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赦前总统：韩国政坛“大戏”

姜森

2021年12月24日，韓国法务部宣布，总统文在寅决定特赦前总统朴槿惠。12月31日零时，朴槿惠在被羁押4年零9个月后出狱，成为韩国历史上第三名获刑后被特赦的前总统。如果未获特赦，那么现年70岁的朴槿惠还将服刑17年，到87岁高龄时才能出狱。

根据韩国法律，总统拥有赦免权，包括一般赦免和特别赦免。被判刑的前总统有可能获得特别赦免，即特赦。在朴槿惠之前，有两名韩国前总统获得特赦——卢泰愚和全斗焕。巧合的是，这两人不久前（2021年10月26日和11月23日）相继病故。

1979年10月26日，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遇刺身亡。12月12日，全斗焕、卢泰愚等人发动政变，夺取国家军队的控制权。1980年8月，全斗焕当选为总统，上台执政。当时大多数韩国人都认为，朴正熙时代的“军人独裁统治”将落幕，民主化将到来。因此，1980年被韩国人称为“汉城之春”。

全斗焕执政后，致力于稳定经济，取得了一定成果。然而，他和他的继任者卢泰愚都拒绝了韩国民众关于修改宪法及推进民主化的诉求。与此同时，深层次的经济和社会问题也如滚雪球般累积。

1993年，金泳三就任韩国总统，强调“创造新韩国”“寻求变化与改革”。 1995年11月，卢泰愚因涉嫌筹集和侵吞秘密资金被捕。随着调查的深入，全斗焕在任期内收取钱财、设立“秘密政治金库”的问题也曝光于世。此后，在朝野的呼吁下，金泳三政府针对全斗焕、卢泰愚的调查全面展开。两人因曾主导政变、镇压民主运动以及涉嫌非法挪用数千亿韩元资金接受审判。值得一提的是，全斗焕与卢泰愚在政治生涯后期反目，但在出庭受审时，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1996年8月，在这场韩国万众瞩目的“世纪审判”中，全斗焕因“叛乱及煽动内乱”“收受贿赂”等罪名被判处死刑，次年被改判终身监禁，并处2205亿韩元罚款。1997年4月，卢泰愚被判处17年有期徒刑，并处2629亿韩元罚款。据当时的美国《纽约时报》报道，罚款额度相当于他们执政期间收受的贿款。

20世纪80年代初的全斗焕（右）和卢泰愚

接受审判的韩国前总统全斗焕

全斗焕生于1931年，卢泰愚生于1932年。1997年时，两人分别为66周岁和65周岁。无论是被判终身监禁的全斗焕，还是被判17年徒刑的卢泰愚，最终都可能老死狱中。要不要对他们进行特赦，一时间成为韩国各界热议的话题。

当时在韩国司法研修院接受教育的未来法官和检察官们，在一次问卷调查中面对这样的问题——你是否相信两名前总统会在狱中服完全部徒刑？这实际上是很多韩国国民想问的问题。

对两名前总统的审判，不可避免地带有相当浓厚的政治色彩。因此，特赦问题也要从政治角度来考量。

从1997年4月卢泰愚被终审宣判，到1997年12月，恰逢韩国第15届总统大选。全斗焕和卢泰愚是先后担任过总统的人物，各自拥有相当一部分追随者和社会影响力。而且，他们两人都出身于庆尚地区，对韩国人口最多（选票最多）的两个道——庆尚南道和庆尚北道的选民来说，具有不可忽视的潜在影响力。

准备参加大选的各候选人，纷纷提议特赦两名获罪的前总统。显然他们认为，这有利于自己的选情。有人主张应积极考虑特赦;有人提出只要当事人有悔改之意，就可以考虑特赦。不过，韩国政坛也有人认为，在终审判决不久就讨论特赦不太合适，可以在新一届总统执政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特赦权被认为是韩国政治体制下总统的一大特权，可以用它“拯救”获罪的人。韩国历史上行使特赦权最多的前总统恰恰是全斗焕。据统计，自1980年起，历任韩国总统共27次行使特赦权，其中全斗焕行使了14次之多。被全斗焕宽恕的大多是牵涉经济犯罪的人，包括韩国一众大财阀的首脑。这为全斗焕积累了一定的“政治好感”。1997年，当韩国政商界谈论特赦全斗焕和卢泰愚时，几乎没有人明确表示反对。

