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玉
一
我就这样站在门口,一只手搭在把手上,犹豫着到底是推还是拉。我想应该会有人来回答我这个问题,或者告诉我已经打烊了,但没有。正当我决定推门进去的时候,被收拾吧台的老胡看见了。非常不巧,我还没来得及把脚迈进去,他已经朝门口来势汹汹了,那只攥着抹布的手似乎在酝酿着一股什么劲。果然,没猜错。我知道来不及了,于是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好给接下来要发生的动作腾出空间。老胡顺手把抹布朝桌上一丢,推开门的下一秒,紧凑地甩给我一个力量饱满的耳光,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
被他挥舞过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清洁剂的薄荷香。眼前的这个男人,既没有向前多走一步,也没有往后退,木讷又愤怒,看上去比我还要无所适从。我们僵持了没多久,他便恨恨地转身回去了。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白衬衫上的汗迹,系在腰间的围裙,堆在运动鞋上的牛仔裤……一个平庸的男人。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背后除了與往常别无二致的夜晚,还多余出一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它让我回忆起我出生的地方,一个在春季习惯用沙尘洗礼所有生命的城市。僵硬且干燥的土壤在沉默了足够久的时间后,终于有了动静,一些杂草开始冒出来。气温转暖,新的杂草填补了空隙。然后,依然是杂草,永远是杂草,无边无际,无止尽的杂草。此刻,我身后就是这幅图景,一种茂盛的荒芜感顺着我的脚踝,混着腿边凉飕飕的风,一直送到我的脊梁骨。这种感觉时常出现,尤其会在这种时候。然后我决定了,这个地方,我再也不要回来。
我推开了门,穿过一层的咖啡店,上楼,来到第二层。经过左手边的书房,第二间就是我们的卧室。更衣,洗漱,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拼命折腾出更多的噪音,最后来到这个男人的床前。他睡了,但我知道他只是摆出一副睡着的样子。像列车重新回到正常运行的轨道那样,我钻进提前为我预留好的被窝里。他心里有数,我除了这里根本没地方去。
“你去见他了?”他选择用一个问句来陈述他脑海中那个确凿无疑的事实。
我没有回答。
“我对你不好吗?”又来到了这个问题。每次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我就明白接下来已经没有我说话的机会了,所以我没有回答。
他翻身坐起,从抽屉里摸出一盒万宝路,顺手旋开床头那盏暖黄色的灯。他总是在把烟点燃之后,才意识到房间里没有烟灰缸,所以又不得不走到阳台边,把烟灰弹到窗外的夜里去。
或许他根本没打算听我的回答,只是想给自己的烟瘾找个理由罢了。
每一次,这样的夜晚过后,我都做好了第二天他会提分手的准备,事实上,我也期待他这么做。如此我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把所有的行李整理到一个旅行箱,清除掉我留在这里的一切痕迹,连个背影都不留。但,老胡从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他用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理智对待我,这就糟糕了。他如往常那样,在九点前把自己收拾利索,十点之前把楼下的咖啡店收拾利索,然后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通常这个时间点是不会有客人的,但他还是习惯把即将要操作的东西都检查一遍,像清点自己的家当那样,冰箱的食材是否充足、吧台上的咖啡机是否处于工作状态、滤水器是否蓄水、奶油枪有无堵塞、冷藏柜的温度是否合适、各式各样的咖啡杯是否清洗干净……查看过这些没生命的器物之后,他会上楼叫我起床。他要确认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我。
我坐在桌前,看着这个正在往牛奶里加麦片的男人,看着面前盘子里的抹好果酱的面包,看着地板上正在挥发的水迹,看着门外急匆匆的人流以及他们着急忙慌的表情,最后我再次看到了身后那片生命力旺盛的草地。老胡很快便大吃大嚼起来,而昨天的不愉快,经过了一个昼夜交替,似乎也将随同胃里的食物一起被消化掉。
“今天打算做什么?”他问。
“把小说写完……”我隐隐发觉他似乎是专门为了羞辱我才问这样的问题。这让我有些坐不住了,随便吃了几口,就上去了。我像做错事情而慌张逃脱的孩子那样,推开书房的门,然后安心地把自己关在里面,这间只在名义上属于我的房间。
