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立文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国耶鲁大学访问学者,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兼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新概念作文大赛评委等职。曾获“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优秀著作奖、湖北省社科优秀成果奖、屈原文艺奖等奖励。已发表论文近二百篇,著有《启蒙视野中的先锋小说》《“误读”的方法》《解构批评的道与谋》《史铁生评传》等书,另有编著近十种。
题记
老友周新民教授来信,约我写一篇关于他的印象记。其实在此之前,因为关注他的研究之故,我已写过数篇小文,内容既有对青葱岁月的缅怀,也有借题发挥的感触。从某种意义上说,新民的成就与遗憾,其实反映了我们这一代学人的共同道路。基于此,我愿补缀旧作,在致敬新民教授的同时,祈愿身处历史夹缝的同代批评家们能够继续前行。
人的记忆真是奇妙,虽说在生命的旅程中,一个人总是会遇到无数难以忘怀的沿途风景,但等到回首往事时,却发现有些记忆的碎片已然无法打捞,剩下的只是一些隐约迷离、似有若无的模糊印象。而对这些印象的捕捉与描述,不仅会因记忆的缺席再造历史,同时也会让被叙述者的形象,在怀人纪事的“历史叙述”中得以重铸,于是印象的不可靠,就导致了“昨日之日”的“不可追”也。
然而并非所有的“昨日”都是“弃我去者不可留”,比如我和新民之间的友情岁月就颇可记述。不过难题也随之而来,以下所述,究竟是客观的事实还是主观的印象,抑或是虚构的想象?目前看来似已都无从查证,但写作不就是要告诉读者,“关于世界我们能够谈论什么”吗?基于这一写作的名义,我想尝试一下,在面对新民这样一位纯粹的学者时,我究竟能够谈论什么?
一
初识新民大概是在一九九九年,那时我们正拜在武汉大学的著名学者於可训先生门下读博,新民低我一届。因为是同门的缘故,我俩很快就熟悉了起来,但真正的交往其实并不算多。说起来也很有意思,新民与我,大概代表了博士生中的两类人:一类骄狂似我,从本科、硕士到博士都从未离开过珞珈山,也因此觉得自己系出名门,就难免有些眼高于顶;一类谦逊如他,从中师毕业后克服重重困难,方才能够开启自己的追梦之旅,也因此格外珍惜学习的机会。时隔多年以后再看,新民的这种坎坷经历,实际上深切砥砺了他的心智与意志。纵使如今已是学界的知名学者,但新民谦逊低调的性格,却常让我以为他仍是珞珈山上的那位青涩书生!
中师毕业,以及多年的乡村教师生涯,让新民拥有了很多七〇后学者难以企及的人生阅历。而做学术研究,不就是一个破除理论迷思,继而以生命体验和人生经验,不断去揣摩玄奥复杂的世相人心的过程吗?从这个角度说,因其性格谦逊、理性清明,所以才能见微知著,在勘察作家的思想方式中入乎其内;因其体验丰富、感性发达,故而方能精骛八极,在辨析作品的艺术肌理时出乎其外。这意味着新民治学,尤擅将理论方法和个人体验默契融合、互为佐证,及至两者化入笔端后,便成就了他一篇篇令人激赏的批评佳作。
不过罗马并不是一天建成的,新民能有今日之成就,盖因他也经历过一段化蚕为蛹、破茧成蝶的痛苦时期。由于硕士期间所学的是文艺理论专业,因此新民就要面对一个学术转型的问题。一般而言,很多具有文艺学背景的学者治现当代文学,常有理论先行和图解作品的不良习惯,如是不仅会限制和僵化作品本身,而且还会以“六经注我”的研究方式,让作品沦为了检验理论的机械工具。恩师於可训先生对此现象早有警惕,尽管他不断地耳提面命,但常年沉浸于理论思辨的新民却仍旧是积习难改,于是挨批评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记得有次他登门造访,特来讨教文学批评的有关问题。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师兄”哪懂这些?但机会难逢,怎么着也要摆出师兄的样子来,于是正襟危坐、口若悬河地“教导”了他一番,实际上吹牛不打草稿,所述内容七成是恩师所授,另外三成就不知是异想天开的私货,还是拾人牙慧的说辞了。以新民的理论功底,焉能不知我是在胡说八道?