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凯萍[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000]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社会历史方面,世界大战的爆发使得资本主义内部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在自然科学方面,牛顿经典力学以机械论为理论基础,认为世界是可以被切割与预测的,但是近代科学所产生的新问题在传统哲学框架内都得不到解决,再加之工业革命的影响,人们第一次对科学所代表的理性主义产生怀疑,认为人们过度放大了理性对精神生活的影响,忽略了人自身存在的意义,非理性哲学因势而起。亨利·柏格森是20世纪上半期法国著名的非理性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他否认只有科学与理性才能认识客观实在的观点,人们通过直觉也能达到认识世界和自身的目的,因而将传统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从单纯的空间领域拓展到时间的向度上,在此基础上提出时间绵延的概念。
为了更好地理解时间绵延,不妨先梳理时空观的转变路径。在古代时空观中,时间和空间是分开的,谈论空间的时候并不需要考虑时间的因素,典型代表为芝诺悖论,即“阿喀琉斯永远追不上乌龟”“飞矢不动”等。芝诺只看到了可分割的空间,却忽视了不可分割的时间。发展到近代,在牛顿经典力学的框架内,时间和空间是互为补充的,我们日常认知和思考时空,是以感官对象及关系为基准,但是真理超脱于感官之上,要追求真理就要从感官走向抽象,将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相对立,至此人们都将时空看作独立于实体的外在形式或抽象概念,且两者毫不相关或者并列独行。一直到黑格尔,才将具体物质和运动统一在时间与空间中,认为两者是不可分离的,因此时空是统一的,相互依存,相互转化。这种时空观的影响使得时间的测量也采用空间化的概念,即数目变化在空间上的置列,例如钟表测量时间实际就是指针在空间内的数目变化。在柏格森看来,这是化约了空间概念的空间化时间。除此之外,有一种真正的纯粹的时间,即“绵延”。绵延是纯粹多样的、异质的,是不可测量的,事件的开端、间隔、结果是持续且不确定的变化过程。要特别注意的是,柏格森的“绵延”并不是日常所使用的连续不绝和弥漫延续的意思,而是代指时间的持续和延续。
“绵延”体现在意识形态领域,即“心理时间”。柏格森特别区分了“测量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异同,并针对时间与空间突出心理时间的概念,这是直觉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空间时间,就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客观展开的时间。而进入人的意识深处之后,空间与时间便不可分,因而柏格森认为必须利用心理时间来区分不同的心理意象。在人实际的心理活动中,过去、现在和未来是杂糅在一起的,意识是个人集合经验重新组合的结果。“心理时间”就是用直觉去感悟的自我生命意识流动,因此心理时间与物理时间或者测量时间所根本不同的是,测量时间是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线性流动,而心理时间的包容性更强,是绵延不绝的,既能预示未来也能包容过去。在心理时间中,各种情况层出不穷,事件是在时间的绵延过程中不断展开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物理时间是客观的,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而心理时间受到非理性直觉的影响,是不断变化的。柏格森关于时间的非理性解读,为以《喧哗与骚动》为代表的意识流文学创作提供了哲学依据,并指出新的解读路径。
