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纯生
编史志,整日和故人旧事打交道的确枯燥乏味,有一天我终于耐不住心烦,主动削职为民,向组织申请调到物资系统下面的一家小公司担任经理,从此弃官经商了。
做生意得有帮手,我毫不迟疑地找到高中同学孔林,把他调过来干副经理,负责业务。我有个在省建设银行干信贷部主任的表姐,我的主要精力用于找贷款,确保资金不断链子。果然不错,孔林人气旺盛,不久就把在工厂跑供销结识的老客户给拉了过来,公司天天高朋满座,笑语欢声,从四面八方得来的信息在这里汇集、甄别、确认,分析联系的门路和成功的渠道,到了中午不管人多人少,不管买卖是否谈出名目,有几个算几个,一律请到隔壁一家饭馆里酒肉伺候,一时间孔林成了一帮做钢材生意哥们儿的吸铁石。
在机关待久了就有点迂腐,开始我有点不能接受,光吃光喝天南海北瞎聊一通有什么用,钢材没卖出手一吨,饭钱倒花了不少,把个饭馆小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见了我就掏烟给我抽。心疼得要命,这种情绪守着孔林还不能流露出来,我委婉地提示他,来公司一月有余了,是不是该做成一笔业务,让公司上下见识一下你的才能?孔林是个明白人,当然听得出来,他并不言语,只朝我诡秘地一笑。高手轻易不出手,出手就是大手笔,三天后的周末,临近晌午时分,孔林陪着一位西装革履的胖子走进我的办公室,介绍一下,这位是热电厂邱副厂长,这位是我们公司王经理,我的顶头上司。热电厂我知道,是县里正在组织上马的重点工程,孔林给邱厂长倒茶,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烟,说,邱厂长是咱县经委孙主任的外甥,去年调到热电厂会战,懂业务,懂技术,有能力,留下担任副厂长,负责整个热电输气管道的设计安装。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又说,邱厂长是我老婆的同学,听说我在你这里打工,到现在还没开壶,好心帮我个忙,从咱公司用一批管材,替他女同学长长脸。今天专门来和你见个面,签订合同,下周开始供货。管道安装,我能想象出这是一笔多么诱人的生意,我握住邱厂长的一双胖手说,走,喝酒去,边喝边谈,边喝边谈。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差点让我笑出声来,从此对孔林的经营能力深信不疑,对自己物色人才的眼光暗自得意。
短暂的沉寂之后,孔林的能量爆发出来,三拳两脚踢开了局面,那段时间,只要资金跟得上,就没有进不到的货,进来就没有个不出手。货款回笼总是不像期盼的那么如意,孔林大刀阔斧开辟市场,无形中给我带来了压力,幸亏有表姐支持,看见我生意做得好,不忍心断了我的财路,好几次超额度给我拨付了贷款,叮嘱我,这是最后一笔了,还不上陈贷,别想贷新的。
那一阵子,孔林家里简直是被好事撑破门,销量大,提成多,奖金当然水涨船高,孔林鸟枪换炮,扔掉摩托开上了夏利,随后宝贝儿子大卫不负众望,高分考上大学,成为几所大学争相争夺的热门人选。那些天,孔林红光满面,笑嘴常开,开着他的夏利车拉着他的老婆孩子,整天在各大酒店周旋,邀请亲朋好友,尽情接受大家的祝福。
好花不常开,公司的好日子持续了五六年的光景,后来就像六月天晴转了阴,经营状况突然出现了问题,很快呈現出败相。干了这段时间不长也不算短的经理,亲身在生意场上察言观色,摸爬滚打,尝到了跟人打交道的滋味,瞅出了一些门道,一个词就是,不容易!生意的确是一天比一天难做,同类的几家公司有倒闭的也有转行的,但本公司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新的生意没得做了,至少还有那么多货款有待回收,这不是小数目,收齐了,足够偿还所有贷款,还得剩下一笔可观的利润,说实话,这些年赚的钱没怎么到手,大头都埋在这里边了。
孔林本来就不按点上班下班,最近一段时间在公司里更是很少见到他,有事都是电话联系,不知道他在哪儿,不知道在忙什么。我从来不要求搞业务的员工遵守作息规定,做生意的人不应该有什么时间概念,难道只可以在八小时内谈买卖,下班后就扔下不管不问了不成?
我电话说有急事找你,快回公司一趟。
孔林晃着膀子走进来,高个宽肩瘦腰,是打篮球的那一类身材,我从玻璃窗看见他经过一节柜台,柜台里的姑娘向他点头问好,这种时候,孔林有点驼背的腰身总是挺得笔直,步履轻盈,显得年轻又帅气,但今天似乎缺失了往日的热情。孔林拐进我的办公室,抓起茶壶对着嘴就是一阵猛灌,这种粗鲁的举动我早习惯了,是他咕叽咕叽吞咽的声音引起我的关注,我抬起头,心里咯噔一下,疑惑地问自己,这老兄脸色灰暗,胡子拉碴,眼里布满血丝,隔着桌子就能闻到身上散发出多日不洗澡的汗酸味——什么事把他搞得如此憔悴?
