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风没有停息,一直向前。
那天,是冬天并不多见的温暖天气。
午后我背着相机包离开营地时,旭斯格想要与我同行,但是被我制止了。如果带着它,有很多动物我就拍摄不到了,毕竟它是一只猎犬,它的本能是捕猎而不是在发现野生动物的时候屏息不动,让我按下快门。
它有些失望,不过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转身回营地去了。我喜欢这种善解人意的猎犬。
其实,在冬天如果突然出现特别温暖的天气,而天空中的云层在慢慢地增厚,一般情况下,那是云层在向周围的空气释放热量,酝酿降雪,所以才会让人感到温暖。
我离开营地时,芭拉杰依提醒我早些回来,因为马上就要落雪了。
我的运气不错,刚刚离开营地,就看到一棵落叶松的顶端孤零零地落着一只猛鸮。当时,国内几乎还没有几个人知晓在大兴安岭中有猛鸮的存在。而那段时间,我已经拍摄了不少这种小型珍稀猫头鹰的图片。
因为这种小鸟过于机警,当它感到我与它的距离太近的时候,就会拍打翅膀,飞到更远的一棵树上。所以,即使我带着500MM的长焦镜头,为了拍摄到不错的特写画面,仍然要扛着三角架上的镜头在没膝的雪中跋涉,只为了把跟这只小猫头鹰的距离拉近一些。就这样,它把我带得越来越远。
当我的视野里已经看不到营地的炊烟时,这只猫头鹰仍然在往更远的地方滑翔。我并不紧张,走得再远,我的身后还是会留下脚印,回去的时候我只需要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走,就不会迷路。
我跟随着它又走了一段路,这时天空开始渐渐昏暗下来,而雪花也悄然从灰色的天空中飘落。这是我期待的一刻,此时拍摄的画面会记录下雪花飘落时的痕迹,照片中就会出现斑驳的效果。为了拍得更清晰一点儿,我想靠得更近一些。当猛鸮再次起飞时,我回头看了看,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足迹还能够辨认出来。我想只需要再拍摄几张照片,就可以马上往回走,在刚刚落下的雪掩盖我的足迹之前赶回营地。
当然,这只是我的计划。
我确实拍摄到了令自己感到震撼的图片——以黛色的森林为背景,猛鸮黑白相间的鳞状羽毛色彩分明而闪亮,而黄得如同某种珍贵宝石般的眼睛瞪得滚圆,冷冷地盯着正前方。而我期待的效果更加为这画面加分,巨大的雪片落下时在画面上划过,还原了最为真实的北方荒野。
但是,在我直接用相机的显示屏浏览查看图片的效果时,已经注意到雪片是以四十五度的方向斜掠过整个画面的。
起风了。
天色几乎在一瞬间就黑了下来,雪片也越来越大。
我必须往回走了。
当我将相机收进背包再起身时,风力已经增大,落下的雪片巨大得几乎每一片落地时都能够砸出声音,而能见度已经不足十米。
我回头看自己留下的脚印时,发现已经模糊不清,我立刻开始踩着自己的足迹往回走。
天更黑了,雪也越来越大。
我并没有走多远就失去了自己的足迹,我转着圈寻找时,发现也失去了营地的方向。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迷路了。
我尝试着呼喊,但是喊声在风雪中立刻就被吹得支离破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营地里的人无论如何是听不到的。
在冬天的森林中,荒野向我展示了可怕的力量。面对这种暴风雪,我才意识到自己过于脆弱而单薄,并不具备对抗这一切的能力。这就是贪婪的结果,对自然缺少敬畏的人类终要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
我在周围摸索着,终于找到一棵足够粗大的树,然后我就倚着树干背风的一侧蹲了下来,拉起羽绒服的帽子,遮住自己的头。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只能这样撑过暴风雪。如果风力减小,我可以为自己生一小堆篝火取暖。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离开营地时根本没有带取火的工具。
我做不了更多,只能等待。
雪越下越大,粗大的树干为我阻挡了大部分的寒风,而我也挡住了风的去向。我相信慢慢地在我的身后,树干旁边就会积起雪堆,很快就会垒起一堵可以为我挡风的雪墙。
但是,这种姿势也让我的血液流通不畅,手脚开始失温麻木。我想起身活动一下,但是又不想让自己袒露在风雪之中。犹豫间我只能在风雪中缩成一团。
我的身体感觉越来越冷。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明白自己在慢慢地失温。
但是,背后的积雪确实正在慢慢地垒起一个雪堆为我挡风,我蠕动着让自己的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
我被冻得有些糊涂,几乎开始就此睡去。
我并不清楚过了多长时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触碰我,我感到自己的脸上一片冰冷。我还以为是雪吹进羽绒服的帽子里,积在头发上,被我身体的热量焐化成水流到我的脸上。
但是冰冷是有触感的。我试图抬起头,湿润的东西掠过我的脸颊。噢,是舌头。狗的舌头。旭斯格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紧紧地抱住旭斯格,生怕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它会像刚才出现时一样突然消失在风雪中。我们为什么喜爱狗,就是因为它们可以为孤独和危险中的人类带来希望。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找到我的。它的嘴边和短髭上挂着冰溜。
它稍稍跑開两步,然后回头看我。我明白它的意思,它是来带我回营地去的。
此时,我甚至有些惧怕离开这个冰雪中的小窝,至少它可以为我抵挡寒风。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旭斯格已经反身叼住了我的衣袖,开始轻轻拉拽。
我站了起来,身体有些僵硬,但我仍然把相机包仔细背好。
我几乎看不清旭斯格,它只是我前面一两米外雪地里一个模糊的影子,我跟随着它的影子开始往回走。我确实无法辨认方向,完全靠旭斯格的引领。风太大了,挟着雪片迎面而来,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害怕冻伤自己的鼻子,不得不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捂在脸上。
走了一会儿,雪越来越厚,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走,而是在雪中滚爬。
我回到营地的时候竟然赶上了晚饭。
我掀开厚重的棉帘钻进撮罗子。这是一个炉火正旺的温暖的空间,火炉上的锅里肉已经炖熟,正散发出让我的胃开始抽搐的香味。此时我开始理解那些刚刚结束冬眠的熊的感受,它们实在是太饿了,为了食物也就不顾一切了。
尽管我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生命中一次重要的起死回生,但是出于自尊,我并不想跟芭拉杰依和维佳还有柳霞分享。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卸下背包,脱掉羽绒服,浑身冒着热气坐在温暖的炉火前发呆。
芭拉杰依告诉我,晚饭快要好了,而我一直没有回来,旭斯格就出了撮罗子。
芭拉杰依知道它是去找我了。这是一只挽救我于风雪之中的猎犬。
我起身从悬挂在撮罗子顶上的风干肉中取下一大块,用刀切开,一块块地喂给和我一样蹲在炉火前取暖、浑身冒着蒸汽的旭斯格。
我吃饭的时候,旭斯格就卧在我的脚下睡着了。
我记得那天的晚饭是米饭和土豆炖肉,因为太饿了,我吃了两盆。我还记得旭斯格身上的毛被炉火烘干时的气味,我永远记得那个味道。
它趴在我的脚边昏睡。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只正在步入老年的猎犬,不会只拯救一次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