这间书房真小。当初我们一起看店面的时候,就是看中了它二层的这两个房间。“一间做卧室,一间给你做书房,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写作的地方吗?”他那时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房东是一个台湾人,站在房间门口,看上去很有把握我们会租下这里的样子。老实说,我其实是有点感动的,但毕竟在外人面前,说些肉麻的话还是有些难为情。“谢谢!”我很感激地向老胡投去一个微笑。
“那就拜托您了,过两天我们就签合同。”老胡很容易给人一种能够信赖他的感觉。人家看他说话做事很靠谱的样子,没过多久,就打算长期租给我们了。而之后从装修到采购各样配置,我几乎没怎么出力,也没怎么出财。他在这个房间为我摆放了一套桌椅,一台电脑,一个书架。偶尔,店里不那么忙碌的时候,他也会端上来一杯焦糖玛奇朵或者拿铁什么的,他知道我爱喝甜的;偶尔,楼下放不下的咖啡豆、可可粉也会暂时堆到这个房间里;偶尔,房间里唯一一扇用来通风的、但明显已经过分老旧的窗户也会突然打不开,所以房间里的气味常常会很奇怪。但总体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店里的生意也渐渐步入正轨。虽然后来我才明白,他选择这里的原因,是因为这附近有很多所学校,客源量可观,所以即使刚开业的那段时间,生意也都不错。至于楼上那间留给我的小角落,并不是让他最终作出决定的必要条件。
我不是在抱怨,我爱老胡,也爱这个房间——单独为我开辟出的小天地,虽然我从没在这里写出过什么东西来。我们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眼下的一切都多亏了老胡,我很感谢他。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所以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抱怨的资格,人要懂得知足,尤其最近,我常对自己这么说。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地有段时间了,它平淡但是安稳,波澜不惊但乏善可陈。似乎只靠惯性,每天眼看着清晨如何转换成黄昏,观察着客人停留又离去,反正一切都在老胡的运营下慢慢有了一种忙碌的颜色。对老胡而言,这是一件好事。
只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所谓的理想最终可以和这平凡的俗世离得这么近,十几级楼梯而已。
二
刚开业的那段日子,常有朋友来光顾。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又成群结队地走,进门先说几句吉利话,出门又重复一遍吉利话,偶尔送上一只果篮,偶尔是一捧花束,点几杯老胡拿手的新品,一聊就是一个下午。但他们大多是老胡的朋友,所以我很少有必须参与的机会,只是下去打个招呼,必要的时候还得附和一下大家半荤不素的玩笑。基本上,不出十分钟,我就可以上楼了。老胡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从不会让我尴尬,也不会让他的朋友尴尬。
几天前,他上来敲书房的门,火车的轨迹就从这里发生了转折。如果是平日进来送喝的或者拿什么东西,他是没有敲门的习惯的。果不其然,他说,你的朋友来看你。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需要稍微打扮一下。但所有的东西都在卧室,从这间书房出去就意味着直接和他们打照面了,而且时间紧迫,不好让人家等。我慌慌张张地从笔筒里翻出一支唇膏,在嘴唇上胡乱涂抹两下。糟糕,这房间里怎么连一面镜子都没有,我转下门把手时还在抱怨這件事。
两个男人,我匆忙又紧张地往楼下一瞥,只看到这些,似乎都有些上了年纪,我一边注意着脚下的台阶,一边在这段有限的距离里回忆出更多的信息。
“蒋老师,沈老师……”谢天谢地,在应有的寒暄前,所有的称谓都从记忆里顺利地爬出来。
“佳意,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也不告诉我们?”蒋老师的声音基本没变,那种腼腆又绅士的气质还在,只是明显老了些。
沈老师只是笑笑。
“刚开业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广而告之呢。”我挑了一个靠窗边最好的位置,大家都落座后,老胡安静地把菜单递过来。
“不用,上壶绿茶吧。”我把菜单递回去。老胡也礼貌地冲大家微笑着点点头,便去泡茶。
“如果不是从你同学那里听来消息,恐怕我们只能靠偶然来这里消费才能碰到你了。”蒋老师一边脱外套,一边笑着说道。
“原本打算过段时间,经营稳定了再告诉大家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说的原因是因为这家店其实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老胡端上一壶绿茶,把三只茶杯准确无误地摆到每个人面前,再挨个倒上,最后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他的仪式就算到此结束了。
