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水琼
去年秋天,二伯母告诉我,她家后面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榕树不知道什么原因开始枯萎,今年年初叶子掉光,不久后主干便慢慢风干。有人说,老树死掉,有老人要走了。
半年后,病中的二伯头发几乎掉光,身躯也慢慢被病魔风干了。
二伯最后一次从医院里回来,身体一日不济一日,难以进食,日渐消瘦。按照老家的风俗,他住进了荒废的老屋。父亲告诉我,他这次从医院回来,二伯躺在老屋的客厅里,客厅用干茅草垫上一层,上面铺了一张席子。他双脚向着大门睡着,这种睡法,在我们这里意味着老人很快就要走了。
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他,皮包骨的样子,有点吓人。二伯见了我,十分吃力地尝试起来,却没成功,在他小儿子的搀扶下,才完成四分之一躺。他看见我来了,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努力把对疼痛的呻吟收了起来,吃力地说:“怎么会犯上这个病,太折腾人了,赶紧让我去就好了。”我知道是他以为我把他那个曲马多止痛药带回来,可以减轻他的痛苦,眼里充满期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马曲多这种止痛药水是要患者亲自到医院买,不能外带出去,并且这个药水的空瓶子是要回收的,管理十分严格。我惊慌失措般胡乱编一些谎言,安慰他先吃一点其他止痛药,再好好睡一会儿,不要想太多。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一个即将告别这世间的人。
二伯虽不是我亲伯(我爷爷跟他爸爸是亲兄弟),但我一直跟他最亲。我六岁时,我母亲到离家一百公里的农村承包几十亩的农田种甘蔗,我跟着父亲生活在老家。白天我几乎是“散养”,晚上我怕黑,不敢一个人在家,更不敢一个人出门。那个年代的农村,厕所都是公厕,一般是在村口生产队的集体房屋的旁边,离家约半里路。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常常叫二伯陪我去,善良的二伯从来不会拒绝,有时他还嫌我屁股刮得不干净,干脆替我刮了。那时是没有手纸擦屁股的,清理屁股的原材料是老爷爷们用竹子编制完农具后剩下来的竹子,他们会把这些竹内肉削成约一尺长,半厘米厚,是刮屁股用的上等材料。当然,初刮者时常刮出血来也不足为奇,特别是有些被削得比较锋利的竹编,可以把老男人的胡茬给刮去,嫩嫩的屁股刮破皮更是不在话下。我父亲是乡下赤脚医生,常常在半夜被患者家属敲门,找父亲上门看病。父亲背起药箱,来不及多想就随来者前往。有那么几次,我在半夜醒来,摸不到父亲的身体,我极度恐慌地哭,不一会儿,就惊动了二伯,当时大门紧锁,他便把其中一扇门往上一抬,门连着锁被抬开了。二伯走了进来,打开了灯,我看见穿着裤衩和白色背心的二伯,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说:“二伯,我怕。”“二伯在,不怕,傻孩子,”二伯抚摸着我的头说,“你继续睡吧,二伯在这里陪你。”那晚,他一直陪着我,直到我父亲回到家。
二伯为人老实,四十多岁才娶到老婆,令不少人羡慕。要知道,村子里比他年轻十来二十岁打光棍的人大有人在呢!有人曾取笑他说:“老二啊,你这么大年纪才娶了媳妇,还能不能生孩子?如果不能,我可以帮你!”二伯从来不会搭理他们,每次都是笑笑便走开。几年后,二伯的第一儿子降临人间。老来得子,乃人生一大幸事。接下来的几年里,二伯家一连降临三位公子,就像连续中了三期六合彩,可把他乐开了花。高兴之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一家六口人挤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泥房里,填饱肚子还是个问题。
二伯一生无技术,只能靠干点体力活养家糊口。村中有位包工头,专门在方圆的农村承包农家人建造房子的活,他多半是同情二伯,愿意带上了他去干一些建筑碎活,比如,泥浆搅拌,完了,就帮砌砖师傅传砖块,一刻也不能歇,而砌砖师傅不同,可以在工作中任何一处的地方放下手中的砌砖刀,专心致志地说着别人的夫妻趣事。他们说到高兴的时候,也会拿二伯少妻老夫的事作为开心的素材,但二伯总是在他们的说说笑笑中将一桶桶的水泥浆提到砌墙师傅前面,完成了他每天在建筑工地最苦的事,一干,就干到78 岁。特别是他72 岁那年,大儿子该成家了,总是拥挤在一间房子里可不行,得想办法建一间新房子。可生活就像那间房顶满是窟窿的大瓦房,每次补完了可下雨的时候总是会有新的窟窿在滴水,每次拿到这点微薄的连养家都成问题的工资,何谈盖新房!他问遍了所有的堂兄弟和亲戚朋友,却一无所获,最后帮他盖上了三间平房的是他跟了几十年的那位包工头。包工头帮他先盖好房子,工钱在将来的工资里慢慢扣除。他是个毫无一技之长的农民,连水稻都种不好,却养活了一家六口,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二伯走的前十天,我隔壁的堂哥老家的新房乔迁,邀请了不少亲戚朋友前来贺喜,堂嫂一早就把前一晚泡好的人参汤喂给二伯,二伯只喝三分之一,其余的都从嘴角两边溢出来。
二伯临走前一天,四伯的孙女要出嫁,四伯母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给二伯喂人参汤。四伯孙女顺利出嫁后的第二天早上六点多,二伯走了。
整个家族上上下下的人都说二伯爱这个家族,让大家都办好所有的喜事,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