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华萍[江苏警官学院基础课教研部,南京 210031]
《冥祥记》为南朝齐王琰所著。《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史部杂传类著录“《冥祥记》十卷,王琰撰”;《新唐书·艺文志》子部小说类著录“王琰《冥祥记》一卷”,疑讹。原书已佚,现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录自序1篇,正文131篇。王琰在自序中说他少时在贤法师处得一观世音金像,幼时见像显神异。后将此像暂存多宝寺,索还时下落不明。金像托梦告诉位置,由此王琰“循复其事,有感深怀;沿此征觌,缀成斯记。夫镜接近情,莫逾仪像;瑞验之发,多自此兴”。鲁迅称之为“释氏辅教之书”:“释氏辅教之书,《隋志》著录九家,在子部及史部,今惟颜之推《冤魂志》存,引经史以证报应,已开混合儒释之端矣,而余则俱佚。遗文之可考见者,有宋刘义庆《宣验记》,齐王琰《冥祥记》,隋颜之推《集灵记》、侯白《旌异记》四种,大抵记经像之显效,明应验之实有,以震耸世俗,使生敬信之心,顾后世则或视为小说。”王琰为弘扬佛法、宣传佛教,在《冥祥记》中采取了多种方式,以下述之。
根据佛教因果报应观念,一切事物的产生都是有因缘的。善因得善果,恶因得恶果。《般泥洹经》言:“所作好恶,身自当之。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亦不受。善自获福,恶自受殃。”在《冥祥记》中,凡是能尽心礼佛悟道的都能得到善报,甚至死而复生,而那些不信奉佛教或毁坏佛经、佛像之人则会得到恶报。这种因果报应观念大多融于轮回转世、地狱、佛僧异能等故事之中。有直言造寺得到善报的:“前身承有诸罪,赖造此寺,故获申济,所以使供养之情偏殷勤重也。”有生时犯罪,死后受罚,但为之念经可稍免脱的:“舅在此,日见榜挞,楚痛难胜。省视还也,舅生犯杀罪,故受此报。可告舅母:会僧转经,当稍免脱。” 甚至明言奉法之后可以免除之前所犯罪过:“泰问主者曰:‘人有何行,死得乐报? ’主者唯言:‘奉法弟子,精进持戒,得乐报,无有谪罚也。’泰复问曰:‘人未事法时,所行罪过,事法之后,得以除不?’答曰:‘皆除也。’” 有偷窃佛物遭恶报的:“自窃帐盖等宝饰,所取甚众。后遂偷像眉间珠相,既而开穿垣壁,若外盗者,故僧众不能觉也。积旬余而得病,便见异人以戈矛刺之,时来时去,来辄惊噭,应声流血。初犹日中一两如此,其后疾甚,剌者稍数,伤痍遍体,呻呼不能绝声。”像这种因不尊敬佛而得恶果的故事不在少数,如“坏经为衣,得此剧报”,“村中有寺,经过人或以钱上佛,弟屡窃取。久后病癞”。此外还有敬佛得福报者,如“吾寿命久尽,早应过世,赖比岁来敬信佛法,放生布施,以此功德,延驰数年耳”。“疾病经时,忧必不济,恒至心归佛……得刀药焉,登即服药,疾除出家”,等等。此类故事主要在于劝人崇佛行善,“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此生空过,后悔无追”,同时还宣扬了佛教“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理念。只要及时改过,诚心奉法,即可免罪,以此凸显出崇信佛教的好处,有力地促进了佛教信仰的普及。
《冥祥记》中的还魂故事主要有两种:一种叙述死后神魂不灭与亲朋接触的故事,一种叙述濒死者地狱游行后复生的故事。前者结构较为简单,情节单一,大多为“死亡——显形——对话”的模式。如“宋董青建者”条董青建死后三日在墓前显形,劝说母亲节哀回家,后又显形见父亲说明近况,并告知父母的寿命,告诫父亲当勤苦行道,可得脱罪。再如宋魏世子女病死七天后复活,告知家人具设经座,并说父亲、哥哥和自己死后都往无量寿国,只有不信释教的母亲不在其中,便复活告知此事,劝母信教。说完复绝。这类故事的结尾大多是宣扬因果报应,劝说家人或朋友信奉释教,唯有奉佛才能减轻罪过,减轻死后的刑罚。