这样的场合总会让我紧张。以前我只是坐在讲台下面听他们滔滔不绝,连他们不经意开的一个玩笑都要回味很久,那时候我还只是个中文系的大二学生。蒋老师总是很受欢迎,班上的同学没有不爱他的;因为他从不点名,期末还会发复习提纲给我们,即使是答得最差的卷子也从不会低于九十分。
沈老师不怎么说话,但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沉默的人,我想或许是他还记着以前的事。
“沈老师还住学校的教工宿舍吗?”茶壶里的水眼看就要见底了,我伸手去拿边上的水壶来续。
“对,还是老地方,前一阵子重新翻修了。”他面前的杯子刚倒满,很快又喝尽了,我只好匆忙再倒上。飞溅出的水珠落在他那条穿旧了的牛仔裤上,本想顺手拿旁边的纸巾帮他擦掉,可又觉得不妥。
印象里,沈老师那间单身宿舍总是很热闹。夹在女生宿舍二楼与三楼之间那狭小又潮湿的二三十平方米,半掩的木门上挂着把积了红锈的锁,空调冷风顺势溢出来,爬进那些趿着拖鞋在门外晃荡来去的脚趾缝里,这难免让女孩着迷。我们喜欢在一个没课的下午,两三个一起,蹑手蹑脚地晃到他门口,轻轻地敲两下然后推开,把脑袋探进去。有时候他正在桌前看书,我们凑过去,他就放到一边随我们翻;有时候他正提起暖壶倒水,便多拿出几个杯子,每个人手里放一杯;有时候他并不在,或许是去了卫生间,我们也大胆溜进去,趁他回来前偷偷在那张木床上躺一会儿。而那张贴在床顶的画像,就是这样被发现的。上面画着不知是哪里的风景,开阔的海面上洒着夕阳的余晖,天空晕着一片淡紫色,耶和华神的形象影影绰绰地浮在上面。我和并排躺在一起的女孩C 几乎是同时看了彼此一眼,然后都爱不释手地想把它据为己有。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下来,一人拽着一边,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唉,到底给谁好呢?那天我们纠结再三,终于还是一人拽着一边,下了楼,决定把它还回去。只是走到一半,我们就有点慌了,如果沈老师回来了怎么办?如果他发现我们拿走了他的东西,他会不会生气?女孩C 最后决定还是应该由我把这张海报重新贴回去,原因是坏结果应该由那个最先提出这个主意的人来承担。我战战兢兢地从门缝望进去,沈老师坐在桌前,似乎还没有发现什么蹊跷。我推门进去,他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画像,却并没说什么。我重新在那张木床上躺下,从兜里拿出一瓶预备好的胶水,按照原来的位置贴回去。在那片蓝紫色的天空里,我似乎看到了神在对我微笑。
三
“原来还有这样一件事,我竟不知道。”蒋老师看看我,最后又把目光投向沈老师。
沈老师依然只是笑笑,然后喝掉面前那杯茶,我又续上。
我不知道此时在吧台里忙碌的老胡是否听到了我们谈论的内容。他向来不喜欢探听客人的谈话,更何况这是与他无关的记忆,他不会感兴趣的。你看,眼下这个水壶都快空了,他却还不来换,可见他真的没在注意我们。
“佳意,小说写得怎么样了?”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
“在写,只是……”只是我一直没写出来。这句话我始终没说出口,伴随窗外终于黯淡的天色,这壶茶也彻底凉了。
我决定送送他们。
我们一起等了一个三十六秒的红灯,然后又穿过一所中学门口聚集的人流,最终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和蒋老师告别,目送他向左拐去。剩下我和沈老师,在这个路口犹豫到底先过左边的马路,还是横向直接穿过去。明显后者路途更短,但前者的绿灯却率先亮了起来。犹豫的结果是,沈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就送到这里吧,佳意,再见!说罢,他便朝着那个闪烁的绿莹莹的灯影走去了。我看见他在穿过这条马路的同时,将围巾厚实地多绕了两圈,便再也没有回头。
这个冬天真冷,连沥青路也泛着凛冽的银光,所有的生命都在萧条。除了我身后那片草地。那是一片没有枯荣的草地,生长旺盛,四季繁茂。一片除了杂草外,没有其他鲜艳植物存在可能性的土壤。时间的齿轮从没在这里暂停过,或许只是漫长午后不小心睡过头的午觉,或许只是烧壶热水的工夫,等你回过神来,在你没留意的角落里,又多了一株、两株……
推開门,咖啡的香气暖融融地扑在脸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一切竟也有了家的感觉。也许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没办法决定到底要去哪里,只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而不得不重复回到同一个地方。
“我们晚上去看夜景吧,听人说从后山那里俯瞰很漂亮。”我很少提出什么要求,自从有了这家店,老胡总是很忙。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不确切地停留了几秒,然后放下了手里正在擦拭的玻璃杯,爽快地答应了。“换件厚的外套吧,夜里山上很冷。”他补充道。