可他依旧耐心地听我神侃,间或还会问几句话以示专注。现在回想起来,我竟有种莫名的感动——既感动于他尊重别人的品行,也感佩他为了学习可以如此地“慌不择路”。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一种学习精神和堅韧毅力,新民日后从於门弟子中脱颖而出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〇〇二年,毕业后的新民去了湖北大学,我则早于他一年留在了武汉大学任教。同处一城,又同为“青椒”,面对着科研和教学上的种种困惑,我们之间的交往也自然是密切了起来。那段时间,於门中的几位弟子还没当上教授、博导,也没有行政事务缠身,于是在享受着自由时光的同时,便常常互相吐槽着自己的一无所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就开始定时相聚,簇拥在恩师於可训先生的身边诉苦。先生的指点和帮助卓有成效,不久后便有同门在学界中声名鹊起了,但像我这般不温不火的却始终是大多数。新民也很焦虑,往往是一见先生就请教该如何发论文和拿项目。我常笑他“猴急猴急”的,其实自己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不过较之新民的率真,像我这种以“淡泊”之名掩饰无能事实的做派,确也算得上是於门一景了。
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不觉间,我和新民都已人到中年。老之将至的恐慌和对事业发展的忧虑,又常会让我们找到新的话题。其实,在我的心目中,新民这些年来一直都没什么变化,青年时老觉得他略有暮气,中年时又羡慕他激情未泯。都说文如其人,细思之下,原来我的这种印象,在很大程度上都与读他的批评文章有关。
作为一名“青年学者”,新民的文章殊少锐气,用时下流行的话讲,就是不够犀利。尤其是和一些言论大胆、辞藻华丽的批评家相比,新民那种老成持重的文风、绵密细致的逻辑,以及不妄做价值判断的审慎等等,都让他的文学批评略显“老派”。而这种“老派”的文学批评当然与新民所受的学术训练有关。早年读博时,可训师常让我们写文章时“说人话”。他对那些新潮理论有着天然的警惕,坚信中国当代文学,绝不可用先验的方法论武器去妄加阐说。受此规训,新民自然会隐忍自己的理论冲动,而老老实实说话的批评风格,不仅未使其文章蒙尘,反倒是更加耐人寻味。
新民文章的耐读,主要在于他对某些“常识”的质疑:很多时候,新民都像是一位思想的侦探者,每每潜伏在某个精神的暗区伺机而动,等到那些令人习焉不察的“常识”浮出水面时才会倏然出击。笔锋所致,要么是摧毁了由“常识”所导致的思想偏见,要么就涤荡了因“常识”而造成的认识误区……更可观瞻的是,当种种“常识”被无情颠覆后,新民的高见也会顺势而出。他似乎不那么习惯开篇立论,而是通过概念的清理和历史的叙述,在对常识进行正本清源的基础上,步步为营、因势利导地阐述的观点——此即为一种以史代论的思想路数。他的史,不是堆砌史料的叠床架屋,而是基于理论思辨的概念考察。在澄明和厘定了理论问题的界限之后,方才水到渠成地论从史出。因其结论的形成有所铺垫,故而合情合理,读罢常令人有我心戚戚之感。
比如他评叶兆言,题目叫做《叶兆言小说的历史意识》,开篇即着手于对历史概念的梳理。他的方法简明扼要,先铺陈我们常识中的历史,继而解释历史的本质,实为语言和文字所叙述出来的历史。从思想渊源上来说,新民对于历史概念的辨析自然是有着新历史主义的理论背景的,但在拆解常识性的历史概念时,他又特别注重常识性历史概念带给现实生活的确切影响,由是就将自己颠覆历史常识的批评价值展露无遗。而在拆除历史常识的理论思辨中,新民不仅从观念层面解释了历史的“被叙述”属性,而且还在分析叶兆言的作品中,具体阐述了叙述语法对历史的严重制衡。简言之,新民的理论兴趣不在于历史是被叙述出来的这一有别于常识的新知,而是致力于研究叙述如何制造历史?循此理路,新民的批评逻辑也就从抽象的新历史主义思辨,具化到了细致入微的形式研究。也正是因为把握住了形式研究这一批评重心,所以新民才能清理出叶兆言以叙述重新编码历史的写作策略——举凡瓦解线性历史、叙述人物关系,以及视角转换等等叙述方法的概述与提炼,无一不反映了新民这种精细的研究功力。