后者大多遵循“入冥未殓——数日复活——讲述见闻”的叙事模式,如“晋沙门慧达” 条,出家前暴病而死,未殓,七日后复活,讲述游历冥间所见:被两人执缚将去,见到众多屋舍,乞食无果。后见一妪,赠书一卷。又遇两沙门,见到铁城、寒冰地狱、刀山地狱和观世大士,并听菩萨说法。最后接受审判,两次被投镬汤中。复活之后随即出家,奉法精勤。作者通过普通人死而复生、由俗入佛的故事转述死后公平的审判以警醒世人,宣扬崇信佛教的益处。再如“宋沙门僧规者”条,一僧暴死两日后复活,具说所见:先是被人用绳缚将去,至一城外,用秤称量罪福,因是佛家弟子得以度脱,称乃正平。后至帝宫,略皆金宝,帝劝其精进。最后见一精舍,为沙门居处,居宇宏整。不同的是,僧规乃小鬼误索,而勤设福业可济免之。中国的地狱观念是在佛教地狱观念的影响下形成的,正如季羡林先生所言:“我们当然不能说,在佛教传入之前,中国就没有阴间的概念,但是这些概念是渺茫模糊的、支离破碎的。把阴间想象得那样具体,那样生动,那样组织严密,是印度人的创造。连中国的阎王爷都是印度的舶来品。”《冥祥记》对地狱的细致描写开辟了中国小说新的表现领域。人死进入地狱之后,有善恶审判、地狱刑罚,而审判是否有罪的标准是依据佛教的“五戒”“十善”。死前为佛门弟子或信奉佛教者会得到福报,死前不信佛教者会遭受惩罚,凸显佛教在死后世界中的权威。通过死而复生者的现身说法,讲述其在地狱的见闻,使人们相信地狱确实存在,而信佛者和不信佛者的死后待遇是有差异的,证明佛教所宣扬的因果报应是真实的,让民众更加虔诚地信奉佛教。
《冥祥记》中的故事主人公或为僧人,或为奉法者,叙述了诸多神异之事,以此扩大佛教的影响,吸引大众的注意力。如“晋沙门佛调”条,叙述了五件神奇的事:一是佛调早晚都在寺中,奉法者弟弟却在自己家中见到并与他对话;二是佛调入深山一年半却未吃完数升干饭;三是佛调入虎窟中宿,老虎见之下山;四是佛调自克亡期;五是死后多年白衣弟子又见到佛调并说自己一直在此,棺中尸体消失。其他诸如比丘“便见神足,变身八尺,颜容瑰伟,飞行而去”;释法安“说法授戒,虎据地不动,有顷而去”;赵单“初进面,三年后,服练松脂,三十年后,唯时吞小石子,石子下,辄复断酒脯杂果。体畏风寒,唯啖椒姜,气力微弱,而肤色润泽,行步如飞”等,这些神通的佛僧无疑为佛教笼罩了一层神奇的面纱,让人顿生敬畏崇拜之心。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佛经、佛像等瑞验之事。如“以囊经戴置头上,径入水中,量其深浅,乃应至颈。及吉渡,正著膝耳。既得上岸,失囊经,甚惋恨。进至晃家,三礼忏悔,流涕自责。俯仰之间,便见经囊在高座上。吉悲喜取看,浥浥如有湿气。开囊视经,尚燥如故”;“投经火中,腾燎移景。既而一积煨尽,文字无毁,皮牒若故”;“盖于中流,焚香礼拜,至诚慷慨,乃读《海龙王经》;造卷发音,云气便起,转读将半,沛泽四合,才及释轴,洪雨滂注,畦湖毕满,其年以登”;“俊以病急,如言灌像,像成,梦观音,遂差”等。佛僧、佛经、佛像等可以说是佛教的代言者,其表现出的超凡事迹、灵验之事彰显了佛教超现实的神力。《冥祥记》从不同的角度,肯定了它们的存在,客观上显示了佛教神奇的魅力,令大众崇拜信服,扩大了佛教在民众中的影响力。
《冥祥记》中因诵念《楞严经》《观世音经》《法华经》等而得感应的故事颇多,或为奉法者解难,或为沙门除病,或为诵经者送子。其中尤以因诵念《观世音经》而解难的故事最多,主要解免火灾、水灾、狱难等。“晋竺长舒者”条,竺长舒奉法精至,尤好诵《观世音经》。邻居失火,长舒家在下风,正当火势逼近的时候,长舒至心诵念观世音经,风突然转向,长舒家免于火烧。其时少年不信,认为风向转换是偶然,后天甚干燥之日故意放火烧屋,三掷三灭,始信其灵验,自此之后乡里邻居皆敬佛信佛。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如晋窦传专心属念,桎梏自解;晋吕竦归心观世音,有火为导,遥得归家;晋沙门释法智至心礼诵观世音,遥得免济;晋刘度归命观世音,即得免害;等等。这些故事大多遵循一种叙事模式,即“遇难——诵念观世音——解难”,结构较为简单,但都极力渲染观世音的灵验,解难之后故事的主人公更加崇信佛教,甚至吸引周边民众一起信奉。