车子开到山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老胡还勉强地保持着清醒。他轻轻把我晃醒,把车窗摇下去大半,然后点起一支烟。车载广播里播报着全城降温的消息,我重新裹了裹围巾,像作一个艰难的决定那样,提议下车走走。先是爬过几级石阶,从带着寒露的植物间穿过,最后来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带。或许是夜晚的缘故,又或是雾气太浓的缘故,整个城市像是睡着了那样,只有几粒暖橘色的城市灯光在喘息。
“其实,来这里是打算对你说些事情的。”我努力地把脖子缩到围巾里去,山上的夜风真冷。
“说吧。”他已作出倾听的样子,目光温柔。
我原本是打算提分手的,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不觉讲了另外的事:“老胡,你有没有崇拜过一个人,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一定要追随他,像随时打算跟着他上战场?你觉得你们一定能赢,但后来发现其实你们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敌人,阻挡在你们面前的没有令人心悬的刀山火海,除了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你们就在这荒原上走啊走啊,你们甚至期待出现什么危险或危机,但都没有,你们意犹未尽,意兴阑珊,甚至百无聊赖,然而不知不觉就走散了。可有一天,你在这荒原里又遇到了那个人,你崇拜过的人,他还在走,像从没有停歇过。你问他找到敌人了吗?可他并没有回答。然后你们都笑了。”
“你是在说沈老师吗?”他好聪明。我本想说这是我在写的小说。
“我记得是大二时候,学校的开学典礼,沈老师被邀请代表我们学院发表一个十分钟的新生欢迎演讲。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想着再忍受十分钟,就能从这该死的会场离开了,但没想到沈老师的演讲成了全场的沸点。
“那时候我们都在抱怨老校区没有空调设施,整个学校没有一处凉快的。但新校区刚建好,一应设备俱全。这件事情在学生间抱怨了很久,但自始至终都没有解决。我们在闷热的食堂吃饭,在闷热的课堂睡觉,在汗流浃背中忍受南方潮湿多雨的气候。那天,沈老师站在台上,手里没有一张演讲稿。他非常平淡地说,如果学校不能以新校区的设施标准给老校区安置制冷设备,我没有办法迎接坐在台下的新生,也无法保证自己的教学质量。谢谢!他来去潇洒,讲完这几句话便离开了会场。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整个空气都凝固了。接着我们就沸腾起来,一哄而散,甚至不把维护秩序的老师放在眼里。从那件事开始,沈老师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学校的焦点人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目光。
“我们再也不缺席他的课,甚至有别系的学生来旁听。而很快,关于沈老师的处分就下来了。告示公布在学校官网首页,我们为此愤愤不平,还写信控告学校领导,却无人理会。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对沈老师的处罚远远不止一个公告那么简单。所有的优待都在渐渐远离他,其他老师分得的单身宿舍唯独他没有,被安排在一个夹在女生宿舍楼二层与三层之间的小房间,卫生间只能和对面男生宿舍的共用。他自己安了架空调,只是吵得要命。住在同一栋的女生只要一听到空调外机呼呼作响的声音就跑去他的宿舍,像得到救赎那样,站在风扇下吹个够。而随着这件事逐渐降温,慢慢被淡忘,我们变得更加在乎自己的事情了。比如答辩、考公务员、考研,除了不得不上他的课的时候还有见面的机会,可你明显能感觉到,大家没那么热情了。直到我们毕业,学校还是没有装空调,但也无所谓了,我们潇洒地离开了,像丢掉那些带不走的书本那样丢掉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记忆。那些曾信誓旦旦要和他一起抗争到底的学生们早已离开了这个校园,只留下他,仍住在这个房间里。”
我一口气说完,整个人像泄了气。
你要我开车两个小时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他一边笑着问我,一边把我的外套拉链拉得再高些。
不是,我在心里说。
他迎着夜风吹来的方向抱住我,我把冻得僵硬的脸颊埋进他的风衣里,在这个互相取暖的瞬间出现了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让我把原本打算要说的一切都咽了回去。我闭上眼睛,用力再抱紧一些,想要借此驱赶掉那身后再次出现的熟悉场景。
“老胡,你帮我看看,我的身后到底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他认真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真的吗?”