再如他评陈应松。以往论者多从底层写作的角度去分析陈应松的作品,乍看之下,陈应松笔下那撕裂的人性、尖锐的阶层对立,以及剧烈的伦理冲突等等,确乎给人描绘了一幅底层社会的困苦之境。但常识的可怕,就在于它不仅会闭塞读者的想象,而且更能限定一位作家的历史形象。因此突破常识的围困,将陈应松从底层写作的泥潭中拯救出来,就成了新民这篇文学批评的逻辑起点。而他的做法,则是以陈应松小说中的神秘主义为媒介,探讨作家如何勘查与构筑了生命的可能。史铁生曾说过,文学的寻根,要解答的是“我们从何处来以及为什么要来”,以及“我们往何处去,并且怎么去”这两个问题。换句话说,作家对生命的叙述,理应包含生命的实然性与应然性这两个问题:前者回眸生命之事实,厘定人的存在根基;而后者则遥望生命之可能,憧憬人的圆满与完成。在这个意义上说,新民实际上用构筑精神理想国这一理念,深度开掘了陈应松小说的存在价值。而在具体的批评策略中,新民也一以贯之地秉承了其精细风格:或从神秘主义与敬畏情绪的关联出发,思考后者在构筑精神理想国过程中的潜在功用;又或从分析神学话语入手,讨论了陈应松小说中神学叙述的人本主义特质,抑或以城乡对立的二元叙述模式为镜,映射了作家在自然主义和功利主义之间的思想博弈。凡此种种,皆能反映新民的文学批评,业已摆脱了湖北文学研究中常见的地域情结,转而在一个直面文本的批评语境中,散发出了卓尔不群的独立气息。
由于出身文艺学专业,新民的理论功底让他具有一种学院派风格。他的批评实践往往谨守学术规范,殊少逸兴遄飞時的激扬文字,亦乏舍我其谁式的价值评判。但正是这种恪守学理,以知识谱系为本、以理论思辨为据,让现象本身自我显现的批评方式,却使其在同代人的“酷评”热潮中脱颖而出。譬如在《近二十年长篇小说乡村现代性叙事规范的拆解》一文中,新民从辨析十七年小说的乡村叙事起步,在研讨其现代性叙事的同时,也为讨论新时期小说的现代性问题奠定了叙述之源头。而如此重视研究起点的思想理路,自然颇能折射其言必有据的知识谱系学养。尔后在分析一系列的长篇小说时,新民行文亦多从现象入手,或以巴赫金理论,或以语言分析哲学为武器,条分缕析,环环相扣,终能详解现代性叙事的衰落之谜。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秉承了学院派批评固有的色彩,故而新民行文几无论者的自我现身。在我看来,一些批评者,常常以过于自我的写作风格和简单随性的价值判断,在极力呈现批评者“我”之意图的同时,也忽视了批评作为一门学科所应具有的知识谱系内涵。而新民这种隐匿批评者主体意识的批评方式,不仅能够揭示研究对象的理论内涵,而且也在无形中具有了某种为文学批评正名的意味。
三
一般而言,专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大多从个性鲜明、创造力十足的文学批评起步,唯有经过常年的学术历练和思想积淀,才有足够的学术勇气涉足文学史或批评史这样的研究领域。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新民很早就以成熟的学术理路展开了批评史研究。他的《世纪转型期的湖北文学理论批评研究》一书,自出版之日起就广受关注。究其原因,固然有新民对湖北文学理论批评史的清晰爬梳与理论整合,但此书所反映的新民的学术素养和史家情怀,却更令人称道于他的“少年老成”。
也许是多年的批评实践让新民意识到了重建批评话语的学术价值,因此从批评实践到批评史研究的学术转向,实际上反映了他以批评史研究为契机,在提炼批评经验的基础上重构文学批评话语谱系的学术关怀。这显然是一种以史为镜的史家情怀。在其主编的《中国新时期小说理论资料汇编》的导言中,新民纵论了近三十余年来小说理论的发展流变:从王蒙、高行健等人的小说理论,到八十年代中期的形式本体论,再到九十年代以来的小说修辞学,种种小说理论的历史渊源、知识基础以及发展趋向,皆得到了史学意义上的理论整合。与此前学院派批评的无我之境类似,新民仍以理论资料的梳理为主,殊少对于某一理论做出简单的价值评判。但就是这样一种客观中立的叙述立场,却能让读者在纷繁芜杂的历史资料中,一窥批评理论的演变轨迹。我以为新民的这一史家情怀,注定了会让自己与喧嚣繁华的学术圈有所隔膜,因为按他的性格禀赋,雅不愿以故作惊人语去谋得大名。不过话说回来,但凡深具史家情怀的学者,又哪一个不以皓首穷经,甘坐冷板凳为道德自律?在这一点上,新民的学术胸怀实已超越了诸多同侪之上。简言之,新民的从文学批评入手把握文学现象,品味生存境遇,继而超越自我,逐步向着文学史研究的方向迈进。多年积累后,新民对批评史料的稽查钩沉如今已是自成一格。而凭借着对批评史的了解,当新民再转向文学批评时,就更能以开阔的史家视野,发掘出作品的另一番思想风貌。