坐下,抽出烟点上,孔林的表情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并不急于知道我找他来干什么。他不问,我等不及开口了,最近你那摊子情况怎样?孔林忽然回过神来,哦,费力不小,效果不咋地,除了零售品,基本上一桩像样的也没做成。现在厂家直销,大公司不是囤货就是压价,我们这样的小公司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挨揉搓,确实受罪!孔林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我并不感到吃惊,新市场打不开,老用户跑路,没办法,这不是咱们的能力所能左右的。今天找你来,是想听你说说货款回收的事,有几笔贷款陆续到期了,表姐来电话嘱咐我,千万按时还上,不能逾期,否则会闹出大毛病,后果很严重。
我发现孔林并没有留心听我说话,仿佛沉浸在对曾经那段风生水起的时光的回味之中。他说那时候,与谁英雄所见略同,一拍掌就成就一笔大买卖;给某个企业供板材,时间差把握得恰到火候大赚了一把;有一次发货前十分钟改变了主意,由此避免了一场损失。这些旧事的确给我留下了美好记忆,但我现在心乱如麻没心思听,我最想弄明白的是货款收回了多少。孔林似乎不想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他支支吾吾说右而言左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道,从中秋节到三月份我们给热电厂一共供了四次货,我让财务科小隋去结算,他们财务上说,第一笔去年十月份就拨付了,第二次的货款因年前资金周转紧张,先给咱结算了一半,可我们公司到今天账上没见到一分钱,小隋说他们财务科告诉她,你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夹着烟的左手一个劲儿地哆嗦,看得出他在用力掩饰自己的窘态,但做不到,直到烟蒂烧着指头打了个激灵,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两笔款都是我去支出来的,让我用了。整整一百二十万被孔林花了,偿还银行贷款的钱泡汤了,我被表姐勒令赶到银行,稍息立正,当面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逼得我连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骂归骂,钱还得还,表姐不知从谁账上扣了一笔把窟窿暂时堵上了。
那时候上上下下都在忙改制,物资系统搞试点,其中有我们公司,像我们这种不死不活的小公司,属于掉了欢喜拾到愁的那一类,没人看得上眼,指导小组连说好话带陪送资产哄着我接了下来,债权债务,包括人员。我同意了,这二十几号人本事有大小,但跟着我都没少出力,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只有一个人爱去哪去哪,死活不留,那就是孔林,我对他已经失去了最起码的信任。
改制后我放弃了钢材市场,与各大家私品牌厂家建立起关系,专营风格迥异样式新颖的实木家具;内部每人一份股份,每一个员工都是公司的股东,方向对头,人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公司的状况很快出现转机。孔林被我赶走了,可我心里倒没忘记他,毕竟同学一场又同事一场,不知道他在哪儿发财,靠什么赚钱还上那一百二十万巨款。这件事我应该是尽力了,我始终没检举他挪用公款,而是以借款处理,免了他的一场官司,我知道他对我是心存感激的,不会因为不留用他而心生怨恨,他应该清楚这其实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么多钱他拿去干了什么?我当时问过他几次,他都咬牙不说。
窗外街道两旁的银杏树开始谢顶,遍地金黄色叶片随着秋风刷啦啦刮向路边和墙角。处理完手头的账务,点上一根烟,盯着台板上的日历,冷不丁记起有好些时候没见到孔林了,他老婆贾英也不见了,隐约听到一些消息,说他儿子出事了,就是当年考上同济大学的孔大卫,理财,理出一身的债务。忽然间我就给那一百二十万确定了去向,孔林把这笔钱给大卫了。问题是孔林真的会打钱甚至不惜挪用公款支持儿子理财吗?孔林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怎么会不知道理财的危险,怎会牵着儿子的手一块儿往火坑里跳?
我对大卫再熟悉不过了,从小逗着他玩。这个孩子长得白净,清秀,性格内向,不爱说话,见面叫声叔叔也得逼着才在嗓子眼里发出点动静,用他妈贾英的话说,我喜欢女孩子,就把俺儿当闺女养。大卫天资聪颖、好学我当然是知道的,但在软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巨大的野心却出乎我的意料。大卫在学校里拿物理竞赛冠军,评为三好学生荣获奖学金都不会让我感到惊奇,可他竟然集资,发放民间小额贷款却惊掉了我的下巴。
想到这些,记起去年春天的一件事,正是五一长假,孔林打来电话,邀请几个同学到家里坐,解释说,之所以到家里而不是去饭店订桌,主要是想表达自己的诚意,你可一定要来哟,又压低嗓音补充一句,校花也来。我心里纳闷,多年不见的同学都生疏了,坐在一起说啥呢?