在小说《喧哗与骚动》的整体布局中,福克纳首先按序让班吉、昆丁和杰生各自讲一遍自己所经历的故事,最后采用“全知视角”让迪尔西贯穿并补充前三者讲述的故事,有重叠但绝不雷同,重复的部分也是作者的有意安排。班吉第一位出场,他的故事发生在1928年4月7日,通过他真实且混乱的故事表述,福克纳在大范围内呈现了康普生家颓败的氛围;第二位出场的是昆丁,他的故事发生在1910年6月2日,昆丁交代了故事当天的所见所闻和他的活动,尤其突出凯蒂的沉沦和自己的愤怒、无助与绝望;第三位出场的是杰生,这部分发生在1928年4月6日,写了杰生当家后康普生家的情况,正是因为对凯蒂毁坏家族清誉的憎恨,导致了凯蒂的女儿——小昆丁的悲剧上演。最后迪尔西的部分发生在1928年4月8日(复活节),她的表述符合阅读者常规的阅读习惯,按照小昆丁出走、杰生狂怒、黑人教堂忏悔的线性时间来讲述。从小说整体的叙述顺序来看,四部分叙述者出现的时间是错乱的,按照时间顺序应该为昆丁、杰生、班吉、迪尔西,但是故事并不是由故事发生最早的昆丁开始讲,而是选择班吉、昆丁、杰生、迪尔西的顺序讲述,他们拥有自己的时间并讲述自己的故事,在各自的故事领域遵循正常的时序,这种整体看似混乱的时间排布,实际上是作者有意为之。作者赋予故事神话隐喻的意义,班吉、昆丁、杰生、迪尔西的时间与《圣经·新约》中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濯足节、基督受难日、复活节一一对应,这样便不难理解作者如此安排叙述顺序的深意。再看每一小节的串联,作者将四个不同时间直接作为每小节的标题,一方面与《圣经》庄严圣洁、无私奉献的故事的时间产生互文,反衬康普生家族的衰败和堕落,另一方面是对传统情节按时间展开的反抗。作者心里有一个自己讲故事的时间,这个时间与故事的空间展开时间不同,因而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钟表时间,而是一种流动的心理时间。从“白痴”班吉思维的随意跳动开始,到昆丁孤独的呓语,再到杰生专注金钱的现实主义,最后到迪尔西的全能视角讲述,是故事情节讲述逐渐清晰化的过程。对人们来说,真实纯粹的时间应该是人们深层意识中流动、绵延的时间,绵延的质量体现在各个时刻的相互渗透。
福克纳为了真实展现人物的内心与命运,采用摆脱时间线索的故事讲述方法。从各章的具体叙述来看,班吉丧失了主观思想力,没有时间概念,有的只是当前的体验。33岁的他,智商却如3岁的孩童,生理原因使得他没有时间意识,混乱的思维跳动是无法区分过去与现在事件流的外化表现。对他来说,不用设想将来,时间对于他毫无意义,只是过去与现在记忆碎片的不断撞击,然而班吉的叙述时间跨度却有30年,一个声音或场景就会让他联想起过去的事情。从前的经历是一种原初意识,潜藏于他的头脑中并构成当前意识的意向性。也正因为他不会说谎,这一部分的叙述才是完全客观的,他表现出对于现实世界有序与无序的异常敏感,将自己的感觉体验与心中熟悉的模式进行对照并做出回应,只不过回应只有毫无意义的喧哗和号叫。他扮演的是“道德镜子的角色”,不需要背负家族曾经辉煌的沉重包袱。与对于时间毫无意识的班吉相对比,昆丁对时间的敏感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昆丁生活在对过去的回忆中,自主割裂了时间,他的生活只有过去没有当下,自然导致生命的自我终结。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回想都是回忆,因而都是过去的虚幻呈现,且这种时间意识具有明显的指向性,指向凯蒂的贞操(他视其为家庭荣誉的象征),指向早已逝去的南方的辉煌。他花费所有的时间去思考时间、荣誉、贞操等虚无缥缈的东西,迷失于过去,在时间里痛苦地折磨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一死了之。只有死了,时间才能停止折磨,因为“只有人的内心和意识能感觉到时间,时间才存在”。因而这一部分实际上是其自杀之前的絮语,行文也少有标点。相较于班吉和昆丁,第三部分杰生的时间意识较为清晰理性,他竭力想要忘记过去,想要忘记冷漠的父母与没落的家庭对他的影响。他只关注现在,即金钱利益驱使的现世生活。他不考虑过去、未来,不考虑与小昆丁的亲缘关系,不考虑康普生家族的未来,完全是一个扭曲的人,过去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现实也完全以金钱为导向,为满足个人利益而存在。最后只有黑奴保姆迪尔西拥有朴实的时间观,生命是流动的,现实的自我是全部过去的总和,过去不断被现在所代替并走向未来。迪尔西以平和的心态看待时间的始终,有着恒久的时间意识,她关注生存本身的意义。她虔诚地信仰上帝,心地善良,保护班吉以及小昆丁这样的弱者,支撑衰落的贵族世家。她身上体现了人类爱心、勇气、荣誉、怜悯、自豪、同情、牺牲的美德,时间与永恒在她身上达到和谐。对待时间的不同态度在一定程度上隐含着个人命运的走向,因而时间也有了超越纯粹物理意义的更深层的价值。