试看他对路遥小说《人生》的分析。在我们的印象中,路遥就是素朴厚重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他对人生百态、世相人情的拿捏可谓是妙到毫巅,而对人物生存状态和奋斗历史的叙述,又反映了一代青年的苦闷与彷徨、希望与绝望。按说这样的现实主义巨制理当在八十年代的文学史叙述中地位显赫,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新民抓住这一现象,敏锐地揭示了一个文学史自身的叙述问题。他以为八十年代的线性历史叙述方式,实际上曲解了《人生》的丰富内涵。从破除文学史常识的角度出发,新民又重读了隐含于《人生》中的“呼唤现代化主题”。这种研究方式实际上是在进一步探讨《人生》可能存在的一些现代性品格:比如人物因时代巨变而形成的末世情绪,“交叉地带”所隐喻的传统与现代的冲突等等,就莫不是《人生》作为“现代”小说的价值之所在。
按我的理解,倘若路遥真如新民所说,在这部作品中寄寓了热切的现代化渴望,那么就等于是揭示了一代人在面对时代转折时某种确切的存在状态——此即为米兰·昆德拉意义上的“现代小说”,因为《人生》不光书写了现实,更勘察了存在。路遥对高加林人生轨迹的讲述,不就是画出了这一人物的“存在的图”’吗?由是观之,新民其实是在用一种更为现代的理论方法,在剥离文学史常识的基础上,试图重新估定路遥和《人生》的文学史价值。这当然是一种史家的眼光了。但新民的情怀还不止于此,因为对作品的重估,涉及的只不过是一些作家作品如何在文学谱系中重新定位的问题,至于这一谱系本身是否合理,以及文学史家究竟如何建构了这一文学谱系等等,则成为了新民更为关注的理论问题。
类似的研究案例还有很多,可以说新民的理论兴趣,深刻反映了他那种喜欢刨根究底的问题意识。既然作家作品会经常被常识的偏见所误解,那么与其推翻这种常识的谬误,倒不如釜底抽薪,勘察一番那些魅惑理性的文学史常识究竟因何而来?由是就涉及到了文学史家的“历史叙述”问题。比如新民对《人生》的讨论,本身就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而已——因为不满于文学史叙述中的常识的谬误,新民就经常以文学批评为武器,借分析具体作品而登堂入室,试图一窥八十年代文学史叙述的方法与问题。
我们知道,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新启蒙运动的逐步兴盛,在当代文学研究界也出现了一个以历史批判为主旨的“启蒙共同体”,其成员关于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大多倾向于对文化专制主义的反拨。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主观的启蒙诉求,八十年代的文学史家在描述当代文学的基本知识时,就往往以启蒙主义的激进风格展开论述,隐含其间的知识分子主体性意识,以及学术之外的思想追求,无疑会在涤荡文化专制主义的过程中,模糊、歪曲甚至篡改了当代文学的知识建构。这就是说,八十年代的文学史叙述,经常会受制于文学史家的叙述意图,客观的求真原则也会让位于主观的正义诉求——路遥的《人生》只不过是这一历史叙述的牺牲品而已。基于这一历史事实,可以说新民对八十年代文学史叙述的质疑和反思,无疑就具有了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
四
