说男人。因此,最初每当探访日,母亲出于礼貌陪同其他女士们接待她们的男性探访者,并对他们表示欢迎和赞赏,平时也会做一个忠实的听众,听女伴们分享她们家中男人的故事。但是,渐渐地佐伊发现母亲对未来的生活包括对回伦敦的计划都失去了好奇心,对宅院内别的女士的儿子的消息反而更感兴趣,她已经有逐渐被群体同化的迹象。
但是母亲终究和宅院内其他女士们有很大不同。早年丧偶,她已经习惯没有男人的生活,西蒙的短暂出现也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太深刻的印记。宅院内疗养的女士们包括女护士们都会分享与自己丈夫、男友的故事,唯独母亲仅仅提到自己丈夫去世了,而没有进一步分享的欲望,由此她被认为不太合群。宅院内能称得上是母亲的伙伴的只有两位女士:一位是因患中风而脸歪的勒瓦索尔夫人,她尽管有儿子、孙子,却因为儿子的职业是建筑工人而被歧视;另一位是勒曼德夫人,母亲和这位夫人的共同之处是她们都只有一个女儿。但不同的是,勒曼德夫人的女儿和一个非常有钱的男人保持着联系,因此她的物质生活非常优渥。她的精致考究的发型,昂贵的首饰,名牌衣服、包包,停在门口的汽车、专职司机,留给保姆们的小费等,都使宅院内的人们无比羡慕。可见,宅院内除了占主导地位的传统男性中心思想之外,还有某种职业偏见和金钱中心主义在蔓延。母亲对陪伴勒曼德夫人及其女儿不反感,但总归有一些勉强,每当结束这种表面社交后,她会感到一种解脱。母亲正是在这种努力想要融入群体而又不能,接受被同化又一直在反同化的抗争中逐渐消耗掉最后的生命意志。
除了伊迪斯-格罗夫公寓、海鸥别墅等主人公生活的具体物理空间,以及带有浓厚男性中心思想烙印的特蕾莎宅院这一社会空间,作品中的另一层空间则是主人公佐伊在阅读、独处、思考、梦境中呈现出来的丰富的心理和精神空间。
童年时代的佐伊因为父亲的早逝、母亲的寡居,生活在一种相对静默的家庭环境中,加上受母亲终日端坐阅读的影响,佐伊也养成了阅读的习惯。而阅读正是佐伊摆脱孤独、自我激励和自我疗救的途径。她从童话故事中受到指引,用童话中的方式去思考救赎的情形,进而从童话中获得对所经历的困境和两难状况的补偿。她从狄更斯的小说中那些克服艰难最后取得成功的人物身上获得勇气和鼓舞。因此,孩提时代和母亲一起生活在伊迪斯-格罗夫公寓,尽管物质环境古朴单调,但佐伊却拥有相对丰富而充实的心理精神空间。
成年后的佐伊仍然保持着独处和思考的习惯。从伦敦到尼斯,佐伊获得了增长阅历的更广阔的天地。她享受法国这个有着各种各样自由的国度,西蒙和母亲也给予她很大的自由,她每天独自进城闲逛。她喜欢马塞纳美术馆的小花园,在这个她认为属于自己的地方,她可以放松地做自己。后来西蒙意外去世,母亲从神志不清到清醒过来但精神脆弱,佐伊的生活一夜之间从童话又回到残酷的现实。照顾住院的母亲,拜访律师,调查遗嘱,清理资产,搬东西找临时居所,为母女二人今后的生活做打算,处理工作上的事务……各种杂务和责任充斥了她的生活。在佐伊最艰难、最痛苦的那段时间,只有日落之后或者深夜独自一人在天使海湾的漫步才能让她得到心灵的平复,回归片刻的宁静。她想象着自己能够纵览整个海湾,感受大海的浩瀚无穷,在暗夜中袒露心扉,思索何为自由。
佐伊最终从梦中得到了某种启示。她梦到自己被关进了一个小房间,和她在法国路上临时租住的小房间类似,但那个房间更加破旧,墙壁上悬着剥落的壁纸,其中一面墙上有一条裂缝。那条裂缝使佐伊一度陷入了困惑和不安,她苦苦思索那条裂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房间的囚徒,墙上的裂缝如果不变得足够宽,她便寸步难行,而如果裂缝变得太大的话,那堵墙连同整个屋子有可能会一起塌掉,这个房间就如同她的处境和命运一般。
最后,母亲带着无家可归的遗憾与世长辞,这对她是一种解脱,对佐伊似乎也是一种解脱。佐伊肩上的担子忽然轻飘飘了,她似乎获得了全新的、令人震惊的自由,无人羡慕的自由,甚至是让人可怜的自由。这就是她苦苦追寻的自由吗?显然不是,她开始重新思考母亲的一生,母亲的两次婚姻,母亲一直以来用沉默掩饰的伤痕。她由母亲联系到自己的情感生活,甚至普遍的女性的生活选择。
小说的结尾,佐伊和巴尔比医生开始交往,但医生的姐姐珍妮(一个为弟弟做出巨大牺牲、没有结婚没有子女、把弟弟当作唯一情感寄托的女性)可能会成为二人之间的障碍。佐伊最终能否和医生建立家庭?在独立自由和回归家庭之间,佐伊将做出何种选择?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佐伊告诉读者,故事的结局是开放的,它将顺其自然,合着心脏的跳动,对于自由与自我的追寻还将继续。
综上所述,《天使湾》中既有作为个体居住之所的实实在在的物理空间,也有蕴含话语权力结构的社会空间,还有作为比喻的精神空间。随着作为栖身之所的物理空间的呈现,故事情节得以推进,人物个性得以突显;对特蕾莎宅院内的女性群体所形成的社会空间的描写,反映出少数知识女性在男性中心语境下的边缘生存际遇及矛盾挣扎过程;随着主人公心理空间的展开,20 世纪英国女性努力挣脱现实困境、寻找自我的心路历程呈现在读者眼前。文本中的三层空间叙事相互交叉渗透,起到推进情节、突出形象、深化主题的关键作用。从空间批评角度对《天使湾》进行分析和解读,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小说的主题和内涵。
① 〔英〕安妮塔·布鲁克纳:《天使湾》,庄雪译,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法〕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