柏格森认为,生命起源于同一生命冲动,这个生命冲动在连绵不断的创造中沿着不同的进化路线,分化出丰富多样的生命。生命的进化存在无限的可能性,不同的生命选择决定了进化的方向。他说:“在进化中,生命会沿着它的轨迹播散出形形色色难以预测的形态。不过这种活动总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偶然性,它包含着选择的基础。选择提供几种预先设定的可能的行动。”对于没有自由意志的生物世界而言,进化中的选择过程是一个自然的、偶然的过程,也就是达尔文所说的“天择”,然而对于有自由意志的个体生命而言,成长与成熟不是被动适应环境的过程,而是不断主动选择可能性生活的结果。时间的绵延是不可逆的,就个体主观意念而言,每个人都会选择自认为美好的生活,但选择也是一种能力,是一种基于个体生命力的、在教育过程中培养起来的创造美好生活的能力。如果没有选择能力,个体只能被动地适应环境所给予的生活而失去主动探索性。只有通过教育获得了选择能力的人,才能创造美好的未来。在这个意义上讲,选择就是创造力所赋予的自由,自由就是有能力选择成为可能想要成为的对象,这一过程的综合动力——生命冲动,推动着整个宇宙的创造。
换个角度来说,如果不从生物进化而是时间观进化的角度理解创造进化,会发现作者的时间进化思维贯穿在故事过程中,从同一个生命起源出发,有着一个主干的进化方向,其他分支就是创造进化的结果。同一个生命起源即康普生家族,而这个主干进化方向即凯蒂,虽然凯蒂没有单独设章讲述,但她是串联故事的关键人物。班吉感受到的最真实的存在是凯蒂,声音、炉火、树,甚至拖鞋的感官刺激都能让他回忆起与凯蒂相处的快乐时光;昆丁因为深切地爱着妹妹凯蒂,所以对于凯蒂的失贞耿耿于怀,并最终自杀;杰生痛恨凯蒂,把妹妹凯蒂的女儿小昆丁作为获取金钱的工具;故事最后,在女仆迪尔西的讲述中,整体混乱的小说叙述与康普生家族的困境才告一段落。也就是说,凯蒂是思维展开的依据,是横穿在故事中的主干。班吉、昆丁、杰生的时间认同是整体时间观的不同分支,不管是混乱的,还是沉溺过去的,还是只有当下的时间选择,都是不健全的,是进化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多种不同的时间认同形态,是被动参与进化的,而创造进化最终的结果是创造力所赋予的自由,能自主选择可能成为的任何状态。到了迪尔西,就是时间观进化最终达成的结果,关于时间的理解是完整的,这也是拥有自主选择的个体自由意志的外部表现。对于时间的认知,每个人的呈现是不同选择的结果,这种选择是环境与个人意志共同作用的,是在自由状态下的主体呈现,因而是具有创造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作者的思维如树状排布,有树根、树干,这棵树的多根枝条是进化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多种可能性,最顶端的枝条是进化的最优选择,是自由意志选择的结果。这样的行文安排也验证了福克纳关于时间观创造进化的深层理解,混乱的外表下是绵延的内核,小说叙述技巧的高超性创新了小说呈现的更多可能。
正如克林斯·布鲁克斯认为的那样:“清醒认识纯粹理性的限制,相信心之呼唤,相信人有精神升华和改进的潜力,把人类所经历的时间看作是一条绵延不断的洪流从他的过去源源流出,流向尚未经历的未来。”作品《喧哗与骚动》中各个主人公的时间观属于心理认知时间的范畴,这不仅吻合柏格森关于时间流动性的理念,而且小说也应和创造进化的观念,相信时间流动中人的精神进化,也就是创造能力的改进。《喧哗与骚动》以康普生家族为中心,以凯蒂为主线,将班吉、昆丁、杰生、迪尔西讲述的故事陆续展开,不仅是故事情节逐渐完善与清晰化的过程,也是关于时间的理解逐渐健全化的过程。福克纳对于人类生存的生命冲动给予厚望,并能承受进化过程中呈现出的不同姿态。创造赋予自由,自由选择生命。
① 吴国盛:《时间的观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8页。
② 姜国钧、董宜之:《柏格森创造进化论视野下的创新教育》,《当代教育论坛》2019年第3期,第37页。
③ 李常磊:《福克纳的时间哲学》,《国外文学》2001年第1期,第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