孔林是独子,妹妹出嫁后,和父母住在一栋由老宅翻建的两层小楼上。我把车停在树下的阴凉处,贾英拍着巴掌迎了出来,欢迎王大经理光临寒舍,引导我径直上了二楼,有几位同学早到了,寒暄过后仔细打量,模样还是那些模样,脸不再是那张脸,发福,皱纹,掩饰不住的白发,每个人的表情和眼神都挂着一层深浅不一的沧桑。校花不愧是校花,当年嫁了个纨绔子弟,被吃不到葡萄的同学说成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据说确实没少吃窝心气,但这么多年过来,却依然保持着与年龄匹配的气质和风韵,她在无声地告诉你,时光可以让人老去,但独属于你的那份精神是不可以夺走的。
这顿午饭东道主下了工夫,真正体现了物美价廉的请客理念,除了几道小凉菜,基本上是从富豪大饭店叫的菜,香酥鱼,佛跳墙,葱烧海参,无一不是饭店大厨拿手的招牌菜,诚意体现得十分透彻。同学之间无所顾忌,趁着酒酣耳热,相互打情骂俏,说长道短,无非是上学时谁给谁写求爱信被当众宣读,谁和谁在黑影里亲嘴,谁和谁为了谁在操场上决斗,那时候半大不小,情窦初开,现在能想起来的多是这一类的破事。这期间贾英起身去窗户边往外瞅了几次,很随意的样子,坐下就呵呵着给客人夹菜斟酒。校花终于没能逃脱成为大伙儿围攻的对象,醋坛子多过甜言蜜语,上学时被校花不屑一顾的邹庆刚开始有不雅的举动了,是贾英一声惊喜的尖叫终止了胡闹,俺儿子回来了!
这声尖叫把大伙儿招呼到窗口,大门前的巷子里多了两辆轿车,前头是宝马,后头是皇冠,先是皇冠上下来两个男孩,穿着小一号的西装,面生不认识,随后大卫从前面车上下来,依旧是小平头,依旧是腼腆害羞的模样,依旧是用很小的嗓音说话,变化的是个儿长高了,块儿大了,嘴唇上多了一抹修剪齐整的胡须,身边多了一位挽着胳膊的漂亮姑娘,两人上得楼来,齐声喊叔叔阿姨好,能听出姑娘的普通话带有明显的上海口音。
我说,好小子,这是坐着铁皮去,骑着宝马回呀,几年不见,有大出息了。大卫羞赧一笑说,一边学习一边实践,我们同学几个成立了一家桁架结构组装公司,属高空作业,这类项目难度大,风险高,所以利润空间也相对大一些。邹庆刚问,什么高空作业,是爬到电线杆上安装灯泡吗?这句话惹来校花嘴角鄙夷的一撇,大卫又是一笑,有那么点意思,但要比那复杂得多。看到大家都蹙着不解的眉头,大卫说,举个例子,就是把这座楼的楼顶从空中直接抬到另一座楼顶上去。邹庆刚好像听明白了,夸张地倒抽了一口气,一中午没开口的校花由衷地赞美道,这么年轻就能干这么大的事业,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呀!我看见贾英手舞足蹈高兴得像飞到了天上,孔林卻表情温和,一言不发,好像大伙儿夸奖的是别人家的孩子。
到这儿,我明白了孔林邀请多年不见的同学到家里聚餐的目的,他的用意十分透彻,就是用一场预设的偶遇来展示儿子的成就,用别人羡慕的目光来满足自己的自豪感,或者说虚荣心也未必不可。我望着他,透过冷静的外表,我看见他的血液正在加速奔涌,浇灌着一朵心花盛开怒放!
