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

2022-03-12 14:08:02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棚子横幅木屋

我们生活在盒子里,在一些长方体或者是不规则体的水泥盒子里。

当我俯视着土地上连片的水泥盒子,感觉我平时就像一只鸟儿,在搭建好的盒子里爬进爬出,早出晚归。这一堆堆的盒子构成的小区又分成各个小苑,苑里边的每个小盒用数字或者字母排列,我居住的某层G 单元,就是某个树杈上的巢。在城市里,虽然没有任我翱翔的整片树林,但我也得在树上垒一个窝,为自己安排栖身之所,安放我那忙碌而疲惫的躯体,停顿沉静我那漂浮未定的灵魂。

我在这个盒子里已经蜗居许久了,直至某一天,地上的瓷砖蹦跳起来,我用脚把薄薄的水泥层蹭掉,隔着稀疏的细钢筋,我看到底下的一个黑洞,一米多长的棍子仍探不到底。开发商说框架结构的房子,地基下是有空间的。这就是说,让我知道了我即使住着一楼,也并不是与大地贴着的,我仍悬在空中。

我被抛离了大地,在空中晾着,我相信这是上苍之手,把我这个活物收纳在盒子里,就像我把自己的老照片锁在一个抽屉里一样。

村子里传说,离村不远的江西第一糖厂里那根几十米高的大烟囱内锁着一条蛇精,它有十几米长,身子比人的腰还粗,非常凶恶,是我们江西的神——许真君把它镇在烟囱里,不让它出来作怪。我也听说,现在我所居住的小区,原来是一片水塘,也曾经有一条蛟龙被镇在水里。

但是,现在,连这样的传说也销声匿迹了,无论是在烟囱里的蛇,还是水塘里的龙。

开发商在填平水塘、用水泥硬化地面的同时,也把这土地上的传说封没了,被无数的人走过、踩过。

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的农民们,不再是它的主人,他们不是业主,因没有出入卡而被拒之门外。他们早已迁走散佚,不知去向。而那些操着天南地北方言的业主们,成为邻居,住进了一个个盒子。

曾经茂盛的香蕉树、龙眼树、番石榴树已经被千篇一律的杧果景观树替代,移植来的草木被剪得整整齐齐,停满了汽车的小区路上,宠物狗牵着主人急匆匆地从盒子里出来,在墙角拉了泡狗屎,然后舒畅地离去,到小广场与其他宠物狗调情,主人的手中,抓着报纸包着的一坨狗屎。

高大的楼房,在白天像个巨人,有棱有角,让我仰望。

仰望后目之所及的,还有一条条的横幅:“坚决捍卫业主权利,誓与奸商抗争到底”“凝心聚力捍卫家园,还我车位议价权”……三期新开发的小苑,在我的目光中成长,在一片锣鼓喧天的喜庆中交楼,然而,业主与开发商因为车位的问题很快闹得不可开交,业主在一个个盒子前挂出了横幅,而开发商就在当天深夜剪断了几条横幅,却无法冲入已入住的住户家拆除横幅。早晨,双方开始对峙,都报了警,赶来的警察把人群分开,警告着双方不许有过激行为。

我并不了解事情的缘由,但那几条仍然高高悬挂的横幅,分明让人意识到,这盒子里,除了有蚂蚁一样的人,还有一种让人相形见绌、自感渺小的伟大思想、崇高权利!

这盒子,曾经是他们合作的对象,此刻,成了业主自我保护的防空洞,除抵挡了酷热的阳光,还抵挡了侵犯权利的刀剪。

夜晚,人群散去,一切恢复了暂时的平静,房子在黑暗中像个怪兽,面目狰狞,灯光昭示了它的存在。

那些盒子里散发出光线,驱赶了黑暗,留下阳台上的一个人影,像一出默剧在上演,盒子里的每个人都是主角,都要按照写好的剧本演出,又不断地发生意外的变化。

我在这些盒形积木间行走,走过一个个单元梯口,恍惚间不知哪个是我的入口。那些冰冷的阿拉伯数字,区分着这些楼的身份。但我想,极有可能我随意地走进某一个盒子,都会遇见另一个我——一个与我极为相似的人。

我和许多的人一样,在这个盒子里,既心有安慰,又身心疲惫,似乎有心满意足的惬意,又有心烦意乱的焦躁。

我左顾右盼,生怕有人尾随,我悄悄地潜入自己的盒子里。此刻,我的心情就像回到巢窝的鸟儿,雀跃欢腾地叽喳叫几声。我可以在外面不动声色,但退回到巢里,我可以在这个树杈上沉思、幻想,可以欢喜、放松。

窗外,仲秋之后的草木仍是一片葱茏,莲雾、大树菠萝、黄皮树的绿,似乎要从窗口渗透进来。这是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我栖息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像挖矿一样挖掘自己的内心世界,把过往的经历、逝去的情感、白天的不快、夜晚的思念都挖出来,在自己的目光里晒一晒。

目光也会越过小区的围墙和墙外的一畦畦菜田,不远处搭建着几个木棚子,里边住着从外地来广州种菜的农民。我曾经近前目睹过他们弓身于田间的劳作,一顶草帽,一把锄头,在田地间往复。困乏了就坐在棚子边喝水抽烟,阳光从棚顶裂了的帆布处漏下来,照得棚里忽明忽暗。或者晚上就在这棚子里过一宿,让朝阳透过缝隙把人叫醒。如果这样的棚子也是一个盒子,那它就是一个四处漏风漏雨漏阳光的简陋盒子了。

我和他们一样,为了追求城市的炫目光彩,像候鸟一样从农村来到城市,挤进这狭小的盒子,而这样的迁徙却是一种强大的不可逆转的力量。或许,我应该为我们叫好,因为我们都是有勇气背井离乡的人,从来不怕城市会成为令人绝望的地方。

回忆也会越过千山万水,回到当年我扶贫的小县城。

在一片小树林,一栋破败的木屋里,老人坚决不肯离去。我和村支书向老人说明,这屋子以及旁边的几栋木屋都要拆掉易地搬迁,因为这里不适宜生活,政府已经为他们在集中安置点分配了宽敞明亮的房子,他们只需要拎包入住。但是,老人还是偷偷地回到了旧木屋,独自生活在这里。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住在安置點,他情绪有些激动地反问我:“我的鸡在哪里养?我的牛在哪里放?我的茶园十几里路,我每天怎么上山?”我一时还真不知怎么回答。确实,我们的易地安置点都选择在靠近村镇的地方,离山里确实远。

我站在木屋门口,看见雪后的草木都头盖着一层厚厚白白的棉絮,屋前的一根竹子终于承受不了雪之重而折倒了,那开裂的竹片和无辜的竹叶,在雪地里绿得发慌,变得另类。

雪地中一行深深的脚印渐渐地被覆盖,这孤零零的一个人,映着孤单橘色灯火,越发显得安静了。或许,老人更像一只鸟儿离不开他的老巢,他的那些反问背后的无奈,更可能是他的安土重迁,他对鸡、牛、茶树的不舍吧。

无论是否愿意,我每天都还在进进出出这盒子,我可以相信这个盒子里或它在的地底下,有着传说与蛟龙,我也可以看见这盒子里外的抗争与自卫,这个盒子可能漏风漏雨,在风雪中显得孤单,更主要的是我能在这个盒子里得到暂时的安静,从阴影中分离出另一个自己,在不远处与自己对视。

我从城市回到乡村,晚上睡在老屋里,白天就看蚂蚁列队爬过,我没有像当年那样倒上一抔土或者一瓢水来阻挡它们,但我也不知道它们一直在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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