“真的。什么都没有,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一片野草。”我难以相信,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回头一望。
果然,老胡没说错,一片开阔的、茂盛又荒芜的草地。我努力把自己的运动鞋从站久了的位置移动出来,竟发现两个深浅一致的脚印。
四
回去的路程明显要比来时漫长得多。我侧过脸去,期待睡一觉就能到达目的地,但意识却清醒得要命。一条很长的胶片卷从我的右脑扯到我的左脑,底片上都是那些年在学校的画面。米黄色的走廊墙壁上生长的霉斑、蒋老师过于温柔的粉笔字、那扇永远透着空调冷气的木门、那张浮在一片淡紫色天空里的耶和华神像……还有,生日蛋糕的味道。
不知什么时候老胡又摇下了车窗,路边蛋糕店散发出热腾腾的奶香,是这个冬季里幸存的温暖。那天,沈老师的文学概论课刚下,室友不知道从哪里捧出一个蛋糕来,霎时教室的灯就暗了,而所有人却都保持着难得默契的安静。从教室后门一直送到我面前,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地,蜡烛的火光明亮得像要把整个教室都点燃。接着他们几个就开始唱起生日歌,渐渐整个班都跟着唱。最后沈老师也参与进来,他唱得很小声,站在讲台和门之间的一个暧昧地带,观看了全部的过程。我不好意思地把蜡烛吹灭,等待头顶的白炽灯亮起来。舍友迫不及待地切分蛋糕,一块整齐的三角锥体倒在我的盘子上。我看着沈老师抱着一摞书离开的背影,然后端起面前白色蛋糕碟追上去。
“沈老師也一起吃吧。”说完这句,我才发现忘了拿叉子。
他似乎比我还不好意思,接过蛋糕的同时,说了许多“谢谢”。
“我还不知道,这是你多少岁的生日?”
“二十。”
“年轻得简直不像话啊!”于是我们都笑了。
“想到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我透过后视镜发现自己不经意上扬的嘴角,然后目光撞上了老胡的。
“没什么。”车子平稳地停下来,两个人似乎都被冻坏了,迅速钻到店里去。
“先去冲个热水澡吧,我来煮个红糖姜茶。”老胡从冰箱里拿出一颗姜,一包红糖,一些红枣。似乎只要让他被食材包围着,他就十分富有安全感。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老胡已经在被窝里躺下了,床头柜上放着一碗姜茶。我捧起来喝了一大口,像五脏六腑都被一张温暖的手抚摸了一遍似的,整个人都暖起来。头发只擦到了半干,我就忍不住想躺下了。我贴着他的背侧卧着,他的睡衣上散发着洗衣液的淡香。我刚想从背后抱住他,他却说话了。
“那天白天,我遇见一个客人。”他自顾自地讲着,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打算听,“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孩,她说她从来没有喝过咖啡,这是第一次。”
“是吗,没听你提起过。”我小心翼翼地附和着。
“她的食指在菜单上浏览着,最后停在了美式的图片上。我想,如果从没喝过咖啡的人,第一次喝美式大概会觉得很苦吧。刚好那阵子我换了一批新的咖啡豆,于是我自作主张地提议她尝尝最近的一款新品,其实,那不过是我临时的一个想法。我只放了二分之一的咖啡豆,剩下的用可可粉代替,加了些奶,方糖也比平日多加了一块,最后在上面淋了焦糖代替拉花。老实说,做完后,我看着这杯没有名字的咖啡,心里很没底。我希望它好喝,可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他的语气里藏着些自责的成分。
“那后来呢?她喜欢吗?”我像听睡前故事的孩子,想问出一个满意的结局。
“她什么都没说……不好也不坏的样子,看不出什么,似乎和平日里常来喝的客人一样,喝完就走了。”
说完他就转了个身准备睡了,想是累了吧。我从背后抱住他,亲吻他的耳朵和脖子。他先是转过头,在黑暗里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迟钝地翻上来,把被窝撑起一个整齐的隧道。我们很久没做爱了,事后他趴在我身上喘息的时候我才想到。
老胡叫我起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睡了太久。
“房东来了,说有事情找你。”他拉开窗帘,让光线肆无忌惮地灌进来,这是在催我。
“已经等很久了吗?”我一边朝卫生间走一边问。
“有一会儿了。”他铺好床,收走床头那只盛姜茶的碗,就下去了。
找我能有什么事呢?如果是和咖啡店有关的事情,他应该会直接找老胡商量。直到我坐在他面前,也没想出来究竟是什么事。
“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他拿起搅拌勺,在杯子里转了两圈,咖啡还有大半。