大卫不动声色地替他父母炫耀了一把,后来孔林告诉我,大卫这次回来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使命,那就是带领亲朋好友共同致富。大卫说,他现在从事的工作是一个朝阳产业,前景广阔,生意大,投入当然也大,这是相辅相成的,投入跟效益成正比,他可以给各位亲朋好友提供两种盈利方式:一是借款给公司赚取利息,这个利润当然会薄一点;再一个就是入股,入了股就是公司的股东,股东是平等的,入得多分红自然就多,一年一分。有人插话,那么一年后可以赚多少呢?大卫不爱说话,他伸出右手,手心朝下,看了大伙儿一眼,又把手心翻到上面来。
这次大卫回来发展了好多股东,可谓是满载而归,大家纷纷为一个大四学生能有这样的头脑和爱心而折服。这里面有他妈贾英的功劳,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的能量不可小觑,她愣是把从儿子那儿学来的理论加上自己的理解,用三寸不烂之舌传播给众多亲友,包括大卫的姥爷和姨妈以及姨夫家的兄妹,让他们为自己成为外甥的股东而满心欢喜。孔林几个同学当然也是我的同学,虽然将信将疑没入股份,但被百分之二十六的高息所引诱,也从银行提出部分存款借给了大卫。大卫工作很忙,在家只住了三天就回上海了,临走时给他父亲留下了一辆皇冠。
后来的事实证明,孔大卫从一开始就在撒谎。他的聪明并没有像父母期望的那样用在学习上,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把学到的知识用于实践,真实情况是,他在大三下半年就休学了,原因既不简单,也不复杂,有道数学题解不开,非常看好他的一位老师戳着脑壳骂他一句你猪脑子呀,就这么一句他愤然辞学了,他很不服气老师给他的定论,我这样的脑子是猪脑子,那班上那么多的脑子算是什么,石头,木头,狗屎还是猪屎?或许小子早就厌倦了上学,挨老师骂只是借个由头而已,大卫离开了校门,他没有能力去开什么高空作业公司,也没玩别的什么高科技,而是一头扎进了大学同学父亲开的一家修车行,当了一名伙计。你料想不到,这个店名义上修车,实质上暗中是一家地下钱庄。老板对大卫的勤勉好学,以及他对金钱的热爱和对数字的敏感十分欣赏,很快委以重任,让他独当一面。听说不久老板的千金以身相许了。
理财这行当,衡量一个骨干的标准当然要看他的融资能力。据后来完全醒悟了的孔林说,大卫从去年春节回家过年就开始要他们汇款入股,孔林对这一高端行业完全是门外汉,心里没底不敢表态,是贾英的某一根神经被大卫描绘的灿烂愿景彻底击中,忙不迭地催促,儿子的选择肯定是对的,儿子的选择怎么会错呢?儿子都选择了你还犹豫个啥?支持儿子的事业不就是支持咱们自己吗?
贾英歪头看着孔林,用手里的钥匙打开写字桌中间的抽屉,拿出一张装着全部存款的存折,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孔林鼻子底下。贾英知道这张存折对全家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她本来是想亲手塞给大卫的,但中途改变了主意,之所以这么做,是她忽然想到,儿子在场应当突出老公一家之主的地位,也顺便把皮球踢了出去。孔林不是那种性情爽利的人,他安静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对儿子的信任战胜了自己的犹疑,心中有了底气全身便松弛下来,孔林点头示意大卫把存折拿走,有点讨好地说,有个好儿子,存折不存折还有什么意义?
世上还没有能包得住火的纸,真相很快浮出水面,我想作为父亲,第一个感觉到的应该是孔林。从五一假期我们在钟林家聚会,估计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大卫三次往家里打钱,数额大大超出了存折上的数目,这让夫妇俩欣喜若狂,激动不已,一个大四学生能边读书边赚钱,这样的福分有几个家长能够享受?那一次回来,贾英问大卫能在家多待几天不,大卫说待不了几天,回去还要上课,还要和公司的同人商量下半年的项目计划,忙得很。走的那天,大卫和上海女孩朝着贾英摆了好长一会儿手才恋恋不舍地上车,后来果然是忙,有一段时间很少和家里联系,有一天快半夜了,大卫给他妈打来电话,要他妈明天一早把家里的存款提出来汇过去,有急事要用。
之后又打过几次电话,基本上都和汇款有关,有一次急火火地连寒暄几句都省略了,说是承揽到一项大工程急需一大笔资金,你和我爸一定想方设法搞到一笔钱,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求你们了,跟他们说,我会给他们大额回报的!好多亲人和朋友的钱不是被他借去就是入股做了他的股东,哪里还凑得出来?那时候的孔林夫妇对孩子的溺爱已经变成膜拜了。我大致推算了一下,热电厂的头一笔货款孔林是十月份提走的,七十万公款,和谁都没打一声招呼,悄没声地转给了儿子。如果说这一次挪用公款是为了救急,时间紧迫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一时犯糊涂做了错事,那么三个月后又把五十万货款再次汇过去,就不是一句应急能解释清楚的了。
我后来曾经严肃地问过孔林,高科技行业国家是有鼓励政策的,正常的经营业务可以通过银行贷款解决资金问题,大卫一次次回家要钱,你就从来不觉得奇怪?这时候孔林的家庭已陷入一场灾难之中,幸运的是灾难帮助他恢复了理智,他诚心地和我谈起这件事,他说,开始没有多想,只觉得大卫是个有抱负有大作为的孩子,干事创业起步阶段有困难,当父母的理应帮助他走出困境,迈出成功的第一步。贾英更不用說了,她始终认为儿子永远都是对的,简直到了迷信的程度,所以到挪用第一笔公款的时候,我对大卫的行为都没产生过丝毫的怀疑。
