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成
就像一艘老船开进家乡的河流,他又走上那些街道。他的到来并没有惊动这里的气息,这些街道像往常一样困倦、干渴、烟雾缭绕,充满恶臭和自得其乐的人们。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却又让他始料未及。他以一个锐意改革者的姿态离开,的确那之后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但这里的河流还和过去一样流淌着,使他忽然有种错觉,他注视着起点的自己,又或者就是自己站在起点上。如果不是烟雾刺鼻的味道提醒着他,他真的无法区分过去和现在了。
一只小鱼际疤痕斑驳的手推来一包七星。他递过纸币的时候期待着一场对话,但唯一的答复只有两行微微皱起的唇须。它们位于一个白色口罩上方闪着油光的皮肤。他的双眼躲避似的又扫了一遍这里,空的食品袋仪式一般地摆在货架上,喝的只有自来水。他只能买烟。
“以前雾还都是灰的。”他自顾自地说,“黄的会短几年命,谁又知道呢?”
他打开防辐帘的时候,浓雾瞬间包裹住他的身体。从不知何处涌来的凉意让他竖起了衣领。在他含着的第一根烟卷尚未燃尽的时候,天空中飞过的炮弹声便打破了眼前的平静。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与炮弹共生,从它们飞过的声音他可以判断它们来自哪里又要去向何方。频率高、接近蜂鸣,便是刚刚升起;无精打采的一声“嗖”,提示它正飞越头顶;如果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宣泄的不安,便要赶快找掩体。在他的家乡P城这里他还不需要担心炮弹,它们都是从这里出发,飞向别的城市。
它们中的一个经过之后,如雪花般纷落的传单来到他的眼前。它们的内容都彼此相同——“拥抱你的未来,新人类的光荣时代”。然后某一个整点报时后,一段诱人的女声响起:“午夜平等新闻社,爱你身边的人,就像爱你的姐妹兄弟。”
他并没有觉得愤怒,甚至也没有觉得难过。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也是他曾想毁灭的地方。在他既记不起过往,也无心去毁灭的时候,他只觉得平静。因此当他望向小卖部里无言的淡蓝色的防辐灯时,竟涌起一阵感动。他的双脚又一次站在家乡的街道上。最后他留下的印象是他湿润的目光中布满裂痕的对联:
“四时多吉庆,八节永平安。”
他经过小礼堂的时候,浓雾正在它尖利的屋檐边沿翻卷。它的暗红立柱和青绿瓦片提示其职能已经远远超出娱乐演出,在这个人心动荡的年代它已经成为人们精神的集会地。屋顶每个棱角都有九只小巧的神兽巍然而立,时隔多年他依然无法准确记清他们的名字。紧挨小礼堂的建筑物是他的第一站,这个半地下的餐厅运用了和小礼堂相同的红砖绿瓦,它门口的浓雾像在吞吐货物般,孕育出几个人影,又吞没几个人影。
九叶不断抬起的手腕上时针缓缓逼近两点的位置。他走近她的脚步很轻,但很快便被发觉。她转身一把抱住了他。他能感觉到她的鼻息拂过他的喉结,他已经记不起两人上次拥抱的时间。这让他的双手无所适从,只好拍了拍她暗黄的头发。
粗劣的油烟味挑逗着他,让他坐下之后双腿便开始不自主地抖动。九叶快速起身,等他反应过来时她手上已经多了干馒头和一碗热水。他丝毫没有表示谢意,径直开始处理馒头表面的霉斑,然后把余下部分一块块地掰开放到热水里。期间一有碎屑飞出来,就会被他迅速捉住扔到嘴里。当看到那碗热水表面漂浮着一层油花的时候他再也难以掩饰自己的笑意。他双手捧起碗,顺着边缘吹了吹那碗热汤。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掏出一个布袋,捻起几根草料放进水里。
“我的维生素。”他说。
“现在谁还需要维生素?”她笑起来。
丰饶的话语很快便充斥于他们之间。九叶说毕业典礼那天,他们都后悔没灌他。医学院里每一届都以为对方做洗胃操作为荣。她说每当她感觉什么事要终结的时候,关于它的回忆都会快速闪现。毕业那会儿,已经嫁为人妇的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和每个男生拥抱。他们后悔没能留住他,却也庆幸他能离开这里。当他在小礼堂门口的石阶里跟她说他“觉得哪里不对,想要唱唱反调”的时候,他的嘴角都闪着光。你是感觉哪里不对来着?最早是医院出现铁皮护工那会儿,护工跟人类肌肤相亲,怎么能是铁皮的呢?她听到“铁皮”那里时恍然大悟般笑起来,她笑了很久。
后來呢,后来的事现在还不能提。后来的事就像漩涡,他们谁都没有力量。
为了适应这些她的头发越剪越短,直到它们只能贝壳一般遮住她左半边侧脸。当他注意到那些头发间隐约露出的肉芽组织时,不知从哪里涌出勇气,伸出指尖碰了碰它。她的泪水顺着他的指尖滑下来时,他的指尖颤抖起来。学医出身的他竟然无法分辨那是核爆、酸液还是电刑带来的。
“我寻思着你终于回来了,”九叶的眼里闪着光亮,“就跟我们一——”
他抬起手的时候,她并不干净的指甲嵌进他的小臂,但他的速度更快,他捂住了她的嘴巴。
“你疯了!”