近年来,新民笔耕不辍,屡有新著问世。在这当中,我以为《对话批评:诗·史·思之维》一书极为重要。如果说此前他的批评史研究还主要是一种知识考古和谱系描述的话,那么这本书就代表了新民对当代文学批评方法论革命的期待。在该书的“序言”中,新民说当前的学院批评早已陷入了“作家不爱,读者不喜”的境地。这话当然不错,且不说有不少批评文章佶屈聱牙、难以卒读,甚至就连其中的“学理性”追求也令人生疑:因为那些叠床架屋、词肥意瘠的理论推演,最终证明的都只不过是一些浅显的道理。所以我会说某些学院批评家,其实已经完全耽溺于自己的文字表演而无法自拔。问题就在于,新民所言的这类“自说自话”,不仅会造成批评话语的僵化,关涉不到作家的创作实际,而且还会造成一种形式上的“统一性”错觉。即为了追求自足的理论体系和逻辑结构,批评家不断苛求论述过程的绵密与秩序,于是“一笔不肯苟且,一处不肯放松”的写作立场,终将让文学批评失去说闲话的自由。
然而不许说闲话,不正是基于“学理性”的合理要求吗?只是在我看来,但凡抱持此一观念者,其实都在某种程度上狭隘化了文学批评。因为批评文章既可以追求知识的真确,行文有序而不乱,也可以从评论对象起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探讨因对象而生的精神要义或社会命题。简言之,批评家有说闲话的自由。那些闲话,不仅容有批评家的个人意志与性情趣味,令读者得见批评主客体之间的言辩机锋,而且也能赋予灰色理论以盎然生机。从这个角度说,闲话就是文学批评的染色剂,它以树立言说者自我形象的方式,为批评文本“闲中着色”。异彩纷呈处,读来自会令人精神百倍。
如果单就话语类型而言,对话批评无疑是最能让人说点闲话的方式。《对话批评:诗·史·思之维》一书中新民与受访者之间的对谈,或好整以暇慢条斯理,或机锋处处脑洞大开。一问一答间,尽显各自的性情与趣味,于是由批评话题所带来的万千气象也会油然而生。全书的受访人共有二十四位,皆为名重一时的作家和批评家。虽然他们对文学的看法各异其趣,怀抱亦自不同,但都是些会说话的人。像吉狄马加的高屋建瓴、刘醒龙的勤恳朴拙、关仁山的忠厚平和、苏童的机敏智慧,以及刘大先、杨庆祥等学界俊彦的博学儒雅等等,皆可在其说话的内容与腔调中跃然纸上。而读者的阅读兴味也会于焉而生——毕竟和说了什么相比,怎样说才能更显说话人的见识与才情。比如吉狄马加谈民族之根与世界之眼,话题自不陌生,但他会说起彝族诗如何以比兴手法去写女性之美,像“绵羊的脖子”这样既新鲜又有趣的提法,怎不会令读者粲然一笑?刘醒龙在谈教育和伦理等沉重话题时,也会忽然拉起家常,当他借着《一碗油盐饭》这样的小诗托物言志时,一位作家的价值立场也会清晰浮现。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对读者来说,那些俯拾皆是的闲话,不敢说有多么微言大义,但至少证明了受访的作家和批评家,都是“心中有读者”的人。
至于提问者新民虽然惜字如金,但他其实深谙“会说你就多说点”的道理,可以说给予了受访对象充分的说话自由。他既是话题的制造者,也是对话规则的制定者。然而他绝不会喧宾夺主,反倒是以“富有启发性的提问”(杨庆祥语),引导着受访者的说话方向。比起自我表达的说话方式,接话的难度显然更大。好在作为采访者的新民,首先做到了“心中有读者”。他的提问,与其说是自己批评观念的反映,倒毋宁说是以读者代言人的角色,表达了我们对于作家和批评家的关注焦点。其次,新民也做到了“眼中有对象”。他以平等的话语方式,询问、试探、认同和反思了作家与批评家的种种话题。蕴藉其中的,自是一位成熟批评家的责任担当。基于此,可以说新民对当下学院批评的反思,对对话批評的倡导,以及在访谈中所体现出来的问题意识与家国情怀等等,不仅为当代文学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宝贵经验,而且也足以警醒我们这些文学工作者的批评实践。
新民为人,敏于行而讷于言,每每老友聚会,他都静坐一隅,聆听满座高朋的奇谈怪论,偶有发言,也常常是点到即止,隐而不发。但若是有涉治学原则之事,新民却也不遑多让,言辞之间颇能展其浠水人的倔强本性。我常常想,新民的这种倔强,或许正是他能十年如一日,专注于学术事业的原因之所在吧。
以上所记,皆是我对新民的一些记忆与印象,虽未必准确,但寄望他能在部分程度上改变批评的困境,却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读者的殷切期许。好在从新民目前的发展势头来看,也许这样的期许并非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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