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旭
上初中那年,暑假的一天中午,我照例挑着一担柴火往家里赶,到家门口时,已浑身湿透。
“哗”的一声,我将肩上的柴担摔在地上,冲进屋里,走到八仙桌边顺手拿起竹筒往桌上的茶缸里挖去。竹筒触底,才知道缸里没茶了。母亲正在后面廚房里烧酒,知道情况后大声喊道:“缸子里有酒,怎么不可以喝呢!”话语中带有明显的命令意味。我只好拿起搪瓷缸,舀出满满的一瓷缸酒来,仰起头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还真奇了,刚才奇渴难耐的感觉一下子没有了,自己也没有醉意。
就这样我学会了喝酒,那一年我正在读初二。
除了那次意外饮酒外,平时我从不敢喝酒,但外公却让我突破了第二次。抗战时期,外公在湖南九师(吉首大学前身)读书时,跟自己的国文老师学会了中医。回到家乡后,教学之余,外公经常被人请去看病。山里人好客,尽管粗茶淡饭,但餐桌上也免不了一壶淡酒,久而久之,外公竟喜好上了。
外公治病的药大多是自采自制的草药。那年秋天,我第一次陪外公去九龙山采药,一千多米的高山,路途崎岖,来去一趟都不容易,挖满一筐药时早已精疲力竭,背回家后躺在地上就不肯起来了。晚饭时,外公特意提出让我喝一碗,说可以松松筋骨,父母也没有反对,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碗,顿时觉得浑身轻松。
之后,每逢过年吃团圆饭时,父母都会让我喝一点,算是对我的奖励。
关于饮酒是否有遗传,不得而知。母亲喝酒缘于外公,精通中医的外公认为酒可以疏通经络、调整气血,还可以增加热量,对女性尤其有利。爷爷十七岁出去吃粮,在外辗转好多年后回乡结婚生子,闲着无聊时喜欢喝上几口。困难时期,喝不上酒的爷爷常与人谈起当年喝酒的情形,边说边不停地咽着口水。耳濡目染之下,父亲与叔叔们继承了爷爷的嗜好,但受条件所限,一年也难以饮上几回。一次父亲与大叔一起去在乡卫生院上班的堂伯父处,堂伯父留他们吃晚饭。限于条件,堂伯父到食堂多打了一份小菜,再搞来一点酒精,掺上水当酒喝,算是招待他们。后来父亲常提起这事,一次有机会我问了堂伯父,他笑着说:“那哪里是酒,只是用棉签蘸点酒精在水里搅了几下,算是‘水酒’吧。”但那次几兄弟却喝得很开心,一直到月亮上来才散。
分田到户后,父亲带着全家放开手脚搞生产,一家人起早贪黑,顶烈日,冒风雨,年终时粮食满仓,鸡鸭成群,几头大年猪挤破了猪圈。大好形势下母亲开始酿酒,所用都是草曲,出酒率低些,但酿出的酒淳香可口。有时,还在老远就闻到一股香味,知道母亲正在烧酒。也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学来的技术,慢慢地我也了解了酿酒的过程:将糯米用甑子蒸熟后,和上草曲,拌匀,倒进一口大缸里,盖上盖子,再在缸子周围包上稻草,上面用石头压住,等待发酵。烧酒时,将酒糟倒入大锅里,锅子上放置一口木桶,再在木桶上放一口大锅,锅里盛满水,锅底有一个竹涧穿过木桶直通外面。当灶膛里的火烧到一定程度后,酒就顺着锅底的竹涧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母亲将烧好的酒倒进一口大酒缸里,上面盖一层棉絮,再用石块压住,想喝酒时就从缸里舀出来。
自家有酒了,就不需要花钱买了,余下的酒糟可以用来喂猪,猪粪又是种稻子的好肥料,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农家的日子好过了,父母常常对饮,尤其在冬天,几乎每天都要喝一次,将生活中的愉快与不快都沉淀在酒中,亲戚朋友间走动也勤快起来。父亲劳作之余还跑起了生意,交了不少朋友。每有客人来母亲都热情招待,自家有酒方便了许多,客人们每次都酒足饭饱而归,母亲因此获得了贤惠的美名。母亲酒量稍高于父亲,遇到酒量大的亲朋来做客,母亲常常替父亲挡酒。那时爷爷年纪大了,每次喝酒时他只用口沾一下,表示已喝到酒了。而外公的酒从来没有间断过,直到八十四岁去世前几天,粒米不进时,才彻底与酒告别。
其实我并不喜欢饮酒,每次都是被动举杯,但在亲朋好友的眼中我成了一个好酒的人,每次相聚,大家都极力相劝。后来随潮流在小城里定居下来,交往范围增加了,才知道自己的酒量与人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但我发现,真正量大的人都很低调,而那些高调劝酒的人倒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