孔林顿了一下,深叹一口气说,时隔不久又要求我们给他汇款,胃口很大,他知道家里没有钱了,我们两口子的积蓄、他爷爷奶奶的退休金全给他了,可他说即便是借遍所有亲朋好友也要想办法把钱给他筹集起来,否则到手的一笔大订单就泡汤了。这就不合常理了,明明知道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还要我们不顾廉耻四下求借,为了一个订单怎么会置自己的父母和亲人于不管不顾的境地呢?我起了疑心,直觉告诉我有天大的坏事发生在了儿子身上,到底是什么天大的坏事我说不清楚,这事不能问大卫,我想起打电话给他们学校,学校总机转到大卫那个系的教务室,那边一个女声说,你找的这个学生去年已经退学,不知去向。我当即就晕了,清醒过来后,我第一个判断就是,大卫曾经说过的一切都是谎言。
我不解地问,那你明知道是在撒谎,却又为何第二次给他打钱?大卫给他妈说,再不汇款要出大事了,我知道我的猜测成真了,贾英脸色煞白地说,大卫你别着急,你等着,我和你爸明天就去上海找你,咱们见面再细说。大卫在那边说话,一嘴的哭腔,你们来管什么屁用,能解决什么问题!贾英说,我们和你一起想办法呀。什么办法都没有用了,除了钱,什么都救不了你儿子的命!贾英被这句话吓得哇哇地哭,瞪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指望我想办法,我指着她的鼻子骂,惯子如杀子,不是你宠着,惯着,大卫怎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她抹一把泪反唇相讥,你对他不也是说什么听什么百依百顺吗?这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双眼冒火,忍不住扇了她一个耳光。大卫还说,他的下家答应了,把这笔钱借给他当过桥资金,让他还上银行贷款,等从银行贷出新的一笔款项,什么都不干,先拿来偿还我的债务,旧的新的加上利息一并还清,一分不欠。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法子,儿子的命要紧,我第二天就去热电厂找到邱厂长,特批五十万转手给大卫汇了过去。我边听边琢磨,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谁能说清这种爱怎么是对的怎么是错的,当灾难突然降临到孩子头上,有几个父母能按着教科书里教的那样冷静地面对并作出准确的判断?
孔林和吴奎去了一趟上海。吴奎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小的时候他父亲在东海舰队当兵,孔林觉得他对上海熟悉,叫上他做伴,这是门面的说法,还有一丝隐情,孔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吴奎同行可以帮他解决吃住行问题。吴奎绰号五魁首,人很义气,平生有两大爱好:给别人当军师出主意,再是喝酒骂人。酒一天两顿,从来不醉,说话开口那是一绝,每一句必须带着娘个逼,没有这仨字,就觉得一个句式不够完整,很要命。车行已是人去楼空,门锁着,破了几块玻璃,竖在门口的招牌被人砸得稀烂。吴奎说,娘个逼,本想来个瓮中捉鳖,不成想瓮碎了鳖跑了。
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大卫是唯一的亲人。孔林掏出手机拨号,三遍后接通了,但那边没有声音,孔林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喂,大卫,儿子,你在哪儿呀,说话呀。经过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大卫说话了,声音细小却依然执拗,爸,我知道你来上海了,我对不起你和妈,我让你们操够了心,也伤透了心,现在事情的确很糟糕,所有集来的资金都放出去了,血本无归,但请你和我妈放心,这点事打不倒我,我会东山再起的。吴奎跳着脚大声骂道,娘个逼,都掉到山涧里了,粉身碎骨了,你还东山再起个屁呀!
孔林使了个眼色止住吴奎的叫骂,我和你吴奎叔叔到了上海,咱们总得见个面吧。大卫说,还是不见为好,既然你们已经不再信任我,对我失去了信心,我们见面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孔林说,上海不是你待的地方,这儿不适合你,咱回家去。没等孔林说完大卫抢话说,上海不适合我,那老家更不适合,爷爷姥爷舅舅姨妈他们会骂死我打死我的,上海最安全,在这儿我谁都不欠,我是债主,那些王八蛋都欠我的,现在我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都作鸟兽散了,那个你们喜欢的小婊子也跟着别人跑了,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勾践复仇,会有其时,等我东山再起的消息吧……孔林贴在耳朵上的手机断了声音,大卫关机了。
无比沮丧地离开细雨中的上海,在火车餐厅里,吴奎点了两个小菜,掏出自带的老白干对着瓶嘴儿边喝边骂,娘个逼,早知道是个败家子,当初生下来就该扔尿桶里淹死,又叹了口气,做屎尿容易,它是往下走的,做瑞气祥云就难了,因为它要上升。孔林不搭话,僵直的眼光望着窗外出神,天空微蒙,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烟雨遮住了浦江岸边的东方明珠、林立的高楼大厦和都市的一派繁华,只有沁凉的雨滴落在窗玻璃上被风刮散,仿佛无数条缺头少尾的蚯蚓。服务员问孔林,先生,要烧鹅吗?孔林回过头来茫然地盯着服务员,你说什么?服务员把手里端着的烧鹅往他眼前一送说,烧鹅,孔林抬手把烧鹅打在地上,猛地站起来狂吼一声,去你妈的烧鹅!