“没关系,是我平时起得太晚了。”我抱歉地说道,端起老胡摆在我面前的那杯咖啡。
“今天来主要是有件事情想拜托你,虽然有点冒昧,但不知你可否愿意帮忙。”
“您讲。”
“我有个朋友,前段时间转交给我一批旧书,他暂时要离开现在的住所,想托人保管。我劝他干脆处理掉,或卖给二手书店,但他又不舍得。我住的地方也实在放不下这么多,且我常年住在台湾,只偶尔过来几次,放在我那就只会发霉了。我想,或许你会需要……”他端起杯子的同时眼神不经意地朝老胡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概有多少呢?都是些什么书?”我也看看老胡,试图用眼神试探下他的意思,可他正忙于给一杯咖啡画拉花。
“你跟我来。”他放下杯子,朝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吉普走去。他打开后备箱,整整五个大纸箱子。我随手拿起几本,有华兹华斯的诗集、本雅明的《单向街》,整整一套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以及很多我大学时代曾试图看懂却从没看懂、即使看过现在也很难回忆出大致内容的书。我心想,这些书的主人要么是个读中文的,要么是个教中文的。
“好,可以。”我可能是被什么东西打动了,才答应得这么干脆。
我和他把这些书一箱箱地往楼上搬,总共五个纸箱,这下书房彻底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我还有个问题,您为什么会觉得我需要这些书呢?”我们之间隔着五个大箱子,蹩脚地站在它们的空隙里。
“我记得你们来看房的时候,你男朋友说你是写小说的。”他在说出“写小说”这三个字的时候,音调不自然地上扬,听起来像一个问句,似乎是在确认当时自己有没有听错。
我尴尬地默认,是。
他正准备把脚从空隙里抽出来,我赶忙问了最后一个重要的问题。
“您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某个瞬间,你会觉得自己身后很空旷,像站在一片荒芜之中……”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一定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或许还会觉得我有点傻帽。
“这……”他轻轻皱了皱眉,像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就在我正打算收回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一种感觉,但当你说到一片荒芜的时候,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在阿里山修栈道的日子。很热的夏天,我们施工的队伍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扛着石板、木材沿着山路上上下下,身上全是泥泞,累的时候我们就择一处阴凉的地方稍微休息下。我记得有个中午,太阳特别毒,根本没地方躲。我们所有人就躺在一整片草丛里,累得说不出话,只有鸟在叫。在山上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目之所及除了树木、杂草、蛇虫、泥土……再无其他新鲜的事物,一切都看厌了似的,枯燥乏味,觉得时间从没有这么难打发过。我就那样躺着,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快要和地里的草长在一起了。然后我闻到一些气味,一种明显不属于山野的气息。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人。”说到“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实就是山下民宿的老板,她上来给我们送些食物和水,陪我们聊了聊天,之后又下去了。事实上,在山上那么些日子,我们很久都没看到女人了,整天对着那些茂盛又冗杂的植物,那时我们才二十来岁,这种日子,受不了的。”
我惊讶他会对我讲出这些话,心里像被谁踩了一下那样,有点酸,接着我们都沉默了。
他转身下楼,把我留在这间迈不开步子的房间里。
五
我坐上车,发动引擎,决定去找一个人。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老胡追出来,他一定预料到了什么,他向来对某些事情有种天赋异禀的直觉,虽然我常说他是个迟钝的人。可没办法,车子已经发动了,我不允许任何人来阻止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在他追上来之前我踩下了油门,落荒而逃。