在特赦问题上，时任总统金泳三展示出了政治手腕。他在自己的任期内表露出特赦两名前总统的意向，然后把时间节点选在大选结束之后、新总统正式接任之前。这是因为，如果过早给予全、卢两人特赦，会削弱金泳三的政绩——惩治军政府残余势力，推进民主政治。这可能遭到国民的反对和指责。

1997年12月20日，金泳三与在大选中获胜的候任总统金大中协商，决定特赦全斗焕和卢泰愚，理由是“实现国民和解与团结”。在金大中的就职典礼前，金泳三宣布了这一决定。12月22日，全斗焕、卢泰愚出狱。在金大中的就职典礼上，4名前总统（崔圭夏、全斗焕、卢泰愚和金泳三）都到场出席。

金大中表示，支持特赦的决定，理由是两名前总统对韩国的经济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而且有广泛的政经关系，能够对国家发挥积极作用。当时韩国正经历金融危机，团结所有韩国人是重中之重。全斗焕和卢泰愚则呼吁所有人支持新总统金大中。

有意思的是，全斗焕在获释后一直拖延缴纳罚金;而卢泰愚定期缴纳罚金，直至2013年9月全部缴清。

2009年7月，时任韩国总统府总参谋长文在寅（右一）参加卢武铉的葬礼

2009年5月23日，韩国前总统卢武铉在家乡庆尚南道金海市峰下村后山的猫头鹰岩纵身一跃，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悲惨的句号。当年5月29日，韩国政府为卢武铉举行葬礼，不少韩国人为之落泪。据韩国《朝鲜日报》报道，“即使卢武铉没有自杀，并最终被判有罪，他也应获得特赦。肃穆的葬礼即表达了国民对他的赦免”。

时间回溯到2002年12月，经过激烈角逐，56岁的卢武铉以微弱优势在大选中胜出，当选韩国总统。他执政后，为改善民生不断努力，采取各种改革措施。但其执政之路并不顺畅，在任期的后两年，韩国国内物价上涨，大学毕业生的失业率创下新高。2008年2月，卢武铉卸任总统。因为没有首尔户籍，他回乡居住，经常骑车载着孙女，与当地百姓拉家常。

卢武铉的继任者李明博上台后，政策渐失民心，国家经济发展出了问题，引发韩国民众的不满。面临危机的李明博，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怀疑，反对声音的背后有前总统卢武铉的因素——民众似乎很想念这位“草根总统”。于是，针对卢武铉的调查暗中展开。

2009年，卢武铉及其妻儿卷入所谓“600万美元受贿案”。当年4月，韩国检方以“涉嫌犯综合受贿罪”为由，要求卢武铉从家乡前往首尔接受调查。各种各样的指控接踵而来：窃取政府文件的复印件;收受价值60万韩元的手表……韩国检方不仅调查卢武铉和他的家人，连帮助过他的一些企业家也让了“黑名单”，甚至他经常光顾的餐厅也受到调查。

卢武铉在任上曾呼吁进行政治改革，实现“透明政治”。案发后，有人指责他“说一套做一套”。名誉受损的卢武铉心情跌入低谷。他明白，不管自己最终会不会被定罪，身边的人都要受罪。于是，他选择自杀明志。他写下遗书：“很多人帮助了我。因为我，很多人已经受罪了，以后还会受罪。我的余生成为了别人的负担……”

因卢武铉自杀身亡，韩国检方宣布结束对其涉嫌受贿的所有调查。事实上，与他相关的所有“疑点”都没有查出任何结果。例如曾有猜测称，他将收受的手表藏在家乡的一处田间。当地警方经过地毯式搜索，并没有找到这块手表。有参与对卢武铉进行调查的人员后来证实，李明博政府曾给他们施加压力，让他们“从速落实罪证”。

卢武铉自杀后，《朝鲜日报》发表评论文章指出，韩国人最尊敬的前总统是金大中，因为他结束了军人政治与民主政治之间的过渡期;韩国人最喜欢的前总统是卢武铉。有“平民总统”之称的卢武铉，从一个农村的苦孩子成长为一国元首，靠的是屡败屡战的精神。