家里乱套了,屋里和院子里站满了人,水泄不通,叫人想起过年时的庙会。大卫的姥爷姥姥姨妈姨夫舅舅舅妈坐在爷爷和奶奶的客厅里,脸色铁青拉得老长,满屋子的人没有谁开口说一句话。楼上比楼下热闹多了,客厅卧室的沙发上椅子上床上都坐着人,没地方坐的就站着,叽叽喳喳、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曲杂乱无章而又火气冲天的交响乐。贾英被围堵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抱着头,沙哑的哭声被群起的讨伐声淹没掉了。她的左边是一个邻居家的媳妇,手指头点着她的脑壳,眼泪哗哗地哭诉着什么;右边是邹庆刚,一口烟一口烟吐在她的脸上,像是发泄,像是调戏,像是羞辱,贾英被一团浓郁的迷雾所缠绕,无处可逃。校花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摇摇头走了,邹庆刚满嘴污言秽语从楼上走下来,还不解气,又在院子里破口大骂了一通,最终开着大卫留下的那辆皇冠车走了。
晚饭后我挪到沙发上看新闻联播,老婆打扫桌子,听见有人敲门,刚打开一道缝隙,一阵熏人的酒气带着孔林跌进门来,袖子一短一长,扣子扣错了,衣襟也是一短一长,看见桌上的剩菜,左手划着圈说,嫂子不用收拾了,留下这些菜,我和王总再喝两杯。他好像是在对着我说话,但我无法捕捉到他的眼神,他想坐到饭桌前,却一屁股蹲到了地上,我扶他起来,他搂着我的肩膀滴着涎水说,有劳嫂子纤纤素手。
吴奎回来就向我说了他们上海之行的遭遇,家里像样的东西被抢空我也听说了,生气他拿公家的款项填儿子的无底洞,看他受罪的样子又替他难过。我不知道怎么劝说他,实际上他什么劝说也听不进去了,他喝成这个样子闯到我家,也不是来听我劝说的,他是来买醉的,一醉方休,暫时让酒精麻醉自己,忘掉一切。
我拿出两瓶啤酒说,以后想喝酒就到家里来,让你嫂子炒几个菜,咱兄弟俩喝两杯,别在外面逮着谁和谁喝。孔林被感动了,眼泪和着鼻涕漫过嘴巴滴落在胸前,什么亲戚、同学、朋友,统统都是狗屁,狗屁都不如,这个世界上,只有老兄对我好,真心对我好。老婆赶紧拿抽纸给他擦,嘴里嘀咕着,造孽,造孽呀。孔林端起杯子把酒泼进嘴里,又洒了一胸怀,我干脆把他的衬衣脱了,换上我的一件背心。子不教父之过呀,溺子如杀子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孔林突然就把脸凑到我的鼻子底下,两只失神的眼睛盯着我看,你跟我说实话,你对我好,是真的,还是装的?那天晚上孔林走不了了,在我家客厅睡了一夜。
树上的蝉鸣像针刺扎着耳朵,孔林戴着安全帽爬上脚手架,检查刚生产出来的模板撑棍儿的实验效果,爬架子的动作仍有当年打篮球的余韵。吃饭都成问题了,孔林急需一份工作,他找到一位做钢材生意时结交的朋友,朋友念旧情,聘他做了生产厂长。搞经营才是孔林的强项,我有心让他到公司上班,被他拒绝了,这一行当有他好多从前的朋友,而这些人到现在为止,不是他儿子的股东就是他儿子的债权人,他没脸整天面对他们。贾英也不敢闲着,她把一家停业的赵小二烩面店接过来,改了一下名字——贾母烩面,这个店名好玩,既显出富贵,又不失幽默,让来就餐的打工仔享受一回红楼待遇,生意倒还红火。
贾英心里难受死了,两年多没见儿子面了,一个人在外头瞎混,也不知饥饱冷暖、是生是死,贾英打了不计其数的电话,多数时候关机,有时打通了却没人接听,前些日子大卫奶奶去世了,奶奶是反复念叨着大卫的名字走的,惹得全家人泪流不止,贾英更是哭成了泪人,奶奶去世了,当孙子的不知道,不能回来披麻戴孝送老人家入土为安。贾英给大卫打电话依旧是关机,她写了一条短信发了出去,也不知道大卫能不能收到。奶奶出殡的第二天夜里,有一个人出现在孔家大门口,他从门缝往里张望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调转身消失在夜幕中,一个路过的邻居看见了,说好像是大卫,只是天色太暗,不敢确定。
