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琴
黄粑粑是什么粑粑?相信川东巴蜀人一定都知道。即四六比例的糯米、粘米,经稻草灰碱水浸泡,再加入大山上的野浆果黄栀子,然后磨浆,沥干,蒸熟,按压成饼状,即为黄粑粑。
黄粑粑非主食,也不是过年“吃开水”
打点心的吃食,而是亲戚间相互拜年时回赠的礼物。彼时,大年初二早上吃完面之后,亲戚间便开始相互走动拜年了。拜年以其厚重的仪式感而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拜年不能空手,得携带礼物,岭南一带称伴手礼。家乡拜年的礼物一般是两把挂面,一个大柚子,后来生活好了,大柚子换成一斤一包的白糖。在亲戚家吃饱喝足耍够了,提及要走时,亲戚会热情挽留,挽留不成便赶快去找包包回礼。“来而不往,非礼也。”家乡人一直遵循着这一古训。提去的礼物亲戚会收一部分,另再回赠四或六个黄粑粑。回赠黄粑粑的亲戚算是殷实人家了。
有女儿出嫁的人家更会大量制作黄粑粑。女儿出嫁后第一个春节回娘家拜年曰拜新年。拜完新年,娘家及亲戚要准备丰盛礼物送一对新人回去,称之为“送蛋”。
至于为什么叫“送蛋”,现无法考究。有新人拜新年,团方四邻、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都要请新人吃饭,而新人提去的礼物则不能收,收了就是坏规矩,母亲常说“一把面一封糕,团方四邻都走脚(走遍)”就是這个意思。亲戚若回赠礼物,表明不会去“送蛋”;如若不回赠,则会准备“背篼”或“挑子”等大礼去“送蛋”。
何谓“背篼”礼、“挑子”礼?“背篼”礼即在背篼里装四把或六把面、二三十个黄粑粑、四十把“伞子”(油炸食品,形状为扇形),上用红纸覆盖。“挑子”礼则是用小箩篼装,同“背篼”礼差不多,不同的是两个箩篼上面必得有一个跟箩篼口一样大、厚约三厘米左右的大黄粑粑。大黄粑粑边缘有用食用红色颜料绘上的万字格图案,喜庆又漂亮。娘家父母多是“抬盒”礼。“抬盒”是用竹子做的状如盒子、两个人前后抬的东西。“抬盒”里放的东西更多,米、面、蛋、“伞子”、泡粑,最惹眼的当属分立两端的大黄粑粑。此时的黄粑粑是新婚女人的脸面,也是娘家富足的象征。记得二姨妈女儿拜新年“送蛋”,母亲想送“挑子”礼,在娘家人面前挣面子,但父亲和奶奶死活不干,糯米珍贵不说,大米也紧张,打了大黄粑粑,一家老小还要不要过年?母亲嘤嘤地哭,最后只得以“背篼”礼相送。
大年初十之后,乡村大路上就会陆续出现“送蛋”队伍。我们喜欢站在院东头看,会细数“抬盒”“挑子”“背篼”个数。如若“抬盒”“挑子”多,认定女方娘家是大户;如若只有一个“抬盒”、两个“挑子”,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一定是小门小户的清贫之家。大姐每次目送“送蛋”队伍,脸上总含羞欲语,我附在大姐耳边,悄悄问,大姐,你希望要几个“抬盒”?大姐嫣然一笑,什么也没说。她心里定是向往“抬盒”越多越好吧?新人回去,得请男方亲戚朋友、邻居们吃饭,名曰“吃黄粑”,临走时再将从娘家带回去的黄粑、“伞子”、泡粑等分享给他们。
奶奶是我们院子里制作黄粑粑的高手,如若奶奶活到今天的话,一定可以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门手艺不知是她继承来的,还是她摸索出来的,经过生活无数次磨砺,她运用自如,从未将黄粑粑做砸过。
腊月里,母亲将地坝扫净,扯出秋收专门收贮的黄亮亮稻草,搬出大瓦缸、大筲箕,再命父亲担一担清亮亮的井水,开始制作稻草碱水。烧稻草的火势一过,奶奶指挥母亲立即将热乎乎的草灰夹往大筲箕里,然后舀水慢慢淋上去。草灰冒着白汽,发出嗞啦啦响声,氤氲着稻草清香的灰褐色谷草碱水便慢慢漏进大瓦缸里。
从大瓦缸里舀出沉淀后的碱水盛于木桶,以浸泡比例适中的糯米和粘米。这是黄粑粑香喷喷的秘诀。现在菜市场亦有黄粑粑出售,却没有那股香味了,因为他们不用谷草灰碱水浸泡稻米。糯米、粘米不需要精确到用秤称,奶奶仅用眼睛估量,便八九不离十。奶奶说,糯米太多,黏性太强,影响口感;比例合适,吃起来软糯适中,刚刚好。民间吃食的味道,要的就是刚刚好,多一点儿不行,少一点儿也不行。
母亲第一次泡米,问奶奶,米不淘?奶奶鼻子一哼,淘了粑粑就不香了。母亲又嘟囔,不淘是不是不干净?奶奶眯着小眼睛问母亲,谷子剥壳变成米,米哪里不干净了?谷草经大太阳晒干,再经火烧成灰,水淋下去取其精华,又哪里不干净了?母亲一想奶奶的话,无破绽可挑。
米粒在稻草灰碱水中浸泡半天,捞起,加入野浆果黄栀子,一同用青石磨磨浆。鲜黄的米浆从两盘石磨间汩汩流出,汇聚到磨槽口的白布口袋里,沥干后掰成小块上笼,用大火蒸。蒸黄粑粑掌握火候是关键,尽管母亲跟着奶奶做了好多年,始终不得其要领。火候,是日积月累多年积攒才能达到的境界。如若未蒸熟蒸透,做出来的黄粑粑易腐烂且不易储藏,吃起来还会粘上颌。蒸熟蒸透后,放入大瓦钵里到舂。不过,那是男人们的活了。
黄粑粑做到这一步,奶奶基本就眯上眼烤火不管了。至于将舂烂搓圆的黄面团放入雕刻有鱼、鸟、花草等图案的印版按制黄粑粑这道工序,奶奶基本不过问了。她时常眯着眼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最后一道工序就看你们能不能把黄粑粑做漂亮了。按得圆润且图案饱满的,奶奶会把它们收起来用以打发来拜年的亲戚,张牙噘嘴的,留给我们这群馋猫解馋。
腊月天,寒冷刺骨。我们从外面捡柴或割猪草回来,奶奶立即将我们招呼到柴灶边,从碱水缸里摸出黄粑粑,放火钳上伸入火膛里翻烤,空气里顿时漫溢出稻米的香甜、黄栀子的果香和稻草的清香,等外焦里软时,我们捧了黄粑粑,蘸上红薯糖或豆瓣酱,一口下去,鲜香、甜糯、脆香在口腔里腾挪打转,美味融合暖意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