她掰开他发白的手指,告诉他这里很久前就只有人类了。这跟他们小礼堂的据点“只有一墙之隔”。
“它们无孔不入。”他嘟囔着。
她又笑了笑:“你会发现来这儿的从不带金属。”她接着又说:“我以为你回来就是加入我们队,虽然没接通知,但大家都这感觉。”
她的语气压在他的身上让他无法回应,谁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他经历了什么。
“它们清洗这儿的那天,我就在这儿。”九叶的话从她的眼中射出来,他顺着那两条目光追索,怎么也找不到他熟悉的那个九叶。
“阿诺现在怎么样?”他问。
“他走得挺快,没感觉。”她说,“现在就剩他儿子了。我也叫他阿诺。”
他的目光向餐馆里的人们转移,他们已经被过去这段时间染上暗黄的颜色,都在嗡嗡作响。他终于答应她去小礼堂看看。
她钻入走廊的浓雾中,悄无声息的移动让他险些丢掉了她。没有人买单,也没有诱人的女声提示信用评分。面朝他们走来的人步履同样轻快,他们彼此擦肩而过时,没有任何神情的改变。当餐馆缓缓吐出被浓雾包裹着的他们时,他发觉隐约露出的夜空中闪动着几颗星星。
他都忘记上次看到星星是什么时候,他唯一确认的记忆是在那个海岛。他从没见过那么多的星星同时闪耀,它们漫布在地平线的任何一端到另一端。那是他们毕业前一年的交换,他和九叶还有另外五六个同学。他们聊自己的事然后聊别人的事,直到把心里的事都说了。他们笑他说他摊上这么个女友,不像初恋像屠杀。他和九叶跳舞,天空太近了,星星像缀满压弯树枝的果实。她靠在他的胸口时他们说对方是一辈子都不会成为恋人,又一辈子离不开对方的人。
“别他妈胡思乱想了。”九叶咯咯地笑起来。
在他跟随九叶走向小礼堂的时候,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他只捕捉到了她手臂上的金属光泽。在她离开后,留下的一阵柠檬的酸涩气息再次惊动了他的嗅觉。
在他的印象里,柠很少穿裙子,发型也变来变去的。她来去突然,歩速极快,同行的人很难跟上她,甚至因此有一票女生从不跟她说话。但她从不为别人改变什么。他爱上柠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在他对两人的关系茫然无所适从的时候,她总知道该怎么做。而柠爱上他似乎纯属偶然,他仅能记起来的是“家境不错”“可爱”“你怅然若失的眼神还挺来电的”。
因此当另一个人出现在他们之间的时候就没那么突兀了。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逼真的模拟人,实际上在它公布自己的身份之前,没人猜得出来,除了会说它在外科带教住院医生里“迷人得过分”。
就在萧航公布自己身份不久,地球上所有地方都掀起了关于模拟人的热潮。人们像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样冲破所有阻拦着他们的东西,直到模拟人被认定为新人种的条例出现,他们的生育只能由他们自己决定。
萧航从那些游行队伍中走到他和柠中间就生了根。她说她最先爱上的是萧航的手。像怕粘血似的,那双手上台便会褪去仿真皮肤。当那些泛着古铜光芒的金属穿梭在冠脉血管之间时,她说那是她见过的最完美的手术。
过去怎么能跟未来较量?又有什么能跟未来较量?当他反复强调她把他的世界夺走时,她却露出比他还要痛苦的表情,抛给他关于空间和理解的质问。这些来自他们的最后一次交谈,那是一个像现在一样的秋末,他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站在街边昏黄的路灯中许久,秋叶扑簌簌地随着微风打转,从不知何处涌来的凉意让他不住地颤抖起来。
之后的日子柠依旧在他的视野里进进出出,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是东躲西藏的那个人。关于柠的下一步消息,来自于一个室友推门而入时几句慌张的讲述:
“柠……柠刚去做手术了……”
事实上这场手术让柠变得全校闻名。她是医学院第一个主动更换模拟义体的人,而且她会在很多手术之外的场合褪去左手上的仿真皮,露出比此前更为纤细的手指。机器义体最初仅限于治疗领域,但很快就成为不可阻挡的时尚风潮,医学院的各处都能看到闪动的古铜色光芒。
他不想跟柠的朋友说话,然后开始敌视所有还跟柠说话的人。他不敢再在白天出来,他喜欢上了黑夜中的小礼堂。它的历史和这座医学院一样古老,有的时候他只想跟它说话。黑夜中构成对话关系的空间很简单,他一般坐在第二级台阶的靠左侧,右手边有一支啤酒,台阶的右侧有时是九叶。
他始终无法相信当他再次和柠重逢,竟然是在小礼堂这个他最信赖的地方。九叶没有望向柠,这似乎成了柠和他们同行的默许。他就这样夹在她们的沉默中走进那扇暗红的木门。然后柠像她一闪而来那般钻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小屋,里面几排键盘的敲击声此起彼伏。柠把掌心的几行密文展示给第一排的女孩,她说的话被键盘声完全淹没。
当他跟着九叶穿过大厅时,发现了更多女孩的身影,这让他不得不猜想这里男人们的去处。她们见到九叶都会向她点头致意。小礼堂的最内部是一扇只有九叶才能打开的门。这间指挥室是用舞台临时改建的,走进去后要先踏上舞台高的阶梯。指挥桌就是原来的钢琴,它的四个方向分别挂着市区公路、地下排水系统、郊区周边公路、电子眼分布的四张地图。他的头发摩擦着天花板前行。当他不小心碰到一盏吊灯的时候,晃动的灯光才让他得以看清屋里的每个人。她们和九叶一样两腮深陷、双眼突出,这让他误以为是有六个九叶坐在里面。当他和她们逐一握手的時候,九叶已经开始了她的提问:
“南边水路,现在怎么样?”