孔林的收入太低,这家公司的产品一年的量全卖出去也赚不了多少,活很辛苦,到手的工资寥寥无几,仅够生活费而已。家里的日子全靠贾英撑着,贾母烩面开业以来一天比一天红火,现在客户基本上穩定下来,每天三百碗左右,贾英不舍得多花销,就雇了邻居一个大嫂帮忙洗菜刷碗,炒菜烩面端盘子都由自己包揽了,一年下来,除去租金和雇工的费用,能赚个二十多万。婆婆去世了,三口之家,公公,丈夫和她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花费,穿的都是旧衣服,过年也不舍得花钱买件新的,整天泡在烩面里穿给谁看?吃更是不用花钱,一天三顿全是烩面,一家人打嗝都是一股子豆芽味。
隔三岔五仍有人上门讨债,但态度比以往平和了不少,毕竟是邻居、朋友和同学,摊在每个人身上的数额不是很大,并不影响正常生活,只是有些憋气,回头想想,不是自己贪图便宜就不会上当,原来口头承诺的什么利息、红利都免了,把本钱讨回来就好。何况贾英开了这家烩面店,挣了钱每年都能还他们一些,女人不容易,尤其是一个过惯了富余日子的女人落到这步田地更不容易,算了,慢慢来吧。要紧的亲戚知道贾英的难处,虽然心里不舒服,可看到他们一家这个样子,你还能怎么着?尤其是孔林的妹妹和大卫的舅舅、姨妈,兄弟姐妹情深一场,不但不能催问,还得接济他们,逢年过节过来看看,平日做了好吃好喝的给他们送去尝尝,天天吃烩面,这搁在谁身上也受不了。
冬去春又来,看上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逆转。糟糕的是这时候贾英病了,是想儿子想出的病。白天在店里干活,三百碗烩面足以让她忙乎得什么都顾不得想,半夜回来就不行了,上楼,开灯,满屋子空空荡荡,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搬走了,顶债了,剩下几张桌子几把椅子没人稀罕,本来忙完这一天够累了,衣服不脱就仰倒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天旋地转,头痛得厉害,越静越厉害,越静耳膜越鼓胀得像开裂了一样,没人和她说话,即使有人她也不想说话。孔林这一年多几乎不到店里吃饭了,每晚在外头与一群酒友熬工夫,不喝到半夜不喝得醉醺醺不回来,现在只有酒能安慰他了。贾英挣扎着坐起来,这样不行,得弄点声音出来治一治头痛,电视机没有了,她想起床底下有一台扔了多年的卡式录音机,她趴在地上,整个人钻进去,从最里边的床角用炉钩子拽了出来,胡乱擦了几下浮尘,找出一张卡带按进卡盒,也不管什么曲调,就拧大了音量,她把耳朵贴在录音机的喇叭上,两条胳膊紧紧搂抱着,像搂抱着自己的一个什么宝贝,声音太大了,惹得街上过路的行人驻足张望。
孔林的父亲站在窗前,关着灯,只有嘴上的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星期天早晨,天蒙蒙亮,老爷子在小院甬路上来回踱步,反复咳嗽了几遍,孔林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楼梯上下来,衣冠不整,头发凌乱,脸色憔悴,老爷子一脸愠怒,整天浑浑噩噩,醉了不醒,成何体统?老爷子是中学语文老师退休的,说话斯文,喊上你媳妇到我房间来,我有话说。
一开口就把孔林的宿醉惊醒了,贾英也惊得合不拢嘴巴,孔林父亲说,把这房子卖了吧,见他俩愣着没有反应,便用手中的打火机敲打着椅子扶手,说,就是这座两层小楼,卖了吧。我去店里看了,下面两间招待顾客,楼上那间储藏室收拾出来,你们搬过去住,我去你妹妹家住,我年纪大了,你们忙,顾不过来,去她那儿也好有个照望。老爷子的口气不容争辩,目光如炬,拿钱把债务还上,把大卫给我找回来!