观音不仅能将世人从灾难中解除出来,还能为人除病,如晋沙门竺法义游刃众典,尤善《法华经》。某年忽患心气疾病,越来越严重。诚归观世音后数日梦见一道人来为他治病:“刳出肠胃,湔洗腑脏,见有结聚不净物甚多。洗濯毕,还内之。”醒来之后即痊愈。除此之外,还有观音为诵经者送子的故事,如“宋居士卞悦之” 条,卞悦之年过五十未有子息,纳妾之后多年依然无子。诵《观世音经》千遍后妾便怀孕,生一男。另外还有“宋孙道德”条,不同的是孙道德奉道多年未有子息,经沙门提醒弃道奉佛,至心礼诵《观世音经》后即得子。正与《法华经·普门品》中所述相符:“若有女人,设欲求男,礼拜供养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设欲求女,便生端王有相之女。”无论是解难、除病还是送子,都是通过普通僧俗的亲身经历宣扬佛法灵验,可逢凶化吉、转危为安,给予听者以真实存在的感觉,从而吸引更多信众。
佛教初入中土,为深入民间、壮大队伍,向道教和巫术靠拢。待信众增多、影响力扩大,自然与道、巫竞争。《冥祥记》通过晋宋时期普通人的事例向大众传达了佛教高出道教、巫祝的思想。“宋刘龄者”条记载了一个典型的佛道争胜的故事。刘龄相信巫祝的预言,又听信道士魏叵之语,弃胡神、烧经像,但经像灵验,经火如故。结尾处刘龄、魏叵和同伴的结局力证了佛胜于道,不尊敬佛教者必定遭难。再如“晋张应者”条,张应本事俗神,请祷备至,财产略尽,但无法免除其妻之病。后乞作佛事,大设福供,妻病随即痊愈。以巫术无能、佛法神力无边证明佛教更胜一筹,诚心归奉佛教可满足其心愿。这种教派纷争、互相诋毁、抑彼扬此的故事足以说明这些教派已发展到一定程度,为博取更多信众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冥祥记》作为“释氏辅教之书”代表作之一,其中各种各样的佛教故事构成了一幅晋宋之际佛教信仰图。虽然李剑国认为“《冥祥记》所表现的主题和观念,都是宗教迷信”,但不可否认的是其在宣传佛教教义、弘扬佛法上的积极作用,这也是王琰撰写此书的主要目的。王琰采用史传的叙事手法,在故事开头交代人物姓名、生活时代等,并在末尾写明见闻出处,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并从多种角度强调了佛法教义的神通广大,为佛教在民间的广泛传播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① 鲁迅校录:《古小说钩沉》,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77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② 鲁迅撰,郭豫适导读:《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页。
③ 佚名译:《般泥洹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册,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版,第181页。
④ 〔唐〕若那跋陀罗译:《大般涅槃经后分》,《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2册,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版,第901页。
⑤ 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04页。
⑥ 〔后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9册,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版,第57页。
⑦ 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