“很不好。泄洪之后,它们完全改道空中,而且我们没法用地道了。”
九叶的皮靴和地板间擦出令人不安的声音:“但我们有了一些新路。”
他点点头:“可以用空心铅板做船,装不了太多人,但它们看不到。”
九叶在桌子上展开了这里的地道图。小礼堂周围的街道被标记了一颗六角星。她指着北方山区几处新鲜的铅笔迹,它们连成U的形状直接架在南方的水路上。战争中公路追求直接,因此没人能想到U形小路通往何方,也没人能想到码头就隐藏在层峦叠嶂的长城关口。
九叶微笑着拒绝了让他回南方取得联系的提议,他从她蚊蝇般的碎语中得知她现在只想把他留在身边。他跟随九叶进到更加昏暗的军火库。九叶一边向他展示家当,一边递给他一把盐酸枪和一套铅衣。在她自豪的语气中他才得知盐酸已经代替火药成为最先进的步兵武器。
军火库门外情报处的女孩和柠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在九叶和他弯腰尚未立直时,一个来自情报处的女孩便抛来了密密麻麻的语句。她不停重复着原定于明早的偷袭必须改期,因为柠刚刚得知它们改为了8字形路线巡逻,这样每个位置会被踩到两次而非一次。
在九叶漫长的思考中,他的视线来到了那个女孩身旁的柠。他从她古铜色的脚踝一直打量到她保留着人类皮肤的脸。他一下就发现了岁月的流逝。他开始思考为什么是那个女孩而不是柠直接跟九叶交流。
那个女孩传递的第二条信息有关一个离奇事件。在它们的一处界碑,游击队派出的无人机像遭遇黑洞一般杳无音讯。九叶马上做出了判断,由于处在偷袭地点下游,她们必须先侦查界碑。
九叶从指挥室大步走出时,五六个女孩已经集合在大厅。而后她径直朝站在他身边的柠走来。
“你熟悉界碑的地形吧。”九叶说。
柠没有说话,因此点头显得有些怯懦。在九叶示意柠加入的时候,他也表示这会是他很好的北区首役。九叶看了他一会儿之后回报以同样沉默的点头。
通往界碑的路让他第一次走入这些街道的正下方。下水道没有半点光亮,黑暗像旁边的水流一般向远处无限延伸。在跌倒几次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适应,因此闭上眼睛。他感到脚边有温暖的动物窸窣涌过。等他再睁开眼时他竟能分辨出每一个队员的轮廓。他身上的铅衣像黑暗一样沉重,他能听到自己椎间隙被挤压时发出的气泡声。
作为唯一的男性他自然承担起殿后的任务,柠在九叶叫她指路时钻到前面,而后又流到最后和他同行。她身上的古铜色在这里晦暗不明,但那股熟悉的柠檬气息一直指引着他。周围散落的脑生理教授画像提示着他这是旧时校史馆的遗迹。他们当年对失忆的研究带给这里世界级的荣耀。记忆的基础被奠定后,感觉、知觉、理念、意识的理论便自然飞速发展。模拟人人权运动几年后,人们就意识到它们不仅仅是一个新人种,而且是“更好的人种”。它们不断证明自己可以任意调控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后,人们也同样意识到了这场战争注定的结局。
他向柠随意地提起在人类这边见到她时的惊讶,柠却无比严肃地恳求他停止所有玩笑。事实上自从她离开萧航后就没再笑过。让她害怕的不是它们越来越没有人性,而是它们被植入越来越多的人性。
“萧航最后跟我说的是,”柠说,“重要的不是是否取代人类,而是什么时候,它们要以什么面貌站在历史中。”
他们最后在一起的日子里萧航沉迷于各类新科技,对身体性能的熟稔反而能加强它和心灵的联结。它唯一遇到的挑战是情绪和欲望,它在失控和控制之间反复权衡,直到和几个模拟人教授一起提出“情境控制配比”。一次回家它满眼兴奋地对柠说它发现了模拟人最缺乏的情感——绝望,它向柠反复询问绝望的滋味,直到最后为所有模拟人都加入了这个情境的定时设定。
“你知道,它们一直有两种争论。”柠说,“如果完整植入人性,清洗人类的速度会很慢。如果不植入,它们又很难说自己是‘更好的人。”
他点点头,这是一场人类必输的战争。
“它说它们只是把感情藏起来了,天亮之后,它们可以随时再把它拿出来。”
柠讲到这里时,紧捂的双手没有止住她哭泣的声音,甚至引起了九叶和女孩们漠然的回头。当他轻轻搂住柠的时候她也没推脱,她说她一直试图在截然对立的两面构建某种和平,但多年以来她却从没真正理解自己的任务。
“他们两边都是。”她说。
而他低声重复这些都已不再重要,时间会解决一切,就像他从未想过两个势不两立的自己会如何发展,但今天他们却很自然地和解了。
半路上他们依稀看到一个人形物体,九叶和队员们迅速半蹲下来。她们两条腿如齿轮一般前行,一边举枪,一边大声地喊,“谁!”
那个人停下正咀嚼着的东西,却并没回答。他/她/它模糊地拼凑着类似“别开枪”的音节时,一些血肉的残渣顺着嘴角流下来。当九叶打开枪头前置的手电后,她迟疑地望著这一行人足足十秒钟,才像身边无数只老鼠一样迅速钻进另一条下水道。几发酸液弹和火药弹同时射向那条沟道。一阵烧蚀的皮肉味传来,才让他们最终确信刚才遇到的是人类。
接近界碑的时候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某种力量在阻拦他们。女孩们掸落装备包上快速爬动的蟑螂,然后用更快的速度拼接起反引力场。界碑是模拟人信息纤维的集束点,因此也是它们的盲点。他眼前的这根石柱昭示着什么似的持续闪耀着白光,它来源不明的供能使它显得无比神秘。它的四周散落着无人机和人类的残骸。尸体都已只有骨架残留,在战争年代所有蛋白和糖类都会被周围的生物洗劫一空。他联想到刚才碰到的老妇人,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她手里拿着的血肉始终让他无法辨识。
一面旗帜的尾部插在其中一具白骨紧紧交叉的双臂中。那面旗帜上拳头和正待飞翔的鸽子图案模糊不清。游击队员碰了碰旗杆,但它像深陷在泥土中一般纹丝不动。从无人机的残骸他们很快判断事故是出于引力场的随机撕扯,在己方无人机的附近也散布着敌方无人机。当柠提醒她们模拟人的尾随追踪逻辑之后,她们意识到这是友军留下的安全区。
对人类探查不到的区域模拟人会自动忽略。九叶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她向柠反复确认的语调忽上忽下。她贴紧地面听着水流的方向,然后拿起机械钻在头顶打开一处孔道。在对一个点反复聚焦后,她让他接过了手中的夜视镜。
几公里开外的九座信号塔像一群尖刀指向夜空,夜视镜需要挪动四次才能看清它们的全貌。他猛然明白这就是他们此后的偷袭地点,而他身后的九叶已经在让女孩们进行最后的X线检测。当收到阴性报告后她指示把五分之四的弹药留到这里,轻装返程。
再一次回到小礼堂时九叶另外选择了三十几个人。她说为了配合主力部队,偷袭必须马上进行。队伍集合的时候,晨曦的微光正好透过琉璃窗照在队员们干瘪的脸上。就在这时他见到了阿诺,这个被响动吵醒的男孩正从一处地窖里爬出来。他马上迎过去叫男孩的名字,但直到把男孩抱起来时男孩才疑惑地看了看他。