我奇怪这天的马路会如此畅通无阻,没有堵塞,经过的每一个路口都及时地亮起了绿灯。我后来曾想过,哪怕出现一个时间稍长点的红灯,或许都会让我或多或少地犹豫下,点一支烟,好好用理性的头脑去思考下,然后原路折返,装作只是去兜了个风。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下就是迫不及待要我回到那个地方,像是什么东西上了头。
我甚至都没记住自己把车子停在了哪里,就不管不顾地跑起来。一些新鲜稚嫩的面孔从我身旁飞过,我看到那棵曾在它的树荫里躺下过的榕树,看到和室友一起晾晒棉被的阳台,看到停放在宿舍楼下似乎从没改变过位置的垃圾车……我拼命地奔跑着,在那条永远晒不到阳光的走廊里,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记忆把我重新带回那扇门前。
我站在门口,没有敲门,紧张又坚定地推开它。
“沈老师……”我扶着膝盖,喘息着。
“佳意,你怎么……”他一定被吓到了,从那张老旧的藤椅里局促地站起来。
这个夹在二层与三层之间阴冷又潮湿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毫无障碍地与回忆里的细节对上了号。狭小的二三十平方米的空间,凝固着我们之间所有的沉默。除此之外,还冗余出了些空空荡荡的感觉。楼道里偶尔会响起女生穿着拖鞋来回经过的脚步声,却并没有人试图到这里,哪怕是从门缝张望一下,像当初的我和其他女生那样。
他老了,頭发稀疏得厉害。印象里,他的身材一向是高大健朗的,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却明显有了驼背的倾向。大概没有女孩子会愿意走进来了,愿意在那张木床上偷偷躺下,冒险地闻一下他被子上的气味,或从他的书架上带走一两本书回去彻夜通读。我意识到,随同这间房一同老去的还有寄存在这里的肉体。
他走到我身后去,把那扇木门关上,挂在门上的那把生锈的锁头发出狠狠的撞击声。接着他打算给我倒点水,却发现暖瓶空了,于是晃晃那只银色的烧水壶,惊喜地发现里面还剩着些凉白开。他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而刻意装作很忙碌的样子,一直背对着我。他从柜子里好不容易摸出一个玻璃杯,开始倒水。
我先是脱掉外面那件厚重的羽绒服,接着摘掉脖子上臃肿的围巾,而接下来的动作全靠惯性。鞋子、袜子、毛衣、牛仔裤凌乱地堆在我脚边,他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很久,他像是在作一个重大决定那样转过身来,把那杯白开水平稳地放到我身旁的桌上。
“穿起来吧,挺冷的。”他慢慢在我脚边蹲下来,先捡起那件毛衣,然后放下。又捡起我的牛仔裤,再放下。如同一个有选择恐惧症的严重患者,犹豫到底该让我从哪件穿起。他无所适从地站起来,不知到底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目光。终于他平复下来,开始正视眼前这个身体,从头到脚地把我看了一遍。
“小姑娘长大了。”他用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语气说道,似乎在讲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情。
我们拥抱了很久,像是第一次学会认真拥抱一个人,那么卖力,彼此感受着对方的体温,最终在那张冰凉的木床上躺下。我趴在他的身上,双手顺着他的肩臂抚摸下来,这具衰败的肉体,它在散发将死的气息。我把脸颊埋进他的肩窝里,安静地,贪婪地,一下又一下。在这个冷得像地窖的房间里,我居然感受到了某种类似火光的温暖,从隐秘的角落里释放着能量。一开始只是一丝丝微弱的光线,慢慢地聚集,升温,最后凝结出一颗太阳,炙热地照在我后背的上方,似乎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一般。我朝着光线的来源回头看去,除了那片生长着杂草的荒野,我的视野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些从没预料到的内容。开阔的海面上洒着夕阳的余晖,天空晕着一片淡紫色,神的目光落在我的脊背上,他在对我微笑。
沈老师把这幅画从床顶上撕下来,叠成一个四方形送给了我。虽然我还是觉得神应该永远待在那里,可他说,他要从这里搬走了,这里的东西都不打算带走。我没有问他要去哪儿,只是沉默地穿好衣服,沉默地离开。
车子在马路上缓慢地移动着,被夜晚包围着的万物都在装睡,只剩下仍然清醒的我,重新回到那个无法逃避的地方。我希望老胡能给我一点教训,至少让我吃点苦头,这件事就能轻松地一笔勾销,但他只打了我一个巴掌。