这三年左右只有贾英偶尔能听到大卫的声音,别人一概打不通或者不接,和他妈通话时间也很短,基本上不超过五句话就挂了,再打就是关机。孔林想到去上海的电线杆上贴小广告,去报纸电视台登寻人启事,我对他说这任务交给我来办。两天后在公安局当刑警队长的朋友告诉我,你要找的人不在上海,而是在辽宁某个偏远的小县城。我买了三张卧铺票,和孔林、吴奎当晚登上了去东北的火车。
我承认,这次东北之行是我平生最为辛苦的一次出行,我不邀功请赏,这次抓捕孔大卫我的确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在一个东头放屁西头能听到响声的偏僻小城蹲伏了三天,分头行动,集中分析,不惜动用了侦察定位手段,终于在一家怎么看都不像店的路边店里挖出了大卫先生,吴奎呸地一口痰吐在地上,娘个逼。
孔林呜呜呜大放悲声,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自己的亲人,爷儿俩完全颠倒了身份。在一间灰暗的房间里,我见到了阔别三年的大卫,他背对着我们,在一张紧靠墙边的原木桌上摆弄电脑,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的一霎,我想象中的那个画面没有出现。大卫还是那个大卫,颠沛流离的风霜并没有给他刻下多少沧桑,反倒比以前胖了,只是原来腼腆害羞的脸上添了一种木讷的成分,曾经眼神中的锐气和精明被迷离所代替,他没有躲闪的意思,也没有显示出过度的意外,他起身走到他父亲的面前,多少有点惊奇地问,你们怎么会找到这儿?
孔林说,你爷爷还活着,你妈妈也活着,我们还清了所有的外债,你是安全的,回去吧,回去过咱们自己的日子。门吱呀一声,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胆怯地走到大卫身边,扯住大卫的胳膊,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好像是有孕在身了。孔林说,带上。大卫说,她还有个妈,孔林说,一块带上。
孔林辞去那个公司的工作重新回到我的公司任业务经理,我对他说,你他妈的欠别人的债都清了,唯独欠我的账一分不还,你就在这里扛一辈子长工吧。孔林朝我作了个揖,大恩大德,当做牛做马终生报还。秋天的一个周末,孔林给我电话,说中午到店里吃饭,热烈庆祝贾母烩面开业五周年,我问,还是同学们聚会?他说,no,家宴。
秋阳和煦,贾母烩面店门上挂着一块今日停业的木牌,两侧各拴着一串五颜六色的气球在随风荡漾,大卫的丈母娘抱着他的女儿,小姑娘伸着小胖手拍打气球,发出咯咯的笑声。大卫上夜班,此时和他媳妇两人给贾英打下手,媳妇在案板上切菜,大卫在拼凑桌子,把平时分散开的小饭桌往一处集中。大卫一直都是羞涩的样子,说话小声细语,去年到一家机械公司应聘当了一名车工,工作半年后,嘴唇上的一抹小胡子又留了起来,显得多了几分年轻帅气。好像就我一个外人享受这家宴的殊荣,大卫的爷爷姥爷姥姥姨妈舅舅和姑姑姑父都来了,围在一起说话喝茶,只缺了姨夫和舅妈,因为借款的事,两个人与贾英的关系闹僵了,至今也没有和解。
贾英笑吟吟地端着最后一道菜——红烧鲈鱼上了桌,刚才她一直在厨房忙活,酒已过三巡,现在人坐齐了,孔林站直了发表敬酒词,这个……这个,似有千言万语涌上来,一时不知从哪儿开口,贾英抬头看一眼老公,拽住他的胳膊坐回座位上,自己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你坐下,听我先说两句。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贾英脸上,我好多年不曾这么近距离端详贾英了,真的老了,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头发整体上呈现苍灰色,两鬓的白发占据了大多数,虚胖的脸上洋溢着这些年难得一见的笑意。今天一大家人坐在自己的店里聚餐真叫人高兴,刚说出一句眼圈就红了,这是我这些年万万不敢想的,有段时间,唯一缠着自己的想法就是活够了,越是夜深人静,这种想法越是强烈,有一天我胡乱听着一首乐曲,忽然就有了上吊的念头,我踩着凳子,把一根麻绳搭在了房梁上,这些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干的,自己一点意识都没有,等我把绳扣套上脖子,才猛然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我被自己的举动吓哭了,我对自己说,贾英啊贾英,你就这样走了吗?那个牵肠挂肚的人你连一面都没有见,那个你亲生的孩子生死都不知道你就去死吗?你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什么清福都没捞着享受就去死了,你甘心当这样的冤大头吗?贾英转头盯着大卫,眼泪像溪水哗哗地流下来。饭桌上鸦雀无声,男人低头抽烟,女人泪眼婆娑,腼腆内向的大卫哭咧咧地喊了一声妈,和媳妇起身走到贾英身边,从左右两侧搂住贾英的脖颈,在她腮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贾英眼角流着泪水,嘴角流着笑意,端在手中的那杯红酒好像她内心的一个证据,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甜。
这顿饭没吃好,我对我自己说,这样的饭局以后再也不会参加了,谁叫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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