“他是聋子。”九叶无奈地笑了笑,“所以也是哑巴。”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九叶,她却只报以寥寥解释。阿诺出生的时候,产房附近的爆炸声让他整个童年都陷入了安静。九叶把阿诺送回房间的路上充满阻拦,女孩们争相用手语挑逗他。当阿诺张开手冲向一个女孩肩上的枪时,九叶从后面抱起了他。阿诺却执拗地回过头来,视线很快就锁定了他。男孩的眼神茫然却仍怀希望,但他比画的几个手势并不能让他理解。他突然对这个男孩涌起一股莫名的歉意。
游击队员们很快分成九个三人小组和一个六人小组,在穿越同样黑暗的漫漫长路后,他们来到了九座信号塔的正下方。一处栅栏被九叶的手枪顶起移开,然后六个人影消失在浓雾密布的黑暗中。她们赶往预定的地点时几包火药已经在安静等待。
九座信号塔下方的等待充满焦虑。像往常的每一次偷袭,他们提前关掉了所有通信。在看到那场作为信号的大火之前,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上方的栅栏。在他的身边柠不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她口中的喃喃低语刚刚轻抚过他的耳畔,组里第三位队员艾米一句“每次都是累赘”便打断了这些。
九叶发觉火药没拉出引线时一下子慌乱起来。几个模拟人的信号在显示器上逐渐逼近,她们只好跳到附近一个掩体。六颗榴弹同时划出一道抛物线飞向火药堆。一阵震耳欲聋响动后火药却纹丝不动。几乎是在模拟人信号赶到的同时她们投出了第二批榴弹。浓雾之中她们没有看清模拟人望向她们时的狡猾眼神。她们跳出掩体飞跑起来,当火势迅速吞没整个仓库的时候一个队员违反纪律,清脆地笑了起来。
不远处仓库的大火让他突然失神,一瞬间他分不清这是意味着成功还是失败。直到坐在井边的艾米结实地给了他脑门一脚后,他才缓慢地爬出来。他们贴着信号塔的围墙屈膝前行,艾米举起夜视镜停了很久。但直到她冲他连续挥动了四次三根手指后,他才意识到情况不妙。还有十二个模拟人在这里。
九叶带着另外五个人钻进第一道阻援防线。她们筑起工事后追兵却迟迟未来,这让九叶产生了一阵莫名的恍惚。周围几万个人类的屠杀现场还残留着血腥味。她在刚才跑过来的时候直觉到了什么,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时聚时散的星光适时而至,她一边试图赶走自己纷乱的想法,一边又开始怀疑起整场战争的意义。她依稀想起他刚来那天给她讲的那些事。在南方进行着比这里更为惨烈的屠杀,他在身边同伴被击倒后跟着他一起跌入尸坑当中,才躲过致命一击。在他上方堆叠起另外三层尸体之后,他靠着未干血液的湿滑,从缝隙中钻了出来。他此后的记忆便中断了,只记得回来前曾在它们的南方监狱待过两年。
九叶的意识飘得更远,当她决定组织游击时不止一个亲朋跪下求她放弃反抗,而在她一意孤行后又是怎么把她的信息透露给模拟人。她回想起寄居在下水道的那些妇人,反问起自己想要解放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此时那个直觉插入她的思绪,在她们匆忙离开仓库时她向里面瞟了一眼。那里本应堆满军需,当时却空无一物。这也解释了她们在这里的漫长等待,模拟人主力并未被吸引过来。
艾米下令要在这个信号塔进行另一场声东击西。当她望过来时他犹豫了一下,这让她马上决定由自己来担任诱饵。她把身上所有的炸药卸下之后,起身飞奔。模拟人的照明设施很快就向艾米集中。当他和柠快走到信号塔基座时,还有五个模拟人在守卫。他和柠同时扣响扳机,但只有一个守卫倒下。地面暗堡的自动炮火开始向他们射击,他转身护住柠的手瞬间出现的两个冒着鲜血的圆孔。他们跳进旁边一处洼地,自动炮火像一个天花板一般压在他们头顶上方。他拉响两颗榴弹扔了出去,炮火减弱了一些。但在处理完艾米之后,它们所有的照明设施都指向了他们所在的洼地。他把所有的火药留在那里——它们在对方轰炸后变成了一片巨大的火海,然后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拉紧柠,向撤离路线奋力跑去。
他回到小礼堂的时候,已经有飞向城内的炮弹声音传来。他望向远处,倒塌的两座信号塔对应着城市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主力部隊显然无法拖延时机,当他的视线穿过废墟抵达这两个方位的时候,能看到比雾气浓重得多的人影快速移动。
礼堂内的队员们全副武装聚拢在情报室,战事的电波纷沓而至,让敲板的小锤不时迸出火花。当他和柠走入小礼堂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除了被挤在门口的阿诺。这个四岁的男孩的视线从未从他们身上离开。他抱起阿诺,男孩的心跳很快,全身的皮肤都无比温暖。
九叶的归来则完全不同,她厚重而急促的皮靴声在门外就清晰可闻,她进来时把手枪摔在桌子上的声音更引起所有队员的回望。她的目光在她们的脸上睃巡,最后直直停在柠的身上。阿诺的双眼张成了和他嘴巴一样的圆形,眼前的母亲让他无比陌生。九叶经过自己的儿子走向柠,用右手抓住她脑后的头发。柠的双手也紧握住九叶的手。当九叶发现自己无法用一只手拖动对方的时候,索性用左手结实地给了柠一巴掌。柠跟随九叶来到桌子旁边时,九叶双手按住柠的头砸向桌面。柠被撞得反弹起来跌在椅子上,两条红色液体顺着她的鼻孔和嘴角喷出。她捂住鼻子的时候,泪水已经追赶上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汩汩而下。
他上前试图用手臂阻拦九叶。在被迫退了两步之后,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九叶开始了她肆意的踢打,她惊人的力气让他感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她。
“X你妈的!废物!”
九叶在他的手上留下两排凶狠的牙印后他才松开手。他始终记不清九叶的怒气是从何而起,直到后来有人提起,九叶并不是在回来后就开始对柠的殴打,她们在照常清点中,发现原定爆破的九座信号塔只有两座倒塌,而她们只有七个人成功回来。主力部队不得不从仅有的两个缺口进入P城,这使突袭变得像窗外的雾气一样胶着。模拟人似乎预知了游击队的行动。信息科破解的情报也证实了这个结论,在游击队到达信号塔之前,来自一个分队的语义倒置的电码“嗒嘀——险探”就先于他们到达。信息科还无法定位信号发出的位置,但理论上所有参加偷袭的人都是无线电静默的。
九叶并没继续她的殴打,而是把柠一路拖到了地牢。走入地牢的过程就像走入沼泽,每向下一步都能感到一截身体被淹没。柠疯狂的反抗让九叶并不轻松,直到其余队员过来按住她的身体时,她还在持续着她嗓音洪亮的说服:
“你们得按我说的!否则没有希望,这样没有希望……”
当游击队员开始把她绑到刑架时她的话语瞬间停止,她显然没预料到将要发生的这些。所有的游击队员都沉默而至,她们两腮深陷的脸上表情更加晦暗不明。九叶往右手套上一排金属环的时候开口道:
“我其实一直想知道,换成模拟人的身体,感觉纤维会怎么变。”
九叶的金属环在柠的脸上和胸部留下更多伤痕,到后来柠大张的嘴巴就发不出声音了。九叶抬起皮靴插进柠的嘴里,柠的嘴角向后裂开。
“你从什么时候又开始报信的?”