由于家境贫困，卢武铉的求学经历异常艰辛。1960年2月，卢武铉就读的中学为庆祝时任总统李承晚的生日（3月26日），决定举办作文比赛，要求全校学生写出题为《我们的总统李承晚》的作文。卢武铉对美国扶持的李承晚政府嗤之以鼻，于是站出来要求大家“什么都不要写”，并着手组织“白卷同盟”。他为了表达李承晚“差远了，不配当总统”的主题，只在作文本上写下“我们的总统李承晚”一行字，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他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责罚，并被停课一周。仅两个月后，李承晚因“4·19运动”（抗议选举舞弊的民主运动）被迫下野，远赴夏威夷避难。学校的老师们这才意识到，少年卢武铉有着敏锐的政治感觉和宁折不弯的正气。

卢武铉在釜山商业高中读书时，白天上学、晚上打工，每天靠吃泡面度日。毕业后，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他上大学，因此卢武铉成为韩国历任总统中学历最低的一位。他一边打工一边埋头自学，备战司法考试，但连考两年都失败了。

1968年，卢武铉到军中服役，其间并没有放弃学习法律知识。退伍回乡后，他继续参加司法考试，在1975年第7次参考时终获成功。之后，卢武铉做过一年法官，后来在釜山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由于他诚实守信、待人和气，且胜诉率很高，渐渐闻名釜山。

卢武铉并没有追名逐利，而是以捍卫底层民众的权利为己任。1981年，釜山发生“鹤林事件”（警方打压社会科学读书会人员聚会），卢武铉为受害人免费提供法律援助。从此，卢武铉积极投身政治运动，为民众奔走呼号，一度被捕入狱。1988年，他当选为韩国第13届国会议员，正式步入政坛。1992年5月18日，卢武铉在釜山参加“要求查明光州事件真相”的集会（1980年5月，全斗焕镇压要求民主的光州民众游行）。警察驱散了示威的人群，最后只剩下卢武铉一人坐在马路上，与警察针锋相对。面对“请让开路”的喊话，他毫不动摇。被橡皮子弹击伤脸部后，满脸是血的卢武铉被警察强行拖离了现场。

不仅在内政方面推动改善民生和发展民主，卢武铉在外交方面也有极强的原则，深得韩国的民心。就任韩国总统后，卢武铉强烈反对日本政府拒不承认战争罪行、歪曲侵略历史、染指韩日有争议的独岛（日本称“竹岛”）、参拜靖国神社及拒绝为慰安妇问题进行赔偿等行为。

2004年7月22日，在韩国济州岛，卢武铉与时任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举行会谈。卢武铉敦促小泉下决心解决韩日历史问题。他耐心地开导小泉：只要双方下定决心，解决韩日历史问题的进程就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小泉听后一直沉默不语，没有表态。

2004年12月17日，卢武铉回访日本。在以温泉疗养闻名的指宿市，小泉和卢武铉特意身着休闲西装，不打领带，营造一种“轻松氛围”。但是，会谈未能绕开严肃的历史问题。卢武铉以2005年韩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为契机，建议日本方面积极解决历史问题。他提醒小泉，在参拜靖国神社的问题上一定要“自重”。对此，小泉竟然不服气地辩解说，他这样做是“出于不允许再发动战争的想法，也有积极的一面”。

双方会谈结束后，小泉邀请卢武铉共洗“沙浴”。卢武铉对小泉刚刚的表态极为不满，于是以“担心穿日式浴衣出现在公众面前会破坏形象”为由，拒绝了小泉的盛情邀请。结果，小泉被一个人晾在了沙滩上。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想邀请他（卢武铉）放松一下，显然他不喜欢这种休闲方式。”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令小泉更为尴尬——陪同卢武铉访日的时任韩国外交通商部长潘基文告诉时任日本外相町村信孝，卢武铉在另一块沙滩上单独洗了“沙浴”，感觉不错。言下之意，“韩国总统并非排斥‘沙浴’，就是不想与这个日本首相共浴”。

编辑：姚志刚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