那个夜晚过后,我发觉自己已经很难面对他了。问题不是出在老胡身上,而是我自己。我害怕看到他,也害怕这没有尽头的日子再继续下去,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很少下楼,借口在写一篇小说,却没能在电脑里敲出一个字。晚上直到确保他已经睡着后再回到卧室。很快他便发现了我的异常,难得地,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时候,他也学会了敲门。
“还不睡吗?”他推开门,看着站在窗台前无所事事的我。
“你先睡吧,我还要……”我还要做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步履艰难地跨过隔在我们之间的五个大纸箱,在我身旁一个间隙勉强站下,从那盒没剩多少的万宝路盒子里衔出一根,打火机的光亮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脸庞,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只觉得身边这个人好陌生。推开窗子,风灌进来,我尝试着把大半个身子探进这个漆黑的夜里,想象着泡在一瓶藏蓝色的钢笔水里那样,寻找一个平衡点,让身体浮起来。当我就快张开双臂的时候,一个粗暴的力量扯住我的肩膀,把我拽了出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几乎是咆哮着对我说。
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从没有这样过。我发觉自己在哭,却没有声音。我站在那片没有尽头的荒野里崩溃地呐喊着,却无人响应,只有眼泪掉下来,钻进脚下的土壤里,迅速冒出一株杂草。
我厌恶这个男人,甚至开始恨他,恨他那支烟怎么永远都抽不尽,真让人着急。他根本没料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便被我从指间夺走了剩下的那半截烟,像是喝珍珠奶茶那样,我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将烟蒂用力朝身后一扔,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我看到身后的野草被那一点点火光点亮,火势蔓延扩散开来,我兴奋地期待着,直到那一点点的火光点燃了身后整片荒芜。
结束了,我终于赢了,甚至还真的闻到了焦煳的气味。紧接着我睁开眼的同时,看到了老胡慌张无措的表情,他半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指着我的身后。整整五个纸箱,全都烧了起来。
六
书房里的一切都被烧了,没有一件东西得以幸存。但值得庆幸的是,灭火器就放在走廊角落,慌乱中及时地派上了用场,火势被控制在这一间,沒有波及到其他房间。这下我是彻底赢了,老胡要不了多久就会真的跟我提分手了。
他站在饮水机前接水,他一夜都没睡,看上去疲惫极了。无论如何,我都该说一句抱歉,但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我不安地走到他面前,却没有说出原本计划好的那句话,就在一瞬间,我想起了一件比那句话更峻急的事情,比眼下一切都重要的事情。
“我要上楼一趟。”说完便朝楼梯走,他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朝墙上一推,整个手掌准确无误地捏在我的喉咙上。
“你有完没完?”他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用上所有的力气,一双难以平息愤怒的眼睛紧逼在我面前。但奇怪的是,我竟一点都不害怕了,我拼命推搡他,挣扎出来,不管不顾地朝楼上跑去。
墙壁被熏得漆黑,椅子烧掉了一半,另一半面目狰狞地苟延残喘着。书柜里没烧干净的书多半也看不了了。房东寄存在这里的五个纸箱无一幸免,烧得最严重的一个,大概就是被我失手投进烟蒂的那个,陪同它们一起牺牲的还有老胡放在这里的两箱没拆封的咖啡豆和一箱可可粉。但这些都不重要,我上来的目的不是查看火情的严重程度。
我在找我的外衣,那件羽绒服,兜里放着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昨天到底把它脱在哪里了?我四处翻找,甚至还抓起一把脚下的黑灰,试图从中辨认出羽绒服的痕迹。一阵风,那扇老旧的,险些葬身火海的木窗被吹开了,我看到一张面孔,站在那里冲我和蔼地微笑着。我走到窗前,用力把身子撑起来,整个人跨上去。
这时老胡推开门,看到我。他永远都学不会敲门这件事,但我还是原谅他了。
“你要干吗?”他看着我,表情僵硬。
“我得先走了。”
“为什么?”
“神在召唤我。”
我看了看窗外那片淡紫色的天空,转身对门口这个男人,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便轻盈地转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