柠的喉咙深处涌出一些声音,但九叶似乎并不想真的听到回答。就在这时信息科送来了定位结果(队员报告消息的时候就像初代模拟人一样面无表情),那段报信的电码就来自柠那支小队。
九叶的皮靴放下来的时候,柠紧盯着九叶的双眼似乎在从中寻找着什么,她脸上的神情就像在跟老同学回忆过往。
“叶子,我们都想要改点什么。”
九叶的金属环又结实地撞击在柠的脸上。
“而且,我们的方向是一样的。”
九叶躲开了她的目光。在几个队员帮她搬来一个布满旋钮的箱子后,她拿起五颜六色的电线开始拼接。
“我们看到的景象是一样的,我们恨的我们爱的,都是一样的。”
九叶的手开始颤抖,她愤怒地把所有电线都扯下来,用一块沾了机油的棉布塞住柠的嘴,然后开始重新拼接。
“你知道的,我们是一类人。”柠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溢满了泪水。最后九叶拿着几块三角形的电极片走向了柠。它们连着电线在空中抖动的情形,像极了几条剧毒的蛇正游向柠。九叶用电极片敲了敲柠的脑壳:
“你啊,唯独这里还保留着人类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现所谓回忆的细节让他越来越不确定。他慢慢发现,当九叶在地牢刚刚开始她的殴打时,他涌现的情感是欣快的。但很快这个情感就突然翻转,想保护柠的冲动占据了他的全部大脑。他在九叶再次把他推开之后跪在了九叶面前,和柠的姿势莫名相同。九叶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揪起来,她眼中的失望已经多过了她的愤怒。
“她还不是你的敌人吗?”
在九叶的队员把他拉走之后,他看到九叶继续着她的刑罚。她拿出标注着脑区位置功能的解剖图谱,她苍白的手指在彩色的纸张上缓缓滑过。借助冲击超声刀她轻松地打开了几片颅骨,几条毒蛇头依次咬住柠肉粉色脑组织上的暗蓝色静脉。多数的队员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但他本能地睁着。在他空白的大脑中反复涌起一些关于意义的问题,又在答案出现前回落下去。他看到九叶的手指在不同的旋钮间摆动,她审讯的言辞逐渐变少,关于她已故家人的描述越来越多。伴随着柠躯体的震颤,她的咒骂声渐渐被几丝笑意所代替。
他醒来的时候又有更多的炮弹从天空飞过,它们下落的嗡鸣声越来越近。除此之外天窗外的世界并无异样,不时有几只喜鹊穿过斜躺着的云絮。它们的鸣叫声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又一次回到了过去。他左肘正中静脉插着糖盐水针,但这些并未让他的大脑苏醒,他又昏睡过去,直到一颗在小礼堂门口爆炸的炮弹让他彻底从床上弹到地上。
当看到自己肘正中汩汩而出的血液时,关于柠刀割般的记忆终于重新生长起来。他踉跄着走向地牢。
平躺在地上的柠身下多了一张白被单,当他确认柠的胸脯在规律起伏时松了一口气。柠的周身在散发着一种微弱的亮黄色光芒,它们闪烁不定,看起来奄奄一息却又好像有某种律动。除此之外柠的周围还散落着几支吗啡的空瓶。他刚一过去她便用同样微弱的右手抓住了他。
“疼……”柠喃喃道。
他旋开一支冰凉的吗啡,把药液缓缓推进柠的体内。他按照人体解剖课教授的顺序检查柠的外伤时,发现有几处伤口已经做了消毒和缝合,这让他再次松了一口气。当柠睁开眼睛发现是他时,泪水从她双眼不住地涌出。
“早知道我就把脑子也换了。”她说。
她大脑受伤的位置被人造膜简单地包裹着,因为颅骨的缺损脑膜不规则地下陷。她身体上几处暴露在外的古铜色碎片在不住地颤抖。
“可能想帮所有人,就会被所有人恨吧。”
柠说这话的时候,有更多的光芒出来。起初他以为那来自于她的金属肢体,但后来发现它们来自她身体里更深的位置。那些光芒像是渗透出来的,它们推挤着喷涌而出,他能感受到每一颗光粒子之间的碰撞。当那些光来到他的周身时,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他不是被包裹,而是被托了起来。他原以为自己最为厌恶生命中的轻盈,但在这一刹那,他发现自己的认知颠倒了。他爱上了这种轻盈。
终于一颗炮弹的爆炸彻底震动了小礼堂。据后来游击队员的回忆,这第一颗穿越隐形护盾的炮弹落在了院子的正中,产生的冲击波掀掉了二层一大块青色的瓦片,也让他从柠的身边跌坐到了地上。他瞬间无比惊恐,因为地牢原先是以防空洞属性设计的,这样的冲击力代表外面已经翻天覆地。他一路奔跑上去,在楼梯上遇到迎面奔跑下来的几个队员。她们神色惊恐,他的劝拦也并没改变她们逃跑的方向。在他看到地面的火光之后,第二颗炮弹的爆破和队员们的嘶吼一并传来。
“去二层布防!”
第二颗炮弹把一层的地面变成了一片火海,他小心翼翼穿越相对较小的火苗来到通往二层的楼梯。在他再次向上奔跑之前,他瞥到了几个模拟人带着它们的蜘蛛机站到了小礼堂的门口。他冲上一二层之间的隔层时,模拟人的喷火器吞噬了一层的楼梯然后没过整个院子,几个没来得及跑开的队员在被炭化前只留下一声不完整的惨叫。
在二层九叶在指挥着最后的反击,酸弹击中了几个模拟人的钢盔和头颅,但没有对蜘蛛机的运动产生任何影响。在它们沿着红砖青瓦向上爬行的过程中,各式各样的炮弹在它们周围炸开。最后游击队射出的火海击退了其中两只,另外八只从阁楼屋顶和窗户翻身跃入二层。它们识别出人体后就迅速扑过来张开手臂,反抗的人们还没有拔出腰間的电刀就被八只爪子紧紧抱住。而此时模拟人的部队才踏着半损毁的楼梯走上二层。它们面部营养良好,步伐缓慢。它们望向在地上挣扎的战利品时神情漠然,湛蓝色的瞳孔里除了疯狂之外什么都没有。
为了加强警示的效果,模拟人军官特地把地点选在小礼堂旁边的街道正中。这里周围的建筑包括一栋收归战地所有的医院、已经成为废墟的医学院、被模拟人占领的市政大楼和银行。作为整个国家首都的市中心,这几条最为古老的街道紧挨着这里最为宽阔的街道。当九叶和游击队员跪在路中间的时候,周围堆叠了足足十几层的人群,这造成了整个城市的交通拥堵,但并没改变模拟人军官的决定。
浓雾并未因为眼前的残忍而退场,在浓雾的涌动之中冬季已经悄然降临。九叶和队员们跪在街道正中,她们的腹部和胴体向下垂着半凝固的血丝,头也向下垂着。她们的双臂向后固定在十字架上,深陷着金属丝的皮肤此起彼伏地颤抖着。模拟人士兵们两人一组站在她们左右,两只手不住摩擦。模拟人军官来回踱步,它湛蓝色的眼睛保持着模拟人一贯的优雅,却没有掩饰住笑意。在多年后他每每回忆起这位军官都会说“和当年的萧航长得一模一样”,而史料上的照片却提示它跟萧航的五官毫无相似之处。
在所有的队员当中只有九叶抬起了头,她双眼钉在模拟人军官上,吐了口唾沫。这让后者的笑意涌现成大笑,它信步走过来捏住了九叶的脖颈。它挥了挥另一只手,示意下属拿来“他们的盐酸枪”。而后它拿起这个象征人类前沿科技的武器,把枪口抵在了九叶的右侧脸颊。
“还是对称更好看。”
酸液洞穿了九叶的右侧脸颊,九叶紧紧咬合着的雪白的牙齿和鲜红色的牙龈裸露出来。他快步走上前试图按住那个军官手里的盐酸枪,它扬起皮手套快速地在他两侧脸颊各掴了一下,一条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出血了啊。”它又笑了笑。
在他和它长达数秒的对峙当中,九叶并没反应出什么,她的大脑此时无比缓慢。浓雾中又多出的另一种白色的东西吸引了她,它们缓慢地降落下来,六边形的棱角折射着光芒。这时一颗炮弹的声音越来越近,在她眼前划过一条清晰的弧形轨迹后,这颗辨不清敌我的炮弹降落在她旁边不远处的地方。
当他和模拟人军官再站起来的时候,九叶看到他的头皮被烧掉一块,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属脑露了出来。
九叶浑身的肌肉如多米诺骨牌倒塌般剧烈地颤抖起来。金属丝一下就变成了件小太多的衣服,它们陷入皮肤制造出更为新鲜的血痕。肌肉的颤抖似乎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气,让她的构词和发音都变得无比困难。
“原来一直是你。”九叶说。
而他望向九叶的表情无比平静,而九叶开始了她歇斯底里的大笑。
“叶子你再想想,这就是新的物种——为什么要去反抗进化呢?”
“你知道不?我们有多少人是听说了你,离开这个老朽的地、进主力、被俘、又打游击?”九叶说,“我们有多少人听说了你,才加入了我的队?”
“这是历史。”他说。
九叶的大笑一瞬间转变成痛哭。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九叶哭,她一会儿嘶号,一会儿又转为无声,像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紧接着她开始了连续不断的咒骂,她的咒骂把其他几个队员唤醒,她们也抬起头加入了她。这些震耳欲聋的声音像是唯一能刺穿雾气和乌云的武器。
“这些猪猡就是不懂,它们越不听话就越惨。”模拟人军官的声音依然无比平静。几个模拟人士兵跟着笑了起来。
“全部用凌迟。”它下达了这最后的指令后便转身继续它优雅的踱步,它的视线落在不远处一阵阵飘落的雪花上。他跑到它的面前试图进行某种阻拦,但被它毫不费力地推向一边。他又一次来到它的面前,摊开双臂。而它也学着他的样子摊开了双臂,指了指跪在地上发作的游击队,带着歉意似的笑了笑:
“我们谈的也不是这样。”
用刑的工具很快便被运过来,模拟人士兵两人一组拿起一堆渔网状的绿色金属丝,仔细地裹在她们身上,像在给她们试穿新衣。经过几秒钟的计算他明白已经无法阻拦模拟人,他只能快步离开现场。
就在这时一个更清脆的尖叫声插入进来。这是一个刚刚成形的稚嫩声音,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了人群中的阿诺。这个孩子的嘴巴跟眼睛张得几乎一样大,脸上的惊诧甚至比痛苦还多。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惊叫。
几个模拟人士兵也发现了这个表情异常的男孩,但他以更快的速度走了过去。
“他和我一起的。”他对那些湛蓝色的眼睛笑了笑,低头领着阿诺快速地钻入人群又脱离人群。他离开的时候感觉到九叶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后背上,而她的咒骂声如锤子一般把这钉子一下下地砸入他的体内。
他领着阿诺走在这些街道上时,大雪已经纷纷而至,与此同时行刑场流出的血液也追赶上来。雪片和血液一同凝固,浑浊不堪地覆盖在街道表面。他们踩在上面格外湿滑。
因为突然而至的寒冷他们都瑟瑟发抖起来。他漫无目的,男孩紧握着他的三根手指沉默着,似乎已经意识不到自己说话的能力。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所有不可言说的就必须保持沉默”,但又摆摆头,也许不就该说出这不可言说之物吗?
他发现这场行走实际上格外艰难,因为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没来由地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压倒,蹲在地上。因为过于突然,牵着他的阿诺都会被扯得趔趄一下。他忽然觉得靠近地面的雾气更少,这让他蹲着的时候头脑更为清晰。其中的一次下蹲无比漫长,在这时雾气忽然退去了,天色变暗而路灯亮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来的微风中秋叶在扑簌打转,黄色的路灯中柠身形完好地走过来,她厚重的大衣让他无法分辨她的身体是否已经是青铜色的。
“你这么久回来一次,我净说我的事了。”柠微笑着,“一直没好好听听你的事。”
我的事你还不知道?他也笑笑。
“你从死人堆爬出来接着打游击。”柠说,“你被它們关了两年监狱。”
你都知道了。他说。他仰视着柠平静的双眼,然后他把自己的头又按了下去。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同意了手术。”柠说。
你明明是最早明白的。他说。你知道不?我最后接受的时候,差点人格分裂。
“你起来。”柠向他伸出手。
我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他说。
“你站起来。”柠拉住他的手。她的手力气很大,她拉着他穿过街道走进校园。学院也恢复了完好,茶色的阳光铺在桌椅上,白板上的板书还没有擦去。上面画着一个动物的进化轴,他一瞬间想起这是他们大一的普通生物学教室。
“那时候我只有一套逻辑。”柠把两块白板拼在一起,从最左边指到最右边,“单细胞、多细胞、腔肠动物,然后,有极性能更快找到阳光和养料,出现线性动物。再然后,有了有性繁殖,获得雌雄两边的基因进化的速度更快。然后有了脊椎,能够哺乳后代的小型动物更容易存活。最后解放了双手的智人,发展了智能,打败了用四肢运动的所有动物。”
“什么都被这个轴支配着,知道不?”柠从最左边开始画了一个箭头,画到最右边,“都是这样,强权凌虐弱者,阶层高的支配阶层低的。”
“决定离开萧航那会儿,我才琢磨,如果反过来呢?”柠又从最右边开始画一个箭头,画到最左边。
他的视线从右转到左,从人到了猿类,然后无脊椎动物、线性动物、腔肠动物、多细胞动物、单细胞动物。他的视线跨越了白板的边界,他看到组成细胞的DNA和蛋白进一步拆解,核酸和氨基酸游离在一片浓稠的海洋之中。岩浆从海底涌出让海水变得无比温暖。核酸和氨基酸进一步拆解,他看到了碳原子弥漫在地球表面,然后是夸克和比夸克更小的分割。在回溯的同时他感觉周围的视野也变小了,直到缩成一个点。
但那个点并不是黑洞或者宇宙奇点,她无比丰富,两种颜色的光交织在一起涌动着。他感到整个身心都被吸了进去,直到柠再次开口。
“这之后,我又想出我的第三套逻辑。”柠说。“可惜我败了,没戏。宇宙的第一法则是有限,资源有限。”
这可能都怪我。他沉默不语。
“你还没那么重要。”柠笑了笑,“你觉得这轴像什么?我以前一直以为它是进化轴,后来我想了想,不对,它就是时间。”
所以宇宙在往复震荡。他说。
“我更相信一条蛇咬自己尾巴那种。”柠说,“还有一万种别的说法,谁知道。所以干吗不去试试呢?”
“你看我伤成这样,还是回来找你,跟你走了这么远。”柠说。
柠笑的时候眼睛里也淌出来笑意,他被那个笑容吸进去了。就像刚才的那两种颜色的光,她的笑容也在热烈地涌动着。
是男孩的推搡才最终把他唤醒,他醒来的时候雪正垂直地降落在他脸上。他不知道男孩在行刑现场看到了哪些,是不是知道他的身份。男孩很少需要他刻意放慢脚步。和他漫无目的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男孩黑亮的瞳仁始终专注地盯着眼前的雪。当几个模拟人士兵像在巡视战利品一般走过这些街道时,男孩的目光会瞬间转移到它们身上。在他的记忆之中,男孩好像又开口说话了。
“我要杀光它们!”
每当这时他都会捂住男孩的脸。
在经过小礼堂的时候男孩再次开口道:“我一直不知道你是谁。”
“我也忘了,它们也没取。不过你可以叫我Y。”他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字母,就像命运。人绝大多数选择都是二选一,就像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本身是两面的。接受还是反抗,追随还是背叛,善还是恶。问题往往不在我们要选哪边,而在于我们是不是真有选择的权利,我们愿不愿意有选择的权利。”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礼堂已经被他们远远地落在后面。这时Y又一次突然站住,但不同的是他并未蹲下。他掉头朝破碎不堪的小礼堂走去。
除去一具象征性的支架,小礼堂像被随意撕扯的布条一样摊在地上。到处散落的青瓦中掩埋着神兽和人类旗帜的残骸。
Y费力地挪开倒在地牢入口的红柱后,再次踏入这片沼泽。躺在地面上的柠身上只多了一层黑色的灰尘,模拟人似乎对这些残破不堪的金属毫无兴趣。他破损颅骨下的金属脑清晰可见,但柠似乎并无惊异之感。她微笑起来,悬在空中的手试图抚摸了下他的脸和他的金属脑。
“我们还真是矛盾。”她说。
Y穿过一面所剩无几的墙壁走进大厅,会议桌旁纷乱躺倒的尸体因为寒冷已经僵硬。他来到最里面,很快便打开了指挥室的门。他惊讶地发现这间小屋子竟完好无损。他踏上舞台阶梯,看到钢琴上散落的指挥图纸上多了一层厚厚的黑灰。
这让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来到台阶下轻敲了下钢琴下的地板。空心的回响让他决意触摸起舞台横面的木板,很快他便发现了它一侧的松动。在他缓慢拉开木板的过程中,里面一阵火光闪现,接着是一声巨大的枪响,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肱二头肌弹到天花板上。在他用手按住伤口的同时一个女孩一跃而出,她掐住他的喉结把他按到墙上,一只匕首刃抵了上去。当她看到他身邊的阿诺时,她停止了下一个动作。
“为什么你还活着?”她问。
“我想回来帮忙。”他说。
“胡扯!”她的匕首刃陷进他的皮肤贴在了他的气管表面。
“如果想害你们,我不会在这儿,无人机就能检出热源。我想做九叶没做成的事儿,也只有我能做到。”他指了指自己的金属脑。
她炽烈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转向阿诺。阿诺什么也没回答,点了点头。
“有什么计划?”她继续问道。
“信号塔是它们的中枢。我知道每一处布防的位置,要先定点爆破布防,再打信号塔。如果九座都倒了,它们会昏厥两小时,这都够主力部队拿回P城。”他说,“提前知道位置,我们几个人就够了。”
匕首从他的皮肤缓缓抽出落回她的腰间。他帮她把另外的七名队员从舞台地板里一一拽出。在把最后一个队员拉出来后,她的手在空中转向,握住了他的手。
“叫我韩璐就好。”
韩璐从几片废墟中抽出来一件已经破损的军服,示意他简单包扎一下,除去柠正用的最后一瓶糖盐水,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医用物资了。而后她带着几个队员开始了对食物的搜索。在检查了小礼堂的每一个柜子后,她们终于发现了几个变质的午餐肉罐头。她们点起了烧水用的电磁壶,把这些连老鼠都不愿理睬的午餐肉重新煮烂然后吞咽下去。当午餐肉也显得寥寥时,一名队员贡献了自己的皮靴作为配菜。
短暂的饮食之后,他们商量起突袭方案。韩璐说他们一直忽视了最为关键的环节——弹药和炸药。这时一个队员的提议让大家灵光一现,界碑还存着一批备用武器。在地面已经遍布敌军的情况下,这似乎是唯一的方案。
但马上他们为碰到的下一个问题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如何处置柠和阿诺。韩璐想把两人都留在地牢藏好,有的队员建议带上阿诺(考虑未来和主力部队汇合的可能)但留下柠,Y却坚持要把两个人都带上。他反复表示阿诺的步速很快,而柠可由自己一路背着。他说这次突袭的结果无法预知,他无法承受跟他们任何一人的分别。一番激烈的争吵之后,他亮出自己的底牌:
“如果没有我的信息,你们只是被困在这儿。”
通向界碑的地道和此前状况一致,地面上的战事并未对其产生丝毫影响。Y完全习惯了这里和水流一样涌动着的黑暗,还有周围快速逃窜的穴居人。因为金属脑的标志,他不再需要铅衣,柠接替了铅衣的位置压在他的肩上。她带着柠檬味道的鼻息在他的脖颈上下颠簸,使得他的步履比此前还要轻盈,也得以腾出一只手,领着一旁小跑跟着的阿诺。
闪耀着同样白光的界碑无人到访,它周围的白骨依旧忠实守卫着那面象征人类自由的旗帜。Y、韩璐和队员们收集好火药之后,犹豫是否要像埋葬刚才小礼堂的遗体那样埋葬它们。最终他们笔直地向它们敬了三个军礼,决定先执行突袭。
余下的七座信号塔仍旧形成尖刀阵列。由于P城的清洗接近尾声,每座塔只闲置着几个守军。每一次突袭之前,Y都会让队员们先用夜视镜默背下部署,然后按他所说的方向将榴弹同时投过去,之后只要在地堡的盲区依次爆破,信号塔的地基便展露在他们面前。他们每炸毁一座塔之后便钻入地道,然后再在下一座塔那里钻出。第一座信号塔爆破的时候,他被巨大的爆炸声惊得目瞪口呆。然后他的听力暂时丢失,导致韩璐只能跟他使用手语。来到第二座信号塔之前,他的听力又奇迹般地回来,直到下一声爆炸响起。陷入静默的时候,他和旁边的阿诺一样,看着火药从信号塔的基底部绽开,然后晶莹的塔尖如烟花一般碎裂。在这短短几秒钟的景象中(韩璐总是在爆破成功后马上就把他们拉走),他的听觉又会被一些一闪而过的声音所充满:那些路灯下树叶的扑簌、模拟人大清洗时的激光枪声、地道里的水流声、九叶撕心裂肺的呼喊。
模拟人军队在第四座塔被炸毁之后开始布防。他们在跃出地道的一刹那便被敌军包围。Y已经忘记主力部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只记得在模拟人押送他们的途中,他所在的那辆车被一颗炮弹炸翻。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用左臂紧紧搂着柠,右手紧紧牵着阿诺。韩璐在爆炸到来的刹那张开双臂扑到他们身上,承受了最多的冲击。他们后来把她从他们身上挪开的时候,她就像一条毛毯一样绵软无力。
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手术台上,炽烈的白色手术灯让他的眼睛反复开合。首先进入视野的是几顶暗绿色的帽子,然后便是一旁眉头紧蹙的阿诺。这个男孩刚刚碰到第一个穿着白衣的医务兵之后便直直地跪了下去,在焦虑地摆弄几下手势、指指躺在一旁的Y和柠之后,便因体力透支而晕倒过去。在不到两米开外,柠也以相同的姿势躺在另一张手术台上。
“怎么有这么多物资?”这是他拼出的第一句问话。
手术帽和口罩之间的镜片紧盯着他,告诉他这是“领导的待遇”,因为P城终于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据说他和柠是在收复这所医院后最先手术的两个人。从手术台旁的窗口他可以俯瞰整条街道和对面破碎不堪的小礼堂。还在纷纷落下的大雪让他一下就想起了九叶,但医务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天空中仍不时飞过炮弹,当他反复确证它们是来自人类的阵地时,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因为弹片散开时造成的创伤,对他的手术是全身性的。医护们沿着从四肢到躯干的顺序打开再关闭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电刀像素描笔一般刺开他的皮肤,然后烫住藏在黄色脂肪里的动脉。伴着“滋滋”的声音会有一阵焦煳的气味传来,接着他能听到他的主刀和护士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她的主刀医生不断在接连的唏噓声中感叹模拟人肢体的精妙,以及当年是如何成为潮流的。在修复到她的头部之前,很多人甚至不相信手术台上的是人类,一度为是否应该救治模拟人而发生口角。
Y的头部是最后被手术的部位。由于爆炸扩大了创面,金属脑的一部分沟回凸起出来。主刀医生的声音压过了其他医护的窃窃私语。他从容不迫地为金属脑连上了电磁波图仪,在不同角度仔细采集了信号图纸后,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他大脑测定的人性分值已经足够是一名合格的人类了。
而后他用止血钳随意地敲了敲Y的金属脑,问他是否要更换回人脑。他说战场最不缺的就是供体器官,而有了Y的脑电磁图,他可以逐根恢复他的神经元。
Y看向主刀镜片的眼神有些迟疑,他扭头又望向了柠。医护们已经簇拥在她的头部周围,他们更像是在研究而不是修复她的大脑。在他注视中柠的全身又发出了那种亮黄色的光。光芒从她的组织间隙中渗出来,它们散发出的粒子向房间的四处飞跃而至,有一些从窗外飘出,落到街道和小礼堂废墟上。还有些落到了他的皮肤,然后激起了某种偶联反应似的,他看到他的皮肤也有同样的光芒流淌出来。在并不刺眼的光芒中他一下看到了很多人,故去的人、过客、天各一方的人。他和柠的光芒彼此汇合,包裹着在场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
他望向主刀的双眼时再次露出某种欣慰的微笑。
“换或者不换,又有什么区别或是意义呢?”他说。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